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拔貢而狀元
離騷:「惟庚寅吾以降。」蘇州府的唐寅生於明憲宗成化六年庚寅,因取此語,刻為閒章;同府同一年生的還有文徵明。後三百六十年,清宣宗道光十年庚寅,蘇州府又降生了兩位猶如唐寅與文徵明齊名的士林魁首,一個是潘祖蔭,一個是翁同龢。
翁同龢籍隸蘇州府治以北九十里的常熟。翁家在常熟是大族,但先世除了康熙十五年丙辰探花、官至刑部尚書的翁叔元以外,沒有出過甚麼烜赫的人物,直到道光後,方始興旺。
翁家之盛,始於翁心存。心存之父名咸封,官至海州學正,生兩子,次子心存字二銘,號邃庵,生於乾隆五十六年,道光二年三十二歲,成進士,入翰林。翰林院庶吉士,常例教習三年,復經考試,以等第高下,分別任用,稱為「散館」,名列前茅者,二甲授職編修,三甲授職檢討,稱為「留館」,其次用為部員,再次用為知縣。庶吉士散館時,絕大多數希望留館;翁心存不但留館,而且散館由三年縮短為一年,因為宣宗即位,例開恩科,道光元年辛巳恩科鄉試;則二年壬午恩科會試。子午卯酉之年正科鄉試;辰戌丑未之年正科會試;道光三年癸未春闈,「庶常館」無法容納兩科的庶吉士,所以翁心存得以提前散館。
翁心存的宦途非常順利,一年散館,又一年「開坊」,擢為詹事府右春坊右中允;又一年充福建鄉試正考官,提督廣東學政,時為道光五年。
學政俗稱「學臺」,例得專摺奏事,與督撫平禮相見。三年差滿回京,奉旨在上書房行走,為惠郡王的業師。惠郡王名綿愉,宣宗胞弟,行五;咸豐年間為親貴首腦,內廷外朝皆尊稱之為「老五太爺」。翁心存晚年蹉跌而能復起,未始非由於有此一重淵源。
翁同龢即生於其父當上書房翰林時。翁心存共生四子,長子同書,字祖庚,號藥房,道光二十年庶吉士,跟他父親一樣,也是一年散館,授職編修;其時早翁同龢一科的曾國藩,因是三甲出身,在當檢討。後來李鴻章尊稱科名、功名皆是晚輩的翁同龢為「丈」,即由曾國藩與翁同書的關係而來,老師的同寅為長輩,則此長輩之弟亦為長輩;李鴻章所以如此謙下,作用是要突出他繼承曾國藩的形象。
翁心存的次子名音保,早殤;三子名同爵,出嗣堂叔;幼子即翁同龢,字叔平,號瓶生,亦號瓶廬,晚年自署松禪。他的祖父是學官,父親又是上書房的師傅,在這樣的家庭背景之下,書自然讀得極好。十三歲時作試帖詩,題目是「元夕張宴奪崑崙關」,詠狄青的故事,有「第一回圓月,奇功第一人」之句,傳誦一時。
道光二十九年己酉,翁同龢二十歲,成為拔貢──出類拔萃的生員(秀才),稱為拔貢,定制逢酉年由學政在「科考」後選拔,共試兩場,即日交卷,第一場試四書文兩篇,經文一篇;第二場試論一篇,策一道,判一條,五言八韻詩一首。較之鄉會試僅試四書文,五經文及試帖詩,更為繁重;而且除文字以外,兼重書法,此又與殿試無異。
因此,在昔科舉時代,常以「名貴」二字來形容拔貢。又有人說,拔貢之名貴,是因為三年出一個狀元,十二年才出一個拔貢。此雖為戲言,但有不通的翰林,而拔貢則必是真才實學,這是毫無例外的事實。
定制:拔貢為正途出身。進京覆試考列一、二等者,以七品小京官或知縣任用。但翰林院畢竟是儲才之地,所以除非年齡太長,急於出仕,否則仍會赴秋闈。翁同龢趁進京覆試之便,參加北闈鄉試,輕而易舉地成了舉人。
這一科順天鄉試的考官是工部尚書王廣蔭、戶部尚書孫瑞珍、工部右侍郎宗室靈桂。孫瑞珍之子孫毓汶、靈桂的女婿榮祿,後來與翁同龢的關係極其密切,卻都交誼不終。先談孫毓汶與翁同龢同榜的故事。
孫毓汶是山東濟寧人,咸同年間,為北方士族第一家。他的祖父玉庭官至體仁閣大學士;玉庭有一孫毓溎,是毓汶的堂兄,道光二十四年的狀元。咸豐六年丙辰,翁同龢、孫毓汶會試中式後,孫家希望孫毓汶奪魁,造成兄弟狀元的佳話,因而有一段關於孫瑞珍計陷翁同龢的軼聞。
據高拜石在「古春風樓筆記」中說:「殿試前夕,赴試貢士,住家離殿廷稍遠的,每多借宿朝門附近親友家,以便第二天清早進入隆宗門。那時孫家第宅是在皇城附近,翁家比較遠些。當晚,孫家以通家之誼,延翁同龢到家裏夜飯,孫瑞珍以父執世誼,殷勤款待,頻頻勸酒,絮絮暢談,賓主非常歡洽。席散之後,孫尚書又邀同龢到他書齋裏,把殿試一切規例,不厭其詳地,一一指點,直到深夜,同龢已有倦意,加以不勝酒力,兩眼微澀,孫尚書始促其就寢。毓汶早於散席之前就枕了。」
可想而知的,到得第二天金殿對策,翁同龢的精神決不如孫毓汶;但翁同龢畢竟還是奪魁了。據高拜石記,正當翁同龢精力不濟時,「猛記起他父親給他的老山人參兩枝,藏在卷袋裏,因找了出來,折下半枝,含入口中略加咀嚼,果覺精液流貫,神志奮發,振筆直書,一氣到底,如時繳卷。」
這段故事的真偽,以及人參是否有那樣的功效,都是疑問,但翁同龢的日記中,從未提過孫瑞珍,則是事實。
金殿臚唱後,翁同龢以一甲第一名授職修撰;孫毓汶以第二名授職編修。這一榜後來成顯宦者,還有浙江歸安沈秉成、宗室延煦、湖南茶陵譚鍾麟,浙江仁和夏同善,宗室霍穆歡,陝西長安薛允升,鑲黃旗滿洲烏拉喜崇阿等。
「潘郎傷逝空悲哽」
翁同龢日記咸豐十年正月廿七日條:
詣老丈處,晚飯後歸。老丈為余言:昔文端公在江蘇學政任時,拓一樓,奉乩仙懸筆於上,老丈輒從拜於樓下。一日乩書某次子修,賜名敏齋。又一日書年庚八字一,綴一詞於下,有「二十四橋明月夜,明珠一顆掌中擎」云云。越日又書云:「昨所示八字,乃上海葉令之女,可與修為佳耦。命幕友張某為媒,急往,限某日到,沿途多加縴夫。」文端承命遣張君急行。至則前一日葉令方與寧波林氏議婚,適因小恙終止。張君至,述神語,遂委禽焉。于歸三年,生一女而歿,年二十四,乩書所謂「二十四橋」者驗矣,所生女即余亡妻也。亡妻歸我十年,無子女,年三十而卒。無子女,鏡合無期,珠摧先兆,其命也夫。曩聞亡妻言之不甚悉,今詳記之。
所謂「老丈」,指其岳父湯修、「文端」則湯修之父湯金釗、浙江蕭山人,嘉慶四年翰林,官至吏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咸豐六年下世,謚文端。道光二年為會試四總裁之一,為翁心存的座師;以此淵源,翁湯聯姻。
湯夫人生於道光九年,比翁同龢大一歲。二十歲于歸;三十歲亦即咸豐八年三月去世。湯夫人能畫,翁同龢有「題亡室湯夫人畫冊」詩;亦好吟詠,伉儷之情甚篤。翁同龢悼亡不久,被命充陝西鄉試副考官;剛入闈又奉督學陝甘之命。這年除夕,填「金縷曲」一闋,「題白石詞後」序云:
此余兒時依仿鮑叔野先生點本。亡妻愛誦唐宋長調,因以畀之,病中猶咿唔不輟也。頃來秦中,攜以自隨。除夕客去,官齋如水,取案頭畫竹筆點讀一過,俯仰舊事,慨然而嘆。是日購一銅鏡,背銘三十二字,有「曾雙比目,經舞孤鸞」之語,因題一詞,以抒余悲。
「金縷曲」又名「賀新郎」,凡賀人婚娶,每選此調;翁同龢用來悼亡,用「冷」字韻,音節在悽涼之中,別具感慨。原詞云:
歷歷珠璣冷,是何人清詞細楷,者般遒緊。費盡剡藤摩不出,卻似薄雲橫嶺;又新月娟娟弄影。玉碎香銷千古恨,想淚痕暗與苔花併,曾照見,夜妝靚。
潘郎傷逝空悲哽,最難禁燭花如豆,夜寒人靜。玉鏡臺前明月裏,博得團團俄頃;偏客夢無端又醒。三十年華明日是,賸天涯漂泊孤鸞影;銘鏡語,問誰省?
這年翁同龢二十九歲,故言「三十年華明日是」。是日日記:
得家書。……山城岑寂,爆竹之聲絕少,客中情景,悽涼萬狀。題唐鏡銘,作一詞,有「三十年華明日是,賸天涯飄泊孤鸞影」之句。余豈真有兒女之念哉?死生契闊,未能忘情,念彼黃墟,當亦形影相弔,潸然出涕耳。北望京華,東瞻淮甸,南顧吳門,一日九迴,寸衷千里,甚矣遊子之不可為也。
這一段話,最足見翁同龢的性情,「北望」者念老父。翁心存這年也很得意,四月充上書房總師傅;九月由協辦正揆席,為體仁閣大學士,原為戶部尚書,仍舊管理戶部。但這是表面的榮華,深入體察,則肅順勢燄薰天;有名的「戊午科場案」,殺大學士柏葰時,肅順在御前的狂悖情狀,幾為曹操之於漢獻帝。最使翁同龢不能放心的是,肅順與翁心存同為戶部尚書,凡事獨斷獨行;翁心存畫諾的「堂稿」,送到肅順處時,他動輒大塗大抹,全盤推翻。殺柏葰已有誅大臣立威之意,下一個倒霉的,極可能就是翁心存。以肅順的心狠手辣,翁同龢如何放心得下?
「東瞻」者,翁同書於是年六月,授為安徽巡撫,幫辦欽差大臣勝保軍務,安徽境內各軍均歸節制。一當了疆臣,便有守土之貴,喪師失地,若不能殉節,便罹大辟之刑;終歸是一死。而且勝保「二十入詞林,三十為大將」,行事皆仿年羹堯,跋扈異常,決不會尊重同是翰林出身的翁同書。此又可憂之事。至於「南顧吳門」自然是擔心蘇州、常熟會淪陷。
翁同龢是孝悌君子,但本性溫厚懦弱,只宜於當作育人材的太平宰相。不宜於作外官,亦不宜於處亂世;「甚矣遊子之不可為」一語,瞻顧親族之情如見。
父厄於肅順
咸豐九年初春,翁同龢以告病為由,奏請開缺奉准,於四月初四返抵北京。自四月初五至年底無日記,此為翁同龢晚年自行刪去;因為其中牽涉及於翁心存兌換寶鈔情弊案,有礙語之故。
翁心存在戶部尚書任內,出了好些弊案,庫銀被盜,倉廒無故失火等等,肅順正在雷厲風行查辦。翁心存名為大學士管戶部,實際上為被管的肅順所管,因而兩次奏請開缺,第一次賞假一月;第二次得遂所願,時為翁同龢回京後一個月。
不久,爆發了官錢號的弊案。咸豐初年,軍餉支出浩繁,而庫空如洗,復以鑄制錢的銅,來自雲南,洪楊亂起,道路阻梗,滇銅不至,不得已鑄大錢,行寶鈔,通貨惡性膨脹,以致錢法大懷。「天咫偶聞」記:
咸豐三年三月,先鑄當十錢一種,文曰:「咸豐重寶」重六錢,共制錢相輔而行。
八月增鑄當五十一種,重一兩八錢。
十一月因巡防王大臣之請,又增鑄當百、當五百、當千三種。當千者重二兩,當五百者重一兩六錢、銅色紫。當百者重一兩四錢、銅色黃,皆磨鑢精工,光澤如鏡,文曰「咸豐元寶」。而減當五十錢為一兩二錢,當十為四錢四分,繼又減為三錢五分,再改為二錢六分。
除了這不值錢的銅錢以外,又發行了更不值錢的鈔票,銀票稱為「戶部官票」,標明足色銀若干兩;下有「戶部奏行官票」字樣。錢票稱為「大清寶鈔」,中標足制錢若干文,旁列「天下通寶,平準出入」。下面並特別註明:「此鈔即代制錢行用,並準按成交納地丁錢糧,一切稅課捐項,京、外各庫,一概收解。」
銀票與錢票的兌換率為一對二千。交納公款搭抵的成數是,票鈔五成;大錢三成。結果由於民間不信任,以致官方亦拒絕搭抵。「天咫偶聞」記:
咸豐四年三月,鑄錢當十錢;六月鑄鉛制錢,亦頗可行。然未及一年,盜鑄蠭起,禁雖以棄市之律不止。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因此,戶部及言官,紛紛奏請停鑄高額制錢,最後只剩下當十的銅、鐵兩種錢。不一兩年,鐵錢亦廢。
「天咫偶聞」又記:
七年正月,忽訛言一日,而鐵錢頓廢,比戶諭之終不聽。從此銅當十獨行。初令大錢與制錢並行,其後京城遂不用制錢;出京數十里即不用大錢,亦不知誰為之限制。
當十大錢又稱「京錢」,民間呼之為「一大枚」。以後貶值至準制錢二文,故所謂「京錢一吊(千)」,實際上只是制錢兩百文。
當發行票鈔之初,戶部奏定設立官號九處,四處號名有乾字;另五處號名有宇字,經管兵餉收發。咸豐八年冬天,肅順澈查官號,發現「五宇字官號」,有官商勾結,侵吞分肥的情弊,於是有關司官及商人,革職嚴辦,抄沒家產者數十家。肅順又奏請嚴究失察的戶部堂官翁心存等,奉旨由肅順一黨的怡親王載垣等查辦,翁同龢咸豐十年三月初一日記:
戶部官票所官吏舞弊,經王大臣審實,有旨詰問,該司員以短號整鈔換長號零鈔,曾否回堂?著七八兩年歷任戶部各堂官,明白回奏。
當寶鈔發行之初,即發生打折行使的情況,短號整鈔折扣大,長號零鈔折扣小,所以在規定搭放的比率中,如能以短號換長號,無形中便套取了差額。戶部司官忠麟、王熙震等供稱:「記曾回過尚書翁心存、侍郎杜䎗」,所以上諭著令明白回奏。
三月初二,翁心存覆奏,大意謂:「各部並未議准。至十一日,復有旨詰問,翁心存覆奏謂「部院公事,非一二人所能專政,斷無立談數語,更改舊章之理。」奏入無下文,而謠言極盛;翁同龢十六日又記:
連日訛言紛起,有謂奏入震怒,硃批:「喪心病狂」等語,將有不測。大人曰:「吾之忠悃,天實鑑之。汝等無為流言所惑。」
話雖如此,為人子者何能釋然。翁同龢連日打聽,至十九日始有消息:
晨謁筠師,終日枯坐,殊無所聞。夜辛伯來,以摺底見示,內有翁某等回奏,與司員等所供不符,請將翁某、杜某均摘去頂戴,歸案質訊。
「筠師」即杜䎗,字筠巢,咸豐六年殿試曾充讀卷官,所以翁同龢稱之為師,「辛伯」名錢桂森,江蘇泰州人,時官翰林院編修;所謂「以摺底見示」,即載垣等覆奏的底稿。此案的結果,見「清史列傳翁心存傳」所載上諭:
忠麟、王熙震僅稱回過翁心存、杜䎗,其餘各堂概未回明,亦未立稿存案,何得以影響之詞,意存諉過。惟心存等在部有年,何以毫無覺察?實難辭咎。著先行交部議處,無庸再行回奏,亦無庸傳訊。
吏部議的是降五級留任。硃筆改為「俟補官日,革職留任。」翁心存是因病奏請開缺,並非予告,病痊仍可起復補官;而「降五級留任」由硃筆改為「革職留任」,是文宗格外眷顧,因為「革留」只要稍有勞績,或遇國家慶典,大沛恩施時,一道上諭,即可開去處分;降五級則由大學士的正一品降為從三品,一級一級往上爬,非五、六年不能官復原職,以翁心存的年齡,生前是不是再能戴紅頂子,都成疑問。
至於此案能得此結果,最基本的原因,是牽涉及於杜䎗。他是文宗賴以得位的「恩師」杜受田之子,文宗要開脫杜,使得一案的翁心存,連帶受惠。
當然,這樣處置,在肅順是於心不甘的;因而一波甫平,一波又起,五月間怡親王載垣等會奏,王宇商濫支經費,請飭戶部堂官明白回奏。翁心存的覆奏是,原給經費,因物價騰貴,實在不敷,故而多給。奉旨交部議處,仍舊是「革職留任」,等於沒有處分,只是面子上稍覺難看而已。
烽火閒情
咸豐十年英法聯軍之役,八月初八,文宗聽從肅順的建議,避往熱河,留恭親王在京議和。二十二日英法軍占領圓明園,大掠後付之一炬。九月十一、十二兩天,恭王與英法分別簽訂和約,半個月後,撤兵退出北京,地方秩序,漸次恢復。
翁同龢全家,包括翁同書的妻兒、翁同爵及諸子在內,事先分往三處避難。翁心存住房山;翁同龢則往來房山及京師之間,照料京寓,打聽消息。十月十一日,迎父母回京。甫得安居,便有閒情。翁同龢此時日記中,逛琉璃廠訪書的記載,隨處可見:
十月二十日:見伯寅所藏「茶錄」、「姜避碑」二帖,皆淀園散落者也,索值甚昂,且留之以待珠還耳。得「花間集」宋本。
「伯寅」即潘祖蔭。他是南書房翰林,文宗駐海淀圓明園時,例須隨扈,值宿之處,即所謂「淀園」。圓明園被掠,「淀園」亦不免,以致潘祖蔭攜去觀玩的兩帖,散落坊間。「索值甚昂,且留之以待珠還」者,謂無力購致,暫且留閱,以便潘祖蔭得有「收回」的機會。但潘祖蔭此時境況頗窘,辜負了翁同龢的一番好意。
每逢動亂常是文物散失、易主的時候。除了劫火以外,世家舊族為了生活的壓力,或遷徙避難,擺脫累贅而讓售書籍古玩的情形,亦常有之。而舊的收藏家沒落,就必有新的收藏家興起。翁同龢之逐漸成為有名的收藏家,即始於此時,但力量不足,每有怏怏之意,如十一月十三日記:
修伯以書目見示,云是燕庭先生家物,書凡數百種,多宋人集並金石地理等書,索五百金。得書目七十七本於三槐堂書坊,亦劉氏物。
「修伯」謂朱學勤,杭州附近的塘棲人,早翁同龢一科成進士,由戶部主事考取軍機章京,咸豐八年入直。軍機章京向分兩班輪值,領班以清語稱為「達拉密」,其時由曹毓瑛、焦佑瀛分任。曹以肅順非軍機大臣,而視軍機章京如僚屬,心不能平,以致相忤。焦佑瀛字桂樵,天津人,外號「焦大麻子」,一味諂事肅順,故肅順護文宗出狩時,召焦佑瀛相從,薦為「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此班達拉密由吳兆麟充任;曹毓瑛所領一班留京,翌年往熱河接替。朱學勤為曹毓瑛一班的要角,以曾為翁心存屬下,故與翁同龢頗為接近。
劉燕庭名喜海,諸城人,乾隆朝大學士劉墉之孫,富藏書,雖不逮聊城楊氏,亦頗知名。道光末年任浙江藩司時,以「風雅好古」為巡撫吳文鎔所劾。劉氏後人託朱學勤售書,書存三槐堂,翁同龢特往遍觀,欲購而議價不成,只零星購得十餘種;當是重出之書,故「價極廉」。
此外,如以五兩銀子購得淳化閣帖十冊,以「白金二兩餘」購得董香光所臨「閣帖」等等,皆特書於日記。大江南北,烽火漫天,而京官的閒情逸致,絲毫不受影響。及至翁同書之獄起,翁同龢創鉅痛深,更畏作外官了。
家仇初起
咸豐十一年七月十七日,文宗崩於熱河,發生政變。恭王與慈禧太后一方,大獲全勝,被稱為「三凶」的肅順畢命於菜市口,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賜帛。肅黨獲咎,相對地為肅順所排斥者,皆得復起。翁同龢是年十一月十四日記:
上諭:翁(心存)自陳衰病,懇辭管理部務一摺,翁(心存)著仍管理二部事務,遇有該部應行引見人員,加恩免其帶領,一切應派差使,免其開列銜名以示體恤。
其時翁心存還有一件深慰老懷的事,長子翁同書自安徽回京。早在咸豐十一年正月,即有上諭:翁同書著開缺回京,另候簡用。而遲至一年以後的同治元年正月十六,方能到京。父子兄弟,睽隔二十年之久,相見幾不相識。翁同龢日記中,有「堂上喜極涕零」之語。
那知不到十天工夫,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曾國藩嚴劾翁同書的奏摺已經到京,大要如下:
一、咸豐八年七月,翁同書自廬州退守定遠。至九年六月,定遠淪陷,文武官紳,殉難甚眾,惟獨翁同書逃往壽州。
二、在壽州,翁同書倚恃團練苗沛霖,屢疏保薦,養癰貽患,紳民忿恨,因而有孫家泰與苗沛霖仇殺之事。其後苗沛霖圍壽州,翁同書竟殺沛霖的仇家,壽州紳士孫家泰、蒙時中、徐立壯,希望解圍,而圍仍未解。
三、壽州既破,苗沛霖殺戮甚慘,翁同書因「通苗」而得脫身。不但不能殉節,反具疏力保苗沛霖之非叛,而且先則奏稱「苗練入城,並未殺害平民」,繼則奏稱「壽州被害及婦女殉節者,不可勝計」,已屬自相矛盾;且上年正月奏稱「苗沛霖必當誅剿」;九月壽州城破,則又力表苗沛霖忠義,前後兩疏,判若天淵。「顛倒是非,熒惑聖聰,敗懷網紀,莫此為甚。」
原奏中最厲害的是這一段話:
軍興以來,督撫失守逃遁者,皆獲重譴。翁同書於定遠、壽州兩次失守逃遁,又釀成苗逆之禍,豈宜逍遙法外?應請旨即將翁同書革職拿問,飭下王大臣九卿,會同刑部議罪,以肅軍紀,而昭炯戒。
上諭如曾國藩所請辦理。翁同龢其時正由易州西陵差畢回京,途中接到消息,疾驰回京。正月廿六日記:
申初抵家,三兄談笑自若,但言局外人不知其難耳。傍晚北城兵馬司指揮張鴻來,持刑部安徽司票,令即日赴部。夜詣修伯。
朱修伯(學勤)其時已因曹毓瑛升任軍機大臣,接替曹的原差而為「達拉密」。翁同龢夜訪,自然是求援。次日又記:
未明起,許滇生師……朱敏生先後來。程容伯、方子穎來,頗有議論。巳正,余與松姪隨三兄到部,先於關帝廟少坐,旋到當月司遞親供,當月司不受,遂詣安徽司呈遞,主稿張竹汀(沄)受之。……入北監東向小院,南房兩間,尚潔。晤提牢姚子祥,同獄郭姓、伊姓。五兄亦到部。自古賢人君子,忠臣義士,蒙難受辱於叢棘中者多矣。周視圜扉,為之浩嘆。
翁同書的「蒙難受辱」,實為咎由自取。曾國藩原奏中的所謂「酿成苗逆之禍」,實際上是被劫持而身不由主。「苗逆」者,鳳陽秀才苗沛霖,陰鷙慓悍而知兵略,以辦團練起家,官至四川川北道加布政使銜,但從未到任;而且暗通洪楊,受封「秦王」。咸豐十年十一月,苗沛霖因與壽州紳士徐立北、孫家泰等結怨仇殺,在潁上劫掠炮船餉銀,通款於洪楊的悍將陳玉成。其時湘軍正全力進取安慶;捻匪亦甚猖獗,所以翁同書極力主張安撫苗沛霖。結果是越縱容,越跋扈,終於公然反叛,圍攻壽州。九月二十六日風雨之夜破城,殺戮甚慘。而翁同書在苗沛霖劫持之下,為之致書專責剿捻的欽差大臣漕運總督袁甲三,說「苗練進城後,未肆殺戮,衙署倉庫監獄,均未損傷,且進謁城內各官,婉言請罪,尚知顧惜名義」。又說:「苗沛霖止求辨明曲直,並非叛逆,仍願剿賊立功,所屬練眾,亦一律薙髮。」這是苗沛霖的緩兵之計,為朝廷所深知;翁同書既為劫持,言不由衷,亦朝廷所深知,只以嗣君新立,力求政局安定,不願深究,所以翁同書在新任巡撫李續宜接事後,安然抵京,聽候簡用。不道曾國藩上疏嚴劾,朝廷倚曾為長城,且以「肅軍紀」為言,自然不能不照所請,「革職拿問」;連帶袁甲三亦「交部嚴加議處」。
翁同龢正月廿九日記:
申正晤宋公,乃知今日集議。貴臣言:「定遠一事,已有諭旨,不必再論矣。惟壽州亦係城池,律有明文,不能貸也。」周相國曰:「閱某親供,交卸久矣,然則雖係失守,實無守城之責。似應於摺內聲明,並將親供呈覽。」宋侍郎曰:「苗練此時剿乎,撫乎?」邸曰:「未定也。」曰:「苗入城時乃川北道,而翁某則已卸事之巡撫,且撫局未定,則翁某之不死,實冀挽回大局,其情可諒。」邸唯唯。張侍郎亦爭數語,餘皆默然。桂相國則直以司官接親供為多事矣。聞定稿時皆如周相國所云。入城詣三兄處;薄暮歸中街,甚鬱鬱。
「朱公」即「宋侍郎」,謂工部侍郎宋晉;「貴臣」殆指惠親王;「周相國」為體仁閣大學士周祖培,河南商城人,嘉慶二十四年進士;「邸」則必指恭親王;「張侍郎」為刑部侍郎張錫庚;「桂相國」指桂良,早在咸豐五年即已入閣拜相,為恭親王的岳父。
歸納周祖培及宋晉為翁同書辯護,應無責任的理由共三點:一,翁同書已卸巡撫之任,則無守土之責。二,苗沛霖破壽州時,猶是川北道的身分,即不能引用盜匪攻打城池的律例。三,朝廷安撫苗沛霖,正在招降之際,如翁同書殉節,朝廷勢必追究致死之由,苗沛霖不得辭其咎,則唯有剿捕歸案,破壞了將成的撫局。
這三點理由都可以說得過去。宋晉之辯,尤為有力,但於事無補。翁同龢二月初六日記:
是日王大臣等議上罪名,比照「統兵將帥守備不設,為賊所掩襲,以致失陷城寨者斬監候」律,擬斬監候。執法者如是周內,真無如何矣。夜得修伯書,知依原議……夜耿耿不寐。
這在翁家,當然籠罩了一層愁雲慘霧。朝廷殊無意殺翁同書,但曾國藩方在整飭軍紀之際;而朝廷畀曾以「節制五省軍務之命」,倚任之專,前所未有,不能不尊重他的職權,按律擬罪。因此,翁同書之被極刑,全因曾國藩一疏嚴劾所致。而此疏之屬稿者,據郭則澐「十朝詩乘」記:「或傳湘鄉論劾疏草,出李文忠手,翁李不協由此。」此說可信,其時李鴻章正復回曾幕,在安慶籌組淮軍援蘇。
為了安慰翁心存,朝廷亦頗具苦心,先是派翁心存在弘德殿行走,授皇帝讀,此是為翁同書將來「勾決」時,推帝師之恩開脫作張本。次則翁同爵京察一等,引見後記名以道府用;翁同龢則兩得考差,春闈充房考,秋闈放山西正主考。凡此皆為作彌補之計。
終天之恨
但就在翁同龢差竣回京不久,翁心存得了痰症,初起時「語言不能清楚」,「手足運動不能自如」。十一月初二得病,初五便要準備遺摺了。翁同龢是日記:
凌晨目微開,龢輩急呼,似點頭應之。午刻藕舲來,大人張目視之,藕舲以為尚可治。李文園丈,杜筠巢師、程容伯皆來視疾,大人獨執筠師手,而瞪視文園丈,蓋意有在也,然無一語矣。
「藕舲」為兵部尚書萬青藜,知醫,翁心存的門生。李文園即李棠階,河南河內人,翁心存的會試同年,咸同年間,與倭仁同以講理學著稱;早年引疾家居,此時方特召來京,將大用。翁心存執杜䎗之手而瞪視李棠階,意思是希望李棠階保薦杜䎗在弘德殿行走。
翁同龢續記:
萬藕舲所定方,重用附記。然自申刻以後,目不復開,氣益喘,右手足皆不動,惟左手左足屢掣動,極有力,蓋痰壅肝風作矣!而龢猶以為大人有轉機,可無事也。痛哉!是日早晨草遺摺,大聲誦一過,大人首肯。且泣陳江南若收復,當歸葬家山,不然當權厝於房山之麓,大人亦頷之。入夜右手屈伸拏空不已,而龢仍未喻也。
次日即十一月初六日有旨:「諭內閣,大學士銜管理工部事務翁心存,見在患病甚重,伊子翁同書著刑部暫行釋放,俾侍伊父湯藥,以示體恤。」據翁同龢記,是日早晨,即聞恩旨,但直至申刻始命翁同書第三子翁曾柱往迎其父,戌刻到家,呼父則已無知覺,延至後半夜寅時氣絕。
至同治二年二月十八,翁心存下世「百日」,照旗人習俗,父母之喪至此服滿,翁同書於次日遵旨赴獄報到。同年十二月廿五日,翁同書得恩旨,由斬監候改為發往新疆效力贖罪。翁同書出獄後,照例不能家居,在彰儀門外暫住。發遣後,於五月初行至太原,忽有喜訊。翁同龢五月十四日記:
先君誕日,設奠。申刻蔡植三信來,知都興阿奏請三兄赴營效力,奉寄諭允准。詣蔡植三,方子穎,知都帥由承寧渡河,道定邊,經赴靈州。原奏稱,翁某前在揚州戰功卓著,士民至今感頌,實為知兵大員云云。寄諭該將軍行文直隸、山西、陝甘各督撫,該員行抵何處,即調取赴營。
蔡、方皆軍機章京。都興阿,姓郭貝爾氏,滿洲正白旗人,侍衛出身,曾隸僧王部下,後以江寧將軍駐揚州,督辦江北軍務,與翁同書相熟。同治三年正月,奉命督辦陝甘軍務,接替有八旗名將之稱的多隆阿,眷念舊誼,奏調翁同書赴營,得免新疆之行。「清史列傳」本傳:
(同治)四年八月,同書督兵在花馬池定邊一帶,截擊大股竄匪,疊獲勝仗,並陣斬逆偽平西王孫義保,賞四品頂戴,十一月卒。都興阿以聞,諭曰:「已革安徽巡撫翁同書前在江北,屢著勞績,嗣在安徽巡撫任內,失守定遠、壽州,降旨革職發遣……茲因積勞成疾,於病勢沉重之際,猶以未能盪平回匪為恨,語不及私,情殊可憫,著加恩開復原官,照營立功後病故例賜恤。
既然「開復原官」,則恤典照巡撫之例,「贈都察院右都御史」。巡撫有兩個兼銜,一為「兵部右侍郎」,一為「右副都御史」。前者得以兵部堂官的資格,節制提鎮;後者得以都察院堂官的資格,參劾全省包括總督、將軍在內的大小文武官員。歿後贈官,例加一等,所以「右副都御史」變為「右都御史」。其後復由禮部題奏,奉旨贈謚「文勤」。翁同書以棄地不守,縱匪釀禍,應處極刑的封疆大吏,能獲此結局,全由翁同龢多方調護所致。就事論事,翁同龢於孝悌二字,毫髮無憾。
叔侄狀元
翁同書生有三子,長子曾文,字紱卿,小翁同龢數歲,從小一起上書房。咸豐三年,娶妻生子未幾,遽爾下世,忌辰為七月十四日。翁同龢日記中,常有此日之記載,如同治十二年丁內艱,在原籍守制時所記:
七月十二日:紱卿姪之亡二十年矣。今日起追薦三日……夜夢紱卿,淒然如平生。
七月十四日:雖起寫「楞嚴咒」,紱卿忌日以寄吾悲也。
又光緒九年七月十四日在京所記:
飯後出城,詣長春寺,今日紱卿姪亡日也,於今三十年矣!姪婦輩於此誦經,以釋悲思。
又光緒三年九月十九日記:
夢與亡姪紱卿坐書案,紱卿曰:「余改號瞿山」。余亦曰:「改號敬齋。」
凡此皆足見情誼之篤,叔姪猶如兄弟。
翁同書次子名曾源,字仲淵,有癲癇症。翁心存之歿,半由長子或將罹大辟之刑,憂思莫釋所致,朝廷不無咎歉,故恤典特優,於其諸孫,大施恩澤:「伊孫舉人翁曾源著賞給進士,准其一體殿試;候選同知翁曾純著以同知即選;監生翁曾榮著賞給舉人,准其一體會試;刑部學習郎中翁曾桂著作為候補郎中;舉人翁曾翰著賞給內閣中書。」翁曾源、曾桂為翁同書之子;餘則翁同爵之子。
同治二年癸亥恩科會試,翁曾源已賞本科進士,不必入闈;四月廿一日殿試,翁同龢前夕通宵不寐,是日記:
謁全師,全師充讀卷官。……午後大風作,揚沙十丈,傍晚少定,酉正復作,幾如晦暝,可懼也。待源姪不出,殊焦急。五兄、籌姪於戌初一刻去,三刻餘,源姪出場,身體甚好,亦無訛字,為之欣慰。
翁同龢之焦急,是怕翁曾源癲癇症突發。此日日記眉端刊出「讀卷官:賈中堂、瑞中堂、全慶、殷兆鏞、桑春榮、寶鋆、孫葆元。」賈中堂為首輔賈楨;瑞中堂為吏部尚書協辦大學士瑞常;全慶即翁同龢會試座師。試期前一日「謁全師」,自然有拜託照應翁曾源之意在內。
翁同龢四月廿二日又記:
訪心農及午橋,皆言源姪寫作甚好,可望前列。……源姪近年為病所困,深慮不能成名,今邀先人餘蔭,得與廷試,從容揮灑而出,意若其有天佑乎!
至廿四日,讀卷官進呈前十本,欽定名次,全局已定,由禮部宣名,俗謂之「小傳臚」。翁同龢是日記:
源姪於黎明入內,辰正三刻,劉升馳報,源姪得一甲第一名,悲喜交集,涕淚滿衣矣。敬告先靈,合家叩賀慈親。須臾、頭、二、三報至,賀客雲集。時值國恤家憂,筵宴一切停止,擬於常昭會館,延客小坐,出知單訂蘇州同鄉,請殷譜經前輩,出名具柬,請兼府尹、府丞至會館。源姪得此科名,庶足仰答先人未竟之志。
所謂「小座」實即開賀宴客,惟不演劇而已。殷譜經即讀卷官殷兆鏞,時官禮部侍郎,為翁同書會試同年,以蘇府鄉長為年家子出面「開賀」,是個比較妥當的處置。次日金殿臚唱,翁同龢記:
源姪於寅正入內,堂上不御太和殿,不鳴贊,新進士行三跪九叩禮(出班),送榜出東長安門,上馬不簪花遞酒,仍至前門關帝廟燒香,遂歸常昭會館,龔叔甫、張香濤偕至,同鄉畢集,余亦墨【条襄】周旋其間,固知非禮,然無如何也。傍晚散。
傳臚之典,本甚隆重,其時因同治方在冲幼,而兩宮太后不得登天子正衙的太和殿,故而典禮減殺。
一甲三名隨「榜亭」由蹕道出午門後,張榜於東長安門,照例由順天府尹於門內結綵棚、設長案、陳列禮部頒發的金花綢緞表裏;府尹遞酒、簪花、披紅、騎馬「遊街」後,至府署赴恩榮宴畢,用原來的鼓樂送歸府第,照例送至會館,首榜眼、探花送狀元;次探花送榜眼。這一科的榜眼是湘潭龔承鈞,字叔甫;探花南皮張之洞,字香濤。請府尹、府丞赴宴,反客為主,為一應恩榮宴的故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