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泉在紫玉家里,和紫玉卿卿我我,一个郎情若水,一个妾意如绵,无限旖旎,万般恩爱的当儿,可怜那秦氏却正坐在房中,独对孤灯,闷闷地出神。房内是静悄悄的一丝儿声息都没有,只有嘀嗒嘀嗒的钟声,在寂寞的空气中流动。秦氏望着梳妆台上的时钟,已指在十点半了,心里真有无限的怨恨,仲泉这老不死,他说到朋友那里赴宴会去,我关照他十点以前要回家,他竟直到这时还没来,可见他是在掉枪花,一定是到美娟这烂货那里去窝心了。本来我也真不放他走的,因为这几天来,为了翠儿菱儿的事,他倒的确忙了几日,连店中也没去,只是伴在我房中,和我商量,我见他安分了许多,既然朋友请客,若不放他走,也是怪可怜儿的,自己不免太厉害。照现在的情形看来,这老不死简直是要对他凶恶,他方才服帖我哩!一样是个女人,我也算得温存他了,不料这老不死还是一心恋着美娟,我真不知道这只狐狸精到底有怎样迷人的手段,可惜我不是男人,否则倒也想去尝一尝烂货的滋味哩!
秦氏一肚皮气愤,本想和女儿谈谈,但菱儿翠儿晚饭后也一同出去玩了,她们自有她们的心事,妈的事儿她们当然也无暇顾及了。秦氏无聊已极,因便开着无线电解闷,不料这时候电台播音节目不是讲耶稣道理,便是讲《古文观止》,此外只有唱片,什么皮黄、音乐、歌唱,秦氏相信念佛,耶稣道理根本格格不相入;之乎者也的《古文观止》,更加不要听;皮黄虽好,但听不懂他唱词,好像对牛弹琴;敲起锣鼓来,反而增加自己的烦躁,也没有什么听头;西乐好像在发疯;广东音乐虽清静,到底太凄凉,好像孤孀媳妇走夜路。至于娇声滴滴的歌唱片,她一听了后,几乎要把这只七灯收音机都扔掉了。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美娟平日最爱听时代歌曲,听会了也学着唱,仲泉一听美娟娇声的歌唱,他两只脚就会不由自主地色眯眯走进美娟房里去,所以秦氏一听这种歌声,就想着美娟这狐狸精的可恶,当然是更不要听。配她脾胃的什么申曲啦、越曲啦、四明文书啦、说书啦,偏偏还没到这时光,秦氏心中一恨,伸手“咔吧”一声,早已把它关掉,移步坐到写字台旁。因为实在无聊,不免打开抽屉,东翻翻,西翻翻,倒给她翻出一本粘贴照相的簿子来,心中暗想:前时仲泉和朋友各处去旅行,曾有各处许多名胜风景摄来,统统都贴在册子上,我倒不妨拿来瞧瞧解闷。因把照相册子取出,翻开了一张一张地瞧去,只见有泰山的日观峰,还有孔子的文庙、西湖的葛岭、秋侠的墓、孤山的梅花,后面尚有长江小姑山、黄鹤楼,无锡鼋头渚。照片中尚瞧得出小小一碑,碑中刻着“包孕吴越”四字,因为照片镜头是“罗莱福克斯”的四点四,那块碑本来已很小,碑中的字更细小得不盈一粟。秦氏竭目力细瞧一回,回过来再翻一张,不料眼前却显出一张美娟最近摄的小影,片中风景好像是在兆丰花园,美娟身倚竹篱,手攀柳丝,秋波盈盈,亭亭玉立,竟像和人要说话的神气。秦氏见她意态勾人,心中想起仲泉今夜睡在那边,不晓得她的骨头又要轻到怎样地步,因此妒性勃发,遂伸手把那照片取下,撕成粉碎,口中还不住地骂道:
“狐狸精,烂腐货,顶难看,不要她。”
秦氏撕了照片,抛在痰盂里,心中有了气,也无心再瞧,遂把照相册子翻拢。正欲藏进抽屉,预备去睡,不料册子里有一张不曾贴好的照片,从里面掉下来。秦氏忙又放下册子,拿起一瞧,只见是一张大餐台的样子,上面铺着一方白布,中间摆着一只花瓶,正满插着鲜花,仲泉坐在中央,右首却坐一个四十不到的半老佳人,眉目之间,颇觉清秀,左首坐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装饰非常摩登,看她脸蛋儿,真比美娟还要美丽。秦氏心中不胜诧异,这一老一少,到底是谁呀?莫不又是仲泉的外室吗?因又再仔细地打量,只觉那妇人是一些不认识,那女郎却是好生面熟,但一时却记不起。秦氏闭了眼睛,满腹寻思良久,猛可地把桌一拍,大叫起来道:
“咦!咦!这就是菱儿的同学杏佛呀!怎么会和仲泉摄在一起?难道……吗?嗯!嗯!这个半老的女人又是哪个呀?我怎的从来也不曾瞧见过……”
秦氏自语到这里,再瞧仲泉的衣服,是穿一件现在最新做的毛葛单衫,想过去,这照片也摄了不多几时,仲泉这老不死的花样真不少,怎么一会儿就和杏佛勾搭上了呢?但杏佛只是十六七岁的孩子,怎么会爱仲泉,也许不是杏佛吧,天下面貌相同的人原也不少,那么这到底又是谁呢?想了又想,思了又思,不觉很奇怪地脱口问道:
“这是谁呀?是谁呀?”
“太太,是我!你刚才叫我到厨下去泡柠檬茶,现在已给你泡好了。”
秦氏听了,回头一瞧,原来是今天新进来的苏州娘姨何妈,正搬着一杯柠檬茶,从后间走进房来,心知她是误会了,倒忍不住好笑。这时何妈已到秦氏身旁,秦氏把手向桌上一按道:
“你摆在桌上好了。”
一面拿了照相,兀是瞧个不停,嘴里啧啧地咽着唾沫,皱了眉毛,犹自问着道:
“这是哪个?这到底是哪个呢?”
何妈见太太这个情景,心里倒也奇怪起来,遂放下茶杯,也伸过头去,向秦氏手中那张照片偷望了一眼,谁知她瞧了照片之后,竟冲口地叫道:
“太太,这个人你不认识吗?我倒认识她的。她是我邻居周家妈的女儿,名叫紫玉姐姐呀!这个照片怎么会在太太这里?还有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小姐,我却不认识了。”
何妈毫没用意地说了这几句话,便笑盈盈地自管走开,谁知说的原属无心,听的倒有意了,秦氏慌忙把何妈叫回来道:
“何妈,我问你,你怎么倒认识这个妇人呀?既认识这个妇人,怎么倒又不认识这个小姐呀?”
“太太,你再给我瞧瞧。”
何妈被秦氏叫住,又回过身来,秦氏遂把照片递给何妈,让她仔细瞧一回,又急急问道:
“何妈,你现在可认出了没有?”
“这个紫玉姐姐是一些都不错的,昨天下午,我还到她家里去过一趟。因为她妈妈周家妈,当我出来的时候,她曾托我带个口信给紫玉,叫她设法带些钱回去,因周家妈是个哑子,年纪也有六十多岁了,说起来也真可怜,饭都有一顿没一顿的。紫玉姐姐在上海是真惬意极了,一天到晚不要做事,现在住得好好的,穿得又漂亮,这种福气真是修过的。”
“那么她既这样惬意,她丈夫一定是很会赚钱的了。”
“她的丈夫吗?死去差不多已有十年了。她丈夫死的时候,我记得她还有一个八岁的女儿。”
何妈很神秘地笑了笑。秦氏又把照相瞧了一回,觉得那少女完全和杏佛一样,也许真的就是她,那这个妇人当然是杏佛的娘了,但仲泉和她娘儿俩一同摄在里面,不晓得是和她娘有关系,还是和杏佛自己有关系?我想一定是和杏佛了。谁料杏佛这小狐狸精,到这里只有一次,竟有如此迷人的手段,就把仲泉勾引了去。仲泉虽然多几个臭钱,年纪到底老了,杏佛给他做女儿有余,不料杏佛竟也会爱上他,这种女子真也淫贱极了。一时心中既恨杏佛,又恨仲泉怎么活了这把年纪,还是拈花惹草不安分,我要出胸中这口气,实在非向何妈问个明白不可,因回头又向她问道:
“何妈,你这话奇了,她丈夫既死了十多年,怎的还有这样福气呢?”
何妈是个今天新进的仆妇,当然不知道其中有这么一回事。她见太太喜欢和自己聊天,这也乐得把别人家的事来当作故事讲讲,也许因此太太得宠了自己,那倒的确是个奉承拍马屁的机会,便笑了一笑,抿嘴道:
“太太是大人家出身,哪里晓得这种事。紫玉姐凭着她那副好模样儿,她是轧着了一个好姘头呀!”
“哦!原来如此。何妈,现在反正没什么大事干,我也寂寞得很,你倒不妨说来听听,这个姘头你可知道吗?”
秦氏生怕何妈不肯尽情告诉,所以故意装作毫不相关的样子,只当一件新闻谈,何妈因此也就中了她的圈套,笑着告诉道:
“本来是不晓得的,因为姘了多年了,所以大家都知道。她的姘头就是后马路头钱庄姓沈的,名字我却记不清了。紫玉姐她初到上海,也是很苦很苦,只不过给人家洗洗衣服,听说她和姓沈的轧姘头,也是从洗洗衣服姘上的。”
秦氏一听开钱庄姓沈的,心中早已明白了一半,暗想仲泉原来并不是和杏佛有关系,倒是和这老狐狸轧姘头。遂把照相拿来,又细瞧一回,那老狐狸到底有什么好看,觉得也不过如此,因把照相又给何妈瞧道:
“你说她有八岁的女儿,你瞧这一个可不是她的女儿吗?”
“啊!对了对了!就是她的女儿,真是黄毛丫头十八变,变得我不认识了。阿杏八岁时候,我瞧见了后,就一直没有见到过,那天我到她家里去,阿杏偏又没在,我也没有问起,谁知竟变得这样漂亮的一个小姐了,那就无怪我要老了呢!”
秦氏听她说出阿杏,那心中也就完全明白了,虽然是气得了不得,但依然镇静了态度,又笑问道:
“紫玉的本领倒真大,但那姓沈的既然有钱,你晓得有没有把她讨回家去?”
“太太,你不知道这个姓沈的,是个十足道地的怕老婆,他老婆雌老虎是有名的,所以虽然有钱,却是万万也讨不回去的。”
何妈这样当面嘲笑骂着,直把秦氏气得目瞪口呆,脸儿一阵红一阵青,几乎要发作起来。何妈却并不理会,依然笑嘻嘻地道:
“紫玉姐她是天天地咒骂那大老婆早死一日好一日,因为大老婆死了,她就有升大的希望了。我说紫玉的良心也太不好了,有这样过活,也就是了,还想升大,所以一个人的欲望是没有满足的!”
秦氏听了这话,头顶上几乎要冒出火来,这老狐狸竟如此可恶,还是何妈的话倒很中听,一时也忍不住骂道:
“这种烂污婊子到底不是人,自己勾引人家丈夫,不要脸皮,倒真是好死哩!别人家好好结发夫妻,怎么会死?我听了,也真有些代那位太太抱不平呢!”
何妈一听这话,心知她也是太太,听了这话,当然不免惺惺相惜,所以代抱不平了,一时深悔自己失言,慌忙也帮着骂道:
“太太,你的话真不错,我说她这种人是伤阴骘的,有的往往因此累人家好好夫妻吵嘴,这她不是变成了一个害人精了吗?”
“就是为了这样,我所以才代那太太气哩!不知道她小公馆是借在什么地方?”秦氏听了何妈这样说,脸上方有了些笑意。
“太太,她们是住在跑马厅路乐群里第三家。”
秦氏听了,把这地址连连念了几遍,牢牢记在心里,一面又搭讪着问道:
“你在上海做娘姨有几年了?”
“不过三年,上月里我因回家瞧丈夫去,前天才得出来,昨日下午我先到乐群里去带个口信,今天荐头店老板就陪我到太太家里,我瞧太太真是个有福气人哩!”
“哦!你还只有前天从苏州到上海吗?此刻我没有什么事,你去睡吧!”
何妈谢了一声,便自管退出。秦氏一面把照相仍旧夹在册子内,藏进抽屉,一面拿过柠檬茶,喝了一口,心中暗想:“仲泉今天夜里怕是不会回来了,明天若回家,我且先问他有一个洗衣服的苏州妇人,名叫紫玉的,还有一个女儿,可认识她?他如说认识的,我便拉他到乐群里去闹一回;假使他回称不识得,我便把照片拿出给他瞧,看他还赖到哪里去。”想到这里,一时人已倦极,伸腰打个呵欠,正欲回床去睡,忽见香玉进来道:
“太太,二小姐和三小姐回来了。”
随着这话声,这就见菱仙和翠喜携手进来,脸上似乎很不高兴的模样,见了秦氏,便喊了一声妈。秦氏还以为两人又在斗嘴,不过既斗嘴,怎的又携了手呢?因忙问道:
“你们在哪儿玩呀?为什么又一脸不高兴呢?”
“妈妈,说起来也真气人,我和妹妹在中央舞厅里游玩,你猜我们碰到哪两个不要脸儿的人在跳舞?”
秦氏听了菱仙的话,因为自己一心恨美娟,所以便急急问道:
“莫不是你爸爸和美娟这狐狸精在一起跳舞吗?”
“爸爸没有在那边,美娟一个人倒是在舞场里呢!”
翠喜噘着嘴儿说,秦氏跳起来嚷道:
“这样说来,那不要脸的狐狸精,敢是在偷小白脸一同玩吗?”
“这倒不是,我们瞧见杏佛这妮子和志云在跳舞呢,两人亲热得不得了,这种肉麻的举动,我瞧了真代妹妹气得个半死。”
“怎么杏佛这烂污货竟迷住了三姑爷吗?这娘儿俩真不是人,我也正在气她们,你们快过来瞧吧!”
秦氏一面说着,一面又急急把仲泉和杏佛娘儿俩的合摄小影取出,递到菱仙和翠喜的面前。两人凑过头来一瞧,都嚷起来道:
“哟!爸爸怎么和杏佛也一道合影了呀!还有这个妇人,又是哪个呀?”
“我一切已调查明白了,这个妇人就是你爸爸十多年的老姘头,我一向被他蒙在鼓里,今天也给我破案了,我真好气,明天我决不干休,定要把这烂污货打得一个落花流水,方才消我心头的一口怨气哩!”
“妈妈,那么这个杏佛为什么也摄在一道?”
菱仙又不明白地问道。
“菱儿,你说杏佛是你同学,你怎么有一个这样不正经的同学,她就是那个烂污货的女儿呀!”
菱仙一听,红晕着双颊,急得跳脚,嚷起来道:
“这不要脸的混账东西,哪里是我的同学,她是柳蕴珠的旧同学,我也是由蕴珠介绍,方才认识的。妈妈,飞明上次他要和我离婚,就是为着杏佛和他在大上海跳舞。这种女子原是水性杨花的,见一个爱一个,今天我们在中央舞厅,又亲眼瞧见她和志云跳舞,志云和她的举动是非常亲热。怪不得志云不爱妹妹,第一夜里,就装着傻子,志云这短命小鬼也不是好人。杏佛真是我们姐妹的冤家了,明天妈妈要去,我们和妈妈就一道打去。”
秦氏一听,她的女儿是自己女儿的冤家,紫玉自己又是我的对头,一时火上添油,便咬牙切齿地大骂道:
“这都是你的爸爸老不成才不好,他弄了美娟这个白虎精还不够,谁知在外面又弄了一老一少的狐狸精,明天我和你爸爸也一定不肯罢休的!”
这时母女三人都气得浑身乱抖,不过各人有各人不同的气。秦氏是只恨着紫玉,对于杏佛还在其次。翠喜却一心恨着杏佛,因为她已明白志云不是傻子,他所以不肯和我同床爱我,完全是为了杏佛迷住他,那芳心里怎不要把杏佛恨得切骨呢?至于菱仙心中却是把志云痛恨得不得了,她想翠喜现在嫁给飞明,那我嫁给志云不是很好吗?偏偏他拒绝我,现在弄得我上不上下不下,这是多么怨恨呀!因此三人各自骂了一阵,把站在旁边的香玉倒瞧得好笑起来,遂去倒了三杯茶给她们喝,说不要气坏了身子,且息息吧。秦氏又对翠喜道:
“这个志云既不是傻子,那么翠儿也不用和他离婚了。”
“妈妈,你这话,难道世界上没比他好的男人了吗?”
“你倒不要紧,因为飞明是很喜欢你,只是菱儿我又要给她配人了。”
菱仙听妈妈这样说,颇觉酸楚,因拉了翠喜,同到卧房去睡。秦氏见姐妹两人走了,便也脱衣就寝,一心只等明天仲泉回家,便可和他拼命了。
仲泉宿在紫玉家里,又风流了一夜,直到次日醒来,他便匆匆起身。紫玉见杏佛昨夜并没回来,心想莫非和志云也在开房间吗?但早晚终是志云的人了,也就不去管她,只把仲泉一把拖住道:
“时候还只八点一刻,况且杏囡又不在家,多睡一会儿怕什么?”
“今天是九点钟朋友约我在店里相会,有些事情商量,不睡了。”
“那么让我起来给你倒洗脸水煮点心吧!”
“不用了,不用了,我这时立刻就走了,你只管睡着吧!”
仲泉说时,已披上长衫,紫玉见他这份儿要紧,遂也不留他,只对他说道:
“杏囡和志云的事,准定你去管账吧!杏囡回来,我自会对她说的。”
仲泉答应一声,早已匆匆奔下楼去。诸位,你道仲泉是不是到店里会朋友?原来他是到美娟那儿去的。因为昨夜美娟不放仲泉走,仲泉曾应许第二天一早来陪她,所以他不敢失信。仲泉一到美娟房中,只见美娟睡在床上,犹酣然未醒。仲泉心里十分欢喜,遂轻轻也躺到床上,偷偷地玩弄美娟,美娟被他扰醒,睁眼一见仲泉,真是又惊又喜,仲泉笑道:
“亲爱的,我可有失信吗?”
美娟哧哧笑了一阵,心中自然十分得意。仲泉陪她直睡到午后,方才起身,两人匆匆吃了饭。仲泉恐怕秦氏又要大跳,遂急急又回到秦氏那儿来。
仲泉到秦氏那里去,第一个原因便是和她商量杏佛代嫁志云的事,省得多出一笔离婚手续。谁料仲泉一走进上房,秦氏就劈头骂道:
“你在外面做的好事,你怎么不早来一步?你有一个洗衣服苏州女人名叫紫玉,她方才亲自来瞧你,说她家中烧了火,叫你立刻就去,你难道不知道吗?”
仲泉给秦氏这样一说,顿时吓得脸儿失色,但仔细一想觉得这话也真奇怪极了。早晨自己方从紫玉那边出来,不过到美娟那里去陪睡一会,怎的这样快她家里就会火烧了呢?而且她不到店里来找我,却亲自到家里来,她知道秦氏是个雌老虎,难道她倒有这个胆量吗?一时心中疑惑不定,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为什么一声儿都不响呀!我和你大家去瞧瞧她吧!我看她哭得哀哀的真也伤心极了!”
“你这话到底可是真的?”
“妈妈的话是千真万确的,因为她女儿是我同学,所以我和三妹亦要一同去瞧瞧。”
仲泉听菱仙也这样说,一时就信以为真,以为秦氏到底是个女人,而且年纪也老了,一听紫玉家着了火,虽然是我的姘头,她竟发出善心来要和我同去瞧瞧,这将来说不定还好把紫玉讨进门来呢!到此不免又急又愁地急道:
“这事真也凑巧极了,怎的一忽儿工夫,就会得火烧呢?既这样,我们就大家去瞧瞧也好。”
秦氏一听,果然这事是实,心中又恨又喜,立刻叫人喊一辆汽车。秦氏向菱仙翠喜丢个眼色,母女三人便拉着仲泉匆匆跳上汽车,直开到乐群里去。
汽车到乐群里门口停下,四人跳下车子。仲泉探头向弄内一望,里面悄悄无声,不像有火烧的情景,心里倒是一怔。秦氏早已理会他的意思,便忙说道:
“外面看来倒不像有火烧呀!难道已救熄了吗?我们且进屋子里去瞧个明白再说。”
仲泉这时也心急得了不得,最好立刻见到紫玉母女,是平安无事,方好安心,一时遂身不由自主地跟着到第三家。谁知大门却是关得紧紧的,仲泉到此,更加疑心,因伸手把她们拦住道:
“你们在外且等会儿,让我先上去瞧一瞧,然后你们再进来,好吗?”
秦氏只装不听见,自管敲门。仲泉见此模样,情知不对,但事已如此,也没有用,意欲再向她阻拦,里面早已有个老妇人出来开门,秦氏忙问道:
“姜家可在这儿?”
“正是住在这儿堂客楼。”
秦氏一听,便奔着上楼,仲泉大吃一惊,立刻抢步追上,要走在秦氏前面,秦氏这时怒火中烧,大喝一声,两人几乎在半楼梯上挤下来。菱仙翠喜走在后头,伸手把仲泉长衫拖住,仲泉下面失势,上面手面一松,秦氏早直奔楼上去了。
当秦氏仲泉汽车到乐群里时,杏佛也还只刚走进一步,她和志云两人一夜未归,究竟是在哪儿玩呢?原来两人在中央舞厅跳舞,却碰见了美娟,因心里憎厌着她,两人遂又匆匆出了中央舞厅,转到杨子舞厅去玩。直跳到夜里两点钟,志云还不肯罢息,杏佛因劝他道:
“云哥,时候真已不早,我们回去吧!太迟了,到底伤身体。”
“今夜是我最兴奋的一天,怎的就要回家了吗?妹妹,我们还得喝些香槟,你难道不肯陪我一下吗?”
杏佛听了志云这样说,倒也不敢十分违拗他,况且今天自得翠喜要和志云离婚消息,心中实在也喜欢得不得了,因轻轻打他一下,偎着他不依道:
“嗯!我不要!哥哥说这话,好像打妹妹一样,我何曾不肯陪你呢?”
“是我不好,妹妹别生气吧!”
志云见她撒娇了,慌忙又赔不是,杏佛这才嫣然笑了。志云遂叫侍者开了两瓶香槟酒,和杏佛喝了一回,又去跳一回,舞兴越跳越浓,直到四点左右,两人神也倦极,酒也醉了。杏佛还比较清楚些,见志云酩酊大醉,舞场又要打烊,若送他回家,这当然不好意思,若和自己一同回家,也有许多不便,倒不如就在楼上借个房间的好。想定主意,就到杨子饭店二楼,开个淴浴房间,和志云两人倒头便睡,不到三分钟,都早已鼻声鼾鼾地入梦乡去了。两人这一睡,直到次日午后才醒来,一见两人并头而卧,都是又喜又羞,遂匆匆起身,各自洗个澡,吃了两客大餐。杏佛因恐妈妈记挂,遂和志云握手分别,急急回家里来。
杏佛到了家,见妈妈正在插着“扑落”,用电熨斗熨衣服。杏佛正欲向妈妈告诉昨夜不回家的原因,不料突听一阵急急脚步声响上楼来,紫玉杏佛还以为是强盗来抢,急欲去关房门,只见一个妇人,铁青脸孔,夺门而入,后面还跟着仲泉和两个少女。紫玉杏佛大惊失色,还不及问话,秦氏早像雌老虎似的扑了过来,伸手一把抓住紫玉,只听啪啪两声,紫玉早已着了两个耳刮子。紫玉这一气,哪肯示弱,便也还手对打。菱仙翠喜却拖着杏佛打来,仲泉一面用手向大家拦阻,一面大叫有话好讲。这时紫玉杏佛娘俩已躲在桌子里边,秦氏娘儿三人站在桌子外边,拍手拍脚地大骂。因为紫玉预备熨衣,所以把桌子移开,抛在当中,现在双方被桌子隔开,只能骂,不能打。秦氏要转过去打,却又被仲泉苦苦劝住,秦氏因此火上添油,把仲泉身子也乱打,仲泉不敢作声,也只好由她打了一回。
谁知大家这样大闹,那桌上电熨斗就没人管账,电力过度,熨斗竟烧起来,可是大家还不觉得。秦氏见打不着紫玉,恨得满额青筋暴露,遂欲把桌子推翻,紫玉见事已急,便也用尽力气,反把桌子向秦氏推过来。紫玉力大,经她一推,那桌面成了斜形,沸烫的熨斗就从上面斜跌下来。谁料齐巧跌在秦氏的大腿上,秦氏这一痛,真是痛彻心肺,不禁大叫一声,身子就向后跌倒,仲泉也大叫:“触电!触电!”菱仙翠喜见此情形,芳心大惊,哪里再顾杏佛,就把秦氏抱起,只见秦氏的旗袍和裤子,都已烧穿一个洞,雪白肌肉上也变成焦炭似的一块。秦氏已经昏厥,不省人事,紫玉见桌上自己旗袍也烧焦,心知走电,慌忙把“扑落”用鸡毛刷帚挑去,这时菱仙翠喜已把秦氏抱下楼去。仲泉恐秦氏真的触电死了,心中也是着慌,遂无暇再向紫玉杏佛安慰,匆匆奔下楼去,只见翠喜菱仙还只走到门口,仲泉慌忙帮着把秦氏抬上汽车,叫车夫立刻开到太和医院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