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回忆梦境,一会儿喜一会儿悲,喜的是菱妹与我竟也有梦中一缘,恩爱缠绵,实和真的销魂一样甜蜜,悲的是深恐菱妹回家,要和飞明反目,自己是处于嫌疑的地位,虽有百口,也是莫可分辩。不过我的心中实在是深爱菱妹,不知菱妹的芳心,究竟也爱着我吗?瞧着她和我同舞的情形,可知她也并非完全无心,大海这样痴痴癫癫地想了一夜,第二天就患起相思病来。

大海患了一星期多的说不出所以然的病,那天他觉得这样下去,实在是个自陷于死的地步,一个男子汉,堂堂七尺之躯,岂能为恋一女人而自寻烦恼,自己应把恋爱的精神去用到自己青年应负的责任上去,那才不愧是个好男儿呢!大海这样一想,顿时精神百倍,从床上跳起,霍然而愈,预备整理行装,远离上海而去,但仔细一想:“我既预备出走,应该要菱妹知道我出走的缘由,完全是为了爱她,同时又不忍拆散他们夫妻,所以自己忍痛牺牲,远走他乡。”想到这里,打定主意,便坐在写字台边,簌簌地写了一封给菱仙的信,预备明天亲自拿到仲泉家里,菱仙在那边,这当然是好极了,假使不在,我便拜托香玉,对她说二小姐来时,交给她好了,这样飞明是一些不会知道,事情是很秘密的。

大凡一个人,单恋是最危险的事,大海就犯了这个毛病。他整天整夜地想着菱仙的面容是这样美,肉体是这样香艳,因此愈想精神愈委顿,晚上临睡,脑海里种种意淫,也不一而足,神魂颠倒,蒙蒙眬眬,往往容易减精,这真是青年最危险的事情。

这时大海写好了信,睡在床上,和菱仙在梦中,竟又相会了一次。第二天直到午后才起来,心中很是惭愧,因急急坐车到沈公馆。香玉一见大海,便含笑叫道:

“李少爷,你怎么这许多日子不来了?我们家里倒出了许多的事!”

大海在会客室里坐下,香玉端上一杯茶。大海听她说家里出了许多事,心中吃了一惊,慌忙问道: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了?太太和老爷在家吗?”

“太太一只腿被电熨斗烫坏了,二小姐和二姑爷要离婚,三小姐不肯回高家去,现在太太病在太和医院里,二小姐和三小姐都在那边做伴。你想不是很多的事儿吗?”

大海听菱仙和飞明要离婚,一时又惊又喜,急急问道:

“香玉姐,你快告诉我吧!这些都是为了什么缘故呢?”

香玉因一桩一桩地细细告诉了大海。大海一听菱仙果然为了自己和飞明闹起离婚来,那菱仙的心中一定是感到十分伤心,那我这一封信就愈加要给她瞧了,也好叫她知道自己的确是她的知音人,倘然她也真心地爱我,那我们倒还有月圆的希望哩。想到这里,眼前显出一线光明,脸上含了笑意,便再也不预备离开上海了,因哦了一声道;

“原来如此,那么太太在太和医院住了几天了?”

“昨天下午才进去的,李少爷要去吗?那边是特等三号房间。”

“今天我尚有事,想过两天去望师母。香玉姐,这儿我有一封信,二小姐若回家时,请你转交给她吧!”

大海说着,把信取出,递给香玉。香玉点头答应,送到院子里,便自回上房里去。

大海刚欲跨出大门,齐巧菱仙匆匆从医院里回家,两人几乎撞了一个满怀。菱仙她是做什么来呢?原来昨天晚上,月仙向秦氏说要把菱仙嫁给大海,当时菱仙心中荡漾了一下,这时睡在院中,暗暗思想:“大海这人倒也是个很漂亮的少年,上次在大上海和我跳舞,我虽然是要气气飞明才和他亲热,但瞧他意态倒真和我有说不出的恩爱呢!况且从前大海和我,原是师兄师妹很要好,现在飞明既然这样无情,我就嫁给大海,倒也是个美事,否则大姐三妹都有夫婿,连杏佛这妮子也都有了如意郎君,难道我就两头落空不成?”想到这里,一颗芳心就只对着大海,大海做了一梦,和菱仙相会,谁知菱仙也做一梦,梦境和大海一式无二。直到次日醒来,只觉下面洋洋乎一片,这把菱仙羞得无地自容,所以午后偷空,便急急回家来换小衣,谁知竟和大海撞了一下。

两人一撞之后,都吃了一惊,定睛瞧了一眼,正是自己的梦里情人,因此两人的脸颊都显现朵朵桃花。好在各人的心事,只有各人自己肚里明白,都以为对方是不知道的,连忙含笑招呼。

“二妹,是打从医院里回来吗?”

“是的!海哥多早晚来的?我们是好久不见了,你怎的这样性急就走了呀!假使没有别的事,就请到里面再去坐一会儿吧!”

大海见菱仙粉颊如玫瑰花朵一般娇艳,秋波盈盈地向自己瞟了一眼,嫣然露齿微笑,这种妩媚意态,几疑自己和她尚在梦中相会,这就呆呆地怔着了。菱仙见他这个模样,心中忍不住好笑,因伸手向他衣袖一扯,抿嘴道:

“咦!海哥,你怎么啦?进来吧!”

大海这才醒来似的,见她这样和自己亲热的模样,真有些受宠若惊,因急急跟她到会客室里。菱仙叫他坐下,大海很恳切地道:

“我想到南京去,香玉告诉我,太太和二小姐三小姐都在医院里,所以我此刻便想先到医院里来和二妹作别,不想竟碰见了妹妹,这真是巧极了。”

“咦!……你是为什么要到南京去呀?……”

菱仙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握着大海的手儿,急急地问。大海见她这一份儿急的样子,难道她果然也真的爱我吗?握着她柔若无骨的纤手,又不禁呆呆地出神。菱仙将他手儿紧紧捏了一会儿,嫣然笑道:

“海哥,你且等会儿,我到上房去转一转就来的,你为什么要到南京去呢?……回头我和你细谈吧!”

菱仙因为下身实在怪腌臜,所以向他回眸一笑,便奔到上房里换内衣去,大海听她说出“细谈”两字,是包含着无限的情义,莫不是她真的爱上了我?心中一乐,那脸上的笑容,这就始终没有平复过。

“二小姐,你回来了,刚才李少爷来瞧你,他还有一封信儿,叫我送给你,二小姐你瞧吧!”

菱仙跨进上房,香玉就笑盈盈地告诉,同时送上一封信。菱仙把信接在手里点头道:

“在大门口我和李少爷是碰见的,他现在书房里坐着,你给我去倒一杯茶吧!”

香玉答应一声,便自管匆匆走出。菱仙掩上房门,此时也不及瞧信,先拿脚布向下身揩擦干净,换了小衣,又洗过了手,然后拿了信封坐到桌边,未拆信封,心中暗想海哥这人倒有趣,既见了面,还有什么信呢?这信中到底又说了些什么,一时也无从猜起,还是急急打开,抽出信笺,细细瞧道:

菱妹如握:

前承携手偕舞,不禁喜出望外。仆虽使君无妇,妹究罗敷有夫。果然事为明兄所睹,引起一番纠纷,妹非始料所及,仆亦心不能安。虽然,妹之才貌,仆实心折已久。自叹此生无缘,不敢做非分之想,中心郁闷,惄心如捣。前为翠妹喜事,叨陪快婿,岂知乘龙娇取,翠妹郁悒不欢,一腔闲愁,仆亦为翠妹深忧。仆固醉于酒也,仆欲借酒以消我块垒,谁知块垒未消,而玉山竟已颓然。仆心自伤,亦复自怜,既醉而后,又不知为谁所弄,涂仆以满脸脂粉,是不啻讥仆为巾帼妇人。仆心更觉自惭,孰知自惭更有甚者,即仆目睹妹受辱于明哥,明哥诬妹有私,仆心极愿代白,第恐愈为代白,则愈起彼疑实,此仆之所以怏怏作别,翻然远去。实则仆心已片片割,仆肠已寸寸断矣!

妹为凌波仙子,仆为大海孤舟,孤舟未能载仙子,是大海早已成苦海。前日事,使吾妹与明哥横生嫌隙,仆为妹愁,仆心终未能释然。昨晚竟梦与妹携手,梦中景象,快慰生平。虽不能为外人尽述,然仆与妹,固亦有一梦缘也。仆思丈夫而不能得一美人,晤面而不能一吐积愫,人世憾事,实无有过于此者。仆非敢自比于英雄气短,妹之才华,实令我儿女情长。嗟夫!嗟夫!仆虽不获妹为终身伴侣,但昨已得妹之青睐,此心可无遗憾。虽然不能寄情于美人,亦当献身于邦国,国家之兴与美人并重也。仆不敏,今当与妹长别,誓赴首都。设有缘者,容后再相见耳!书不尽言,专颂。

俪安!

大海上言 七月二十日灯下

菱仙把信瞧完,好像读了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哪里说起是好!既而仔细一想,这事情也真奇怪极了,我梦他他竟也梦我,他说“梦中景象,快慰平生,虽不能为外人尽述,然仆与妹固亦有一梦缘也”,这两句话,难道他竟和我做了一个同样的梦吗?我记得我的梦中,他是柔情蜜意,我是半推半就羞人答答的模样,恍惚之间,竟就醒了。他的信中,虽没有明言,但说梦中有缘,当然可想而知。这这……真稀奇极了。两人早不做梦晚不做梦,却偏偏都在昨夜里一同做梦,而且是一个情景的梦……这难道我们两人的神魂,真的……想到这里,粉颊一阵红似一阵,全身都觉怪热燥起来。一面心中又想道,原来那天他的酒醉,实在是另有感触,我还一意笑骂他烂醉的死狗模样,这真是冤枉他了。我瞧他信中对我所说的话,真是一万分多情,句句都是真心爱我,一些没有虚伪的意思,想不到他这个人,竟比飞明还疼爱我呢!现在他要到南京去,不晓得到底又为了什么,假使是为了失恋,为了我不能和他相爱的缘故,这是我可以保叫他笑逐颜开的了。因为爸爸妈妈已有这个意思,也正需我要着他来哩!想到这里,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欢喜,更加肯定大海的确是我菱仙唯一的知心人了。因就拿着信儿,匆匆奔到会客室里,只见大海坐在椅上,喝着茶,见了菱仙,便笑着站起叫道:

“二妹在上房里干什么呀?”

问的原属无心,听的倒是有意,菱仙在房中易换污裤,听他一问,直羞得粉颊绯红,一时回答不出半句话来。大海见她不答,突然又瞥见她手中拿着自己的信笺,还以为她见了自己的信不高兴,因此那脸儿也通红起来,嗫嚅着赔罪道:

“妹妹,我是要到南京去了,万不得已写了这个信,一吐我平日的痴想,妹妹见了,千万要原谅,切勿见责,那我就是死了,也甘心的呢!”

菱仙见他这样说,知道他误会自己意思了,便情不自禁地走上一步,握起大海的手儿,无限娇媚而又无限温柔地叫道:

“海哥,你这是什么话啦?我万万想不到飞明有这样的狠心,同时我真也料不着海哥有这样的痴情,飞明对我既然恩断义绝,妹子自当接受海哥真挚恳切的爱!我的海哥,你不嫌憎我是一个飞明的弃妇吗?如果你不嫌憎,那么你千万别上南京去,我和海哥可以重新组织一个美满的小家庭,永远享受着甜蜜的生活,哥哥!哥哥!你能答应我吗?”

菱仙愈说愈兴奋,她已忘记了一切,把两脚跳了跳,两手攀着大海的两肩,凝眸含笑地呆望大海,好像要等待他一个圆满的答复。大海再也想不到菱仙痛痛快快会说出这个话来,一时乐得心花怒放,骤然把菱仙身子一把搂住,连连笑问道:

“妹妹,你这话可真?你这话可真?”

菱仙见他这样惊喜欲狂的神情,想起飞明的薄情、志云的可恶,对于大海,当然更加爱如珍宝,就凑过嘴去,自动向他唇上吻了一下。大海觉得被她这一吮吻,真是全身都没了气力,几乎要倒下地来。菱仙早把他拉到沙发上并肩坐下,向他盈盈一笑,瞟着他告诉道:

“海哥,我说给你听吧!飞明和我回家,就和我大闹,说我和你有关系,要和我离婚,我气他这样无情,天下男人难道只有他一个吗?所以就回妈这儿来商量,齐巧三妹也闹着要和志云离婚,她倒情愿嫁给飞明,飞明也答应了,你想这他不是明明气我吗?所以我是愈加要爱你了,海哥,不知你也同样爱我吗?”

“哦!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妹妹,我的爱你,恐怕比你的爱我还要厉害些吧!妹妹,我问你,那么三妹既嫁飞明,志云怎么办呢?”

“志云吗,把我的四妹子嫁给他了。”

“妹妹,别开玩笑了,你哪儿还有四妹呢?”

菱仙因把爸爸认杏佛做女儿的话告诉一遍,大海一听,忍不住笑起来道:

“妹妹呀,本来是对对的怨偶,现在这么一调换,方才变成了亲亲爱爱的鸳鸯了。”

菱仙听大海这样说,忍不住噗的一笑,把身子靠近些大海,紧紧偎着他,表示无限的亲密。大海抚着她的发儿,忽又问道:

“妹妹,你虽是这样地爱着我,不知伯伯可答应吗?”

“爸爸答应了,妈妈答应了,连大姐也竭力赞成。哥哥,你放心,妹妹这个身子终是属于你的了。”

菱仙说到这里,把身子斜倒在大海怀里,大海这一快乐,也就忘其所以,两手捧着菱仙的脸颊,接了一个甜甜的长吻。两人默默地温存了良久,只觉各人的一颗心儿,是忐忑地跳跃不停,全身血液沸腾得厉害,每一个细胞都觉得紧张,同时又感到一阵异样的愉快。菱仙猛可想起梦中情景,那心就愈跳得厉害,脸儿也热辣辣发燥,忍不住向大海低声问道:

“海哥,你信上说做了一个梦,但为什么却说不好告诉人的?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梦呀?”

大海听她突然问起梦来,两颊顿时飞起两朵红晕,嗫嚅着却回答不出一句话。菱仙见他这样羞涩模样,虽明已知道,却故意又笑着追问道:

“海哥,你干吗不回答我呀?”

“这个梦……我是非常满意,但现在我不敢告诉妹妹,将来我们新婚的夜……妹妹,你自可以知道了。”

菱仙把身子在他怀里扭了两扭,嗯了一声,撒娇似的不依道:

“海哥,你说给我听听也不要紧呀!因为妹子昨夜也做了一个梦,不晓得和哥哥的梦有否相同?你若不说,那你就不是真心地爱我了。”

大海被她这样撒娇似的缠着,忍不住掩着嘴儿哧哧地笑出来,一面把她身子扶起坐正了,一面望着她,很神秘地笑道:

“妹妹,你也做了个梦吗?那么大家拿张纸儿写着瞧怎样,且看相同不相同?若要我告诉,实在怪难为情呢!”

大海说着,已在身边取出一本日记册子,撕下两页,一张递给菱仙,两人背过身子,各取出自来水笔,簌簌地写了一会儿,写完了后,又把纸儿揉作一团,两人又转回脸来,各人调换一张。菱仙连忙透开,只见他写的是:

“我和妹妹赧赧然强而后可,妹妹和我洋洋乎欲罢不能。”

大海见菱仙写的是两句诗:

“风流和好鱼游水,才过东来又向西。”

两人瞧完后,相互地望了一眼,忍不住咯咯地大笑起来。大海道:

“妹妹,我们真可说是心心相印了。”

“哥哥,你现在南京还要去吗?”

“不去了!不去了!我已得着了妹妹,还到南京去干吗?此刻我倒想和妹妹一同到医院去瞧瞧伯母的伤哩!”

“妹子想哥哥先走一步,因为我还要把哥哥的信给妈妈瞧瞧,也好使他放心,哥哥是完全真心爱我,假使一同去,不是很难为情吗?”

大海听了也觉得不错,遂站起身来,菱仙送他到院子里,忽然又把他拉住,两人望了一会儿,菱仙抵着脚尖,冷不防凑上嘴去,啧的一声,吻了他一个香,咯咯地一阵大笑,便转身逃进上房去了。大海忍不住也好笑,便很得意地到医院里瞧秦氏去。

菱仙到了上房,香玉叫道:

“二小姐,等会儿医院里还要去吗?”

“去的。我想这时洗一个澡,你给我把那件鹅黄乔其纱旗袍拿到浴室里来吧!”

菱仙原是最爱清洁的人,刚才因为草草揩擦了一下,心里还是自嫌着龌龊,况且天气又热,所以她要洗浴了。香玉答应一声,便把那旗袍在玻璃柜里取出,匆匆地拿到浴室里去。

等到菱仙浴罢出来,时已夕阳西沉,她便关照香玉一声,坐车到太和医院。刚到病房门口,只见里面挽手走出一男一女,菱仙定睛一瞧,原来却是翠喜和飞明,一时心里觉得有阵异样的感触。翠喜却笑盈盈叫道:

“二姐姐,你的大海哥还只刚才走呢,妈妈已和他说过了,二姐姐就准定嫁给了他。”

“现在是称心如意了……”

飞明也这样说了一句,便自管携着翠喜出去。菱仙听他话中,尚带酸溜溜地讥讽自己,因也冷笑一声,暗骂了一句黑心种子,便匆匆走进房去。只见妈妈床边还坐着一个女郎,却是背着自己,所以瞧不清她脸蛋儿,爸爸坐在椅上脸含笑容,只管吸雪茄烟。菱仙心中好生奇怪,正欲动问,忽听秦氏喊道:

“菱儿快来!你来见见你的四妹吧!”

菱仙连忙走近床边,只见那女郎站起身子,向菱仙鞠了一躬,叫声二姐,菱仙仔细一望,原来就是杏佛。心想怪不得三妹要和飞明出去了,原来杏佛这妮子,爸爸已把她带了来。因也只好回叫一声四妹你坐,这时仲泉也走过来对菱仙道:

“菱儿,刚才我听你妈妈说,大海已来过了,把这个意思,也和大海说了,大海是非常满意,那么你的意思,到底怎样呢?”

菱仙这才明白爸爸和杏佛是大海走后才来的,听他这样问,因把仲泉手一拉,走到西首角边,将大海的信交给仲泉瞧道:

“爸爸,我真想不到飞明这黑心种子,还不及一个大海呢!”

仲泉连忙接过,看了一遍,心中暗想大海这人真痴情极了,所以婚姻配错了,不知要害了几许年轻男女,现在经我一调换,终算是有情人都成眷属了。一时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快乐,把信仍还给菱仙,走到秦氏床前,笑眯眯告诉道:

“太太,大海和菱儿性情原来也非常相合,这真是个巧事。本来是离婚的离婚,出走的出走,装腔的装腔,一个很不满意的悲剧,现在到底变成一个欢天喜地的喜剧了。”

杏佛听到装腔的装腔,也忍不住抿着嘴儿,嫣然笑了。菱仙见杏佛笑,因拉过她手,轻轻地问道:

“四妹,现在事情是没有了,我问你一句话,那天夜里在大上海舞厅,你和飞明跳舞,到底是谁约谁呀?”

“真的并没谁约着谁,那也真是个巧事,我本来到那边去找个人,不料身后有人一拍,我回头瞧去,却是飞明。当初我还以为二姐姐也在,问他了后,方晓得他和大姐夫偷偷地出来的,大姐夫因为在半路上遇了朋友,拉去打牌。我点了点头,便欲走开,谁知他要求和我坐一会儿,并舞一次,我因情面难却,只得敷衍一回。哪知竟被姐姐瞧见,倒吃起醋来,妹子要分辩,也来不及呢。”

杏佛说着瞟她一眼,嫣然地微笑。菱仙红了脸儿,暗想原来杏佛真的和他没意思,不过飞明这小鬼,他一定是有意的了,怪不得一定要和我离婚,后来大概他打听杏佛是早有了志云,所以他只得和翠喜要好了。菱仙想到此,把飞明更恨得切骨,因抚着杏佛的手道:

“我不怪你,飞明这杂种真不是人!可杀!”

“二姐姐,你现在也不用气他了,反正你已和大海哥结成良缘,管他呢!”

菱仙本来也恨着杏佛,这时见杏佛反很柔和地安慰自己,一时心里倒感觉她的可爱了,所以在秦氏那里也赞美杏佛的好,因此秦氏对于杏佛也有了一种爱的感情了。

秦氏在太和医院里已住有一星期了,美娟也得知了这个消息,心中乐得什么似的,但表面上不得不来看望了几次。

这是一个月圆的夜里,秦氏躺在病榻上养神,仲泉坐在床边和她聊天,忽然一阵咯噔的皮鞋声,又杂着一阵嬉笑声,从外面走进三对青年男女,笑盈盈地向秦氏喊了一声妈。仲泉秦氏抬头一瞧,正是菱仙大海、翠喜飞明、杏佛志云六个人,两人瞧了这三对如花如玉的璧人,脸上都涌现了笑容,叫他们一排坐下。这时月仙和俊卿也匆匆来了,虽然是特等病房,也没有这许多坐处,只好请看护添两只椅子,秦氏见四女四婿都来探病,再说仲泉也在身旁,虽然是伤着腿儿,心里也甚高兴,因对他们说道:

“今天你们来得很巧,好像约好似的,我对你们说几句话,爸爸妈妈都是依着你们,称了你们各人的心愿,现在天上的月儿是圆了,我们人儿也都圆了,不过我希望你们要永远相爱才好,以后不要再发生什么意外了。”

秦氏这几句话说得很有意思,六个人都低了头哧哧笑,仲泉听她先是爸爸妈妈起头,显然连自己也说进在内,心中也觉好笑,因此说道:

“我的意思,现在上海都流行着集团结婚,你们这次也不妨大家来加入这个集团结婚,既可省却许多麻烦,而且又给市长证婚,那当然是比较郑重些,不知你们意思怎样?”

月仙听爸爸这样说,便也赞同道:

“爸爸的意思很好,因为妈妈的病,据医生说,要六个月后才得痊愈,集团结婚是只要家长盖印,不像旧式婚姻,定要妈妈料理一切的,我想准定还是集团结婚好。”

六个人听了都相互望了一眼,含笑点头。秦氏见他们都表示许可,因问仲泉集团结婚几时举行,仲泉道:

“八月十五号。”

翠喜等听了,心里都各自欢喜,只有菱仙的心里,却暗暗地筹思,因为她的腹中已留着飞明三个月的孽种,若到集团结婚日期,尚需二十多天,那腹部自然是已隆起,那还成什么样儿。况且日后产下来,究竟归哪个好,大海一定是不要的,若送还飞明,这事太便宜了他,做爸爸的既然是黑心,养下来的也未必是好种,倒不如请医生给我打去了胎来得干净。菱仙打定主意,便决定打胎,因了这一打胎,险些又送了菱仙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