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企业公司的规模不小,它拥有一幢独立的四层大厦,但事实上也用不了那麽大的房子,只是公司的主持人,愿意严格保持他们业务上的神秘,所以宁愿浪费若干空间,以便於隔离而已。
职员的宿舍在四楼,林雪明的职务和名义是总经理的秘书,虽不算高级人员,却以特殊的关系享受高级人员的待遇,因此单独占用一个房间。但是,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床、衣橱、书桌,还有一个书架……它不像一般年轻小姐卧室中的书架,上面一定摆的是文艺作品和洋书;林雪明的书架上,都是属於社会科学的书籍,只有一本可称小说的东西……赵树理写的“板话”。
书架上还放着一具电话,是公司内部所用的对讲电话。
她到了公司,先回自己的寝室休息。其实她并不累,回寝室不是休息,只是要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正像劝告杨育光的,“不妨慢慢地慎重考虑”;她也觉得对今天的整个经过,在报告以前,如何措词,需要“慎重考虑”一下。
电话铃响了。
她知道是谁打来的,拿起话筒一听,果然,是总经理陆兆屏的声音。
“听说你回来了?”
“是的。”林雪明说:“我在换衣服,换好了就来。”
“我等着。”说完,不等回答,电话就挂断了。
林雪明不敢多耽搁,匆匆忙忙换了一件衣服,下楼而去。
总经理在三楼,占用了东面顶端三个相连的房间,一进门是林雪明的办公室,两张柚木的九屉大办公桌并列在屋子中间。两张皮面高背椅子这时都坐着人。上首是总经理陆兆屏,他的对面是副总经理成大谟。
陆兆屏有着一双深陷的眼睛,配着他高耸的颧骨,苍白的皮肤,以及那冷得滴水成冰的声音,常令人怀疑他是不是属於这个世界的生物?然而,他对林雪明毕竟是另眼相看的。
因为是最接近的僚属,所以林雪明并不需要依照一般职员的礼节,她轻轻推门进来,微微点头,静候问话。
倒是面色红润壮健的副总经理成大谟,满面含笑地站了起来,一面替她拉了张椅子,一面以祝贺的语气说:“辛苦了。我们都在等你的好消息呢!”
“事态的发展,并不理想。”她摇摇头说。
陆兆屏和成大谟都保持着原来的神情,他们都具有喜怒惊惧不形於色的修养。
“你详细说一遍。”陆兆屏简单地命令她。
於是,她把从机场迎接杨育光,一直到分手为止的活动情况说了一遍。不过,她没有提到向杨育光建议合作经营橡胶的话。
最後,她用这一句话作为报告的结束:“我需要进一步的指示。”
“你先把他稳住,不叫他今天晚上写信给他父亲,这一点做得非常好。”成大谟的作风不同於陆兆屏,他永远是把鼓励摆在前面的。
“光是今晚上不写也不行,”陆兆屏接口说:“得永远不写才行;光是在香港不写信给他父亲也不行,得让他赶回去才行。”
“我想问题应该从这里研究起,”成大谟说:“那就是他写了信,到底会发生怎样的结果?如果杨应麟对他的妻子回心转意,支持他儿子的办法,那麽,以後的事就好办得多了。”
林雪明听了非高兴,她想,如果他们认为杨育光写信给他父亲是无所谓,那麽以後听其自然,搞好搞坏,她都没有责任;而眼前的任务也就轻松得多了。
然而,她失望了。虽说陆兆屏是极其深沉的人,但因她对他的生活细节了解得太多。只看他牵动着嘴角似笑非笑的神气,就知道他不同意成大谟的见解。
果不其然,他说:“这一点不必研究,我们慎重一点的好。只要杨育光一写了信,形势就不好控制了。”
“那麽,”成大谟立刻接过来说:“我们就只要研究如何打消杨光育原来的计划好了。”
“办法?”陆兆屏很快地说。
办法似乎不好想,大家都不说话,两个男人都点起一支菸,抽得满室烟雾腾腾。
“这篇文章,只有扣紧了题目做。”成大谟对林雪明说:“题目是杨育光的母亲如何想念儿子,所以你应该强调你的同情他母亲的立场,为杨育光分析利害关系,如果他父亲准他回去,自然最好;但看情形多半不会准,这一来反引起意外的阻碍,不能达到原来的目的,为了妥当起见,还是不写信的好。这样,同时也可以催他早一点回去,只要一过深圳,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对了,”陆兆屏好像触发了灵感,“必要时,可以先想办法请他到广州去作一次短期的观光。我们的任务,不也一样完成了吗!”
结论算是有了,他们又作了一些补充的指示,要林雪明在问题没有解决以前,多花功夫陪着杨育光玩,作为一种监视。
於是成大谟先行告辞。林雪明也想跟着离去,但为陆兆屏一个命令式的眼色止住了。
“你今天的神气不对!”陆兆屏说。
林雪明心里一惊!她知道他惯於使用诈语,但她不知道他今天这句话,仍是诈语,还是真的看出来她有什麽特别的神色,因而半承认半否认地答了一句:“也许因为我今天跑的地方太多,太累了。”
“那麽你该休息一下。来,陪我喝杯酒!”
陆兆屏去推开一扇门,门里有一条小小的甬道,一面是浴室,一面是卧室。
林雪明万分不愿,尤其是这一天;但她不敢不顺从,而且装得很有兴致地跟他进了卧室。
陆兆屏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林雪明,自己端了一杯,倚着床栏,斜视着林雪明说:“你今天的表演不错啊!”
林雪明不知所云,说:“你说得具体一点。”
“这最具体了!”他掏出两张照片递给她。
两张照片中的人物,都是林雪明和杨育光,一张在半岛酒店的走廊上,一张在“醉仙”,两人的姿态都很亲昵……陆兆屏说她“表演很不错”,自然指此而言。
但也可以证明,林雪明的一举一动都在被监视之下。
这对林雪明是耳熟能详的事,虽然在她还是第一次遭遇,却也不足为奇,因此她除了内心警觉以外,表面不动声,并且故意装傻,笑说:“谢谢你的夸奖,看了照片,我才放心,我的‘表演’还没有露出破绽。”
“但究竟是‘表演’,你别忘了!”
“如果你不信任我,这个任务请你改派别人去做。”林雪明板着脸说。
“那里的话!”陆兆屏的脸上,出现了非常难得的笑容,“如果不信任你,也不会动员你到香港来了。我只怕你对杨育光旧情复燃,误了大事。我提醒你,是要帮助你做好任务,那里会有别的意思!”
“任务你可以放心,我一定照指示去完成。”她嘴里的话讲得很硬。
“对了,任务第一!”陆兆屏喝了一大口酒,又说:“你总该知道,我这次动员你到香港来,一方面是利用你跟杨育光的旧关系来争取他;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我们俩可以在一起,‘公私两利’。只要这趟把任务做好了,我就有坚强的理由,请求上级把你留在香港,这一点对我们非常重要,所以非把杨育光早点送回去不可!”
这话听得林雪明怦然心动,留在香港,无论如何比回大陆好。但是,先得把任务做好,将杨育光弄回去看她母亲。
忽然,她想到:上面把杨育光弄回去,是为了什麽原因呢?
她无法想像,有着相当的疑惧,也有着相当的兴奋;发现问题总比懵懵懂懂根本不知道的好。
“我得回去了。”她想回到自己卧室,静静躺在床上,好好地想一想。
“不留在这里?”这出於徵求同意的语气,其实是命令。
但林雪明却毅然回答:“不!”
“为什麽呢?”陆兆屏似乎很诧异地说。
“今天我累了。”
“累了?不是因为杨育光搞乱了你的头脑?”
这一来,反使林雪明在脑中浮现了杨育光的影子,对他更感厌恶,“你这样说,我更不能留在这里。”她很冷静地说:“因为我要改变了我原来的主意,不就证明了我情虚,确是让杨育光搞乱了我的头脑?”
“好,”陆兆屏无可奈何地说:“算你的辩证法厉害!”
林雪明轻易地摆脱了一次纠缠,心里得意。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首先想到的,却是杨育光这时在做些什麽?眺望香港的夜景?还是不听她的话在给他父亲写信?
这一想,想得她心里很乱,忽然,她对自己说:何不打个电话去?她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立刻披衣起来,向楼下走。
去宿舍走廊上原有一个公用电话,在一次上级视察以後被拆掉了,理由是通讯便利,不够安全;因此林雪明要打电话就得到自己办公室去。
但是,去到办公室门口,把钥匙插入锁眼以後,她踌躇了,因为她不能不顾忌到睡在里面的陆兆屏,这时候打电话给杨育光,她有什麽理由可以解释?
唯一可以向陆兆屏解释的是:她需要确实知道杨育光不是在给他父亲写信,所以打个电话去探听一下。可是,她对自己没有信心,怕自己在通话时,真有什麽“不适当”的神气落在陆兆屏眼中,反而不妙。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拉开了。林雪明吓了一跳,定神一看,是陆兆屏穿着睡衣,站在门里。
“来吧!我算定了你会去而复返的!”
他一把将她拉了进去,隔了一小时才放她出来。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林雪明就到了半岛酒店。在三一五号房门上轻叩了两下,杨育光很快地开了门,四目凝视,交换了一声:“早!”
“昨晚睡得还好吧?”她一面走进来,一面问。
“很好。”他摸着脸回答。
其实她不问也可以知道,只看他容光焕发的样子,就已说明了一切。这使她想到自己,刚度过失眠的一夜;憔悴的脸色,尤其是眼眶下的黑影,需要着意修饰,才能用脂粉遮掩过去。
“我等你一起去饮茶。”杨育光穿起上衣说:“就去吧?”
“不!”林雪明说:“叫下面开两份早茶来,在这阳台上吃多好呢!”
杨育光欣然表示同意,按铃吩咐侍者照办。在阳台上,浴在淡金色的阳光和温柔的春风中,他感到非常愉快,不住称赞林雪明的主意好;他绝不会知道,她是想到了昨夜陆兆屏出示的照片,深怕出去以後,有人跟踪,所以愿意留在房间里。
“今天你的计划怎样?”林雪明问。
“下午我要去看几个人;下午本想跟你一起出去逛一逛,现在这样静静谈一谈也很好。”
“看些什麽人?”她很想陪他一起去,但这话似乎难以出口。
“一位是我表叔,一位是我父亲的朋友,一位是我那位新加坡朋友的亲戚,有些东西要带给他。”
“找得到地方吗?”
“我想没有问题。”他始终没有听出她愿意替他引路的含意,“的士司机总找得到的。”他说。
林雪明不便再多说什麽。换了个话题,问他写信给他父亲的事。
“还没有决定。”杨育光答说:“我原来觉得我的主意很好,让你一说要‘慎重考虑’,细想起来,确是不简单。”
“如果你对你父亲的性格很了解,认为这样做很有把握,也不妨试一试。”
“就是因为我对我父亲的性格太了解,才觉得没有把握。”杨育光说:“他反对我回大陆,也还有政治上的理由。”
“政治上的?”她故意装作不懂似地问:“你父亲参加过政治上的工作?怎麽我没有听说过?”
“不是讲实际政治工作,是讲政治信仰,他恨共产党。”
“这我就不懂了,”她摇摇头说:“恨共产党跟去大陆有什麽关系?大陆是我们自己的家乡,又不是共产党的。”
“是啊,”他接口就说:“我也这麽想。到大陆去并不表示喜欢共产党,只要站稳自己的立场,什麽地方都可以去。”
“我赞成你这话。”她停了一下又说:“年纪大的人,常有些不必要的顾虑,说起来似乎可笑,但也难怪。我们做晚辈的,不便批评,也没有法子劝,只能自己拿定主意,把事情办好了再说。照我想,你如果希望伯母能离开上海,跟你父亲言归於好,先得到上海去一趟,一方面在伯母面前做说服的工作,另一方面拿实际情况跟你父亲说,反而能够打动他的心,像现在这样空口说白话,是没有用的。”
她的话说得很透澈,因而效果很好,杨育光很认真地跟她讨论着怎样才能使他的父母破镜重圆?这一来,问题的重心,便落在回到大陆以後的步骤;换句话说,杨育光回大陆,已经不成问题了。
这短短的一上午,林雪明的收获已很可观。她相信他已在她控制之下,不必再过分的“监视”,所以放心大胆地让他在下午去“自由活动”。
约了再见的时间,彼此愉快地分手了。林雪明回自己的公司,杨育光则如他原定的计划,叫了一辆的士去拜访亲友。
他要去拜访的人并不多,但远道而来,有许多话要谈,因此逗留的时间很久,到最後一家时,已是薄暮时分。
最後一家姓吴,在住宅区,杨育光下车按了电铃,有个人从门隙处探看了一下,然後打开一扇小门,问他要了一张名片进去通报,神情非常冷漠。
杨育光知道香港的富家巨户,为了防范绑匪或者穷人的纠缠,司阍多半采取这样谨慎的态度,因此倒也不以为忤。
及至那司阍重回出来时,态度大不相同,显然地前倨後恭,证明了他是一位很受欢迎的客人。
他被带领到楼上的客厅里,另有听差来伺候茶菸。客厅的布置非常豪华,然而不免俗气。他对吴先生很熟,可是谈不到有什麽好感,只因为吴先生是他父亲的好朋友,当他未来到香港以前,曾写信告诉他父亲,说要到香港做一笔生意,於是他父亲回信,告诉他一定要来看看吴先生,才不得不来作一次礼貌的拜访。
不一会,一阵雪茄菸味逼人而来,接着出现了又高又胖的吴先生。
“老伯,您好!”他恭恭敬敬站起来说。
“我盼望你好几天了;你父亲有信给我。哪一天到的?”
“昨天才到。”
“住在那里?”
“半岛酒店,三百十五号。”
“何不搬到我这里来?”
“我怕太打扰了老伯,还是住旅馆吧!”
吴先生想了一下说:“也好,年轻人喜欢自由,我不勉强你。不过,你今天来得巧极了,在我这里吃晚饭再走。”
杨育光不必再作任何客套,点点头称谢。
“你要不要去看看内人。”
这一说,使得杨育光深深感到失礼,赶紧略带惶恐地说:“当然要给伯母请安。”
吴先生微微一笑,踩着雍容不迫的步伐在前带路,杨育光跟着他去到另一间精致的起居室,抬眼一看,非常惊异,在吴太太之外,另有一位女客,正是昨天在“醉仙”见过的黄葆霞。
吴太太跟杨育光的母亲也是好朋友,因此对他像自己子侄一般,十分亲热,不住问长问短。
好不容易,杨育光才能腾出工夫向黄葆霞招呼。
这下,轮到吴先生夫妇惊异了,“啊,你们认识?在那儿认识的?”吴太太的话快得像机枪子弹似的。
“我认识黄小姐才一天。”杨育光说。
“我跟杨先生的一位朋友是同事,昨天在香港仔吃海鲜才介绍认识的。”黄葆霞加以补充。
“那很好,我们不用再作第二次介绍了。”吴生先说。
“这话不对。”吴太太纠正他丈夫的话,“我们要再来一次郑重介绍。”
吴太太这样是有深意的,事实上确也需要再作一次介绍,才可以使杨育光知道,黄葆霞是吴先生的外甥女。他很容易看出来,吴先生夫妇没有子女,对他们的这个外甥女,有着自己亲生女儿那样的感情。
到晚餐时,吴先生有应酬要出门,临走时告诉杨育光,说有话跟他说,务必等他回来。杨育光自然得遵从,好在吴太太非常健谈,黄葆霞也很大方,所以不但餐桌上并不寂寞,就是饭後闲谈的时间,也很容易打发。
谈到十点多钟。黄葆霞首先告辞,她家住得不远,吴太太叫杨育光送她回去。
“舅母也真是,”黄葆霞笑着埋怨,“几步路就走到家了,何必又累杨先生跑一趟。”
“不行!”吴太太很坚决地说:“就在那条下坡的路上,前天才发生了抢案,没有人送你,我不放心。”
“好吧,”黄葆霞说:“回头杨先生一个人回来,迷了路我可不负责任。”说着向杨育光抛过来一个顽皮的微笑。
“放心好了,要你负责的时候还没有到。”吴太太若无其事地说。
黄葆霞一楞,长睫毛下的大眼珠很快地转动着,叫了一声:“舅母!……”忽然又不响了。
“你有什麽话?”吴太太望着她说。
“明天再说。”黄葆霞扭腰转身,花裙子划出一道很好看的弧形。
他们这一连串微妙的对话和表情,颇使杨育光迷惑,但这时他没有功夫去细作研究,紧跟在黄葆霞身後,执行护送回家的任务。
一出了大门,黄葆霞把脚步放慢,等他走近身边,才并肩漫步。她的脸扬着,在月光下,双眼微露迷惘的神色,彷佛把思绪带到一个极为遥远的地方。
“杨先生和林雪明认识很久了吧?”黄葆霞忽然这样发问。
“是的,”杨育光说:“我们在初中时代就是同学。”
“这几年呢?”
“这几年我在国外,她在大陆,直到半年前才恢复通信。”
“事隔多年,她怎麽知道你在新加坡呢?”
“那是因为她跟家母很接近,从家母那里知道的。”
“噢!”黄葆霞点点头没有说什麽,但脚步更慢了,似乎有意要延缓时间来思索什麽问题,以便提出来跟他讨论。
这态度颇引起杨育光的注意,他也在心里研究,没有弄清楚问题以前,还是谨慎些好,所以也是默无一语。
黄葆霞忽然住足,指着一扇朱漆的铁门说:“我到家了,谢谢你,请回去吧!”
杨育光抢先替她按了电铃,等有人出来开门,才作别离去。回到吴家,大门洞开,门灯雪亮,一辆蓝色的大轿车停在院子里,吴先生也刚回来。
“你怎麽在外面?”吴先生站在阶沿上,奇怪地问他。
“伯母让我送黄小姐回家。”
“噢,葆霞走了!”吴先生拈弄着手中的雪茄,水晶眼镜後面的眼睛,重重地盯了他一下,问说:“你对她印象怎麽样?”
杨育光心中一动,“很好。”他不知道自己说的是老实话,还是在礼貌上必须加以称赞。
“她对你呢?”
杨育光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问题,一时无从回答,微微发窘。
“我们楼上谈吧!”
吴先生一直来到吴太太的那间起居室里,望着她妻子说:“葆霞怎麽样?”
“什麽‘怎麽样’?你说话总是这样没头没脑的!”吴太太温和地责备着。
“我是说葆霞跟育光还谈得来吗?”
“还不错,我看很有希望呢?”她转过脸来说:“育光,你自己觉得怎麽样?”
“我……?”
“你还说我讲话没头没脑,你自己呢?”吴先生找到了机会向他太太报复,“育光还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呢,你问他,他怎麽说得出来?”
到这时,吴先生才将闹了半天的哑谜揭穿,原来杨应麟曾向吴先生提过杨育光的婚姻问题,希望他为杨育光物色一个合适的对象。这次,杨育光要到香港来,杨应麟重申前请,吴先生夫妇想到黄葆霞,认为双方条件非常接近,如果彼此印象还不坏的话,他有把握促成这对良缘。
这是杨育光万万意想不到的一个“喜讯”。然而在他的直觉上,只有惋惜和歉疚。
“谢谢老伯跟伯母。”他只好这样说。
“不是谢谢的问题,事情很乐观,我先要听你一句话,才好着手进行。”
“我想……”他努力挣扎出一句话来:“请让我考虑一下。”
“考虑?”吴太太惊诧地叫了起来,“你看不中葆霞。”
“那里,那里?”他着急地分辩着,“绝对没有这种意思,黄小姐太好了。”
“那麽你要考虑什麽呢?”吴太太咄咄逼人地追问。
杨育光脸胀得通红,不知道怎麽说才好。冷眼傍观的吴先生比较沉着,替他解了围。
“你就让育光好好考虑一下,婚姻大事,出之以慎重的态度,总是对的。也许育光还要跟他父亲商量一下。”
“是,是,老伯的话一点不错。”杨育光如释重负,脑筋也变得灵活了,“黄小姐的本身,我太注意了,只怕齐大非偶,我得先跟家父请示一下。”
这话说得吴太太非常满意,她谦虚而又得意地微笑着说:“齐大非偶可谈不到,葆霞的家世虽不错,可也配不上你父亲的国际地位。”
“那这样好了,”吴先生下了一个结论说:“一方面你跟葆霞做做朋友,培养培养感情;一方面赶紧跟你父亲商议,把事情早早决定下来,同时我也写信告诉你父亲。”
正题目告一段落,也还要叙叙往事,他们谈起杨育光的母亲,深深为陷身铁幕、夫离子散的遭遇而悲痛。杨育光心里自然更难过,但他不敢把要回大陆去省亲的计划透露出来,怕他们泄漏给他父亲知道。
这一夜谈到太晚了,杨育光就留宿在吴家。因为情绪的亢奋,使他久久不能入梦。
他彷佛有着过多的幸福之感,然而超乎情感所能负荷的程度,即使是幸福,仍是痛苦。他对黄葆霞甚有好感,特别觉得她那明快娇憨的丰姿,是在林雪明身上找不到的,如果没有林雪明,他将毫不迟疑地付出任何代价来追求黄葆霞。
或许真正痛苦的泉源在这里,他对林雪明是有着不可移易的承诺的。
这使他产生强烈的歉疚,他觉得对黄葆霞的恋慕,即是对林雪明的不忠,成了爱情的罪人。但,这还可说情不自禁,无可奈何,最不能原谅的是,他不敢在吴太太面前公然表示,自己已有了确定的对象,试问居心何在呢?
他在暗淡虚无的黑影中看到了自己,是如此懦怯卑鄙的一个家伙!
“不要想了,”他断然决然地对自己说。
然而他办不到,黄葆霞明媚甜美的影子,不住晃动在他眼前;她那些意味深长的话,也一遍遍地响在他耳边。
朦朦胧胧一觉睡去,醒来时,晨曦已通过挂着缕花白纱帷帘的窗户,到他床头来访问了。
杨育光的疲劳还未恢复,头脑微感昏沉,急切间不辨身在何处?当他想起自己是在吴家作客时,也立即联想到黄葆霞,这使他的残余的睡意立即消失;看看表才七点钟,怕起来太早惊扰了吴家的佣仆,因此有些踌躇。
但是,他终於还是离开了柔软的床铺,悄悄开了房门,走下台阶,往左一拐,就是一大片花圃。
四月的早晨是最可爱的,清凉而微湿的南风对他是最好的镇静剂,遥望着衬托在太平山头的悠悠白云,他的头脑异常清新,胸襟也觉得开朗得多,暂时忘却了黄葆霞和林雪明,自然,也忘却了由她们而引起的不安。
“早!”他向在整理花圃的园丁招呼。
“少爷早!”园丁撷取了一枝带露的、半开的玫瑰替他佩在衣襟上。
“谢谢你!”
他掏出菸来,给了园丁一支,两人闲谈着。
“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他说。
“小地方青浦。”园丁也改用上海话答说:“两年前逃出来的。”
“本来在哪里?”
“上海。”
“喔,上海!”杨育光很感兴趣地问:“上海怎麽样?”
“苦噢……,”园丁拉长了脸,也拉长了声音说:“现在听说更加不得了。不过上海比较起来还算好的,乡下越发不成了。”
“为什麽呢?”
“上海地方到底大,那班‘土包子’一时摸不清楚底细,不敢瞎来,所以乡下的地主、做生意的,逃到上海还可以想办法躲一躲,不过带去几个钱,吃尽用光,仍旧是死路一条。”
“从上海出来容易不容易?”
“不容易!”园丁摇摇头说:“没有钱更不要谈。”
“这话怎麽说呢?”
“申请‘路条’要走门路,没有钱走什麽门路?”
“啊!”
杨育光对他的话,觉得很诧异。他一直听说共产党的政治,清廉而有效率,原来也有贪污的现象存在。
他把他的感想说了出来,园丁微微一笑;那笑容使他略感不快,因为是一种轻蔑的神气,彷佛笑他天真幼稚。
“怎麽,我说得不对吗?”杨育光问。
“共产党是畜生!”园丁厌恶地说:“人懂得好歹,共产党不懂好歹,无知无识同畜生一样,糟蹋东西!”
於是园丁举了两个例子。他原来在上海为一个姓黄的富商管理庭园,上海沦陷,黄家那所花园洋房,为中共一队士兵所占据,来自窑洞的乡巴佬,到了目迷五色的大都市,自然有不少笑话闹出来,这倒难怪;最可恶的是,他们天生有喜欢破坏的习性,那姓黄的富商,是上海有名的陶瓷收藏家,仓皇出走,来不及把那些名瓷移运到安全地带,以致出自宋明清三朝名窑的杯盘,成了他们的食具,用完以後,随手扔弃,没有一样不是残缺不全的。
最使这园丁痛心的是,那一队士兵为了要玩球,把一大片草坪上,由他苦心栽培出来的二十多种花卉,砍伐净尽。
为此,他流了一夜的眼泪;也为此,他深深觉悟到共产党是不可与共的,才由上海设法到广州,再偷渡到香港。
这一番叙述,在杨育光是长了不少的见闻。但是,他最感兴趣的是如何走“门路”取得一张“路条”,以及如何才能安全地“偷渡”到香港。
园丁根据他的经验,细细讲给杨育光听,他也不厌其详地提出许许多多细节上的问题。
然後,他陷入沉思之中。
“少爷,”园丁关切地问他:“你是想回去?……。”
杨育光像所有被人道破心事的人一样,立刻提高了警觉;可是他觉得园丁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态度对待他,他似乎也不应该对他有所隐瞒,便点点头说:“我有这样一个打算,想把我母亲从上海接出来。”
“要当心噢!万一连你自己都回不来,懊悔就嫌迟了!”
杨育光很感激他的忠告,拍拍他的肩说:“谢谢你,不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