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一觉醒来,见仲泉的头还枕在自己的玉臂上,因把臂儿轻轻地抽出,回眸向女儿的床上瞧去,只见杏囡已睡在床上,脸儿朝壁缩作一团地熟睡,再瞧到自己的大腿,竟整个露在被外,一时猛可理会,自己的身上还是一丝不挂,慌忙起身穿好衣裤。心中暗想:“我这样情景,女儿一定是瞧见的,否则她何以要这样睡法呢?可见女儿是避着嫌疑,想来真好难为情。”因此那粉颊顿时又一阵一阵地红起来。一面把被儿掀开,一面早跳下床来,将煤油炉子点着,炖了一壶开水。见两人犹未醒来,趁空急又把脚盆拿出,将自己上上下下身儿先通通揩擦干净,然后方对镜梳妆,薄施脂粉。只见仲泉两拳一伸,打个呵欠,好像要起来的神气,紫玉便到床边俯下头去,轻轻说道:
“还只有十一点钟,早哩!你再躺会儿吧!”
仲泉猛可闻到一阵脂粉香,急睁眼睛,见紫玉已理过晨妆,回忆昨夜欢情,果然与美娟别有风味,一时爱极,冷不防抬头向她唇上啧的一声,竟是亲个嘴去。紫玉哧哧地笑着,把嘴儿向杏佛床上一努,说道:
“杏囡睡着,你别胡闹了。”
“那么我起来了……”
紫玉听了,便向他瞟一眼,凑过嘴去,附了他耳低声笑道:
“你昨夜辛苦了,睡只顾多睡一会儿,只是你先把裤儿穿了。你若肚饿,我还有一盒蛋糕藏着,先给你垫垫饥好吗?”
仲泉见她爱着自己,件件关心,比秦氏固然好得多,就是美娟也没有像她那样体贴多情,因为美娟年轻,有时不免带些娇态,不像紫玉一意奉承、竭力温存那样有味。这时仲泉爱紫玉的心,实比爱美娟还要超过些,微笑点头,遂把裤子套上衣衫披好,靠在床栏。紫玉已把蛋糕拿来,并端杯开水,送到他嘴边,给他先漱了口,吐在痰盂里,然后递过一块黄松松蛋糕以及一杯热气腾腾的玫瑰茶。仲泉舒服极了,拉她坐到床边,忽然想起一件心事,正要说话,忽听杏佛嘤了一声,亦已醒了。仲泉把嘴一撇,对紫玉道:
“杏囡昨天也在我家呀!后来她还和新姑爷跳舞,我瞧他们两人跳舞的姿态,真好像一对儿。我眼中瞧来,新姑爷实是个很英俊的少年,不晓得我的翠囡是什么眼睛,偏说他是个傻子,不肯回家去,昨天竟终日地赖在床里哭泣。”
紫玉听了也很是诧异,志云是个多么风流的少年,怎么会傻呢?这其中必有道理,回头我得向杏囡问个详细。一面却假意又叹口气,温和地道:
“这怎么好呢?老的是这样气你,小的又是这样吵闹,怪不得你的脸蛋儿,也给她们闹得瘦多了!”
杏佛躺在床上听得明白,因从床上坐起,回过脸来,假意问着道:
“伯伯,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三小姐昨天没回去吗?那新姑爷是一定要记挂哩!”
紫玉见女儿问仲泉什么时候来,这明明是明知故问,因为仲泉还靠在床上没起来,那颊上不免又红了红,为了要避去羞涩,便忙向杏佛道:
“你昨晚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昨天还说到朋友家去,怎的又到伯伯家里去呢?这妮子倒刁,竟瞒着妈妈了。”
“我几时瞒着妈妈啦!我因为半路碰到了一个同学柳蕴珠和伯伯的二小姐菱仙,她们硬拖我进去的,我恐妈妈埋怨我,所以回家没和你说起。我岂是安心瞒着妈妈去的,妈妈说我,我不依。”
杏佛眸珠一转,这就有了主意,扭着身儿,还撒着娇不依,仲泉笑道:
“杏囡的话倒是真的,并没骗你。”
“就是妈说错了你,这妮子就赖着撒娇里,快起来,妈倒莲子汤给你吃。”
紫玉说着,瞅了杏佛一眼,站起把煤油炉上搁着的小锅子拿下,倒了三杯莲子汤。这时仲泉杏佛都已起来,三人用了一些,仲泉说店中尚有解款的事须得自己亲去,回头再来。紫玉因又给他洗了脸,再三嘱他常来,仲泉笑着答应,遂匆匆作别去了。
菱仙和飞明坐车回到家里,两人都赌着气。飞明想起菱仙和大海肉麻的举动,不免又妒火中烧,气鼓鼓地对菱仙道:
“我是喝了一口酒,心里气闷不过,才到舞场里去逛逛,这是偶然的逢场作戏,但你为什么却故意约着大海一道去跳舞?你既没有喝过酒,你一定是要给我加衔头去了,这我怎能丢得下脸儿?”
菱仙听了这几句话,本来是闷坐在沙发上,这就直把她气得跳起来,不禁圆睁了凤目,把两条弯弯的眉毛直竖起来,大嚷道:
“呸!放你的屁!喝了酒,就可以约着女友到舞场里去幽会吗?这是第几条法律规定,我是叫大海陪着来找你的,我见你和这个浪漫货跳得高兴,所以我是故意叫大海跳一回,气气你!我哪里加上你什么衔头?你别胡说八道放狗屁!”
飞明见她不认错,反而比自己还要凶,因更加火上添油,跳脚骂道:
“放你妈的臭狗屁!你当我小孩子吗?你不是安心和大海要好,你为什么偎着他的身子,做出那样肉麻的样子,几乎要和他贴到一块儿去似的?哼!你爱他,我就和你脱离了好了,你嫁大海去,谁稀罕你!”
菱仙听他口口声声要和自己离婚,叫自己嫁大海去,竟这样无情,一时心中又气又急,又说不明白,无限冤苦陡上心头,眼眶一红,便扑簌簌地掉下许多眼泪,边哭边骂道:
“你自己做了贼,还要冤枉我做扒手,我有什么凭据落在你手里?天下哪有这样容易事,无缘无故说离婚就离婚,我偏不答应。你既要离婚,当初何必追求我,现在结婚不到半年,你竟说出这样黑良心话,你怎么也把脸儿偎到杏佛颊上去,你想凶我过头吗?你给我到爸爸那里评理去!”
飞明听她冤枉自己和杏佛贴脸,不要说没有,就是杏佛也不答应,这就更加大跳,把桌上茶杯摔了一地。菱仙见他掷杯子,也不甘示弱,就丢香烟缸。一个跳着骂,一个撞着哭,两人直闹上半夜,菱仙的眼圈儿也和翠喜一样像胡桃那般肿了。
第二天早晨,飞明负气独自走了。菱仙哭哭啼啼地又呜咽一回,仆妇劝了一会儿,说少爷是到办公室去,不会有什么意思的。菱仙因起身梳妆,回到娘家去告诉爸妈,谁知刚走到上房门口,就听秦氏也正在拍手拍脚地大骂道:
“现在已十一点多了,这个老不死还不转来,真正气死我了,除非他死在外面一辈子不转来,他若回来了,我不剥他的厚脸皮!”
菱仙听了好生奇怪,这是在骂谁呀!因连忙跨进房门,只见三妹翠喜还靠在妈妈的床上,妈妈坐在沙发上,却一个人发脾气。因也不去叫她,先到床边,悄悄问翠喜道:
“三妹,妈妈在骂谁呀?大姐呢?回家了吗?”
翠喜因昨天抢白了她,心里也自觉不该,这时见她问话,自己姐妹,可见吵嘴原不要紧,大家怎好记恨在心,因就柔和地道:
“二姐昨天什么时候回去的?我怎的一些不知道。大姐是宿在这儿,今天早晨十点钟时候才回去的。妈妈是在骂爸爸呀!二姐,你没知道,昨夜真有趣,美娟不见爸爸回房,她便大哭大闹,妈见她哭闹,索性不给爸到美娟房去,爸不答应,险些要吵得打起来,好容易给我和大姐劝住,爸爸方才睡到妈房里。谁知到天亮起来,爸却已不在床上,还以为是偷溜到美娟房去,叫香玉去问,却亦不在,后来门房间告诉,才知道爸在昨夜十二点钟出去后没回来,你想这不是要把妈妈气急了吗?二姐,你怎么眼皮红红的,二姐夫今天可有同来吗?”
菱仙这才知道妈妈和美娟又在喝醋罐儿,害得爸爸逃避到外面去睡了。此刻又听到翠喜问起飞明,突触夜里吵闹的事,心中一阵悲酸,一面流下泪来,一面咬着牙齿恨恨地道:
“三妹,你还问他呢!他真不是人,我真恨得他什么似的。他和我昨夜里吵闹了一夜,他要和我离婚,我嘴里偏不答应,我心里却真不稀罕,像他这种小滑头,我情愿嫁像你那种傻妹夫,况且我昨天瞧妹夫实在没有什么傻呀!三妹,你为什么一口咬定他是傻子呢?”
翠喜听菱仙的话,好像是很羡慕志云,反而怨恨飞明,心中暗自思忖二姐的心思,正和自己相反。自己是情愿嫁滑头不愿嫁寿头,像志云一些都不懂人事,二姐姐还说他不傻,二姐姐她是真不知道志云的傻态呢!因忍不住好笑道:
“二姐姐,你以为这傻子相貌好些就不傻了吗?我想起这傻子,真恨不得咬他三口呢!你和二姐夫好好儿的正是一对,怎的要闹起离婚来了?现在世界离婚虽然没有什么稀奇,但爸爸妈妈现在为了美娟姨娘正在吵闹,心中是多么烦闷,妹子又不幸嫁了一个戆大,幸而我没和他同床,我是抱定宗旨不再到高家去了。二姐姐若再闹出事来,妈妈统共三个女儿,倒有两个要闹脱离,你想妈妈心里不是更要不快活吗?我劝二姐姐千万不要看妹子样,别闹离婚,况且飞明也并没有什么滑头呀!”
秦氏一心只管骂着仲泉,也没理会菱仙进来,这时忽听翠喜和人说话,遂回头向床上瞧去,见姐妹俩却在说着要和自己夫婿离婚,心中倒是一怔,怎的菱囡好好儿的又要和飞明离婚,这是从哪儿说起?因呆呆地听菱仙说个明白。
“三妹,你真不知道飞明的性格呢!他好像是一头牛一样,认直不转弯,外表看看很漂亮,肚里是烂草包,而且又是个见新忘旧的人,只要瞧到比我美丽的女子,他就滥用爱情。昨天他见了杏佛,竟会背着我暗暗约她到跳舞场去谈恋爱,后来我叫大海陪了我去找他,他反而诬我和大海要好,说我给他加衔头。你想这样含血喷人,不叫我怨恨吗?他这人真不及你的新姑爷呢!因为新姑爷虽稍傻些,但人且忠厚,绝不会再到外面去和女人瞎七搭八的,所以我倒赞成你的新姑爷!”
翠喜听她自昨天到今天,仍是这样口吻,这明明是嘲笑我嫁个戆婿,一时又使起性子来,冷笑道:
“妹子说他不好,二姐偏要说他好。这二姐姐你是有心和妹子反对吗?既然你说他好,你为什么不去嫁他呢?”
菱仙听妹子又说出这个话来,心中更加气闷,因也反过来嘲笑她道:
“妹子,你别说我了,你怎么也说飞明并没滑头呀!你不也是有心庇护飞明吗?你既要庇护他,你也可以嫁飞明去呀!我准定和飞明离婚,你去嫁他,那么爸爸妈妈就说妹子是个好人了。”
“这是什么话?我原是一片好意,劝姐姐不要和姐夫离婚,难道妹子是劝错了吗?”
“那么姐姐劝妹子和新姑爷要恩恩爱爱,难道倒是个恶意不成?”
秦氏本来是一肚皮的气冲着仲泉,这时听她姐妹俩竟这样有趣地斗嘴,心里倒也不觉好笑起来:各人怨各人的丈夫不好,却又说人家的丈夫好,难道真个是错配鸳鸯了吗?假使菱仙果然喜欢志云,而翠喜又果然心爱飞明的话,索性两姐妹换一个丈夫,那倒也是一件美事,横竖都是我的女婿,这倒也没什么关系。秦氏口中虽没把这意思说出,心中却是这样的痴想。这时翠喜菱仙姐妹俩一问一答,仔细想来,也觉没意思,倒反而哧地笑了,秦氏见姐妹俩斗嘴斗得笑了,因叫菱仙道:
“菱囡,我听你说了半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啦?飞明这孩子和你恩恩爱爱的怎么好端端的竟要离婚了,这话从哪儿说起?离婚岂是闹玩笑的事,哪里可以瞎说呢?夫妻吵闹终是有的,尤其你们小夫妻,一会儿吵,一会儿好,这也并不稀罕。比方我和你的爸爸,大家也天天吵嘴,我哪里有要和他离婚呢?”
“妈妈,你是没听清楚我的话,哪里是女儿要和他离婚,可是飞明这黑心种子,声声口口要和女儿脱离呀……”
菱仙听妈妈这样问,因回答着说道,说到这里一阵心酸,忍不住又掩面哭起来。秦氏连忙站起,拍着菱仙的肩劝道:
“好孩子,不要伤心,回头我叫飞明来,叫他向你赔个罪,我骂他两句也就完了。他是一时发牛性,我知道他一定在后悔了,什么离婚不离婚,给人家听了,倒还以为你们真要离婚呢!”
“离婚是欺瞒不来人家的事,妈妈不去叫他,他是也要来的,我并不是伤心他要和我离婚,这种男人谁稀罕?我实在是气苦了!”
菱仙说着又抽抽噎噎地哭,翠喜听了心想:“我也并不是为了志云不肯和我……而伤心,实在瞧了这种傻戆丑态,把我气苦了。”见姐姐哭,自己也忍不住哭起来。秦氏一见两姐妹都哭,倒也弄得没了法儿,只好絮絮地劝了一回,一面叫香玉打水,一面喊她两人起来洗个脸,说凡事慢慢商量,哭也没有用的。翠喜和菱仙听了,亦觉不错,反正各人胸中都有成见,大不了离婚,那又怕什么,何必哭哭啼啼自寻烦恼,因就停了哭,站起身来,都到镜台前梳妆去。
正在这个时候,忽见仲泉匆匆地奔进上房来,他为什么不先到美娟房中去呢?因为他昨夜睡在紫玉家里,贼胆心虚,生怕秦氏又要吵骂,若再先到美娟房中,万一有个耳报风去告诉了秦氏,那我这张老皮差不多要真被她剥了呢!秦氏见仲泉进来一句话也没有,便倒身向床上一躺,好像死人模样,本待要好好发些雌威给他看,但刚才两个女儿哭哭啼啼已闹了许久,这时做妈的再吵,未免被下人们也要笑话。因只开口问他道:
“好呀!你现在越发有些颜色了,已睡在床上的人,也会逃到外面去。你昨夜里到底睡在哪里?直到此刻才回家,有你这种丈夫,便有你这种女婿,飞明在外面爱着一个舞女,他今天要和菱儿离婚哩!这事你去办吧!”
仲泉心中以为秦氏必定又要大骂,谁知听她口气,比昨日竟缓和了许多,一时胆就大了,便假装疲倦样子,打个呵欠笑道:
“昨夜我睡在旅馆里,为了你吵闹,我一夜没好睡。你不要瞎三话四地骗我,菱儿和飞明他们好好的,怎么会闹离婚,这还成什么体统?此刻我想睡会儿,你别再向我瞎缠好吗?”
仲泉见菱仙和翠喜好好地在梳妆,还以为秦氏说的是玩笑话,便一个转侧,竟脸儿向壁地睡去了。秦氏又气又笑,恨恨地咕噜着道:
“土地堂得病,又到城隍庙里来养息了。现在我且不和你说,回头给你算总账!”
仲泉听秦氏这样说,忍不住扑哧一声要笑出来,因立刻用手扪住,假装没有听见。这时香玉走进来喊道:
“老爷,太太,二小姐,三小姐,请饭厅里吃饭去吧!”
“老头子,听见吗?饭到底吃不吃?”
秦氏听了香玉话,便走到床边,又用手推他身子,仲泉含糊地答道:
“我是从店里来,已吃过饭了。太太和女儿自去用吧!”
“那么菱囡翠囡,我们出去吧!这老头子每天只要胡调胡调就好当饭吃了。”
“妈妈,我也不想吃饭。”
“翠囡昨天没有好好吃一顿,早晨又只喝了一杯牛奶,这时哪有不饿的道理,你怎么不要吃呢?你不吃饭我心里多难受!菱儿,你陪妹妹多少吃一些吧!”
菱仙听了,便去拉翠喜的手,翠喜拗不过,遂也拉着秦氏,三人一道到饭厅里去了。
平日美娟吃饭,原是和秦氏一块儿的,所以秋琴便也匆匆喊姨太用饭去。美娟因昨夜仲泉硬生生被秦氏占了去,心中真是恨得切骨,后来第二天早上,又得知仲泉在昨夜十二时后,趁秦氏熟睡,悄悄逃到外面去过夜,并没和秦氏睡,因此倒也心平气和。预备等仲泉回来,叫他立刻去找房子,另外住开,否则便用死来要挟他,这就不怕他不依了。美娟想定主意,也不存心去吃饭,拿些干点心充饥,这时见秋琴来喊,因摇头道:
“我饭不要吃,老爷可有回来?”
“回来了,他睡在太太房里。”
“你去给我叫他来,说姨太有话对他商量。”
秋琴答应一声,便悄悄地到上房来喊仲泉。仲泉原是装睡,一听美娟喊他,就立刻跳下床来,偷偷地到美娟房中。美娟一见,就投入他的怀里,假作盈盈欲泣神气。仲泉无限怜惜,把她吻了一回,笑道:
“你别伤心!你要另外住开,刚才我在外面已找到一幢房子,叫店里茶房去打扫陈设,明天你便好去住了。此刻我仍到那边去睡一会儿,横竖大家要走开,你也犯不着和她再多事了。”
美娟一听房子已经找好,心中一快乐,便破涕嫣然一笑,紧紧搂着仲泉吻了许久。仲泉也着实温存一回,因恐秦氏发觉只得又离了美娟,急急回到上房里去睡。
翠喜只吃了半碗饭,菱仙还要吃得少,划了两口,就放下筷子不吃了。秦氏见了,皱着眉毛儿道:
“你们为什么都不多吃些,饿出病来怎么好,你们也别难受了,吃好饭还是到戏院瞧电影去散散闷吧!”
姐妹两人听妈妈这样说,遂也不计较刚才斗嘴赌气的事了,点头答应。三人饭毕,仍回上房梳洗,秦氏取出五元钱来笑道:
“妈妈做个东,两个孩子就好好去玩吧!回头飞明倘然来了,我会劝他的。”
菱仙翠喜听了,也不觉嫣然一笑,拿着钞票,携手同到大光明瞧电影去。秦氏见房中无人,便也横倒身子,躺在仲泉并头,扳过他身子,低低叫道:
“你别怨我骂你,你已经有这一把年纪了,正经的自己家里事情一些不管账。翠囡和新姑爷不合意,我的心中已够闷了,今天菱儿来说,飞明真的要和她离婚,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想我的心中是多么怨恨啊!你昨夜里整夜不回来,我为你又担了一夜心事,你自己想想,可对得起我吗?”
秦氏说着,又把手儿去捧他脸,身子紧偎了过去,还把那只小脚搁到仲泉的腿上,眉开眼笑地装意态。仲泉因平日见秦氏终是雌老虎那样可怕,这时突然变成了羔羊那般柔顺,倒也感觉另有一种滋味,遂伸手按到她胸前,若有意若无意地摸着她奶头道:
“菱儿飞明难道真要离婚吗?昨天还好好的厅上跳舞游玩,怎么感情立时就坏到这样地步?这种孩子也真不懂事,又闹什么新鲜花样,你为女儿担忧愁,我难道没有心事吗?你要肯太太平平做人,我难道还要跑到外面去吗?你怪我待美娟好,其实我岂真心待她好,也是为了想得一个儿子传代呀!你和我做夫妻也有二十五个年头,扭股糖儿似的多么恩爱,不恩爱也不会养出三个小姐了,所以你千万不用多心,我不会待你坏的。”
秦氏听仲泉这样说话倒也不错,一时不禁扑哧笑道:
“这些都是废话,大家都不要说了。菱儿和翠儿的事,我倒有个很好的办法,不过一定要问过了你,如果同意的话,那就可大家征求同意了。”
仲泉为了翠儿不肯到高家去,正在万分为难,照翠儿的意思,决计要和志云脱离。不过仲泉是个钱业界领袖,假使离起婚来,闹得人人皆知,自己的面子很不好看,这是第一层为难。第二层呢,凌霄有现款十万存在他的庄上,一旦破脸,势必大伤感情,难免他要把存款提出,他若骤然提去十万款子,于营业上恐又发生影响,所以仲泉踌躇不决。今听秦氏有了办法,这是再好也没有了,因把她紧搂在怀,很亲密地叫道:
“我的好太太!你有什么法儿,快说给我听呀!我为了这事,真气闷得饭都吃不下呢!”
秦氏经他一搂,一面笑一面叫他放手,说被下人瞧见,白天里像什么样子。仲泉因放了手,啧的一声吻她一个脸,笑道:
“那么你快说出法子来呀!”
“方才我听菱儿说,她是非常恨飞明不好,骂他是个小滑头,但对于志云却是非常赞成他是个忠厚人,情愿嫁给志云的傻,不愿跟飞明的滑头,这是菱儿的意思。翠儿呢,则抱怨姐姐不应该不欢喜飞明这样漂亮的人才,她说与其跟志云,不如嫁飞明。我听她姐妹俩的口气,最好大家换一个丈夫,现在姐妹俩都已赞成,我所以偷偷问你一声,你倘然也能同意,我们就可做主,把他们四个人叫聚在一处,问明他们意见,如果一致通过,这样不是一掉两成功吗?”
“亏你想得出来,他们难道真的喜欢换一个吗?”
秦氏又移过些身子,偎着仲泉的脸儿,瞟他一眼,哧哧笑道:
“我这个怎好骗你?不过菱儿和飞明结婚已有五个月了,翠儿虽然过门,却是不曾和志云同过床,至于飞明和志云的心里,到底愿不愿意,这倒是个问题。”
“这个飞明太便宜一些,志云太吃亏一些……”
“这是什么话,一样都是你女儿,难道有什么差别吗?”
“咦!你这人聪敏一世,懵懂一时,你不是说翠儿还没和志云同过床吗?这翠儿到底还是一个处女,菱儿到底已和飞明同床半年了,就算半年不足,以一百五十天计算,年轻人不比我们老了无用,你想她已有……几次了,这不是志云太吃亏了吗?”
秦氏听了这话,红晕满颊,笑得捧腹不止,瞅他一眼道:
“你这老骨头,这些事研究得最透彻了,我想志云原是傻子,也许没像你这丈人这样乖,不理会到这些吧!”
“不过笑话是笑话,正经是正经。这样稀奇的事到底很不妥当,假使被访事员得了去,当作新闻资料,我的名誉怎么办?”
“你这话虽是,不过与其招招摇摇离两回婚,不如爽爽快快换一个好,只要秘密些,就仅有我们三家人知道,岂不是不会响亮人家的耳目吗?”
两人这样商量着,仲泉觉得秦氏的话也很有道理,正在这时,香玉奔来道:
“老爷,太太,二姑爷等在客厅里,请你们出去,说有要紧话面谈。”
仲泉秦氏一听,心知是为了吵嘴的事,因急忙一同跳下床来,急急走到客厅里。只见飞明满脸不高兴,在室中团团打转,一见仲泉秦氏,便即气急败坏地道:
“令爱昨夜私自约着大海到舞场去跳舞,我问她一句,她竟要和我离婚,现在她既然要离婚,我也同意,明天就叫她到律师处去签字好了!”
“照我们菱儿说,姑爷也有一个舞女相好着,至于离婚,并不是菱儿的意思。姑爷,你怎么要说是她的主张呢?”
秦氏听飞明的话,立刻替菱仙辩白。飞明一听,倒也不觉脸儿绯红,因慌忙索性道:
“无论是哪个意思,可是离婚终离定了。”
“放屁!我女儿若真的偷汉子,你也得有真凭实据,离婚岂是那么轻易的事吗?”
飞明听罢,真的翻下脸来,起身就要作别,仲泉一拍桌子,故意大怒。秦氏遂把飞明留住,她做好人道:
“姑爷别心急,有话好商量的,我的三小姐她不喜欢志云傻子,倒是很爱着你,因为你比志云漂亮得多。昨天我费了许多唇舌劝她回高家去,她不答应,说这次结婚后,虽同房却并不曾同过床,所以她决计不愿再到高家去,我为了两个女儿真操心极了。你岳父也不是上海没有名气的人,倘然你如也爱着三小姐的话,我和你岳父意思,你同菱儿也不用办离婚了,我便把三小姐许给你,你把二小姐许给志云,因为二小姐倒并不嫌志云是个傻子,这样你不是仍是我的女婿吗?不过你还得考虑一下子,你如承认了,大家便不好再反悔的!”
飞明一听三小姐还是个黄花闺女,不曾和志云同过床,心中这一乐,忽然立时转变了笑容,暗想:“假使翠喜已被志云享受过了,我也愿意调换,何况还是个处女,而且原是个小姨,容貌又比菱仙美艳,这样便宜的事,何乐而不为?”因此是十二分愿意,但是却又害羞起来,支吾一回,方红着脸儿嗫嚅着道:
“承爸爸妈妈两位老人家这样的操心,我是没有什么不答应的,但志云和三小姐是否肯换,这却还是一个问题!”
仲泉听飞明已经答应,心中便放下一头心事。秦氏早已晓得三小姐也愿意的,所以比仲泉更为放心,以为这一对是可以通过了。至于志云方面,他还并没知道,不过二小姐她是情愿肯嫁志云,所以这一对也已有一半可以算数了,万一志云不答应,那也只好再想别的法子,因此又对飞明叫道:
“你喜欢在这儿用饭也好,或者回去也好,我明天准定一个确实的回音给你。”
“那再好没有,因为我还有别事,饭是不吃了,明儿见吧!”
飞明答应一声回身向外就跑,心中对于这个意外的奇缘,真有些喜出望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