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四周种满着一株株的垂柳,微风吹着柳丝,好像绿波似的翻动。西首有三层楼的一座高房,楼下房间的玻璃窗外,搭着一架葡萄棚,棚上满布着绿油油的叶子,扯得长长的,连窗槛里的桌、床壁……都被映成一片碧蓊蓊的暗绿色,因此房中显然是阴凉了许多。
房内静悄悄的,窗口边放着两只高脚花架,左首摆着一盆西洋红的绣球花,右首摆着一盆粉红色的鱼儿牡丹,在葡萄架下的绿荫底下,有着这两盆小小的好花,那就更衬出无限娇艳动人的颜色。
雪亮的克罗米半床上,铺着洁白的单被,床上躺着一个身材苗条的女郎,两颊是白白的毫无一些血色,口中还不住地呻吟。床沿边坐了一个年龄仿佛的女子,身穿湖色纱旗袍、白麂皮革履。她的粉颊却是红润润的可爱,不过她瞧着那床上睡着女子这副可怜的模样,她那双蛾眉便紧锁起来,秋波盈盈地凝望着她,却是轻轻地叹着气。床栏的后面,站着一个西服的少年,两手扶着克罗米床梗子,低垂了头,瞧着她呻吟的神气,是包含着无限的痛苦,心中一阵悲酸,那泪就滚滚地沾满了脸颊。彼此默默地都不说话,整个的房间是埋没在静悄悄的空气里。
原来睡在床上的那个少女,就是菱仙,那少年就是大海,坐在床沿的女郎却是菱仙的同学柳蕴珠。菱仙因集团结婚日子在即,若隆起了肚子,这是多么难看,况且对飞明又十分憎恶,因此她决意把那孽种打去,但又恐妈妈爸爸不答应,所以就对医生假说瘀血积滞,月经不行,一面自己先购通经药来服下,一面便请医院里的医生,给她打去痞块。待医生诊明她是有孕,那通经药却早已服下了许多时候。淋淋漓漓的污血已好像决堤江河般直泻而下,医生见已不能保留胎儿,也只好给她把胎打下,一面把这事告知仲泉和秦氏。两人听了当然十分焦急,仲泉又告诉大海,大海一听菱妹为了自己,竟不顾生命地把胎打去,心里又爱又痛,所以日夜不离地来服侍菱仙。
打胎原是件最危险的事情,往往十有九死,比不得妇人产子瓜熟蒂落,因为一个是自然的,一个却是硬生生地把他打下。你想女子的身体无论怎样强健的,不是都也要受伤吗?况且菱仙又是个娇弱的女子,所以下面的污血,只是不肯干净,一天一天地不停流着,把个芙蓉花朵般的菱仙,憔悴得面黄肌瘦痛苦万状。
蕴珠自那天在沈公馆和菱仙分别后,因校中大考在即,所以十分忙碌,没有到菱仙那儿去望她,这天在商场里买物,遇见杏佛,问起菱仙近日可好,杏佛为了避去自己的嫌疑,就把仲泉认自己做女,给翠喜代嫁志云,以及菱仙改嫁大海打胎的事统统告诉了蕴珠,并说菱仙现睡在太和医院。蕴珠听了杏佛告诉这许多事,恍若置身梦中,心中暗暗好笑,因记挂菱仙,所以急急到太和医院去望菱仙。两人见面都不胜悲伤,这样一连五天,菱仙污血终不能止,蕴珠天天来望一次,杏佛、翠喜、月仙也来瞧过两次,见菱仙面容日瘦,大家都很忧愁,大海当然更是伤心。
这天蕴珠又来望菱仙,菱仙和大海正在相对垂泪,见了蕴珠,大海便站起招呼,蕴珠坐到床边,低低叫声姐姐道:
“你今天可已好些了吗?”
“珠妹,难为你天天来,我恐怕是不中用了吧!”
菱仙见了蕴珠,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表示非常感激,淡白的嘴唇,颤抖地说出这一句话来,倒引得大海和蕴珠涔涔泪下。菱仙微闭着眼睛,口中只是呻吟,三人默默地静了一回。菱仙又睁开星眼,抬头望着伏在床栏的大海,轻叹口气,又说道:
“海哥呀!我万料不到我俩还没有结婚,竟要撒手抛撇了……”
菱仙说到此,自己那深凹的眼眶里,也扑簌簌地掉下泪来,大海更伤心得呜咽地哭。蕴珠听她说出这样死别的话,心里真也有说不出的沉痛,把菱仙的憔悴手儿拉来,温柔地抚摸一回,安慰她道:
“菱姐,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是叫海哥听了更伤心吗?你千万不要性急,也不要胡思乱想,自己保重身体,静静养息,那痛自然会止,身体也自然会健的。”
菱仙因蕴珠天天陪伴自己,实在比自己的姐姐妹妹还好,心中实在非常感激,她自料病症,已入骨三分,恐怕不会好了,但剩下可怜多情的海哥,他真不知要伤心到如何地步!目前瞧着蕴珠,心有所触,因向大海招手,叫他坐在床的左边,因为床是抛在中间,四面临空。大海遂听从了她话,坐在左边,菱仙伸出两手,一手拉着大海,一手拉着蕴珠,含泪叫道:
“海哥,你是我的第一个知心人,珠妹是我的第二个知人心,我自知病体是不能……恐怕这两天内就要……了……吧!”
菱仙再也说不下去,喉间已咽哽住,泪如泉涌。大海一面给她用手帕拭泪,一面自己倒又哭起来道:
“妹妹,珠妹劝你的话是不错的,勿这样尽管胡思乱想。你是个年纪轻轻的人,虽然现在吃一些苦,想还不至于十分危险。这些话我劝你千万别说了,你说了,我的心真要粉碎了呢!”
菱仙咽了一口气,泪如雨下,断续地又说下去道:
“海哥和珠妹劝我的话,我心里都很感激,但事实上恐怕是再不能够允许我活下去了。海哥,我是极愿意和你白头偕老,终怪我自己不好,没有和你商量,就把这药吞了下去,现在我的病,更一天不如一天,想来我与海哥竟只有一梦之缘。唉!天不可怜我,那我更有何说呢?”
蕴珠大海听到这里,伤心已极,不禁呜咽而泣。菱仙虽然很乏力,却仍要接下去说道:
“你们都不要伤心。海哥,我死了我知道你一定是比任何人更要难过,我想趁着我的一口气尚还存在,我便把你们两人联为一对。以后你见了珠妹,就好比见我一样,因为珠妹是我唯一的知心人。珠妹呀!你愿不愿意做我一个替身吗?”
菱仙的泪是汩汩地流下来,把两手中的大海手和蕴珠手,要他们握在一起。大海蕴珠哪里肯握,急忙缩回,哭着道:
“妹妹,我为你心碎,你若死了,我必跟着你去,因为这是我害了你呀!”
“姐姐,你怎么说……这话,不是更叫人心痛……吗?”
菱仙听大海竟有这样真性情,心中更觉伤心,一时腹中又陡觉一阵怪痛,两眼晕花,那底下便又流出不少秽血。蕴珠忽见她面白似纸,手儿冰阴,同时又闻到一阵血腥,知她又在下血了。因慌忙站起,把对面桌儿上摆着干净药水棉花和新毛巾拿过来,奔到床边,掀起她身上盖着的被单,意欲替她换上。谁知蕴珠力小,菱仙的下半身又不能自己动弹,方欲叫女看护进来,大海见事已紧,也就管不得许多,慌忙把两臂抱到菱仙的腰部,轻轻将她抬起。蕴珠此时更不顾及羞涩,就给菱仙龌龊物换去,又用湿布揩抹干净,再用新的换上。等到换好之后,蕴珠早已香汗盈盈,菱仙也已四肢乏力,把脸儿朝里,沉沉地昏睡过去。这时室中鸦雀无声,只有风吹葡萄棚上的叶子,翻起一阵绿波,发出了瑟瑟的音调。大海见蕴珠在盆水里洗手,遂轻轻向蕴珠唤道:
“珠妹,真辛苦你,快休息一下吧!”
蕴珠回眸望了他一眼,却并不回答,反而淌下泪来。大海见蕴珠和菱仙竟有这样好的感情,无怪菱妹认她为第二知心人,一时也无限酸楚,默默地泪下如雨。
“蕴珠姐姐,我的二姐姐今天怎样了?可好些了吗?”
两人正默默地淌泪,忽见翠喜和飞明匆匆进来,蕴珠连忙摇了两摇,低低地答道:
“三妹,你请轻声些!你姐姐才睡熟一会儿呢!”
飞明见大海淌泪满面,坐在床沿,不但一些不同情他,反笑他肉麻动人真觉好没意思。其实他恨菱仙不该将他的结晶打去,现在果然闯出祸来,这真是自讨苦吃。一面心里暗暗骂声自作孽不可活,一面把翠喜手儿一拉,白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道:
“大概不要紧的,既睡熟了,我们就到妈妈房中去吧!”
翠喜见他不高兴坐下,遂也不敢违拗,匆匆地又携手到秦氏病房里去。翠喜和飞明走后,月仙、杏佛、俊卿也匆匆来了,大海蕴珠都起身招呼,月仙见菱仙朝里睡着,遂低声问道:
“刚睡熟吗?最好不要和她多说话,她这个病是很危险的,就是好了,恐怕也要养息几个月才行,至于下月里结婚,是一定要展期了。”
“我也这样想,大姐的话不错。”
大海点着头说。
俊卿道:“这样一来,因了二妹,倒又耽搁海哥了。”
大家见俊卿取笑大海,都又忍不住掩口笑起来。杏佛向蕴珠道:
“珠姐,你多早晚来的?”
“来了好一会儿了,菱姐熟睡着,我们到伯母那儿去望望吧!”
杏佛月仙等点头,大家又到秦氏病房中去坐一会儿,直到黄昏时候,方才大家回去。
菱仙一觉醒来,见室中只剩大海一人,坐在床边,独自淌泪,心里无限感激,不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大海回头见菱仙转身醒来,明眸含泪,因俯下身去,偎着她半颊,十分温和地问道:
“菱妹,你睡了一觉,觉得精神可有好些吗?此刻要不喝口儿牛奶?”
菱仙见他这样柔情蜜意,很是感激,但想想自己病体,实在难以再好,抬起清瘦的纤手,抚着大海的脸颊,低声儿道:
“我的肚子,一些不想吃。精神虽然好一些,但我觉得此身终有些靠不住。万一真的不讳,我想海哥你就把蕴珠娶了来吧!因为她的性情,是非常温柔,她的容貌也只有比我美丽,我自恨福薄,飞明这黑心人,他真对不起我,但我也真对不起你!……”
大海听她说到这里,慌忙把她的口儿掩住,安慰道:
“菱妹,你老是说这些话,我心中是最不喜欢听的,医生说你的病并不是十分要紧,嘱你静静休养。我希望你身体慢慢地好起来,就是婚期改个日子也不要紧,一个人终要从快乐一方面养病,万不可以从烦恼方面设想,要知道烦恼是最容易使人添病的。我代妹妹着想,将来我们组织一个小家庭,房子拣在霞飞路那边,地方是要清静些,空气就可以新鲜,对于妹妹养息,一定是很适宜,我去办公,路虽远些,但我是可以坐车的。妹妹,你想对不对?”
菱仙听他这样说,也不觉破涕嫣然一笑,频频点头道:
“多谢哥哥这样爱我,我实在非常感激,但愿能应了哥哥的话,这也是妹妹的命不该绝了。”
“妹妹,你放心,这是一定可能的,我抱着刚毅果决的精神,希望妹妹痊愈,这当然能够成事实的。妹妹,不过你应该老对我笑,不要再说这些伤心话,因为说了这些话,不但我听了心碎,即妹妹自己也非常难过,这样不是养病,倒变摧残自己身子了。妹妹若果然不幸,我早说了,要和你一块儿去,那你不是心里更难过吗?所以我们要把这件惨绝的悲剧,把它转变为喜剧,那实在非抱乐观不可。妹妹,你听了我话觉得怎样?如果你认为对的,你就向我笑一笑。”
大海把身子伏在床沿边,两手捧着菱仙的脸蛋,呆呆地凝望着她,要菱仙回答。菱仙到此,也不觉眉儿一扬,娇媚地对他露齿一笑,大海非常快乐,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把嘴儿凑到她的唇上吻住了。菱仙当然很是欢喜,淡白的颊上,也不自然地添了两圈红晕,但猛可记得,慌忙又把他轻轻推开。大海倒是一怔,笑问道:
“妹妹,怎么啦?不肯给我亲热一回吗?”
“我是有病的人,嘴里是很不清洁,不要传染到哥哥口里来吗?”
菱仙水盈盈的眸珠,虽没像好时那样灵活,但这时也很妩媚地瞟他一眼,因为两人脸蛋儿相差只不过二三寸距离,菱仙十分不好意思,因把手儿掩在脸上。大海见她几天来从没有这样高兴过,遂把她手儿偏拿下来,嘴儿仍去吻在她唇上,还亲密地吮着道:
“妹妹又不是患什么病,哪里就会传染,况且我的抵抗力不弱,妹妹,你放心,让我亲一会儿好了。”
菱仙见他这样体贴温存、真挚多情地爱着自己,虽然还不曾和自己结婚,却已抱着和自己共存亡的意志,海哥真是我的生死之交了。一寸芳心实在感无可感,遂也让他柔情蜜意地温存了一回。良久,大海抬起头来,两人相互地望了一眼,大海笑了,菱仙也笑了。
大凡一个人,无论什么事情,都要有经验的。菱仙是个才二十岁的女儿,出嫁仅仅半年不到,实在还带有孩子的成分,根本就没有生育过,至于流产是更不必说了。现在她的打胎,仿佛和流产一样,流产和十月满足的做产又是不同,流产并不是个自然,那打胎比劳力过度而流产更不自然,所以流血当然愈加多了。菱仙她因从来没有经过这种事情,一半是胆子寒怕,所以精神愈加委顿,以为一个人怎能够有如许多的血可以流,那性命当然没有了,所以对大海就说出这样死别的话来。此刻听大海这样安慰她温存她,心中也放心了不少,觉得人生在世,尚有许多的乐事,实在是舍不得死去,心中要活的念头,把伤心的事情就也忘记了,胆子也大了不少,夜里也能安静地睡觉。况且大海一刻不离地伴在旁边,白天里蕴珠又常常来解闷,这样一天一天过去,污血也慢慢地干净,身子也日见康健,胃口也逐步增加。只有秦氏睡在楼上病房里,右腿依然夹着板子,一些不能动弹,幸有月仙、翠喜、杏佛川流地前来服侍,倒也不觉寂寞。
光阴如流水般地过去,这天离集团结婚的日期,只有五天了,菱仙的身子虽然好了,但气力还一些没有,他们一对当然是只好展期了。
这是一个幽静的夜里,菱仙靠在床栏上喝牛奶吃面包,大海坐在床边望着她笑道:
“妹妹,你的颊儿这几天里是益发丰腴了,白里也透着了红,我的心里,是多么欢喜呢!”
菱仙没有回答,明眸凝视着大海,只管抿着嘴儿哧哧地笑。大海又递上一块面包,菱仙接了,一会儿指着桌上的道:
“哥哥也吃一片儿,你饿吗?”
大海不忍拂了她意思,陪着她就吃了一片。菱仙把玻璃杯子放到桌上,大海亲自用手帕给她抹着嘴儿,菱仙点了点头,表示无限的谢意,又用纤手来捏大海的手。大海把右手覆到她手背上,索性捧起来拿到鼻上吻一吻,笑道:
“半月前握着妹妹的手,好像一根枯枝,现在又软绵绵了……”
大海得意忘形,忍不住又哈哈地大笑起来。菱仙见他这个模样,可见他内心是这一份儿的喜悦,芳心也甚欣慰,便说道:
“海哥,我想我已完全好了,明天住到新宅里去吧!”
“妹妹,我的意思,你在医院里再休养几天吧!这儿一切适意些。”
“这里太花费了,再说新宅里空气也很好,我愿意住到那边去休养。”
原来大海的爸爸李福水,是住在杭州,在上海只有大海一人,大海跟仲泉混了几年,身边也多着几个钱,他预先在霞飞路租好房子买好家具,装成新房,等菱仙病愈就好结婚。菱仙听此消息,心里十分兴奋,因为要给大海节省些金钱,愿意到那边去养息,大海拗她不过,只得答应了她,因她是为着自己打算,所以心里自然更加地爱她了。
当菱仙迁出医院,住到霞飞路那边去的一日,正是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旦夕祸福是应在菱仙的身上,那不测风云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他们集团结婚还差三天,便即一个晴天霹雳,受了战事爆发的影响,而不能举行了。翠喜飞明、杏佛志云听了这个消息,都长长叹了一口气,只得缓一步,也要改期了。
这样又过了一星期,菱仙已完全好了,她亦曾到妈那儿去望过,说起三妹四妹的集团结婚也不能举行,这真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秦氏道:
“可不是?现在你既完全好了,也可以和他们一同举行了,因为你爸爸已改期到二十五号那天,大家在八仙桥青年会里,做个小型集团结婚,那么也好了却一件心事。”
菱仙听了,很是欢喜。那天回到家里,大海已从办事处回来,菱仙就把这事告诉了他,大海笑着拉了她手,同在沙发上坐下道:
“妹妹,你的话,我是早已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别骗我,我说了,你自然知道了……哦……哦……可不是我爸对你说的吗?”
菱仙当初还以为他骗自己,后来猛可理会,爸爸和他在店里天天见面,怎么会不知道呢?大海见她转机这样灵敏,便抱着她咯咯笑道:
“对啦!妹妹,你真聪敏极了。”
菱仙听了,也哧哧地笑,一面坐正了身子,一面忽想起了一桩心事,便向大海轻声告诉道:
“海哥,我是完全死里逃生,第一感激的是哥哥,第二感激的是蕴珠。上次我曾说蕴珠做我替身,现在这句话是不能成立了。我想不醉是你的师弟,他也不曾定亲,那天志云新婿,不醉喝醉了酒,曾拉着珠珠去跳舞,珠珠并没拒绝他,我想做个介绍人,把两人配成一对,倒也是个好姻缘呢!不知哥哥的意思怎样?”
“妹妹,你说的张不醉吗?他自从和柳小姐跳舞后,时时刻刻地想念她,妹妹若能给他做介绍人,他恐怕会跪下来向你磕头呢。”
菱仙听了忍不住又哧哧地笑了,心里就决定和蕴珠说去,见时尚早,她便叫大海不用等夜饭,就匆匆地到蕴珠学校里来。两人一见,就很亲热地握了一阵手,蕴珠很高兴地道:
“姐姐现在可完全大好了,真正恭喜你!”
“妹妹,你恭喜我吗?我也要恭喜你哩!”菱仙瞧她一眼,憨憨地笑。
“我的喜从何而来?姐姐别开玩笑了。”蕴珠红晕着脸,似乎有些难为情。
“妹妹,我正经告诉你,爸爸有两个得意门生,一个是大海,一个是张不醉。不醉他也中学毕业,他的人品,妹妹是已瞧见过,而且还跳过舞,他现在还没有一个意中人,我不敢斗胆替妹妹介绍,未知妹妹可同意吗?妹妹倘然同意的话,我便请爸爸正式代不醉来向妹妹求婚。”
蕴珠听菱仙给自己介绍的是不醉,一时颊上飞起两朵红晕,心中想起不醉那日拉自己跳舞的情形,觉得不醉的人品,虽然没有志云那样文秀,但气宇轩昂人才英挺,也不愧是个现代好青年。菱仙见她低垂粉颊,默默出神,虽然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反对,女孩儿的心理,当时是怕羞的多,也许她已默允,只不过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便又张着嘴咯咯地笑道:
“珠珠,我和你的情分,实在比自己姐妹还好。若不醉的人品并不十分好,做姐姐的也绝不肯代你介绍,这是妹妹的终身大事,妹妹要想前途的幸福,不要害羞,倘然心中赞成的话,请你对我笑一笑,我在三天之内,便给你一个好音。妹妹,你快对我笑一笑呀!”
蕴珠给她这样一说,便索性耸着肩儿咯咯地大笑起来,菱仙见她已表示赞成,便站起来要告别。蕴珠一把拖住道:
“你忙什么?难道除了这件事,别的话一句都没有了吗?你和海哥到底哪天请我喝酒呀?”
“爸爸已拣定二十五号那天,在青年会和三妹四妹同时举行婚礼,你准时来吧!”
菱仙说着,又要走的模样。蕴珠笑道:
“你这时到哪儿去?我想和你到外面吃饭去。”
“你要谢我介绍人吗?这时早哩!将来我要好好叫你请一请,此刻我到爸爸那里去,请爸爸向你妈处来做媒,那你妈妈一定肯答应哩!”
蕴珠听了,红着脸儿,啐她一口,忍不住也笑了。因携着菱仙的手儿,直送到校门外面,方才握手别去。
过了两天,柳太太家里便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幸而蕴珠也在家,一面连忙口喊沈伯伯,一面又给妈妈介绍,仲泉遂说明来意。柳太太见仲泉亲来做媒,俗语说得好“拣亲不如择媒”,当即满口答应。仲泉很是欢喜,蕴珠更加快乐。柳太太招待得非常周到,仲泉道:
“本月二十五号,为二小女菱仙、三小女翠喜、四小女杏佛,在八仙桥青年会里,做一个小型的集团结婚。在此非常时期,本无心办理这事,因婚期原本是十五号那天在市府举行,因一切都已预备,故不得已延期十天,改在青年会内,请海上闻人唐赓老证婚,草草成礼,借了向平之愿。”
柳太太听了,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主意,便笑着道:
“那么小女也在那天先和张宅行一个订婚礼,不知沈先生的尊意如何?”
“这是再好也没有了,那么我们就此一言为定了。”
仲泉说着,便即告别出来,匆匆回到店里,把这事告诉不醉。不醉见先生这样热心为自己奔波,真是乐极欲狂,千恩万谢地谢个不了。
到了二十五号那天,展开新申两报,只见一排地早已登着四条启事:
李福水、沈仲泉为小儿大海、小女菱仙于本月二十五日假座八仙桥青年会行结婚典礼恭请观光此启。
钟汉卿、沈仲泉为侄儿飞明、小女翠喜于本月二十五日假座八仙桥青年会恭行婚礼谨此上闻。
高凌霄、沈仲泉为小儿志云、小女杏佛于本月二十五日假座青年会举行婚礼值此非常时期诸从简约特此敬告。
张留良、柳敬如蒙沈仲泉先生介绍为侄儿不醉、侄女蕴珠于月之二十五日在青年会订婚特此谨闻。
自从这四条启事登出后,志云杏佛、大海菱仙、飞明翠喜便在炮火隆隆声中成就了三对鸳鸯,不醉蕴珠也缔结了百年良缘。正是:
生聚须从婚嫁起,
幸福端赖改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