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姐,杏妹,快来瞧呀!我把皮丝烟儿,装在品盆里,你瞧像不像肉松?我已和俊卿哥说了,叫他来给新官人瞧他认不认得吃不吃。”
菱仙在书房里很得意地安摆着,一见蕴珠杏佛手挽手儿的进来,因笑盈盈地向他们招手说。杏佛听了慌忙阻止道:
“这个不好,人家吃了是要辣得咳嗽的,倘然咳嗽得眼泪都咳出来,那三姐姐不是要怨我们吗?”
“杏妹,你又不是三姐姐,倒要你代为肉疼?谁家新官人不是这样闹着玩的?”
菱仙以为杏佛终是拍手赞成的,万不料她会说出这个话来,倒不觉一怔,一面咯咯地笑弯了腰,一面取笑着她说。杏佛听了菱仙尖酸的舌锋,觉得自己这话,原是不对,因红晕了脸颊,十分不好意思,为了要避免不好意思,遂又搭讪问道:
“菱姐姐,那么还有什么玩意儿,比较和平又好笑些的?”
“我们本来要你大家想的呀!我们又不是安心用恶计作弄人,原是闹着玩玩的,再和平也没有了,像妹妹真是个好心肠人。”
蕴珠也忍不住咯咯地笑,菱仙更笑得伏在桌上动也不会动了。杏佛碰了菱仙一个钉子,又碰了蕴珠一个钉子,且见她们这样好笑自己,一时直羞得满脸通红,连耳根都像喝了酒似的,因赌了气,不再说话。
“杏妹,你怎么不想想呀?我们大家得想一样,我想烟卷里插火柴头,给他吸时,不过哧的一声就完了,不会咳嗽,也不会辣口,你们想好吗?”
蕴珠怕杏佛生气,便停止了笑,正经地提议。菱仙听了,便也抬起头来,拍手笑道:
“好的,好的!我们多插几支,给陪客们大家也都尝尝,那么杏妹也提议一个。”
杏佛想了半天忽然叫道:
“有了,我想汤团里裹白糖……”
说到这里,觉得这话不对,慌忙把话缩住。菱仙和蕴珠早又都扑哧一声笑道:
“汤团里本来是裹白糖的,妹妹,你难道尚恐它不甜吗?”
杏佛的芳心里,一心只想帮助志云不给她们作弄,但现在自己是站在玩弄新郎的地位,这心理和所做事怎会相符,自然是文不对题了。被两人这样一说,自己也忍不住抿着嘴儿笑起来,因镇静了态度,故意将错就错地笑道:
“我原说这些笑话,给大家笑一笑,我想团子里裹胡椒、生姜或者辣子,那可还会错了吗?”
“裹得太多了,不是也要辣得太厉害了吗?妹妹要不不裹,裹起来竟要一辣、两辣、三辣,这叫新官人真要吃不消妹妹的手段哩!”
菱仙这几句话,说得三人都忍不住哧哧笑得花枝乱抖,大家因个人暗暗使了机关,交给厨房照办,一面又到外面去瞧瞧俊卿飞明怎么陪新官人了。
仲泉和蕴珠、杏佛本来在小院子里说话,一听外面喊新姑爷到了,三人连忙出去,不料小丫鬟又来喊姜小姐柳小姐,说二小姐在书房里等着你们,因此三人遂又分头走开。
仲泉走到会客厅里,只见里里外外都是那男女亲友、老老少少孩子仆人等许多人都已挤满的十足,这时上房里秦氏太太、大小姐月仙以及姨太太花美娟,也都赶着出来。仲泉便和他们挤在人丛里,伸长了脖子,大家先要瞧一瞧志云,到底是傻到怎个样儿。仲泉想志云倘然是傻得还好,我就不怕秦氏再埋怨我了。秦氏心中也在想,万一志云是果然傻到极点的,而且又是个十不全的模样,那我一定和这老杀千刀的拼命。两人这样想着,所以他们要瞧志云,实在比任何人还要迫不及待,眼睁睁的只向院子外望,各人胸中的一颗心,都好像时辰钟的摇摆头,来去忐忑不停。
志云坐在车上,他的心里也再三筹思,他想昨夜已给我扮了一个騃大,把翠喜瞒过,想翠喜回家,一定是哀哀哭泣,告诉她的妈妈,说我是个不懂夫妇情爱的傻子,今天我回门去,究竟怎样才好呢?还是仍扮着傻呆,还是索性扮了一个戆大,使翠喜的心可以绝对断了念头。正在委决不下,那汽车已停在门外,在乐队悠扬欢迎声中,志云突然听到几个女孩很刺耳地叫着:
“戆騃女婿来了!”
“戆騃女婿来了!”
志云听到这样轻视侮辱的呼声,心中起了无限的感触,眸珠一转,他便有了主意,使他们一班瞧热闹的个个失望。
车夫开了车厢,志云跳了下来,即有仆人陪着进内。到院子里方有大姨夫俊卿、二姨夫飞明做招待,先陪到客座大家坐下,仆人先献上燕窝茶,再用银耳茶,第三次方是清茶。志云暗暗偷视屏门前后,团团围着众人,真是水泄不通,个个窃窃私语,好像都在议论自己模样,心中不免暗暗好笑,遂抬头用那炯炯目光,向众人扫射一周,脸颊上不自觉地含了一丝笑意。
这时仲泉、秦氏、美娟心中都各发生了一种感想,美娟瞧志云身穿笔挺的西服、纺绸衬衫,配着大花点领带,衣服袋内还露着一角粉红绢帕。奶油色香槟革履,一切服装固然是十分漂亮,配着那副讨人欢喜、具有中西合璧之美的脸蛋儿,哪里有一些傻呆的气味!这三小姐实在是幸福极了,为什么还要哭哭啼啼呢?我就候不着这样机会,有几夜被仲泉这老头子缠绕起来,真惹人讨厌,有本领倒也罢了,偏是银样镴枪头,这多令人扫兴呀!我若能和这志云孩子快乐了……那真是做鬼也风流呢!大凡一个人不能起歹心,否则就有横祸飞来,美娟既这样存心,那秋水盈盈的两眼,就好像苍蝇见了血似的,呆呆的一些不肯放松地瞧着。仲泉和秦氏瞧了志云模样,也是暗暗称奇,呆呆地出神。
不料正在这个时候,书房里菱仙、杏佛、蕴珠三人也匆匆奔出来,杏佛心里要瞧志云,实在比菱仙蕴珠还要焦急,她想志云是为我而受到刺激,据他们说简直已成了个痴子,不知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因此三人一到人丛,杏佛和菱仙便分开众人,先要挤出头来瞧一瞧。谁知恰巧钻在花美娟的身边,美娟是挨在秦氏的背后,被杏佛和菱仙一推,秦氏是个小脚,花美娟是穿着五寸高的革履,况且一心只管对着志云,一时哪里站得稳,早向秦氏身上冲去。秦氏经花美娟一推,两人同时跌倒下去,都来了一个元宝翻身,秦氏哎哟一声,先仰面跌在屏门外的地毯上,美娟齐巧覆在秦氏的身上,一个仰,一个合,两人脸儿贴在一块,不由自主地亲了一个嘴。别人家亲嘴是甜蜜的,她们却是非常疼痛,嘴唇上几乎撞起了一块青。这样一幕滑稽喜剧,倒引得瞧的人个个都哈哈大笑起来。秦氏睁眼见压她跌倒的正是自己心中最恨的狐狸精美娟,心中一阵羞惭,又是一阵愤怒,正是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爬起身来,伸手就是啪啪两个耳刮子,打在美娟的粉颊上,顿时起了血红的五个手指印。美娟当着众人,受此大辱,一面急急站起,一面便回房啜泣去了。
俊卿和飞明满想瞧瞧志云的傻态,可以当作笑话的资料,不料志云的傻态还没见他发作,而秦氏和美娟却先演出大翻元宝的把戏来,一时也忍俊不禁。志云见先翻出来的是个四十左右的老徐娘,随后又是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女,只见那少女跌下后,粉颊上就愈加显出桃花般的红润,真是一个无限娇媚而又无限艳丽的美女。心中正在感到十分有趣,忽然那少女又被那妇人狠狠打了两记耳光,志云倒代她有些不平,这一老一少不知是她家里什么人,那妇人的举动,未免太似无礼。
秦氏站起,退到里面,满脸羞得通红。菱仙、杏佛心知这事都是自己闯的祸,心中十分抱歉,连忙上前来扶,还问妈妈可累痛没有。秦氏扶着两人的肩儿,骂着道:
“这烂腐货瞧得灵魂都没有了,怎么好好的就会跌下来呢?你们两个好孩子,快扶我到椅上坐一会儿吧!”
杏佛、菱仙听她不怪自己,只骂姨娘不好,心里十分好笑,险些笑出声来,只得竭力忍住,还顺从她的意思,帮着骂她几句。这时月仙也来问妈妈可累痛没有,秦氏又骂了一会儿,忽见喜娘来道:
“太太,姑爷在庭上,请太太到庭上给新姑爷拜见。”
秦氏听了便又站起,喜娘遂把她扶到庭上,只见志云低头站在下面,众人找老爷时,却又不见他的踪影,月仙因慌忙叫几个小丫鬟分头到各个房间找去。
诸位,你道仲泉是到哪儿去了?原来他见美娟被秦氏打了两记耳光,心里实在代她疼了一阵,又见美娟哭到房中去,心里老大不忍,便也偷偷地一溜烟地跟着进房去,一见四下无人,便向她左一个揖,右一个揖,替太太代赔不是。美娟一言不发,躺到床上,反而呜呜咽咽地哭了。仲泉连忙扑到她身上,捧过她的脸儿,连连喊道:
“我的好妹妹,亲妹妹!你千万不要生气,这只雌老虎实在太不讲理,日后终叫她瞧我的手段是了,你快别伤心,一切瞧在我的脸上吧!”
“不要你说好听话,她这样虐待我,我可受不住,请你放了我生路吧!否则,我便和她另外住开,你若不依,我就死在你的面前。”
美娟粉颊上沾满了泪水,说到这里,突然从床上坐起,好像真要自尽模样。急得仲泉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再三赔罪道:
“我都依你,你千万别气恼,快别哭了,你再哭,我心都给你哭碎了。”
说到这里,便把她的脸儿亲亲热热吻了一回,同时把手摸到她的胸前,抚摸了一回,美娟怕痒,便带着眼泪,引得咯咯地笑起来。这种风骚浪漫的姿态,直把仲泉乐得心花大开,爱无可爱,恨不得立刻就把她一口吞下。两人亲嘴吮舌,正在无限柔情蜜意的当儿,忽听小丫鬟在外面就喊着道:
“姨太太,老爷在这儿吗?客厅里新姑爷要拜见哩!”
“你快出去,不要让他进来,我不愿见礼,你给我说免了吧!”
仲泉连连答应,遂急急奔出房去,险些和小丫鬟撞个满怀。小丫鬟一见,正欲告诉,仲泉连连摇手,说我已知道,遂跟着小丫鬟匆匆到客厅里去。
秦氏在客厅上差不多已站有一刻多钟点,把她的两只小脚站得酸麻得了不得,兼之刚才仰面跌在地上,那屁股隐隐地仿佛还在痛,心中不免暗暗骂声“老头子,不知死到哪儿去了”。但和志云对立好久,却把志云的身材面目瞧得很详细,见他气宇轩昂面貌俊美,若和大女婿俊卿、二女婿飞明比较,实在还都及不来他,但翠儿说那傻气,这时在我瞧来,真是一些都不傻。心中正在疑惑,仲泉亦已到来,志云方才抬头向上鞠了三个躬,仲泉见他态度大方,一些并没有失仪,要说他傻,这是什么话呢?就是秦氏心中也觉得十分满意,不过一想起方才跌了一个元宝翻身,实在当场出丑,心中不免仍恨着美娟这个烂腐货,真是一个害人精的狐媚子。
志云在鞠躬的时候,细细向秦氏一认,方才知道刚刚跌在地上、挥掌打人的老徐娘,原来就是自己的丈母,这好像雌老虎般的一只,那副吃相,真要吓死人了。不过仔细一想,心中也有些明白,那被打的定是仲泉姨太太,不然是个客人的话,她也许不会施出这样悍妒的神情来。
仲泉和秦氏既已拜见过了,便退下去,仲泉照美娟的意思,便叫方妈出来道:
“姨太太因为稍有些头疼,不见礼了。新姑爷和大姑爷、二姑爷、大小姐、二小姐行个团见礼吧!”
志云听他说毕,即见方才陪自己的两个招待,就是俊卿和飞明,又和两个花枝招展的女郎,一同走上庭来,志云心想这两位女郎,大概就是翠喜的姐姐了,那么这两个招待,当然就是她们的夫婿了,因便退到右手。五个人在庭上团团立着,不料鞠躬下去,志云身长,那头齐巧碰在菱仙的额间,等抬起头来,菱仙不觉望他嫣然一笑,志云倒觉得很不好意思,遂索性当不理会。菱仙因为心里存着成见,终以为志云是个傻子,因此对于志云举动,仿佛真有些傻气,其实这不过是心理作用罢了。行礼已毕,大家各散,因围着人多,跨不开步,志云面前正是月仙,志云心急,一脚踏过去,谁知竟踏在月仙的脚后跟丝袜上。月仙是生过冻疮的人,给志云皮鞋脚一踢,不觉痛得哟了一声,连忙回头来瞧,一见志云,还以为他真个是傻得厉害,一时红晕了脸颊,便急急溜了开去。
时候已十一点多了,客厅里已摆满了席,俊卿遂请志云上坐,自己首位,第二位飞明,第三位张不醉,第四位李大海,这两个少年,也是酒量很好,都是飞明预先调遣的兵将。这时众人因都要瞧四个人作弄戆大女婿,所以叫厨下迟半个钟点出菜,他们都躲在屏门后偷瞧。只见侍役替他们筛好了酒,大家举起杯来,先喝一口,飞明即挟一块烧肉给志云,俊卿也送上一叉肉松到志云面前,志云一面道谢,一面把烧肉一尝,觉得没有什么,大海举杯一声喊请,大家遂又喝一口酒。志云正欲拿筷去尝肉松,忽听屏后有女子声音扑哧一笑,原来这笑声正是杏佛,杏佛为什么要笑,她无非是提醒志云的意思。果然志云是个绝顶聪敏的人,虽然他不知道是谁在笑,不过他猛可理会,这笑必定有缘故,因放下筷子,细细一认,这是自己妈妈常吸的皮丝烟,哪有瞧不出的道理,一时心中倒着实感激那笑的女子,一面拿起筷子,也向盆内挟了一大叉肉松,送到俊卿面前,表示他的还礼。这一来不但把后面瞧的人暗暗称奇,戆大哪有这样聪敏?这个疑问在胸中盘旋,即是俊卿飞明也目瞪口呆,暗想这人不但不戆,真可算是乖而又乖,因此愈加用心,要把酒来灌醉他。厨下上了几只热炒,俊卿遂提议道:
“今天云哥第一次碰头,我们应该贺贺你,猜六拳满杯,不晓得云哥有嫌酒太满吗?”
俊卿这话原是激将之法,以为他若真是个戆大,必定不肯示弱会答应的,齐巧志云因连日烦闷,正欲借酒消愁,虽明知他有意,却也不顾什么,客气着道:
“俊哥有命,理应奉陪,只是小弟不会猜拳。”
“说哪里话来,云哥可不必客气,在交际场中应酬的,怎会不懂猜拳的道理?要不叫三妹妹出来给你代猜吧!”
俊卿以为他果然中计,不肯放松地说着。志云见不能推脱,一半倚着自己量大,一半又见那些小杯子,也不放在心上,遂点了一下头道:
“不过诸位要让我一些,我是不会猜拳也不会喝酒的,切莫见笑!”
那时屏后的菱仙、杏佛、蕴珠三人,因里面人多,且又值五月天气,闷热非常,挤得粉颊上香汗盈盈。菱仙见志云不吃皮丝烟,自己计划失败,不免扫兴,但杏佛心中想现在志云虽然不吃,唯恐等一会儿要吃,顿时心生一计,一面用帕儿拭汗,一面拉着菱仙蕴珠故意高声道:
“菱姐,怪热的,我们不要瞧了,他不肯吃皮丝烟呢!”
“杏妹,你真是个傻子,比新官人还傻,你再可以说得响一些,你怕他听不见吗?他如果再吃,他也不是人了。这里真的太闷,外面也有人瞧,我们就到外面去瞧也不要紧。”
菱仙瞅她一眼,杏佛假装失言模样,把舌儿一伸,蕴珠哧哧一笑,遂携着两人,从小院子转到客厅来,站在别人的身后,抬头望着他们猜拳。不料志云偶一抬头,突然瞥见了杏佛,四目相接,顿时一怔,心中暗想:“刚才有人喊杏妹,又说她是傻子,现在想来这‘皮丝烟’三字,定是杏妹故意通知我的,杏妹爱我的情,真亦不可谓不深了。但杏妹和她家到底是什么亲戚,怎么她先前一些也没和我提起呢?今天我在这儿做女婿,想杏妹的心中,一定是非常难过,好在杏妹她明白我的心,知道我绝不是个见新忘旧的人。”志云想到此,便把眼儿紧紧地向杏佛瞟了瞟,表示他在安慰她不要伤心,杏佛似乎也理会他的意思,凝眸含笑,只管频频地点头。
志云既要常瞟眼儿来瞧杏佛,又要和俊卿猜着拳,心无二用,因此他便出来终只有两个指头,口中也只会连连喊着“两相好!两相好!”其实志云原有深意在内,他以猜拳口吻,来代表向杏佛说话,意思是我们两人永远爱好。俊卿见他只会喊两相好,心中好笑,因此伸一个指去,便喊“三元”,伸两个指去便喊“四喜”,一连四记都是“两相好”,也都被俊卿捉了去。这时座上四个陪客,忍不住哈哈大笑,以为志云衣服容貌虽然漂亮,到底脱不了傻气,不然怎么只会伸两指,喊“两相好”,一些都不变个花样,情愿一杯一杯地喝酒,这不是戆而又騃吗?
谁知志云是有心这样喊,同时每喝一杯酒,就向杏佛微微一笑,瞧他意态真好像有说不出的欢喜和得意,仿佛酒落快肠千杯嫌少的神气。菱仙蕴珠瞧他这样得意忘形,还道真的是傻性发了,心中瞧着有趣,两人便咯咯地笑个不停,只有杏佛一个人,心中就不同了,她想:“志云虽然我曾见他喝过两瓶香槟,量还不错,但今天他们人多,云哥只有一人,无论如何终是众寡不敌,绝难取胜,况且他又是个伤心不快乐的人,那喝的都是闷酒,喝多了难免要醉,而且亦伤身体,虽然他终对我微笑,也许他内心是非常痛苦,受了刺激,假使没受刺激的话,他何以又只喊‘两相好’的拳儿?”因此杏佛便向他连连丢几个眼色,是叫他不要再喝,志云似乎也理会了,把头点了两点,微闭眼睛,好像是沉思伸指模样,谁知等到猜起来,又是伸出两个指头,同时喊的又是“两相好”这三个字,而且喊得特别的响,众人听了,更加笑得不可抑,以为他是真傻透极了。杏佛见他喊“两相好”时,竟望着自己笑出来,起初还很担忧,后来不知怎样灵机一动,猛可省悟,顿时喜上眉梢,眸珠一转,向他很妩媚的嫣然一笑,同时心想云哥的用情正是真挚专一,亦复良苦!志云见杏佛秋波凝视自己,娇媚地笑了,真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不觉兴奋地拉开了嘴只是笑,志云这种情态,可惜除了杏佛一人外,其余还都当他在大发傻劲!
俊卿和志云猜六记拳,是志云全输,连喝了六杯酒。飞明和张不醉、李大海三人,也都摩拳擦掌,个个都想吃豆腐。第二是飞明敬志云六拳,志云猜的和前六拳又是一式,不更动样子,不醉、大海见这样傻拳,从来也不曾碰着过,两人遂抢着先敬,飞明在中间相劝,遂让不醉先敬,老套头的拳法,不消三分钟,志云早又输了六杯。屏后及厅前众人见此情景,都咯咯笑弯了腰,志云却谈笑如常地喝着酒,只是苦着四个人,一些都没有酒喝。不醉猜完,以下便是大海,这也不用再说,当然又是志云全输。志云一连竟喝了四六廿四满杯,俊卿等四人见他量果然不弱,心中实有些气闷,不醉早提议道:
“这样小的杯子,喝得不畅快,我们换大杯来喝吧!”
“不醉兄既然喜欢大杯,我们不妨用大碗,待小弟每位也回敬六拳,聊尽小弟的心。”
不醉说大杯,谁知志云竟要喝大碗。“像他这样拳头,真是自寻酒醉,自讨苦吃,实在也傻得太可怜了。这并不是我们有意捉弄他,就是三妹妹知道了,也不关我们的事。”俊卿飞明这样想着,因此都很兴奋地齐声赞成,遂叫侍役去拿大碗一只,慢慢地筛了,志云笑着说道:
“小弟的意思,还是仍照方才的程序,先敬俊卿兄吧!”
四人心想随便你哪一个先敬,反正这酒终是你自己喝的,当然大家一口答应。倒是站在旁边的杏佛,心中不免又替志云担忧,暗想:“志云虽然心中别有怀抱,但到底是受了刺激,所以要借酒来消他的块垒,但是大醉之后,身体必受重伤,若真的醉得病了,那叫我瞧着多肉疼啊!可是我又不能出去阻止他。”芳心焦急十分,因此两眼只管瞅着志云,心中暗暗地喊着:“哥哥,你千万别再伸两个指儿,喊‘两相好’呢!”菱仙和蕴珠亦凝眸呆瞧的出神,脸上都浮着有趣的笑意。
“三位妹妹,不要瞧了,妈妈等着你们吃酒去哩!”
大家正瞧得出神,忽见月仙从上房里出来喊她们,菱仙回头拉了她手笑道:
“大姐,你快来瞧!新郎只会伸两个指儿,喊‘两相好’,他自己喝了一个满堂红,还要猜大碗呢!”
菱仙说着咯咯地笑,月仙探首一望,见自己丈夫和志云果然在猜大碗,一时心中也恐俊卿吃醉,心里不放心,因此本来是喊她们吃饭,这时连自己也立着同瞧,不肯进上房了。杏佛心中不要志云喊“两相好”,谁知志云喊出来的偏又是个“两相好”,引得众人都又哄堂大笑,杏佛芳心一急,早嚷着道:
“我晓得这六碗酒,一定又是我的姑爷喝的……”
月仙听得清楚,回眸向杏佛扑哧一笑,杏佛这才知道自己心急,把话儿说错,慌忙又改正道:
“不要瞧了,不要瞧了,准又是新姑爷喝的。”
“别忙!回头一块儿走。”
杏佛虽然是改正了,可是两颊早已比志云喝了酒还红起来,方欲转身避开,以便掩饰自己的羞涩,谁知却被蕴珠拉住了,因仍又回眸仔细瞧去,原来志云虽然喊着“两相好”,所伸出的手来,却是一个指儿都没有,竟是一个拳头。俊卿因为是捉惯的拳儿,所以伸出两个手指,口里喊的便是“四喜红”,心中还以为是稳赢的,谁料这次竟上了志云的大当。四围众人,当初只闻其声,不瞧其指,所以都哄堂大笑,等到定睛瞧去,大家顿时目瞪口呆,好像刚才笑声,不是嘲笑志云,竟是嘲笑俊卿了。俊卿面红耳赤,飞明、大海、不醉亦各暗自吃惊,想不到这个傻子竟学去聪敏来了。这时菱仙、蕴珠两人咦咦两声,月仙却是暗暗叫苦,只有杏佛惊喜欲狂,见志云还瞟来一眼,微含笑意,好像在安慰她说:“妹妹,你放心!这是大碗酒,我都叫他们吃。”杏佛直乐得掀着笑窝儿始终不曾平复过。这时四个人更加不肯走了,大家要瞧个仔细,谁知上房里秦氏等得不耐烦极了,又派丫鬟来喊,四人没法,只得走到上房里去。
四人到了上房,见翠喜兀是躺在床上淌泪,秦氏在旁相劝,见四人进来,便即说道:
“我瞧这孩子的脸蛋儿,倒并不像傻。”
“妈妈,你还说不傻,不傻也不会记记伸两指,句句喊‘两相好’,一连地喝廿四杯了。”
秦氏的意思,是要大家附和两句,那么可以略安慰翠喜的心,不料那心直口快的菱仙,老实地说了这句话,真把秦氏弄得没法儿。翠喜听了二姐的话,心中更是怨恨,忍不住暗暗骂着:“廿四杯,最好给他喝一罐,醉死了,倒也干净!”秦氏只好又叫她道:
“翠儿,你起来,大家吃一些。你也别懊恼了,自己的身子要紧!”
“妈妈,你们先吃,我此刻还不饿,等会儿我自己会吃的!”
翠喜躺在床上回答,秦氏见她不肯起来,也只得罢了。轻轻喊了一声,遂叫众人挨次坐下,说我们先吃吧。
独有这个美娟,自给秦氏打了两掌,本来是高高兴兴,现在躲在自己房里不肯出来了。仲泉因爱妾生气睡在床上,知这时秦氏和女儿等已在上房喝酒,他便偷偷地走到美娟房里,先捧过美娟的脸儿吻了一回,又叫厨下另送六只荤菜、一壶老酒,他竟陪在美娟房中对酌。美娟见他这样奉承自己,就嫣然一笑了事。两人喝了一会儿,调笑一会儿,正在这时,忽见美娟丫鬟秋琴匆匆奔来叫道:
“老爷,外面大姑爷、二姑爷、新姑爷真有趣,喝醉了酒都在跳舞哩!”
美娟听了芳心一动,便要仲泉陪她一同出去瞧热闹,仲泉乘着酒兴,遂挽着她一同到大厅里瞧去。
秋琴年轻贪嘴儿,老爷携姨太走出去,她便坐在桌边偷酒吃。不料这个时候,上房里也得知他们跳舞消息,菱仙、蕴珠、月仙、杏佛都是年轻人,且喝了几杯酒,兴趣很好,遂都拖着秦氏翠喜一同来瞧,翠喜不肯,四个人遂把秦氏拥着出上房。刚巧打从美娟房间走过,见门帘卷着,里面摆着一桌酒菜,秋琴却一个人坐着喝酒,杯筷倒放着两副。秦氏大起疑窦,便走进房来,大喝道:
“秋琴,这是谁在吃酒呀?这只狐狸精到哪儿去了?”
“是老爷……和姨太……他们到庭上瞧姑爷们跳舞去了。”
秋琴一见秦氏,像小鬼见了大王,吓得脸无人色,连忙退到橱边,几乎急得说不出话来。这时秦氏倒不理会她偷吃酒,一心只恨美娟,听仲泉陪在房中和她吃酒,妒性勃发,但因有大女儿、二女儿以及生客在侧,不便十分发作,遂冷笑一笑道:
“怪不得好久不见他的人,原来躲在这里陪狐狸精吃酒,倒真好快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