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杏佛送志云到门外,眼瞧着他出了弄口,方欲回到楼上去,但因为志云他是结婚去,虽然现在是说得很好,将来在新人的怀抱里享尽了温柔的滋味,也许把他昔日的恋人早置在九霄云外了。这样一想,好像两人今日分别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心中便起了无限依依不舍之情,把那已跨进门槛的那只脚回出来,急急追到弄口,只见志云坐在人力车上,已拉去好一截路了。杏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呆呆地站在人行道旁的一株杨树下,低头兀自出神,足足有了一个多的钟点。她为什么站了这样长久呢?她的心事是只有自己知道,她暗暗地伤心,想不到女儿竟和妈妈一样命薄。

这是八年前的事了,齐庐之战,苏州也遭了兵灾,杏佛的爸爸被乱兵杀死了,妈妈周紫玉含着满眶悲酸的眼泪,挈着阿杏漂流到上海来。那时紫玉还只有二十九岁,年轻的寡妇,伶仃的孤女,凭着十指的操作来苦度那寂寞的光阴。

每日清晨太阳还刚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紫玉就向后马路一带各钱庄店里去收集伙友们龌龊的衣服被单等物件,回家代为洗濯。每洗一件衣衫,也不过四五个铜子,生活的清苦,也就可想而知了。

紫玉既以洗衣度日,光阴当然是非常宝贵,每日太阳未出,就披衣起身,不及吃稀饭,先去收集衣衫。晓风扑面,走在马路上,除了几辆粪车,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伴侣了。

后马路一家福来钱庄,有一个跑街,名叫沈仲泉,年纪虽已三十五岁,却生得漂亮,看过去也只不过三十左右。仲泉有换下的衫裤,他终留着交紫玉去洗,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仲泉所有破的衣衫,或是破的袜子,紫玉给他清洗之后,把那破的地方,她必定找一块布条,给他补好,不上三天就立刻送来。在紫玉意思,倒也并不是和仲泉表示好感,为的是可以拉牢一个长主顾,不过在仲泉的心里,未免觉得有些有情。紫玉是苏州人,说话固然很清脆动听,就是脸蛋儿也着实生得不错,因此仲泉就存着了一个心。衣服当然给她洗就不必说,代价自动地也加了一半。紫玉不好意思,有时不肯收,但在仲泉方面说,却是很有道理,是酬谢她的缝补,这样各人的心中,是都十二分感激着。

从春天洗起,直到夏天,仲泉和紫玉的见面也不止一次了,有时仲泉还睡在床上,紫玉便蹑手蹑脚到他房里,自己去取。紫玉无论待谁,都非常和气,所以福来的茶房、老司务没有一个不信用她,当然对于她每日清晨照例来收衣,也不当这么一回事了。

这天清晨,天气非常炎热,紫玉轻轻推门进入仲泉的房中,恰值仲泉坐在床上,赤着膊,正在把裤子脱下换掉。紫玉一见之下,慌欲退出,可是已来不及了,仲泉裤下之物,整个已暴露在紫玉的眼底,紫玉这一羞涩,直把她两颊涨得血红。仲泉抬头一见,早已红了脸,哎哟一声笑出来。紫玉连忙急退到房外,那一颗芳心,却兀忐忑不定,约三分钟后,只听房内仲泉喊道:

“姜妈,你进来吧!”

紫玉听了,这才又走进房来,只见仲泉已穿上一件汗衫和一条纺绸裤。紫玉为了要避免刚才羞涩,便含笑叫道:

“沈先生,你换下的裤子,都给我去洗吧!还有衫子袜子,在哪儿呀?”

紫玉道这句话,仲泉好像并不曾听见,他那双眼,只管向紫玉细细打量,见她上身一件白府绸短衫,下穿黑印度绸裤子,头发梳得光光的,一双脚儿瘦削削的,虽然是乱头粗服,却是巧俏得很。一副白净的脸儿,天然生成两道细长的眉毛,两只灵活的眸珠,水盈盈像秋波那样动荡。她并不搽胭脂,但由于刚才怕羞的缘故,玉白的颊上,很自然就添了两圈红晕,这好像是出水芙蓉那样娇艳。仲泉见了紫玉的美丽可爱,同时又想起了家中的妻子秦涵芬,脸儿固然及不来紫玉美,性情那是也不要说了,为了涵芬的悍戾成性,所以自己才住到宿舍来。“假使我有像紫玉那般容貌那般性情的妻子,我还肯一天离开家庭吗?那真是我终身的幸福。”仲泉想到这里,对于紫玉,无形中更生出了进一步的情感,这就不自然地望着紫玉,很多情地一笑。

紫玉见他目不转睛地凝望自己,问他的话也不回答,反向自己憨憨地笑,在这笑的成分中,多少带有些神秘的意思,紫玉这就愈加觉得难为情。愈是难为情,那脸儿也愈加红晕得可爱,同时心中想要说话,口里却羞答答的再也说不出来,低垂了螓首,两眼望着自己的脚尖儿,只管在地上画圈子。这样默默地经过了四五分钟,谁也没有话说,紫玉猛可理会到这是人家先生的卧房,自己一个年轻的妇人,老是呆站着,这成个什么样儿。因硬着头皮,抬起脸儿,向仲泉瞟了一眼道:

“沈先生,还有什么物件要洗啦?”

仲泉这才恢复了他原有的知觉,哦了一声,把压在被褥下的袜子衫子,连同刚才换下的裤子,一并交给紫玉,笑了笑道:

“姜妈,上次洗衣的钱还没给你吧?”

“回头一块儿算也不要紧,那天我还没找你十个铜子呢!”

“哪儿,哪儿,我早已忘记了,也许已找给我了吧!姜妈,这儿四角钱,你先拿去,明儿再算吧!”

仲泉这个假装糊涂的神情,倒引得紫玉又嫣然笑了,既然他自己情愿多给钱,这也就不必客气,伸手去接他角子,因为彼此举动是太急促了一些,所以两手竟是碰了一下。仲泉见她虽然是成天洗衣的手,想不到却是软绵绵的柔若无骨,心中这就荡漾了一下,又搭讪着笑道:

“姜妈,你家里是住在什么地方?家中还有谁呀?”

“我家里是很苦的,丈夫是没了,只有一个女儿,这我前时不是已告诉过你吗?我家是住在青云里二号亭子间。”

“哦!你就住在青云里二号吗?这我跑街是天天跑过的,明天我来瞧瞧你,好吗?”

仲泉憨憨地笑着凝望了她,好像期待她一个圆满的答复,紫玉眉毛一扬,掀着嘴儿,嫣然笑道:

“哟!沈先生你还问我好吗!我们地方又小又脏,怕见不来客,沈先生怎请得你到呢!”

紫玉这几句客气的回答,乐得仲泉耸着肩只是笑,终算是非常满意了。紫玉撩过衫裤袜子,挽在臂上,向他点了点头,回眸一笑,便走出房去。紫玉这一笑,几乎把仲泉勾去了灵魂,不禁为之神往,情不自禁地脱口喊道:

“姜妈,你回来。”

“沈先生,喊我干吗?可不是还有长衫要洗吗?”

紫玉停止了步,回过头来,绕过媚意的俏眼,向仲泉含笑问。仲泉既喊住了她,却又一句话都没有了,呆了半晌,方挥了挥手笑道:

“我不说了,晚上我到你家里来再谈吧!”

紫玉听了这话,心中好生怀疑,怔了一怔,一面步出房间走下楼去,在回家的途上,一面暗暗地思忖:“自己真不应该穿房入室,以致瞧见了他胯下的秘密,幸而房间内只有我和他两人,倘然有第三人进来的话,那我不是更加要难为情了吗?”想到这里,那脸上不自主地又一阵一阵红起来,一会儿又想到刚才自己临走的情形,他对我欲语还停的神气,我问他喊我什么事,他却又说晚上来我家细谈,这个……其中必有许多的讲究,莫非他对我真的有爱情……吗?我是一个很可怜的身世,他的年纪我虽不知道,不过瞧他脸蛋儿也不见得大了我许多,倘使他果然有心的话,那么将来阿杏长大起来,什么读书啦、衣食啦,倒也有了不少的照应。紫玉这时的一颗芳心里,便好像有个英挺的沈仲泉向她求爱的神气,但摄定心神,仔细一想,又连连抱怨自己道:

“人家是一个很朴实的先生,你不要胡思乱想地瞎猜了。”

紫玉自语到此,不免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到了家里,一面洗衣,一面又要看顾杏佛。她把一天洗衣的工作做完,只觉周身酸痛,便倒在床上休息一会儿。杏佛小手捧着她的脸儿,跳着小脚儿笑道:

“妈妈,我唱歌给你听,好吗?”

“好的,我的好宝宝!妈妈喜欢你,你快给妈妈亲个嘴。”

紫玉把杏佛苹果般的脸颊吻了一回,杏佛乌圆的眸珠转了转,便边跳边唱道:

“我的好妈妈!天天真辛苦,清早到傍晚,只把衣儿洗……”

紫玉听到这里,正在无限感触,忽听门房响处,推门走进一个人来,紫玉抬头一瞧,原来正是沈仲泉,果然不失约。因连忙翻身从床上站起,拉着杏佛,向仲泉笑盈盈叫道:

“沈先生,快请坐,这儿地方小,宽一宽长衫吧!”

仲泉一面笑着点头,一面脱了长衫,紫玉连忙接去挂在衣钩上。仲泉见杏佛天真活泼,十分可爱,因把她拉到身边,抚着她的发儿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可在念书没有?”

“她叫杏佛,今年才八岁,像我们这样人家,哪儿有钱给她念书。杏儿,这是沈家伯伯,你喊一声!”

紫玉回过身来代杏佛说,杏佛乌圆的眸珠,滴溜圆地一转,听从妈妈的话,向仲泉喊了一声。仲泉十分高兴,便伸手在袋内取出五张簇新的钞票,拿两张塞在杏佛的手里,三张放在桌上,笑着向紫玉道:

“姜妈,这一些给杏囡买些糖果吃,还有这三元钱,请你给我买些酒和菜,今天我很高兴,想借你的地方,大家喝一杯,不知你肯答应我吗?”

“沈先生,这怎么好意思叫你破钞呢?你要借我的小地方,我去买酒菜来请你好了,这三元钱我是断断不敢受的,你请收回吧!杏囡这两块钱我也不同你客气了,杏囡,你快谢谢沈伯伯吧!”

紫玉一面说,一面又倒了一杯喷香的茗茶。仲泉听她这样说,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欢喜,便睃着她笑道:

“姜妈,你别再和我客气,快拿去买吧!你若不肯受,我便要回去了,况且你是多么辛苦,我若要你辛苦得来的代价请我,我心中怎能够过意得去。姜妈,假使我们认为是知心……那么你就别客气了。”

仲泉这几句体贴的话儿,是多么委婉多情,听进紫玉的耳中,真把他当作唯一的知心人了。

大约费了半个小时,紫玉已从市场回来,手中拿着大大小小的纸包儿,见仲泉和杏佛却絮絮地聊着天,因把纸包放在桌上,一包一包地透开,仲泉见有酱鸡、酱鸭、咸蛋、烧肉、鱼松、熏鱼、牛片……慢慢地摆了一台子。仲泉心里十分欢喜,连说劳驾,紫玉扑哧一笑,瞟他一眼道:

“我出去先到善元泰叫了两斤花雕,不知有送来了没有?”

“也只有刚才送来,喏!你瞧,这不是吗?我们坐下来喝一个痛快,杏儿和我一同坐吧!”

仲泉说着,把杏佛抱在桌边椅上,紫玉含笑点头,把小菜都装了盆碟,一面拿着两只杯子,一面便在他对面坐下来。两人浅斟低酌谈笑风生,真所谓酒落快肠,兼之孤男寡女,倾心已久,酒至半酣,各人都脸泛桃红。仲泉入以诱词,紫玉顿时想起早晨换裤情景,芳心一动,肉欲骤发,不觉娇媚地嫣然一笑。就在这一笑中,从此两人便结成不解的因缘。

这一件事到现在,差不多已有八个年头了,仲泉已由跑街升为经理,杏佛也已有十六岁,在初中里毕了业,一切都是仲泉照应。照理仲泉可以把紫玉娶回去做妾,但因为仲泉的妻子秦涵芬是一个有名的雌老虎,见仲泉发达,已面团团做富翁,钱业当中差不多已推他做领袖,所以管得很紧。仲泉既是个金融界中的闻人,当然更要顾全面子,所以对于涵芬并不是畏之若虎,实在也是要为顾全自己的地位,因此事事都委曲顺从,不敢把紫玉公然娶来。但究竟八年来的恩爱,情分实在深不过,虽然紫玉现在已是三十七岁的徐娘了,可是仲泉抽空还常来瞧紫玉,有时被紫玉缠住,免不得也应酬一夜。

涵芬虽然管得紧,但仲泉还是有身份的人,交际场中和朋友应酬,这也少不来的事,况且前年他做了一票公债,又赚着十六七万,饱暖思淫欲,天天花天酒地,自然难免和堂子里倌人发生了爱情。两年前头,曾在小花园讨一个花美娟做妾。自从花美娟进了门,涵芬便吵得日夜不宁,差不多连仲泉到外面应酬去,她也要跟在后面监视,唯恐他再把狐狸精似的人娶来,因此仲泉对于紫玉,好像蓝桥阻隔,一月里也只好偷偷地来两三趟。至于要想把紫玉纳进去,这是万万也不能够了。

紫玉见他慢慢地疏远开去,心中虽然非常怨恨,但自己又没有给他生一男半女,若要名正言顺地要他承认是个妾的身份,也是很难的事,因此也就冷了一半的心,便要把女儿送到跳舞学校去学习舞艺,预备下半世有个靠傍。果然因杏佛的容貌超人,性情温和,同她跳舞的舞客,自然不在少数,所以每月进益倒也不错,现在已新搬到乐群里第三家,租一间客堂楼,生活显见是安定许多了。

杏佛站在人行道上的杨树下,站了一个多钟点,只管呆呆想了心事,直到工厂里呜呜的汽笛叫了,她才意识到暮色已降临了大地,自己还只穿着睡衣,这成什么样儿呢!因急匆匆地忙又回进屋子里去。

“咦,沈伯伯多早晚来的呀?”

杏佛一脚跨进卧房,只见仲泉和妈妈同坐在床边,妈妈柳眉微蹙,眼帘下似有泪水,仲泉在皮匣里取出一叠厚厚的钞票,放在妈妈的膝上,喁喁的好像在安慰模样。两人突见杏佛进来,便都站起身子,仲泉道:

“我才来了一会儿。杏囡,我告诉你一件事,明天是我第三个女儿出嫁,在新新旅社,你同妈妈可高兴一道来吃酒吗?”

“你们客多,羞答答的我们怎好意思来呢?”

杏佛扭着身子,抿了嘴儿微笑。紫玉这时正倒上两杯玫瑰茶来,放在桌上,听了仲泉话,便忙问道:

“怎的我一些都不知道啊!对了,你也好久不来了,是配给谁家呀?”

仲泉听她话中还是带着怨恨的意态,心里实在也觉对不住她,不过这雌老虎确实太厉害,今天还是偷偷地出来呢!因此也只好装作不理会,望着她道:

“这也怪不得你不知道,我是一个同事做媒的,只有一个月就说成功了,新郎叫高志云,他的爸就是高凌霄,前清曾做过江苏藩台,家道倒很靠得住,单就我的钱庄里,少说也有十万存款哩!”

杏佛听仲泉说出高志云三个字,顿时大吃一惊,花容失色,立刻低下头来,心中暗想:“志云他对我说他爸爸给他定了一个亲,叫作沈翠喜,原来就是仲泉的第三个女儿。唉!她是仲泉的女儿,我一半也好算是仲泉的女儿,她偏好和志云结婚,我却偏不能和志云正式结婚,志云虽说绝不爱她,但一个人的心里,怎能料得到底呢?”想到这里,她又恨自己的命薄,一样是一个女孩儿家,相亲相爱的不能成配偶,倒是一些没有情感的反能成鸳鸯,这是什么缘故呢?不就是为了出身地位的不同,就得不到一样待遇的幸福吗?紫玉嗯了一声,骤见杏佛盈盈欲泣神气,猛可理会过来,但这事又不能和仲泉商量,叫他女儿让步,恐杏佛更要伤心,便也把这事含糊过去,打岔道:

“那么你今夜是又不能住在这里过夜了,你几时来呢?我尚有许多话要跟您说呢!”

“住夜本也可以,但天气这样热,叫杏囡又睡到外面去,那也很不便当。今夜我是不宿了,况且家里还有许多事等我回去办,你有话此刻说好了,这二百元钱大概可以用四个月吧!”

“我也不稀罕你钱,只是你这么许多天不来,终太狠!好了,你没有空,我也没意思和你说,改天再谈吧!”

紫玉无限怨抑中带着无限多情似的,娇媚地瞟了他一眼。仲泉望望杏佛,又瞧瞧紫玉,心中虽然十分爱怜,但自己身子又不好分开来,只好硬着心肠站起来告别道:

“你的心,你的情,我都知道。但……唉!我走了,等我过了三女儿的喜事,我一准再来和你长谈是了。”

仲泉说完,叹了一声,便匆匆走了。杏佛听了这话,宛如志云对自己的口吻,想不到妈和女儿竟一样命苦,无限伤心陡上心头,不禁呜呜咽咽哭起来。

“孩子,你别伤心!妈是老了,今生没有幸福希望了,你还年轻,目前暂时充个舞女,将来怕找不到一个温柔的如意郎君吗?志云这孩子虽然有情,但他先和人家结婚,即使你跟他,亦是一个妾的地位,这又何苦呢?我劝你快死了这一条心吧!”

杏佛听妈的话虽然不错,但志云和我的爱情是与众不同啊!我原谅他的苦衷,他完全是出于不得已的,我知道他绝不会负我的,但是翠喜万一比我更美丽更多情,志云被她迷住了,把我真的忘了……那叫我怎……想到此,那泪又滚滚掉下来。紫玉见女儿哭,自己也哭了。娘儿俩哭了一回,杏佛便对镜梳妆,薄匀脂粉,紫玉劝道:

“杏儿,你不吃饭了吗?我说你今夜别上舞场去,休息一夜,明天就吃她喜酒去。”

“啐!我一生一世没吃喜酒,也不愿去哩!我这时也吃不下饭,回头舞场里去吃些点心是了。妈妈,我想明天休息一夜好吗?”

紫玉点头答应,只劝女儿想穿些,不要伤心,杏佛也不答应,便自到舞场里去。

杏佛为什么要第二夜休息呢?她原是有深意在内。那夜杏佛很早睡在床上,心里暗想:“今夜志云和翠喜是新婚初夜,明天两人便双双回门,志云对我说绝不爱她,并对我附耳私下说,且绝不和她享受夫妻的权利……这明天一定要假装看客,混进沈家,倒要瞧瞧志云和翠喜,不知是否满面春风,还是愁上眉梢,这我就能辨出志云对我的话是真是假了,而且我还要瞧瞧翠喜这人的容貌是怎样,性情是怎样,是否是个妒忌泼辣的人。倘然也是个性情温和的人,而志云果然没和她实行夫妻的恩爱滋味,那她是多么伤心啊!这我也不忍心,我将后一定要劝劝志云,叫他千万别为我和她伤了感情,因为做女孩儿的是一样怪可怜的。”杏佛反复地想到这里,倒又心肠软下,发起慈悲心来了。

第二天早上,她便起身梳洗,薄匀脂粉,穿上一件很时新的纱旗袍,向紫玉只说要到女朋友家里去谈天,紫玉嘱她早去早回,杏佛答应一声,遂坐车到沈公馆去。人力车拉到离沈公馆大门还有一箭之路,她便跳下车来,付去车资,慢步踱着过去。天下事凑巧起来也真凑巧,杏佛正踱到沈公馆门口时,突见门内迎面齐巧走出两个如花如玉般的女郎,一见杏佛,其中一个稍矮的,便即凝眸叫道:

“咦!你不是杏佛妹妹吗?到哪儿去?我们差不多有一年不曾见面了吧!妹妹,你好吗?”

杏佛抬头仔细一认,原来叫自己的正是初中里同学柳蕴珠,一时不禁喜上眉梢,抢上一步,也笑着招呼道:

“珠姐姐,想不到我们在学校一别之后,会在这里碰到你,真巧得很。姐姐,你也好吗?”

蕴珠乐得什么似的,和杏佛握了一阵手,回头又把旁边那个女郎拉来,替杏佛介绍道:

“这位是沈菱仙,便是我现在东区女中的新同学,这位是我启智初中里的旧同学姜杏佛。”

菱仙听了,早伸出手来,向杏佛握着笑道:

“大家都是同学,是没有什么新旧的,今天正凑巧极,比请还好。杏妹不知有没有事儿,不然,就在这儿玩一天,因为今天是我妹妹和新姑爷回门,多一个女伴,我们便多一个帮手,把新姑爷大大地闹一闹,人少了,大家就觉得乏味了。”

“仙妹这话对极。杏妹,你别怕难为情,你就答应她,大家玩一天吧!”

杏佛听两人都很高兴地劝她,和自己的来意齐巧相合,一时乐得心花怒放,不禁展着眉儿笑道:

“珠姐和我是玩惯的,菱姐到底还是初次会面,怎好便到府上去叨扰,老伯和伯母见了,不要笑我吗?”

菱仙见她不肯进去,便又拉着她手笑道:

“爸爸妈妈和我一样爱热闹,客人愈多,他们是愈欢喜,妹妹若存这个心,便不把我当你同学的同学了,这我可一定不依。”

一面说着,一面拉着杏佛进去。谁知道这个时候,门外又驶来一辆汽车,三人回头瞧去,只见汽车上跳下来的正是方妈李妈扶着翠喜,菱仙便和杏佛说道:

“这就是我昨天和高家结婚的妹子翠喜,不想她竟这样早的回来了。”

杏佛一听就是翠喜,这自己正要瞧个仔细,因一面点头,一面向她细细打量。只见翠喜淡扫蛾眉,薄施脂粉,看过去颊上似乎还带着丝丝泪痕,芳心顿时又惊又喜,喜的是志云果然真心爱我,惊的是翠喜这样容貌,竟打不动志云的心,难道志云真没和她……这志云真亦可称是爱情专一到极点的奇男子了。杏佛这样呆忖,连菱仙给她和翠喜介绍,差不多也忘记招呼了。

“翠妹妹,恭喜你,今天一定很得意了。”

蕴珠向她取笑,这才惊醒了杏佛,连忙向翠喜叫声姐姐,翠喜勉强含笑点头,四个人在前方,方妈李妈在后,大家遂一道到上房里去。

“妈妈,妹妹回来了,我有一个同学姜杏佛小姐也来了,今天可真要热闹了呢。”

菱仙跨进上房,就嘻嘻哈哈地大嚷着。杏佛和蕴珠先进房,和秦氏请了安,这时房中众亲友都站起来等翠喜进房,预备向她取笑着玩,谁知翠喜一进上房,还没到妈妈跟前,就哇的一声哭起来。

这样一来,倒把房中众人都吃了一惊。菱仙的大姐月仙和姐丈俞俊卿,以及菱仙自己的夫婿钟飞明,大家都目瞪口呆。翠喜伏在床上哭得抽抽噎噎的回不过气来,月仙菱仙姐妹早跑到床前,低声问翠喜是为了什么事,竟如此伤心。俊卿飞明和族中众子侄也都纷纷议论,蕴珠当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有杏佛心中稍有些明白,也只好呆在一旁。秦氏见女儿这个模样,还道是不知受了怎样的委屈,一时又气又急,一面骂李妈,一面又追问方妈道:

“三小姐好好的是为着什么?你从他家转来,想必有些知道,快说给我听呀!”

“我早晨送茶去,一到新房,便见三小姐坐着啜泣,我拉她到后房,细细问她,方知新姑爷是一个傻子,和三小姐合不来。我当初还道不是真傻,后来我陪着三小姐到老爷太太公婆面前送茶去,三小姐又送姑爷一盅茶,谁知姑爷竟扑地跪到我面前谢礼,看过去傻的程度,竟还深得很!三小姐倒并不是虚话,因此怪不高兴的就先回来了。”

方妈这些话大家都听得明白,方知道翠喜哭泣的原因。秦氏气得咆哮如雷,一肚皮气愤,全怪到仲泉头上,骂着道:

“嗯嗯!竟傻到如此地步吗?我当初本来不愿意许给他们的,都是她短命的爸爸,说得锦上添花、好到不能再好的神气,说是前清做官的人家的儿子不配,还要配怎样的少爷?现在这样傻姑爷,叫我女儿怎能称心得来呢……”

也许是为了个人地位和关系的不同,所以房中这许多人,都有各种不同的感想,几个年老的远亲,以为傻戆騃笨的女婿,也多得很,那是不足为奇,现在既然木已成舟,当然只好注定是三姑娘的命了。杏佛站在一旁心中倒又起了大大的疑窦,她并不为翠喜着想,她心中只记挂志云,以为志云一定是受了极深的刺激,所以变成痴痴癫癫的模样,不然,他是一个风流倜傥温柔多情的美少年,怎么会态度失了常呢?至于俊卿和飞明呢,两人以为三姨夫是个傻瓜,心中好像十二分得意,预备等会儿来了,大家捉弄他一回,既然是騃子,那和他开玩笑,当然是更觉有趣。月仙和菱仙细细问着翠喜,翠喜因自己姐妹,便详详细细地告诉两人知道。月仙倒也很代翠喜担心,菱仙到底年轻一些,她竟和俊卿飞明一样见识,以为越傻越好玩,等会儿非叫蕴珠杏佛大家闹一闹不可,因此不但不代妹妹忧愁,反而脸上浮着得意的微笑。

这时公馆里上下人等,个个都晓得三小姐是嫁了一个戆大女婿,没有一个不引着脖子爱瞧笑话,只有秦氏,一会儿骂仲泉一会儿骂凌霄,说怎的会生个这样的傻子。

花美娟是仲泉最心爱的姨太,年纪还只有二十几岁,平日和翠喜倒很说得来,此刻得知这个消息,也娉娉婷婷地走来,向翠喜劝一回。奈翠喜一生的希望已绝,志云容貌虽美,却是一窍不通,这样中看不中吃的果子,芳心是多么悲伤!对于外人不关痛痒的安慰,自然只当耳边风一样。美娟见翠喜劝不停止,而秦氏恶狠狠的眼光倒又射过来,因此也就怏怏而出。

仲泉听到这个消息,也匆匆跑到秦氏跟前,来问个详细。秦氏气鼓鼓地道:

“全是你这个害人精!天天只晓得在外面胡调,正经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却一些不探听仔细,现在把我花一样的女儿,生生地陷到牛粪堆里去,叫我女儿还怎么做人?我不要这个戆大女婿,你非赔还我一个好女婿不可!”

仲泉听了咆哮的骂声,自己也深悔不该一口答应,终该详细调查才对,但事已做错,也只好忍气吞声地挨骂,低了头,没精打采地退出去。经过小院子里,齐巧蕴珠和杏佛迎面走来,蕴珠便叫声老伯伯,仲泉一见杏佛,心中不觉一怔,蕴珠以为仲泉不认识,便向仲泉告诉一遍,杏佛假作不认得,也叫了一声老伯。仲泉这才知她们是同学,正要向她问话,忽听外面一声喊道:

“老爷,太太,新姑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