这是一个很幽静的书室,收拾得毫无纤尘,真个是窗明几净。书室内铺一张克罗米银色梗子的半床,床前一只新式的梳妆台,妆台对面列着一架玻璃门的书橱,橱内陈列着一排精装厚厚的书籍,都是红绿布面烫金字样,瞥眼露在眼前的是金字“石头记”三字。此外是《辞源》《辞海》以及种种英文辞典法律丛书等等,不一而足。有的整齐,有的倒在橱内。橱后的壁上挂着梵哑铃、披哑那乐器。窗口一张长方形的写字台,台旁靠壁,又是一架挺高大的钢琴。钢琴旁边一只红木花盆架子,架上摆一盆西洋草本,碧绿绿水葱似的叶子,开着蝴蝶般的藕色花瓣,鲜美夺目,发出一阵阵的幽香。壁上挂着一张半身的相片,金黄的镜框,里面正是一个少年,满面春风,好像含笑近人的模样,相片上题着的是:高志云玉照摄于一九二六年一月二日。这个少年当然是书室的主人无疑了。时候是黄昏将近,四扇落地玻璃正明朗地开着,窗外还挂着半卷沉沉的湘帘,想见主人性情不俗,雅好琴书音乐,定是个富于情感的时代英年。
庭心里种着一株枇杷树,顶圆好像张盖,枝叶下正结着累累似灿烂黄金的佳果,微风一阵阵地吹送,摇动得瑟瑟作响。天空飞来一只羽毛翠绿的小鸟,一见枝头上黄澄澄的果子,便偷偷地飞钻进绿叶丛中的枝条上站住,把那尖锐的嘴儿,啄食那果子,一跳跳的,状颇得意,且不时地歌唱着美妙动听的曲子,好像她已踏进美丽的乐园了。
枇杷树的下面,站着一个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的西服少年,那少年就是书室中的主人高志云。志云一心爱着那翠绿的小鸟,却又一心爱着那金黄的佳果,欲待保护佳果,但又舍不得驱逐那只美丽的小鸟,因此抬了头只管赏玩着呆呆地出神。已经熟透的枇杷被小鸟嘴儿一啄,便离枝坠在地上。志云想鸟儿啄过的果子是特别甜,因俯身从地上拾起两个,慢慢剥着果皮,送进嘴里尝了一口,果觉味甜而美,但回过味来却又觉得甜中带有些酸,这就皱了皱眉毛,把口里剩下的核向前呸的一声吐了出去。不料那枇杷核齐巧吐到一个匆匆奔来婢子的颊上,只听她娇声哎哟了一声,连忙伸出纤手,揉擦着脸儿。志云正在忍不住好笑,只见她又抬起螓首,双瞳剪水似的瞅着志云,频频含笑喊道:
“少爷,你怎么啦?把枇杷核吐到我的脸上来了,真累得好痛!快跟我到上房里去,太太等着你哩!”
“小蛮,你来得太巧,为什么早不来迟不来,刚刚我吐核的时候你来了。不要怪我累痛了你,我还剩着一只枇杷给你吃,再叫你甜一甜吧!”
志云咯咯地笑弯了腰,同时把手中剩下的一只枇杷,剥去了皮,送到了小蛮的樱口里去。小蛮不好意思,便伸手来接,志云不依,定要亲手送到她的口里,小蛮红着脸儿只好羞答答地张开了小嘴,这就露出了一排编贝似的嫩齿和那红润润很神秘的舌尖,瞧在志云的眼里,心中不觉荡漾了一下,早就情不自禁地凑过嘴去吻在小蛮的粉颊上,顿觉一股幽香从小蛮的肌肉上直传送到鼻管里,好像饮着天上的仙露琼液也没有这样香甜。小蛮倒退了一步,无限娇羞地瞟了他一眼,嫣然笑道:
“这个味儿比昨夜少爷分给我尝的那个甜得多了,可见是一天天地成熟了。”
志云偏又走上一步,拉起她的手儿,憨憨地笑问道:
“可是给你尝着了甜的,就忘记刚才痛了吗?”
“枇杷核又不是枪弹,哪里会老痛着,这个虽然很甜,但可惜终脱不了有些酸味。”
小蛮并不躲避,手儿尽让他紧紧握着,眼儿瞟了瞟,忍不住抿着嘴儿哧哧笑。志云见她意态正好像小鸟依人似的,柔和得不得了,心中愈加感到她的可爱,牵着她手,一面向上房走去,一面又嘻嘻地笑问道:
“酸的你不喜欢吃吗?那么你上次为什么又啖着碧绿绿的梅子呢?那梅子不是比枇杷更酸得多吗?”
“梅子是要吃酸的,枇杷是要吃甜的,比方少爷喜欢吃橄榄,为什么不喜欢吃烂腐的桃子和那还没成熟的杏子呢,不是因为桃子和杏子是要吃甜的?那橄榄虽没酸味,一经上口,即有涩嘴的味儿,比醋性的更要难受。但橄榄原是先涩口而后方才有回味,比不得刚才少爷给我吃的那个枇杷,虽然已甜,但酸溜溜的滋味,实在和梅子不同。”
小蛮一跳一跳地走,回眸望着志云,絮絮地说出了这许多的道理来,且还有许多的比方。志云听了,心里虽然更觉她的可爱,但口里却假意和她辩驳道:
“你这话也不对,烂腐桃子,是桃子已过时了,那自然不好吃。没有成熟的杏子,是杏子还没及时,这当然也没有味儿。不但果子要及时才好吃,就是你们女孩儿家,也要像你那样年龄……这才得够味呢!”
“呸!日后新奶奶进了门,这才……”
小蛮听少爷这样打趣她,立时红晕了满颊,似嗔似喜地回说了这一句话。说到这里,却又不说下去,咯咯地一笑,遂摔脱了志云的手儿,回眸又白了他一眼,便先向前跑到太太房里去了。志云一听新奶奶三字,颇觉刺心,不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志云的妈妈方氏,爸爸高凌霄原是前清遗老,拥有多资,现在海上做寓公。凌霄因晚年得子,对于志云不免放任一些,但他性情非常古怪,所以志云见他,实在不怒而威。方氏因膝下只有一子,自然更加溺爱,不过在封建思想极坚固的专制家庭中,做父母的一片好意,往往会引起儿女心中强烈的反感,这也许是溺爱太甚的缘故,因此反酿成了种种悲惨的结果,溺爱过了度,反贻害了儿女。惜乎,世界上做父母的心里,偏喜欢把儿女的终身幸福,紧握在自己的手掌里。志云的爸妈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
“云儿,礼服已取来了,你倒穿给我瞧瞧看,明天就是你的大好日子了,怎么成天还是孩子气,这礼服如果不合身的话,今天还来得及去改制呢!”
志云一脚跨进上房,只见妈妈坐在沙发上抽烟,小蛮把一只精致的盒子端到桌上,这才明白妈妈是叫自己试穿结婚礼服,因淡淡地笑道:
“去定做的时候,不是量着我的尺寸吗?哪里会不合身呢!”
“这孩子,你在干什么大事,穿一穿合身不合身,那也花不了你多少时候的。”
“横竖爸爸喜欢这样,叫爸爸给我代穿也得。”
志云懒洋洋地在方氏旁的沙发上坐下说。高太太听了这话,真又好气又好笑,吸了一口烟,指着他笑嗔道:
“傻孩子,又说騃话了。礼服又不是你爸爸穿的,合身不合身,终要你自己称心,爸爸怎能给你代穿,真是淘气。小蛮,你把礼服取出来,快给少爷换吧!”
小蛮听了,把一件蓝缎长袍取着,提了领子,到志云面前,却只管哧哧地笑,志云只得站起身子,脱了西服外褂,勉强把两手向后垂下,小蛮遂趁势给他披上,回头再去拿马褂。谁知志云纽襻也不扣,把脚跳起,低头随便瞧了瞧长短尺寸,也不说合适不合适的话,就把那长袍又脱下来。小蛮回身提着黑毛葛的马褂咦了一声叫道:
“少爷,你这样心急干吗?还有黑马褂哩!”
“不要再穿了,都好的,真麻烦极了。”
“穿一回衣服都没心思,爸妈给你娶个亲,办这样,办那样,费了多少心血,也不说麻烦两字,叫你试试衣服样子,你倒说麻烦了,回头你可别再向我说这褂子太长啦,那袍儿太短啦!”
高太太听志云说麻烦,脸上显见是现着不高兴,但志云并不理会她,拿着西服外褂,也不及穿上,早一溜烟地跑到书房间里来了。
“少爷,你热吗?衣服我给你去挂。”
志云踏进书房,就见书童画官笑嘻嘻迎上来,接去他手中的西服褂子,给他挂在衣钩上,又去倒一杯玫瑰茶,送到志云面前的桌上,跳着脚儿笑道:
“少爷,你答应给我买一双新鞋子,明天我要吃少爷的喜酒了,少爷,你快给我钱吧!”
“昨天已拿钱去,说是买袜子,今天又要买鞋子,我想你明天定还要买帽子呢!问我拿钱不要紧,但你为什么老说是为了少爷的结婚,我不要你提这事,否则我偏不给你。”
志云这几句话,倒把画官呆住了。娶亲是最快乐的事,少爷怎么偏是不高兴呢?为了要向他拿钱,不提起结婚也不要紧,画官因忙又笑道:
“那么我就不说这个事,少爷终好给我钱了!”
“再拿两元钱去,以后别来麻烦我了!”
志云说着,在袋内摸出皮匣,取了两元钞票,放在桌上。画官谢了一声,伸手把钞票抓了,一转眼间,早已转身跑了出去。
志云坐在写字台旁,眼瞧着窗子外的枇杷树,碧油油的树叶儿,被风吹着不停地摇摆。志云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忽然若有所思,拉开抽屉,取出一张四寸照片,只见照片上立着一个杨柳临风的二八女郎,鹅蛋的脸儿上配着两只灵活的眸珠,上面覆着两道细长的眉毛,好像对着志云脉脉含笑。志云心中欢喜极了,便拿了照片,移坐到钢琴面前,揭开琴盖,捺着拍子,对那照片的女郎唱道:
“真是……清静的良夜……那……月儿多么美丽,但我比……月儿是更美丽的——一朵鲜花……你是……吮花的蜂……儿,我愿永远让你……吃个……不……止。哥哥啊!……哥哥……趁这甜蜜的良夜……哥哥啊!……哥哥!……放下你的六弦琴来……拥抱我……我将和着热烈的吻声,献出我心底,酬……你的……幽……情……”
志云边唱边弹,唱罢曲子,书室中仿佛还回荡着琴声的音韵,志云又把倚在钢琴上的照片拿起,凝眸瞧了一回,口中忽自念着道:
“杏妹,你别气我,我整个心终是你的,我虽然和她结婚,我是出于强迫,并不是真心。你不信?我此刻就来瞧你,杏妹的脸蛋儿,我是永远忘不了。杏妹,你的歌声儿,我是永远听不厌呀!”
志云自语了这几句话,猛把照片凑到嘴上,热烈地吮吻了一回,把照片藏在袋内,披上外褂,匆匆出门去了。
行了不多路程,即见一条里门上面写着“乐群里”三个大金字。志云走进弄内,便向第三家石库门敲了进去,就有个老妈子出来开门,见了志云,便开口叫道:
“高少爷,你快上楼去坐吧!小姐昨晚是整整哭了一夜呢!”
志云听了这话,心中一酸,险些立刻滚下泪来,也不回答,就急急奔到楼上,只见一个二八女郎,身穿白纺绸衬衣衬裤粉红丝袜,伏在床上,呜咽咽地啜泣。志云瞧她花容不整,残粉未褪,好像是带雨海棠,越显得妩媚动人,显见她今天还没有起过床,因走到床前,轻轻抚着女郎的发际,叫道:
“杏妹,为什么哭啦?我和你说得好好的,怎么你又不信我了。你的妈妈到哪里去了?你快别哭!你哭了我的心就要给你哭碎了!”
“你是谁呀?谁又是你的杏妹呀?你别理我,我不是高家人,你也别到这里来了。我是个舞女,我是个苦命的人,我没有资格够得上你来叫妹妹!”
杏回过头来,泪眼凝视着志云,志云被她这样一顿抢白,脸上突然涨得绯红,心上好像泼着一桶冷水,又好像刺着一把尖刀,心上一滴一滴的热血都已化成一点一点的热泪,直向眼眶里像泉水一般地涌上来,扑簌簌地掉了满颊。杏见他坐在床沿旁,望着自己一声不响,却像泪人儿哭泣,心中一阵软化,也自觉不该如此对待他,因反而坐起身来,随手在枕边撩起一方帕儿,轻轻地给志云颊上的泪水拭去。四目相窥,杏觉得志云的目光,柔和中且带有无限的多情,愈见他的柔情绵绵,更衬自己说话太过任性,实在是令他难堪。这就愈觉得不好意思,愈是不好意思,要想安慰他几句,一时也就更说不出话来了。两人默默地相对一回,杏眸珠一转,她便跳下床来,两只瘦削的脚儿套上了睡鞋,在台子上去倒了一杯冷开水,递到志云面前,无限娇羞地喊了一声:
“哥……”
第二个“哥”字还没叫出,那泪早又滚满了粉颊。志云知道她现在的淌泪实包含着好几层意思,伤心中似乎还带着一份儿抱歉,因接过茶杯,同时把她手儿牵来,在床边一同坐下,柔声安慰她道:
“妹妹,你千万别难过,我今天便不回去,我今天若回去,便不是你心爱的哥哥!”
志云这几句话,倒出乎杏的意料,粉颊顿时一怔,秋波凝视他道:
“你这是什么话,明天是你爸爸给你做主娶亲,就是你一生最难得幸福的大好日子,你住在这里,给你爸爸知道了,叫我又怎样对得住人呢?你回去,我决定不愿破坏你的幸福!”
“什么叫作幸福,简直是堕入苦海,爸爸喜欢她,叫她和爸爸结婚去,我已抱定宗旨,我心中只有妹妹一人,妹妹就是撵我,我也不去,我情愿死在妹妹这儿,我的幸福是早已给他们剥尽了!”
志云把茶杯放在梳妆台上,紧紧握着杏的纤手,表示他内心这一份儿的坚决和肯定。杏听他说到“死”字,心中一急,慌忙把手向他嘴上一扪,同时她的娇躯已倒向志云怀内,十分感恩而又十分亲密地叫道:
“哥哥的恩情,我始终都感激着,你又何苦一定要说死。只要哥哥有这个心,妹妹也绝不变心的,但明天你终得依着爸爸去结个婚,且待婚事过后,你再和爸爸说知,那时天可怜见的,也许你爸爸会应允了你。妹妹给你做一个妾做一个婢子,妹妹都心甘情愿。现在废话大家都不要多说了,你若真个赖在这儿不回去,那妹妹就死在你的面前,也好断了你这一条心!”
志云听她说出这样斩钉截铁的话,心里不但不怪她无情,觉得她用情的苦内心的痛,实在可称是天下第一人了,遂把她身子紧紧搂住,偎着她的脸颊,感激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正在无限柔情蜜意的当儿,忽听一阵脚步声响进房来,两人连忙离开站起,回头瞧去,只见一个徐娘半老的妇人姗姗进来,杏早已跳着迎上去叫道:
“妈,你回来了,我正闷得慌,幸而云哥走来,解去半日的厌气!”
“云哥是多早晚来的?我的杏儿是天天记挂着你,今天她还不曾吃饭哩!我刚才买了些新鲜的蛋糕,你和云哥一块儿尝尝,我去烧些水烹壶茶。”
杏妈说完这话,就把手中一袋蛋糕放在桌上,提着洋风炉上的水壶,匆匆地走下楼去。杏把纸袋打开,觉得蛋糕尚有些热气,真个是再新鲜也没有了,因向志云招了招手。志云走到桌边,杏就亲手递过一块蛋糕,送到志云口边,志云就在她手中吃了一口,然后再伸手拿来,说了一声谢谢。杏把秋波水盈盈地向他一瞟,又问着道:
“你今夜到底回不回家去?”
“我原不想回去,但妹妹这样真挚多情,深明大义地劝我,我自然不敢违拗的,但是妹妹千万放心,我绝不负你,你不信,你往后瞧着好了。”
杏听他这样说,粉颊上浮现了一丝苦笑,同时眼眶子里又不自主地滚下泪来!
原来杏的名字叫作杏佛,姓姜,她的妈妈周氏,只养了杏佛一个女儿。她们本也是一本分好人家,居住苏州,爸爸守义在银行里办事。不料在杏佛幼年时,适值内战爆发,守义遂为乱军所杀,杏佛母女因避难到上海。好容易给杏佛读到初中毕业,在苏州她还有一个外祖母,却仍住在那儿。
杏佛原想在银行里或电话局做个职员,但结果是失败了。上海是寸金之地,举目无亲,为生计逼迫,不得不进香海跳舞学校学习舞艺,现充大上海舞厅舞女。自从碰到高志云,两人一见倾心,遂订嫁娶盟誓。不料事为凌霄所闻,恐志云被舞女引坏,所以另外定亲沈氏女翠喜。翠喜父名沈仲泉,为海上钱业巨子。现定本月十八日迎娶,假座大东酒楼。志云本非心愿,且也不赞成不中不西的结婚仪式,所以高太太叫他试穿礼服,他便一肚皮的不高兴,此刻偷偷来瞧杏佛,还是瞒着爸妈。杏佛自得知志云爸爸给他另定亲事的消息,心中既怨专制家庭的顽固,又恨自己的命薄,今见志云实在是真心爱她,要宿在这里,恐志云家庭突生变故,所以又劝他回去。志云固出于无奈,杏佛亦情非得已,翠喜则绝不知两人有此一段纠葛,三人各存着一条心,因此随后又生出曲曲折折的种种变化。
周氏泡水回来,见两人相对着淌泪,心里倒是一怔。杏佛把手背向眼帘下一擦,便催志云回家,志云欲再留恋片刻,又恐杏佛不悦,因此只好向周氏叫着道:
“妈妈,我走了……”
“你为什么不再坐会儿,我们晚饭开得很早,晚饭吃了去也得。”
“今天不用留他,过几天来吃饭,好了,我不同你客气!”
杏佛说着,披了一件浴衣,就匆匆送志云下去。到了大门口,志云将她拦住,杏佛点头,扶着门框,直到瞧不见志云的影儿,这才没精打采地回到楼上去。
志云坐在车上,一路上只是想着杏佛,觉得杏妹待我的情分,真个是委屈体贴无微不至,她处处都为我打算,她尚恐我在她家里耽搁久了,又要遭爸爸的斥骂,所以急催我回去。想爸爸强迫我娶亲,结婚虽可由他做主,但结婚后我不和新妇要好,爸爸哪里又再做得来主,难道能够硬令我要好吗?我现在处于专制家庭之中,而且没有自主的能力,既然不能够积极地向他们反抗,不过我亦必当消极地抵制,以报杏妹爱我的一片真心。杏妹平日对我,每每唱着:“哥哥呀,哥哥,放下你的六弦琴来拥抱我,我将和着热烈的吻声,献出我心底,酬你的幽情。”她所以唱这两句歌曲,我知道她完全是赤裸裸地爱我,我亦把这两句甜蜜的歌声时时记在心头,因为这真够令我寻味啊!现在我要和翠喜结婚,在爸爸的心意,原希望着我们琴瑟调和,我今听杏妹的曲子,又想着杏妹待我的一片深情蜜意,又叫我怎能够和这个毫无情感的翠喜终身厮守调和着琴瑟。杏妹情愿自居小星,她是用尽十二分的苦心,但我又怎样对得住她?我为求家庭的太平起见,就只好顺从爸爸的命令和翠喜结婚,但我为报杏妹的一番苦心,我更不得不放下了六弦琴来待和杏妹拥抱。志云既存了这一条心,所以当时回家也不再做任何反对了。
这天正是志云结婚的前一天,家中已有许多亲戚走来贺喜,大家找寻志云,高太太因喊小蛮到书室去请少爷出来,不料小蛮来告诉少爷没有在那边,高太太一听,心中又起了种种疑惑,诚恐志云逃避结婚,这可怎么办?正欲吩咐仆人分头去找,幸而华灯初上时,志云已从外面回来,小蛮在院子里一见,便高喊道:
“少爷,你去了哪儿?累我好找!上房里许多亲戚,都要向少爷道喜哩!”
志云听了,便向上房里奔去,只见表哥方镜清、表嫂袁娉娉正坐在妈妈身旁,谈那新嫁娘的美不美,因连忙笑着招呼。高太太心中这才放下一块大石,笑着道:
“云儿,表哥表嫂是等候你好久了,你又到哪儿去啦?”
“没有什么地方,就在商店里买些东西。”
“姑妈,我说你多虑了,表弟这几天还会到哪儿去?怕拖也拖不走呢!现在你可信我话了吗?原来他在商店里给新嫂子买日用品哩!”
志云听表哥这样说,虽然心中明白,却做不理会模样,笑了笑,又向房内伯伯婶婶招呼,回头见表嫂娉娉只管向自己哧哧笑,因搭讪道:
“表嫂,桌上那盆馒头你怎么不吃呀!”
“我们都已吃过了,这是留给表弟吃的,可是这几只水晶奶油馒头已冷了,我想还是放到表弟心里去贴贴热,再给你吃,你可赞成?”
志云知她是取笑自己新婚将临,心里火热的意思,因也笑答道:
“这是要问表嫂自己的,想表哥和表嫂结婚那夜请客的馒头,一定是表嫂胸口里煨出来的,想不到表嫂竟是个烘馒头的老前辈!”
娉娉本想取笑志云,现在反给志云取笑了去,因此倒引得房中众人咯咯大笑起来,高太太见志云很高兴的样子,心中倒也放心不少。镜清听志云反来取笑自己和娉娉,因站起身子,伸手向志云怀里一摸,只觉志云衬衫上腻湿的一片,因也哈哈笑道:
“表弟不但心热,而且有许多的水蒸气湿透到外面来呢!”
志云明白这是刚才和杏妹相抱哭泣着所淌的泪水,他竟当作我出的汗了。志云一面躲避,一面笑道:
“表哥,你不怕难为情吗?我和表嫂说了一句笑话,你就大帮其忙了。”
“家里要没有年轻的亲戚闹着玩笑,大家是感不到什么兴趣的。镜儿和娉儿,明天新人来了,你们尽闹着好了,问他还要嘴强吗?”
镜清和娉娉听姑妈也附和着,大家更鼓起兴致,娉娉秋波向志云一瞟道:
“你听见没有?姑妈也叫我们吵,明天吵的人正多着呢!伯伯也好吵,婶婶也好吵,三天无大小,我们当然更好吵,不过你快去多备些喜果,明天我准给你新嫂嫂做好保镖。”
“你又不是给我做保镖,怎么倒要我来备喜果呢?”
“新嫂嫂不是和你一样的吗?你不肯备喜果,明天我们吵起来,你可别肉疼。”
“她是她,我是我,你们如喜欢吵,我还帮着你们一同吵,你们可相信?”
娉娉见他涎皮嬉脸地辩驳着,竟一些都不怕羞,不觉眉儿一扬,眸珠向他瞅了瞅,把手指抬到粉颊上划着羞他道:
“好了好了,口硬骨头酥是没用的,此刻是她啦、我啦、你们啦,说得怪好听的,明天见了新嫂嫂,恐怕就要不舍得了哩!”
说得众人都又哈哈大笑起来,正在这时,小蛮匆匆进来喊道:
“外面已摆席了,请各位太太、少爷、奶奶吃酒去吧!”
众人听了便都客气着让前让后到大厅上去,那时厅上早摆好银台面,四角上摆着一大盆枇杷、一大盆花旗蜜橘、一大盆柠檬、一大盆金山苹果。志云想起方才鸟儿啄下来的枇杷,真是甜少酸多,好像今日自己的结婚,也是个甜中带酸。这样一想,脑海里早现着杏儿的娇小倩影嘤嘤哭泣的情景,顿觉一阵心酸,不但毫无甜蜜的滋味,真感着苦而又苦,酸而又酸了,可是在镜清和娉娉的心里又哪里能够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