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见了没有?到底回不回家?”
“你回家,我当然一同回家……”
飞明听菱仙这样说,便望着她回答,这显见他是屈服,菱仙遂也不再说话。飞明遂回身到杏佛桌边,给她付去茶资,十分抱歉地道:
“姜小姐,我内子完全误会了,请你不要见怪!真对不起!再见!”
杏佛并不理他,飞明遂回身挽了菱仙手臂,走了出去。菱仙忽想起来道:
“咦!你不是和俊卿一同来吗?他的人呢?”
“哦!他在半路上碰到一个朋友,拉他到三马路打牌去了。”
菱仙冷笑一声,自语着道:
“男子都不是好人,见新忘旧,成天在外胡闹,大姐知道,真也要气死哩!”
“哼!朝秦暮楚的女人也不见得少吧……”
两人各赌着气,遂跳上车子,闷闷地回家。
杏佛见两人走后,不觉叹了口气,仔细一想,又觉得好笑,菱仙这个醋,真也吃到隔壁去哩!因叫侍者把茶资拿去,自己又坐到舞女座上去。杏佛坐下还不上三分钟,一个西服少年,匆匆走到面前,满面春风地叫了一声杏妹。杏佛抬头一瞧,正是志云,芳心一阵高兴,就盈盈站起,偎在志云怀里。志云搂着她纤腰,两人遂和着音乐节拍,到池心去欢舞了。杏佛微抬粉脸,明眸凝视志云,志云凑过脸去,两人唇和唇的距离,差不多只有二三寸远。志云只觉杏佛口脂微涂,吹气如兰幽香扑鼻,甜人心脾,直令人心神欲醉。两人四目相对,默默望了许久,各人心中虽然都有千言万语要说,似一时里却无从说起。一会儿音乐倒又停了,志云便和杏佛携手出了舞池,到自己的座位上,和她并肩坐下。侍者见杏佛又给人坐台子,遂来泡茶,志云拉过杏佛的纤手,抚摸了一会儿。杏佛眉儿一扬,掀着酒窝,低低先笑问道:
“云哥,你昨天夜里到底怎样对待新人呀?为什么翠喜竟躺在床上不肯起来,还大哭呢?”
志云听了这话,却不回答,只管哧哧地笑,杏佛芳心更急,因忙又道:
“咦!你怎么老是傻笑……哦!我又记得一件事了,他们为什么把哥哥当作戆大呢?”
杏佛这句话,问得志云得意地笑起来道:
“妹妹,你别急,这句话说来长哩!昨天我们从旅社结婚回家,已经是深夜两点多了,我进房后,先装酒醉打盹,她便给我脱衣,我心中一急,只得装呆子喊妈妈,不肯睡。她以为我真傻,竟把我当作小孩一般看待,拿橘子糖果给我吃,哄我和她并头睡……”
杏佛听到这里,把粉颊靠倒在志云肩上,咯咯地笑弯了腰,抿嘴道:
“哥哥这话可真?你骗我,那么后来怎么样呢?”
“我哪里骗妹妹,后来我把橘子糖果丢了不要吃,她见我竟是傻得厉害,遂自己脱了衣服,硬把我拉到床上并头睡下来……”
志云说到此,停了停,咳嗽一声。杏佛红晕了脸儿,心中暗想,那底下的事,一定是如此这般……所以志云怕羞,不肯说了,因把水盈盈的眼儿瞟他一下,哧哧笑道:
“哥哥,既依她睡了,那翠喜为什么还要哭呢?”
志云见她这笑,不免带些神秘,心知她猜我和翠喜已享受过夫妻的权利,因摇了摇头,凑过嘴去,附着她耳朵笑道:
“我虽然睡在床上,却是像木人一样,她遂百般诱我,把我手去放到她乳部上,我装作不知,且说她偷了面包藏在胸口。她见我如此不懂人道,气极恨极,遂狠命把我一推,我冷不防给她推到床下,心里也气,遂大喊妈妈,说新妇打我。不料这时我表哥表嫂齐巧在房外偷听,经我一喊,害得他们倒吃了一惊,以为为了什么吵嘴。翠喜见被外人知道,遂也哭了,这样直到天亮。所以她要不停地哭了。”
杏佛听了这一套话,真是又好笑又替翠喜难堪,秋波盈盈地望着他道:
“那么哥哥和翠喜竟真的没有同床做夫妻吗?这就怪不得他们要叫你戆大女婿,也难怪翠喜要恨你切骨了。”
“我心里只有妹妹一个爱人,虽然爸爸强迫我和她结婚,但我心里终不爱她的,她越哭越恨我,我越笑越欢喜,巴不得她立刻提出离婚条件,那我才称心如意哩!”
“这你也太……今天你是什么时候回家,翠喜可有一同走吗?”
杏佛想说他太无情,但无情反过来就是有情,因此连忙缩住,却转口问别的了。
“六点不到就走的,翠喜她装生病,不肯同我回家,这我是求之不得,当然是欢天喜地了,爸爸和妈妈却要用汽车去接,说新婚只有一天,是不能不回来的,我不管她回来不回来,就到这里来了。妹妹……你说我太……怎么样呀?”
志云告诉她后,再笑嘻嘻地问她这句话。杏佛听志云竟真的不肯和翠喜同床,一心只爱自己,当初以为他不过说说而已,事到其间,情欲冲动,哪里……现在志云果然言而有信,心中这一感激,真是深入骨髓,身子就自然地倒在他的怀里,捧着他的脸儿,默默地望着他微笑,在这目光和微笑中是包含着无限欣慰和感谢、喜悦……的成分。志云见她不回答这句话,遂也不再追问,只笑道:
“妹妹是到她房中去过,你见翠喜老躲着做什么呢?我倒忘了,妹妹怎和她认识呀!”
“哦!这也真巧得很,我有一个同学,名叫柳蕴珠,蕴珠和翠喜的二姐菱仙是同学,菱仙这人很爱闹,所以把我也拉进内,说今天新姑爷回门,叫我们大家想法子作弄你,你想这叫我如何舍得?”
志云偎着她脸儿笑道:
“怪不得你喊‘皮丝烟’话这样响哩!”
杏佛一听,回忆日中为了要帮助志云不吃亏,被菱仙蕴珠取笑的事,真好难为情,忍不住又咯咯笑了一阵,一面又告诉道:
“翠喜回到上房,就呜咽地哭,秦氏就问方妈,方妈告诉你的傻劲,因此翠喜更哭得厉害,当初我也为你担忧,以为你真的受刺激而发痴了,后来我见了你才放心。翠喜中饭也没吃,哭得两眼红肿,像胡桃一般大。她这样情景,我瞧了很伤心,父母做主,她也没有办法,我想等你回家,你爸若已把她接来,你千万别为了我,耽误了她的好事吧!这人我瞧性情还好,也许她这样,你可以把我娶回去做妾,因我们做女孩儿的也真可怜,爱憎都由丈夫!”
杏佛说时,又把眼儿向志云一瞟,好像要志云依她的话。志云见她如此多情,因抚着她发道:
“妹妹真是慈悲心肠,但你说爱憎都由丈夫,这话也不尽然。比方我真的是个呆子,我心里非常爱翠喜,但翠喜却哭着回家,不肯爱我。这样看来,那爱憎不是男女都有一半吗?”
“你的话看着好像很对,仔细想来却是不对,因为你是先存了一个偏心,你所以不爱她,完全是为着我。我已对你说过了,你应该要分些情去爱她,否则我虽没有叫你不爱她,可是我心里实在很对不起她,好像她的失望,直接的是你,间接的却完全是我害她。哥哥,你也得凭良心说一句话呀!”
志云听杏佛劝到这个样子,也可见杏佛的人格,杏佛的度量,真是女子中第一个人!因此心中更加十二分地爱她。遂又答道:
“妹妹说的话,没有一句不使我心中感激,你真是个天下第一的有情人,我本来是应该接受你的劝告,但我仔细想来,爱情这一件东西,是专一真挚的,是神圣纯洁的,万万掺不得一丝一毫虚伪。我若表面上装作爱她神气,心里却一些都不爱她,那我的行为,就叫诈欺,我的意思就叫虚伪,这就是很不道德,对不住人。现在我对于翠喜,根本就没有爱情,我若再用虚伪诈欺玷污她的身体,你想我的人格何在?况且她负了一个夫妻的虚名,而得不到夫妻的真爱情,她内心的痛苦,一定要比嫁给一个呆婿更痛十倍。我所以情愿掮一个戆大女婿的名,我绝不愿沾她的身体。妹妹,你要我凭良心说一句话,这就是我的一番苦心。妹妹,你现在终可以明白我了!”
杏佛听志云竟说得这样透彻,深叹志云的见解实比自己高明万倍,这种男子,不要说全上海不容易找出第二个,就是全世界恐怕也不多见。听他说来,他和翠喜昨日这个结婚典礼,好像是舞台上的一幕戏剧,不久即有脱离的可能,虽然心中对于翠喜,是表示万分同情,不过若和自己的利害关系说来,她就是自己情场中的一个劲敌,她胜利就是我失败,那么云哥既然存了这个心,我的前程就有放发出一线光明的希望了。杏佛这样一想,因此把翠喜的伤心也就丢开,只好由他,一面瞧手表,已是十点多了,遂又无限柔和地劝道:
“哥哥的一片苦心只有哥哥自己知道,现在妹妹也知道了。但爸爸妈妈是非常疼爱你,你此刻出来,他们一定很担心,我劝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今夜我很痛快,我出来是关照妈妈过的,稍许晚些时候不要紧,我想和妹妹开瓶香槟喝……”
“并不是我劝阻你,你白天已喝醉过,晚上再喝到底伤身体。况且这儿多留恋,要多花费钱,这也太不合算。哥哥,你若要和妹妹谈心,你明天好到我家里来,那不是一样吗?哥哥爱坐,妹妹尽可以陪一整天的。”
志云见她说得这样委婉多情,代自己打算,心里实在爱无可爱,虽然自己钱原不打紧,但她这一份儿好意,我怎能违拗她,不过实在又舍不得离开她,因此只望她憨憨地微笑。杏佛眉毛一扬,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露齿噗地一笑道:
“哥哥,你到底怎么啦?”
“妹妹叫我回家也可以,但你要给我一些甜的。”
“什么甜的?要吃糖吗?妹妹给你买咖啡糖、橘子糖……”
杏佛瞟他一眼,边说边笑,直笑得花枝乱抖。这时齐巧跳黑灯舞,志云得此机会,便把杏佛抱在怀里,捧着她娇靥,凑过嘴去,紧紧吻在她的唇上,甜甜蜜蜜地吮了许久。直待灯光放亮,志云这才分开嘴儿笑道:
“橘子糖、咖啡糖、奶油糖……再没有像妹妹唇儿那样甜呀!”
杏佛无限娇媚地绕过盈盈的俏眼,睃了他一眼,忍不住低头嫣然笑了笑。志云是八点半叫杏佛坐在一块儿,现在十一点一刻,一共两个钟头,计算大上海舞场坐台子每小时五元,志云因购十元舞票,交给杏佛,另外又塞给她二十元,说是给妹妹买鞋袜穿。杏佛欲推他不受,志云却已转身匆匆地走了。
志云回到家里,高太太告诉他说阿三车子这次已是第三次接新人了,志云也不回答,只谈了些别的。凌霄又劝志云一番,说既已结成夫妻,终要相亲相爱,志云不敢违拗,遂频频点头。直到十一点多,阿三回来报道:
“沈老爷说三小姐实在因患心胃气痛,想必因昨天劳乏之故,现在正在请医服药,能得稍愈,即当送上,一切还请高老爷高太太、新姑爷特别原谅!论理原是不应该的。”
凌霄和高太太听了,也只好罢了。志云心里觉得欢喜,但却没喜形于色,因此凌霄反安慰他说:
“孩子,事已如此,人有旦夕祸福,想想媳妇儿身体本是薄弱,休养几天也就会好的,你今天也辛苦了,早些睡吧!”
“不错,你爸爸叫你好去睡。小蛮,你给少爷叠被去。”
小蛮答应,遂跟志云同到新房里。志云坐在镜台前,望着小蛮玲珑的身子,跨上床去,把绣花被儿一条一条地理出,只剩一条薄薄的妃色的被儿,铺在床上,回头向志云笑盈盈地叫道:
“少爷,你今夜里暂时冷清一夜吧!明天夜里,新少奶奶来了,就会热闹的。少爷,你昨夜里为什么把新少奶奶弄哭了,想必新少奶奶是怕你哩!”
志云听小蛮竟取笑自己了,瞧她神情,天真烂漫,十分可爱,因忍不住亦笑道:
“新少奶奶怕少爷,你怕不怕呢?”
“我又不是新少奶奶,怕你干吗?”
“那么新少奶奶今夜不来,就你来陪着少爷好吗?反正你是不怕的。”
“我是没有这样好的福气哩!”
小蛮说着抿嘴哧哧地一笑,便回身要走,志云急忙叫住道:
“你忙什么?还有痰盂换过水没有?时钟开过没有?窗幔拉拢没有?”
志云因要绊住小蛮,多和自己聊一会儿天,所以故意派出这许多的事叫她干。小蛮回过身来,眸珠一转笑道:
“少爷,你自己瞧瞧痰盂里,换过了水没有?时钟也早开足了,至于窗幔,少爷没有睡,我怎么好拉拢呢?”
“对呀!少爷还不曾睡,你怎么就好走了?”
志云这句话,倒把小蛮问住了,因扭了扭身子,脚尖在地上点着笑道:
“我又不知少爷什么时候睡,假使少爷和昨夜一样坐到天亮,难道叫我也陪到天明不成……”
小蛮说到这里,又咯咯地笑弯了腰。志云见她思想这样灵敏,因冷不防把她拉来,伸手要呵她痒道:
“好好!你只管取笑少爷,我可不饶你哩!”
小蛮怕痒,蹲着身子,要赖到地上去,一面笑,一面讨饶。志云索性再用两手把她轻轻抱起,低下头去要闻她香,急得小蛮把两脚乱跺,志云只好把她放下。小蛮啐他一口,回眸瞅他一眼,咯咯笑着,便一溜烟地逃出房去了。志云自语了一句这孩子好玩,便自关上房门,脱衣就寝。
这晚志云睡在软绵绵的床里,心里真有无限的感触,热情的初夏之夜,富于春意的华丽新房,可是睡在床上的我,竟是独拥锦被,假使这次结婚的是我亲爱的杏佛,这个时候我是多么的幸福啊!
俗语道:“如要吵,讨个小;如要不太平,讨个狐狸精。”现在沈家有两个狐狸精,一个是大太太秦涵芬,一个是二姨太花美娟。涵芬年纪已经四十多岁,却还是头上烫发涂脂抹粉,画着弯弯细长的眉毛,穿着窄窄腰身的旗袍,短短的袖子,脚虽然只有三四寸大小,但却还要穿皮鞋,脚尖后倒要塞上一大团棉花。说也好笑,涵芬既涂着满脸的香粉,但是却不能说话和眨眼,因为一说话,嘴就要张开,嘴张开,额间就露出车轨道,那涂上的粉就会翻下来。她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年纪,因此和美娟还要和仲泉争夕,美娟是个堂子里出身,况且晓得仲泉是喜欢她的,哪里肯让步。后来由三个女儿做中,议明每一个月,大太太那边睡二十天,二太太那边睡十天。美娟吵着不依,就公平交易,老少无欺,一定要十五天一人。秦氏一听,便要和仲泉拼命,仲泉吓得心胆俱碎,只好再三向美娟央求,说他每夜终要陪美娟到十二点钟,方才回太太房里去睡。美娟一想,晚饭是六点吃,若到十二点,也还有六个钟头,这样久长时间,仲泉既陪在我房,我倒可以捷足先得,吃他头一票出口货,剩下的再给秦氏吃去,这倒也是个办法,因此也就委委屈屈地答应下来。但是倘然到了月大有三十一天的时候,那这一天就又发生了问题,后来还是三小姐翠喜劝妈妈,把这月大的一天就牺牲给了美娟,所以美娟和翠喜的感情倒也不坏。
新姑爷回门的一天,美娟真是大触霉头,第一趟为了菱仙杏佛一推,她和秦氏就在新姑爷筵席前演了一出翻元宝的把戏,倒给秦氏打了两记耳刮子。第二趟,却是为了翠喜回去,无故的又给秦氏出气大骂一顿,险些还被秦氏玻璃杯掷破了头,因此心中愤恨得什么似的,躲在自己房里生气。
晚饭后,月仙因夫婿已走,便也要回去,秦氏却留她住几夜,说和翠喜晚上做伴,顺便可以劝劝她。月仙不好意思推却,遂和翠喜睡到三妹旧时的卧房里去,不料高家开汽车来接三次,翠喜既已抱定宗旨不去,就是杀了她头都不肯去。仲泉见女儿说得这样坚决,遂只好向阿三假说生病,去回复了高家。
这天齐巧是月大的末一日,照理七点敲过,仲泉就要到美娟房里去,但今天原是特殊情形,为了三女儿不肯回去,费了许多唇舌,又应酬了高家来接的车夫,因此直到十一点钟,还在上房里和秦氏谈论翠喜这头亲事究竟怎样是好。女儿不肯回去,又不能拖她走,但是高家若天天来催,倒也难以应付。两人正在磋商,忽听美娟在房中大哭大闹的声音,仲泉正欲到美娟房中去,不料美娟丫鬟秋琴匆匆来道:
“老爷,已十一点多了怎么还不进房去?姨太太等得心焦哩!”
“来了!来了!叫她不要性急呀!”
“不许走!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欢欢喜喜的新姑爷回门,她敢为了你晚一些进房,就大哭大闹,这成什么体统?她是这白虎精要哭穷我家吗?我瞧你这老头子只剩了一张皮一根骨头了,若再一心钻在她的洞里去寻欢,我瞧你是要和棺材做朋友哩!今夜她敢泼辣,就偏不许你去睡,你敢出一步房门,我就和你拼命!”
秦氏见美娟竟放出这种手段来,而且这短命老甲鱼,又狗颠屁股似的匆匆要走,一时气得怪叫如雷,立时站起身子,把桌一拍,大发雌威。可怜仲泉,前脚已经跨到房门口边,经秦氏一吼,顿时两脚生根,再也不会动了,一会儿方回身道:
“太太,你放宽一些吧!今天她已经吃了许多眼前亏,你也该讲个理由,怎么好不照规矩叫我不去睡呢?况且大女儿三女儿都在,被她们知道了,也不好意思。”
秦氏听仲泉帮着美娟说话,心中好像火上添油,便不管什么,拍手拍脚地大骂道:
“你今天像煞是多了钱了,讨了小老婆来欺侮我大太太,你忘记从前尴尬时候了吗?一会儿没有米,一会儿又没有柴了,哪一样不是我给你去张罗,我把妈妈给我的一副银镯头,都贴进你的家里用了。你现在是‘穿了绿棉袄,忘记了我槐花树’,你真不是个人,今夜我一定不许你到狐狸精那里去睡。什么叫规矩,你倒拿出来给我瞧瞧。你也知道女儿在晓得不好意思吗?我就叫月儿翠儿来批评一句话……”
秦氏说罢,扭住仲泉,大哭大骂,真要拼命模样。这时月仙翠喜以及众仆人都闻声赶来,连忙劝开,月仙问明缘由,方知是为了这个,心中忍不住好笑,因劝爸爸今夜就在妈房中睡吧!仲泉见秦氏泼辣到如此地步,简直无话不说,心中恨得无可再恨,意欲和她打一场,但实在没有这样勇气,况且女儿在房,究竟被人笑话,因此只得勉强答应。不过心中又一百二十分地不放心美娟,故意大声对秋琴说道:
“秋琴,你和姨太去说,老爷今夜有事,不进来了,叫她不要哭,她的心老爷知道了。”
秋琴答应一声,匆匆去告诉美娟。美娟一听知道老甲鱼没有血气,又被雌老虎降服了,因此也没有法子,只好叹了一声,叫秋琴脱衣和自己一块儿睡,暂时把秋琴当作了仲泉,搂得紧紧的睡去。
这里上房中,月仙翠喜见一大场大闹已经平静,遂仍携手到卧房里睡去,众仆人也都纷纷散开,香玉服侍老爷太太睡下,也到后房去睡。仲泉心中有气,闷闷假装睡着,秦氏本待缠绵着要他应酬一回,但今天自己跌了一跤,这时屁股甚痛,且实已倦极,因此头还没放到枕上,已是呼呼熟睡。仲泉一见,心中大喜,他气闷极了,竟偷偷下床,披上衣服,跑出大门,坐车到紫玉那儿来。
紫玉在梦中被敲门声惊醒,一瞧桌上时钟,已十二点一刻,还道杏佛从舞场里回来了,但是杏佛带有司必灵钥匙,难道今夜被二房东拉上铁插了吗?因急急披衣下楼,隔着大门,还低低叫道:
“我的杏囡,别心急,妈妈来了。”
紫玉说时,已到门边,见铁插并没有拉上,心中好生奇怪。开门一看,竟是仲泉,一时又惊又喜,急改口喊道:
“我道是杏囡回来了,原来却是你,这时候你怎的能来,今天你的家里不是很热闹吗?却倒有空呢?”
紫玉说着把门关上,携着仲泉上楼,只见仲泉脸儿铁青,气呼呼道:
“我真气极了,我真气极了,今夜我睡在你这里,由着她们闹去,我还是眼不见耳不闻来得静。”
紫玉一听这话,心知他家中大小又在吵闹,所以躲避到我家中来了,口里虽不说什么,心中倒着实欢喜,暗暗祈祷着,但愿她们越闹越厉害,叫他在那边住得不安静,那么我这儿就会常来了。一面忙去倒杯茶,放在仲泉面前,一面又假意问道:
“你气谁呀?谁又给你气受呀?你是一家之主,新婿上门,是个很欢喜的日子,怎么倒又闹起来,这也太没有意思了,你倒说给我听听。”
“还有谁呢?我家里就是这个老不死最不好了,动没动要骂人打人,她们两个吃醋,我受罪,我真作孽极了,想起来我真要当和尚去。”
“当和尚去吗?你怎舍得下娇娇滴滴的二姨太呢?”
紫玉听他这样说,便走到他身边,绕过媚意的俏眼,向他一瞟,又抿着嘴儿笑。仲泉见她穿着薄薄短衫、纺绸短裤,不大不小的脚儿拖着绣花睡鞋,很有样子,蓬松的头发,俏丽的脸蛋,雪白的粉颊,虽然是未老秋娘,但却自有另一种风韵,实亦够人销魂。因伸手把她拖到膝间,紫玉就一屁股坐在他的膝上。仲泉勾着她粉颈,把嘴儿吻着她脖子笑道:
“我是舍不得你呀!我见了你,我的气就平得多了,她们都不是人……好了,这种事我也不要说了。我是有好多时候没有应酬你了,想你一定很闹着饥荒,趁杏囡没来,我们睡着说吧!”
仲泉这几句话,倒真说在紫玉的心坎里,不觉红晕满颊,嫣然露齿一笑。仲泉早已站起,抱紫玉到床上去。紫玉轻声儿笑道:
“你别忙,先躺着吧……”
说着在床后又撩过一条实地纱的夹被,两人方才并头躺下来。
大上海舞厅里的杏佛,自送志云走后,便仍坐到原位上去,即有许多舞客前来求舞,因此她一点都不能脱身,直到四点半钟,天已明亮,方才回家。
杏佛开进大门,到了楼上,走到房门口时,就听到一阵鼻息如雷的鼾声。她把门儿轻轻开了进去,突然瞥见妈妈的床上,睡着两人,一个正是自己干爸仲泉,两人脸贴脸儿的熟睡,妈妈把一只脚露在被外,裸着半段大腿,床沿旁还堆着两条短裤。杏佛一见之下,直羞得两颊绯红,连忙蹑手蹑脚地移步到下首自己床上,因为一夜疲劳,实已倦极,也无暇去想仲泉今天家中有事,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就把衣服脱了,倒身躺下,意欲闭眼睡去。不料才一合眼,妈妈那一条雪白粉嫩的大腿,就好像露在眼前,同时脑中又盘旋着舞场和志云吮嘴的情景,芳心不住地荡漾,心中就暗想:志云的话真是多情,他竟牺牲了一切,把整个的心都给了我,这我是多么的感激呀!一个人要睡的时候,心里是不能想的,一想之后,那思潮就会涌上来,何况杏佛心中要想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一会儿想菱仙和自己吃醋,实在好笑,一会儿又想秦氏美娟翻元宝,真是有趣。这样左思右想,东方的朝阳,差不多要升起来了,玻璃窗外射进的亮光,更是耀眼,杏佛恨起来,遂索性把被儿没头没脑地盖起,这才慢慢地入梦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