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不安的一夜,终於过去了。
杨育光说不出他心里是什麽滋味?纯粹的痛苦毕竟还是容易忍受的,只有那夹杂在痛苦之中的一丝欢乐,而又飘渺不可捉摸,似有若无,才是最能折磨人的东西。
这一夜,他不知道打过多少主意,也不知道多少遍把黄葆霞和林雪明摆在情感的天平上去衡量。父亲母亲、吴先生夫妇,都成了那架天平上的砝码,一个个往上加,起落不定,始终不知道谁高谁低?
而眼前还有个最现实的问题,对於林雪明,该有个确切的交代!
他掀开窗帷一角,晨曦照出林雪明熟睡的脸,甜美恬适,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气。
他看得呆了。他不相信对於这共同的一夜,不可分的一夜,而彼此之间的心境,竟有着那样遥远的距离!
她是对的!他想。如果不是为了满足爱的饥渴,何必有此一夜?而这一夜,无疑地应该是爱的开始而非结束。
一切是命运的安排!他毅然决然地承认了这一事实。
这使他的心境反而平静下来。无论如何,自己总算有了一个选择,不必再在爱的歧途旁徨徘徊,枉抛心力了。
於是,他悄悄起床,用冷水洗了脸,刮了胡子,也换穿了乾净衬衫和新烫过的裤子,把自己弄得容光焕发的样子,准备迎接新的生活。
到九点钟,林雪明醒了,娇懒地坐了起来,怔怔地望着室中,彷佛在回忆前一晚的情形。
“当心招凉!”杨育光走过来,把一件丝绒的晨褛披在她肩上。
林雪明报以愉悦而略带羞意的微笑,抬起雪白的手臂,挽着松垂两肩的长发,那一份风雅确是很动人的。
杨育光消灭了感情上的死角,心境已变得很开朗,因而情不自禁地在她颊上吻了一下。
“育光!”她紧抱着他,喘着气说:“答应我,永远不离开我!”
“噢。”杨育光轻轻抚摸着她的头说:“这用不着说的。你想要我离开都不行!”
“真的?”她仰脸看着他问。
“你是不是要我罚誓。”
“我……”
她的脸上忽然闪过一阵凄楚之色,猛然甩开他的手,一翻身,把脸埋在又软又大的枕头中间,两肩隐隐起伏,枕上渗出一片泪痕。
杨育光有些奇怪,但并不惊慌,他知道女人的眼泪并非一定代表悲伤,在情感激动时,眼泪只是种莫名其妙的发泄。哭过一阵就没事了。
果然,不一会她就收泪起身,从皮包里拿出粉盒和唇膏,走到浴室里去。再出来时,已看不出一丝泪痕。
“把身子转过去,让我换衣服!”她命令着。
“你要走了吗?”他说,有点恋恋不舍地。
“你有什麽计画?预备到那里去?”
“我不想出去。”他说:“很想跟你静下来谈谈。”
“现在就谈吧!”
“这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的。”
“那麽你等我一会。我先要到银行去一趟。”
“银行?”他问:“公司里的事。”
“不!”她走了过来,背对他站着说:“替我把拉链拉上!”
他替她拉上衣服背後的拉链。她转身过来,手扶着他的肩,微偏着头凝视。
“你看什麽?”
“我要仔细看一看,你是不是在打什麽坏主意?”
“那麽你看吧!”他一把搂紧了她,笑着把自己的鼻尖抵着她的鼻尖。
林雪明用力一扭,他站脚不住,抱着她双双倒在沙发上,又喘又笑,闹作一团。
“起来!别把我的衣服弄绉了!”
“你说我会打什麽坏主意?”
“我要你说。”他又说。
“我不说。”她摇摇头。
“我偏要你说。”他作势要扑过去。
“别闹!”她很正经地说,“我问你。”
他收起嘻笑的姿态,点点头。
“你现在有什麽打算?”
“你是说关於我们俩的?”
“当然。”
“你说怎麽办就怎麽办。但是,遇到苦难,你得给我时间去解决。”
林雪明长吁了一口气,两眼微闭着,竟像是惊魂初定的神气。
“你一直在怀疑我……?”他怯怯地说。
“我们不必说假话,从黄葆霞出现以後,我不能不有这样的怀疑。”
“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
“噢!”她显得很满足,“可能会遇到什麽困难?”
“我父亲那里,可能要花一番说服的功夫。”
“这我知道的。不过我想,困难可能不在你父亲那里,是在黄葆霞身上。”
这话使得杨育光深感惊异,但稍微想一下不难明白,他的“感情上的纠结”,显然已由成大谟告诉了林雪明。为了挽回情场的颓势,她不惜作最大的牺牲来造成既成事实。手段虽欠光明,但用心极苦。他自然是充分谅解她的。
然而,清楚此一事实以後,他对她今後的意向却不能不弄清楚,如果她以此为要挟,迫他结婚,他自然也会毫不还价地接受此一勒索,但在情感上那又另当别论了。
因此,他也很郑重地问说:“让我们打开窗子说亮话,你已经知道了我跟黄葆霞的关系?”
“我觉得对葆霞很抱歉。”
她的答覆很微妙,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一时倒不知道怎麽说下去了。
“我和很坦白地说吧,”她又说:“我对葆霞什麽都可以让步,只有这件事不能。爱情可以退让,不是真正的爱情。如果我失去了你,死都不能闭眼睛。因此,我只好对不起葆霞了。当然从第三者的角度看,也许是葆霞对不起我,准备从我手里把你抢走。但不管怎麽样,现在我是很得意的人。得意的人应该替失意的人着想,你说是不!”
这番侃侃而谈,透澈明达,也是杨育光所意料不到的。他不但对她更加深了爱意,而且有着肃然起敬之感。
“我为黄葆霞着想,其实也是为你着想。我们不要把很好的一件事搞坏了,我知道你有困难,对你父亲,对吴家,对葆霞,都不大好应付。你需要时间来慢慢化解,我完全同情。我不逼着你马上结婚,事缓则圆,你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我一定跟你合作,支持你的任何办法。…….”
“谢谢你!”杨育光不住摇撼她的手,感动得几乎流下泪来。
“但是,从此刻起我们无法再分离了。没有你在一起的日子,对於我可说是生命的空白,一点意义都没有。所以我有一个提议。”她顿住了,似乎是在等待他的反应。
“你说!说出来大家商量。”他很感兴趣地催促着。
“我想我们可以先找一处合适的房子住下来。对外保持秘密,等你把一切‘纠葛’都理清楚,我们再举行仪式。你看行不行?”
这事不算过分,为报答她的深情,他欣然表示同意。
“说办就办。我去一趟银行,有两万多块钱把它取了出来,下午就去看房子。”
“不用花你的钱,我带着两千多美金……。”
“你不用跟我客气。难道到现在我们还要分彼此吗?再说,你还要到大陆去看老太太,也许能把她老人家接出来,要花钱的地方很多,还是留着吧!”
杨育光一想这倒是实话,便不再作声。
“那麽我走了。下午两点来找你。”
“好,准两点,别让我等。”
他深深地吻了她。把一切忧愁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林雪明自然更感到快乐。多少天以来的悒郁忧愁,在金黄色的秋阳下,消散得一丝不剩。可是,她惯於把情感置於一种冻结的状态之下,尽管内心兴奋得栗碌不宁,表面却仍维持着近乎冷漠的平静。
出了半岛酒店,渡海到香港,踏上天星码头时,时钟正指着十二点。
这是去公司的最好的时候,因为午餐时分可以避免遇见黄葆霞。以前,她对黄葆霞一直是敌视的,但此刻却有疚歉的感觉。至少,她不知道见了黄葆霞该怎样说,她跟杨育光昨天的行踪,所以自然不肯放弃可以避开的机会。
一回到公司,她立即到总经理办公室去向陆兆屏覆命。
“我办妥了。”她向陆兆屏说。同时向坐在他对面的成大谟看了一眼。
“你先坐下来,把经过说一说。”成大谟指着两张办公桌之间的椅子说。
听这语气,虽然是陆兆屏的命令,但成大谟也知道的,这使得她的心情更为宽松;原来她还怕陆兆屏在玩什麽花样,既有成大谟参与其事,无异给了她一份安全的保障。
她很快地想了一下,不愿让陆兆屏知道得太多,只是这样说:“我完全做到了总经理的要求,已经约好了杨育光,今天下午两点钟去找房子。”
“我知道你做得到的。”陆兆屏以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说:“只是时间太局促了些,大谟,你告诉她下一步的行动。”
“是这样的,北角有一处房子你可以带杨育光去看,这儿是地址。”
成大谟从抽斗里拿出一张纸条,递给林雪明;她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地址和一个女人的名字:赵梅珠。
“赵梅珠!”她惊讶地说。
“她是你未来的房东,她有房子要分租,但并不公开,只是托几个熟朋友替她找合适的人;你叫杨育光出面去接头。”
“那麽杨育光是从那里得到消息的呢?如果赵梅珠问起来,怎样回答。”
“杨育光可以说,是间接从海湾舞厅的舞女白曼那里听到的。”
“可是他不认识白曼。”
“这有什麽关系?”成大谟笑了起来,“杨育光到海湾舞厅去一趟,不就认识了白曼?而且,所谓‘间接’听到,也不一定要认识白曼。”
“我只是问一问清楚,免得话不接头,露了马脚。不过,”林雪明顿了一下,说:“我跟杨育光怎麽说呢?这一切都好像预先安排好的,只不过他出个面,他心里会怎麽想呢?”
“你怕他心里不高兴?”陆兆屏插进来问。
“是的!”林雪明毫不含糊地答说:“如果他心里起了反感,不愿意租那里的房子,那麽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哼,”陆兆屏微微冷笑一下,“你该冷静一点,跳出你跟他两个的圈子来想一想。一男一女去租房子,男的不出面,倒是女的出面,算怎麽回事?”
这看得出陆兆屏确是很厉害,一下就捉到了林雪明话里的毛病;她微感赧然,也有些不安,微垂着眼皮,不再多说。
“总经理的话不错,”成大谟以调停的语气说:“租房子通常总是男人出面的,这不成问题。问题是赵梅珠的境况不好,分租的目的在要一笔钱,杨育光有准备没有?”
“他手头没有什麽钱。”她瞒住了杨育光的经济情况,“我说有一笔存款,可以先拿出来用。当然,这是假话。”
“我知道,你不会有什麽存款的。”成大谟深深地点头,“这样吧,你先领一笔钱去,以後,再报销。”
於是,林雪明从南方企业公司会计处,领了五千元港币的现款,重又回到半岛酒店。
“你真守时间。”杨育光说:“我们走吧,找房是最浪费时间的事。”
“不忙,让我先歇一下,我还没有吃饭。”
说着,林雪明甩脱了高跟鞋,用手轻轻捏着脚尖。杨育光这才想到,她在两小时内,两次渡海,奔波忙碌,忙得连吃午饭的时间都没有,心里觉得非常不过意,赶紧先倒了一杯橘汁,拿来一罐饼乾,很殷勤地在旁边喂她吃喝着。
林雪明不知道是太饿了,还是橘汁和饼乾的滋味好,吃得很多。一面吃,一面把北角的房子告诉了杨育光。
她说她回到公司以後,跟成大谟谈起他们的计划,成大谟告诉她,他听海湾舞厅的舞女白曼,谈过有这样一处房子,可能适合他们的需要,不妨去看一看。
“你看怎样?”她问。
“很好啊,回头我们就去看。”
“我一直也在想,房子最好找在北角;因为上海来的人,大都住北角,比较亲切些。”
“那现在正符合你的理想了。”
“这话说得太早,房子还不知道怎麽样呢?”
“我无所谓的,回头一切听你决定。”
“但是要你出面,这是男人的事。”林雪明仰靠在沙发上,用一种非常满意而又十分感慨的声调说:“我们总算也有了一个家,这是我多少年的梦想!”
“那麽就走吧,是你的……也是我的梦想,马上实现!”
一辆的士到了北角,按照成大谟所开的地址,找到了赵家。经过女仆的通报,赵梅珠接见了这两位不速之客。
林雪明对赵梅珠闻名已久,却是第一次见面。赵梅珠曾是上海声名很盛的交际花,在三十八年初,忽然从声色场中退藏隐密,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归宿。不想将近十年以後,林雪明竟能跟这位慕名已久的丽人结识,这在她,无论如何是一件饶有兴趣的事。
杨育光预先已受了林雪明的教导,所以稍作寒暄以後,立即说明来意。
“噢,杨育光先生的消息倒真灵通;昨天下午我才跟白曼谈起,想不到今天就有了反应,看起来,我的房子不怕租不出去呢!”赵梅珠笑着说;她笑得很甜,很高兴。但对一个陌生人来说,只觉得她亲切,不觉得她不庄重。
“请问赵小姐,是不是可以让我们看一看房子?”
“当然,当然。先请休息一会。”
在这时,女仆端来了很讲究的饮料和点心,赵梅珠殷勤地招待着;闲谈中问起杨育光的职业。
杨育光知道这是房东对房客必有的查问。他说他在新加坡与朋友合夥经营橡胶生意,最近准备到香港来发展业务,在写字楼没有找到以前,先得安顿一个家;因为乡音亲切,希望在北角住家。
“喔,杨太太也是刚从新加坡来?”
“我先来,”林雪明抢在前面说,但是,她的语气很从容,“新加坡的天气太热,我住不惯。”
“那麽,”赵梅珠紧接着问:“杨太太原来在香港有家吗?”
“是的。我在香港找了一份工作,住在公司的单身宿舍里。”
“噢,原来如此。好的,请两位先看看房子吧!”
赵梅珠占了一楼一层,一共有三房二厅;骑楼连着大厅,头房、二房她自己用;尾房和另一个饭厅准备出租。屋子很大,附有洗澡间,空间足以够用。而且房屋装修得很讲究,环境也很清幽,杨育光深为满意。
“如果杨先生不嫌旧的话,我的家具可以借给杨先生杨太太用。”
“那太好了。不过……”
“老实说,我不借给你用,没有地方放。所以你借用我的家具,等於帮我的忙。”
杨育光原想自己买新家具,一看赵梅珠说得那样老实恳切,便用眼色向林雪明徵询意见。
“既然如此,我们算向赵小姐租用家具好了。”
“那有这个道理。杨太太真是在说笑话了!”
房子还没有讲定,彼此已像处得很和睦,房东和房客一样,彼此都谦让着。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然不会再有什麽问题,当时订了租约,付了半年的房租。赵梅珠建议他们当天就搬进去。
“这怕太匆促了吧!”杨育光的意思是怕太草率了;同居虽不比结婚那样郑重,似乎也得稍作布置,才对得起林雪明。
“拣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最好。”赵梅珠像是很喜欢这一对新房客,不住怂恿着。
“赵小姐人这麽好,我们也想早点搬过来,常常亲近。可是今天确是来不及,我们准定明天进屋吧!”
其实,林雪明无论何时都可以搬,只是她必须先请示一下,不敢贸然决定,所以才这样说。
当天晚上,她把一切经过都报告了陆兆屏和成大谟,并听取了指示。第二天白天跟杨育光跑了半天,高高兴兴地买了许多日用的东西。黄昏时分,一辆搬场汽车,到了北角新居。
“欢迎,欢迎!”
赵梅珠亲自迎了出来,指挥女仆帮着他们把东西搬了上来,一一安置妥贴。然後把他们请到前面大厅,大理石面的圆台上,已整整齐齐放着三副银质餐具。
“今天就请两位在这里便饭,没有什麽菜,不要见笑!”
情意慎重,杨育光和林雪明倒不便作虚假的客套,反显得待人不够诚恳。称谢以後,先坐下来休息。
赵梅珠拉着林雪明坐在一起,款款深谈。杨育光一个人捧着酒杯,却想着许多事。
首先他对眼前的事实,彷佛有些不容易信其为真实的感觉。依照原定的打算,香港只是一个暂时驻足的中途站,想不到竟会在香港有一个家;而且是在如此变幻莫测的情势中,突然涌现出来的一个家,完全不是始料所及的。看起来,人必须受环境的支配这句话,一点不错。
这一警觉,很使他不安。他怕自己已丧失了独立奋斗的意志;这样随波逐流,终将成为一个碌碌不足道的毫无作为的人。
可耻!他在心里厌恶自己。
於是,这迁入新居的第一天,替他带来的不是一种新生活刚开始必有的憧憬和兴奋,而是一抹浓重的阴影;他预感到今後他跟林雪明在一起的日子,不会是快乐的。
可是,为了林雪明,他不容许自己有这样的预感。努力告诉自己……那是毫无根据的杞人之忧。但是没用,他确确实实触摸到自己的感觉,驱之不去,生根在内心深处。
他开始有些失悔。他想:同居的决定,可能太鲁莽了些!
忽然眼前一亮,他这才发觉,暮色已很深了。悬在正中的大吊灯,散播着明亮而柔和的光芒,照得银质餐具闪闪发光。赵梅珠正指挥着女仆在安排酒肴。林雪明站在窗前,眉眼嘴角都舒展出愉悦的线条,水样温柔的目光,正深深地关注着他。
这使他的心境开朗了些,报以一个欣赏的眼色。
“请过来吧!”赵梅珠含笑招呼。
彼此谦让了一阵,相将落座。作主人的用十年陈的白兰地款客,并且一再表示简慢。
席间,杨育光还有些拘谨,林雪明却像跟赵梅珠是多年好朋友似地,谈得非常热烈亲切。将作主妇的她,提出许多问题来跟赵梅珠请教。
第一个要解决的是伙食问题,赵梅珠说她的女仆阿芳,样样都好,就是烹调的手艺不行,所以不敢邀请他们入伙。
“好在我总要用人的,”林雪明说:“我要上班,家里许多事,自己无法做。只怕合用一个厨房对你妨碍,同时下房是不是还能容纳一个人?都需要先考虑。如果这些没有问题,我决定请一个阿妈。”
“你我都不是小气的人,合用厨房有什麽要紧?下房多住一个人更没有问题,阿芳脾气很好,一定跟同事处得来。”
於是,第二天林雪明就用了一个女仆,名字叫阿细。四十左右年纪,精明能干,烧得一手好菜。
杨育光好像在享清福,在家里看看书,听听唱片,享受阿细的精美的烹调。晚上跟林雪明厮守在一起,更懒得出门,看来颇有些壮志消沉的意味。
自然,他也不是步门不出,隔一天总要到半岛酒店去一次,因为他对於新居是保密的,所有的来信,关照半岛酒店代为保管,他自己去取。
大约一个星期以後,他在半岛酒店遇见了黄葆霞。
当他发现她的侧影,想躲避时,黄葆霞已先叫住他,这一来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招呼。
“好久不见,你好!”他讪讪地说。
“我来过两次,说你搬走了。”黄葆霞的表情很平静。
“是的,我搬在一个朋友家里。”
“舅父问起过你……。”
“喔,我太失礼了。这几天忙着一笔生意,没有去看他老人家。”
“生意!”她重重地说了这两个字,顿了一下,又说:“雪明也提到,说你忙着一笔生意。你知道不知道我对你越来越感兴趣了!”
这最後两句话,说得相当露骨,杨育光有些发慌,不知该如何应付。
黄葆霞却神态自若地,“你奇怪吗?”她说:“我告诉你,引起我兴趣的,是你的神秘。人都是好奇的,你说是不是?”
杨育光含蓄地笑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是故意装做这种不在乎的样子,来掩饰他内心的紧张。
“我没有什麽权力来干涉你的行动,”黄葆霞忽然双眼下垂,用幽幽的声音说:“不过作为一个朋友,我们总不能不感到关切。”
她越是这样深情款款,不带一丝责备的诉说,越使杨育光觉得负人太多。一时僵窘在那里,搓着双手,不知道说些什麽才好。
“如果你没有话要说,我该走了。”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只是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一下。”
杨育光可以想像得到,她一定已来过不少次;一位年轻小姐冒着大不韪到旅馆里去探望男朋友,一而再,再而三,毫无踪影,偶然撞见一次,对方却又敷衍躲闪,无话可说,那麽为这位小姐设想,其内心的失望难堪,又有什麽话可以来形容呢?
这样一想,他不再顾虑一切,毅然决然地说:“那麽我们一起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要到舅母那里去。”
“正好,我也想去看看吴家俩老。”
於是,他们一起离开半岛酒店。黄葆霞驾着她那辆白色敞车,一起到了吴家。
一路上,杨育光已想好一套说法,在吴太太一见到他,责备他不该好久都不去看看她时,他就把那套谎话说了出来,极力辩解他为着接洽生意,非常忙碌,并且一再表示歉意。
这样,吴太太即使有些生气,也回嗔作喜了。在一起说说笑笑,很容易地消磨了一个黄昏。
吃完晚饭,吴先生回家,杨育光招呼过後,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他知道自己那套谎话,骗得过吴太太,不一定骗得过吴先生,因为吴先生外面的朋友很多,只要稍为打听一下,他的谎话就会拆穿。
幸好,吴先生并未多问他。但到他快告辞时,吴先生说了几句话,却让他大吃一惊。
“你父亲有信给我,他很赞成黄家这门亲事。你到我书房里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吴先生说这几句话时,吴太太和黄葆霞都不在眼前;显然的,吴先生也抱着很审慎的态度,所以想避开她们单独来谈。
杨育光心里十分着急,他也曾想到过,这个问题是他的一大难关,可是没有想到这一难关出现得这麽快,使他措手不及,毫无筹划布置的余地。
当然,事到如今,只有硬着头皮,沉着应付,於是,装得很乐意地跟着吴先生到了他的书房里。
“先看看你父亲的信。”吴先生把杨应麟从美国寄来的信,递给杨育光。
信很长,第一段近乎寒暄的客套语,不关重要。第二段说,接到吴先生的信,承他关心杨育光的婚事,深为感谢。同时说到杨育光也有信向他报告这件事。在原则上,他非常赞成黄家这门婚事,不过杨育光表示感情的培养,需要时间,这也是实话,希望吴先生极力协助,让他们“水到渠成,结为良缘”,那时他将亲自到香港来主持婚礼。
最後一段是专门谈杨育光的。杨应麟对於他儿子突然飞到香港,真正的目的何在?似乎有着相当的疑虑。所以信中隐隐约约透露出请吴先生代为注意的意思。所谓“多赐照料”,无非是托他监督的另一种说法。
“现在我们分开来谈。”吴先生等他看完信以後说:“先说葆霞,你的意思如何?我看你们的感情已经差不多了。”
“是的,”杨育光说:“我对黄小姐的印象太好了,但不知道她对我怎麽样呢?”
“你这话说得滑稽!”吴先生失笑了,“你们常在一起,她对你怎麽样,难道你自己看不出来。”
“这可能是我经验不够,”杨育光微红着脸说:“我很尊敬黄小姐,所以对婚姻问题。觉得需要特别慎重。”
“婚姻当然需要慎重,但那是属於理智的考虑,旁人可以替你们做很正确的分析;我想要知道的,是你们的感情,再说得简单一点,是你对葆霞的感情。”
杨育光最怕触及这一点,偏偏吴先生针对着这一点问。这使他非常为难,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对葆霞感情不深的话来;既然如此,那就无法详谈进一步的发展了。
因此,他仍在想办法闪避,“感情是相对的,”他说:“而且婚姻的因素,感情只是其中之一。”
他巧妙的转移了重心,果然,吴先生顺着他的语气问说:“那麽你说,你还有什麽需要考虑的因素。”
“我的事业还没有基础,现在我只是依人作嫁。”
“照你这样说,世界上的人,都要事业有了成就才结婚?旷夫怨妇岂不是太多了?”
“老伯的话自然不错。不过,我总觉得等事业稍为建立以後再结婚也还不晚。”
“你要知道,结婚对事业是有帮助的,至少感情上有了寄托,身心安定下来,可以专心一志地对付事业。”
这番话说得杨育光哑口无言。如果吴先生仅对杨育光和黄葆霞两个人之间的情况来分析,杨育光仍将无词以解,但不幸地,下面一句话说坏了,使得杨育光有了可乘之机。吴先生又说:
“再有一层,葆霞的父亲在工商界的地位,大概你也听说过;等这门亲事成功以後,你想发展什麽事业,那怕没有人帮你的忙。”
“我正是顾虑到这一层,”杨育光赶紧抓住机会,接口说:“老伯知道,我继承我父亲耿介的性格,希望自己创下一点什麽事业,我不愿意让人笑我,拉住裙带往上爬!”
这话说得很僵很硬,对於一位长辈,说来是缺乏礼貌的;但是吴先生也是苦学硬干起家的,所以不但不以为忤,而且流露出赞许的神色。
他点点头说:“既然如此,这问题我们暂且搁下。你父亲说得对:‘水到渠成’,等你们感情发展到非结婚不可的时候,我相信你也不应有那麽多顾虑了。”
“这是老伯体谅我的苦衷。伯母面前,请老伯替我解释才好。”
“这怕不容易跟内人解释。也罢,摆着再说。现在我们谈第二点,你父亲要我多‘照料’你,你看我该怎麽样照料你呢?”
“我父亲太过虑了。老伯不是外人,如果我有什麽困难,要请老伯替我解决,我自然会来告诉老伯的。”
“话不是这麽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总得让我做点什麽,才好对你父亲交代。我看,你还是搬到我这里来吧!”
杨育光知道,这绝不是吴先生的虚伪客套;他是有一番打算的,如果搬过来住,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耳目之下,是再也周密不过的“照料”。其次,一搬过来跟黄葆霞的接触必然增加,感情更易滋长,也正是吴先生夫妇乐见的事。
可是,这一番隆情厚意,是杨育光再也无法接受的,他心里在思索,得找一个非常坚强的理由,才能够推辞得了。
“我看你没有什麽需要考虑的,我这里有电话,有车子,非常方便,对你的业务毫无妨碍。”
“不是这意思。”杨育光一急,急出了一个缓兵之计,“就这几天,我得先回新加坡去一趟。我在想:一动不如一静,不如等下趟我回到香港,再搬到老伯家里来住。”
“喔,”吴先生似乎很惊讶地,“你要回新加坡?”
“是的,有一笔生意必须要回新加坡去谈一谈。”
吴先生想了一会,神色黯然地说:“既然如此,照你的意思办好了。不过,我可没想到,两件事都没有谈出结论来。”
杨育光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庆幸自己轻易过了“难关”;一方面对吴先生万分抱歉。而更使他自己难过的是,说了半天,没有一句真话;在一位最亲近的父执面前,蓄意欺骗,真是人格卑劣到了极点。
因为如此,他晚上回去以後,郁郁不乐。尽管林雪明眼波窥伺,软语温存,他眉心上的结,始终深锁不开。
“到底为什麽呢?”林雪明终於急了,“你是不是跟我过不去?”
“没有什麽,让我自己好好想一想,我的事只有我自己能解决。”
“我才不信。”林雪明扳着他的肩说:“就是只有你自己才能解决,说给我听一听,也没有关系啊!”
“何必呢?说了也白说。”
“你如果不说,那就证明你所想的事,一定跟我有关。”
杨育光默不作响。
“是不是?”林雪明使劲摇着他的手说:“我猜对了吧?说,快说!”
“好,我说。”杨育光改变了态度,“我得回新加坡去一趟。”
“为什麽?”林雪明显得惊讶地。
“吴先生要我搬到他家里去住,我怎麽能搬?只好说,就在这几天要回新加坡,等新加坡回来再说。”
林雪明想了一会,突然格格地笑了起来。在杨育光忧心如焚的时候,她的笑声似乎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因而使他大起反感。
“有什麽好笑呢?你逼我说出来,就是为了想笑一笑?”
林雪明的表情转变得很好,立刻收敛了笑容,坐直身体,很正经地说:“你没有说那一天走?”
“没有。”
“吴先生也没有说要到机场送你?”
“没有。”
“啊……”一句话提醒了杨育光,立刻面色开朗了,“我真糊涂,这一点都想不到。”
“不过,我倒觉得这一段时间,还可以利用一下。”
“利用?”
“趁这段时间,你可以回上海去看一看老太太。”
“对!”杨育光一拍手,站了起来,“这样安排,顺理成章;到了上海以後,想办法把她老人家接出来,让她替我们主持婚礼。”
这是杨育光的一个灵感,他原来的想法是,设法能让他父亲,用书面表示希望破镜重圆的意愿,才好说服他母亲离开上海;照现在看来,他父亲甚至对他到香港来的目的,都在怀疑,更不用说希望他能允许他回去探亲,并进一步将母亲接出来,那就只好另打主意。老年人对儿女的婚姻,总是最关心的,如果要求她到香港来主持婚礼,接受儿子媳妇的奉养,这一“诱惑”对他母亲来说,应该是强烈得无法拒绝的。
於是,他们细心筹划着回大陆的种种枝节问题,一直谈到深夜才睡。
从第二天起,两人分头去办事。林雪明替他去办进入大陆的手续,杨育光去采购带回大陆的食物。
一出门,杨育光看到赵梅珠家的女佣阿芳,提着一只网篮进门,里面横七竖八摆着许多空的奶粉罐和厚纸盒。
“这拿来干什麽用?”他顺口问了一句。
“寄食物用的。”
“寄食物?寄到什麽地方?”
“寄到大陆呀!”阿芳大声地说,好像怪他这样的大事都会不知道似地。
杨育光心念一动,站住了脚,很仔细地打听着。
“大陆上苦得要命,全靠这里寄吃的东西进去……。”
据阿芳说,现在有一门新兴的行业,是香港居民替人寄粮食包给在大陆的亲友。自己到邮局去寄也可以,但每包以两磅为限,逾量不收。照规定,每包寄费港币两元四角,而且必须把粮包弄得整整齐齐,否则搬运破损甚至收件人根本收不到,邮局概不负责。
话虽如此,邮局里面寄粮包的人,依然拥挤不堪;邮局仓库中,粮包堆得阻断了通路;白糖、米、豆子装在厚纸盒里,猪油则最好利用奶粉罐或饼乾箱……这些东西,现在有了公价,每只港币二角五分。
而白糖、米、豆子、猪油,大部分来自大陆,打一个转倒流回去,共产党凭空多得了一笔货价和关税。
经过阿芳这一番说明,杨育光改变了主意,当下央托阿芳陪着到杂货店去购寄粮包。
“还是自己到邮局去寄的好,杂货店说包寄,其实不大保险。”
杨育光接受了她的建议,折身回进屋内。阿芳把那只网篮送到前楼的大客厅里,他才知道要寄粮食包的是赵梅珠而不是阿芳。
寒暄过後,杨育光说明来意,赵梅珠很高兴地问说:“杨先生要寄给什麽人。”
“家母。”
“那真巧了,”赵梅珠的笑意更浓,“我也是寄给我妈。”她又问:“你想寄多少东西呢?”
“当然越多越好。”
“每个人都是这样想,”赵梅珠忽然改变了表情,黯然地叹了口气说:“可是寄得太多了反倒不好,‘那面的人’会疑心,不知道我们多有钱,敲诈勒索反而麻烦。”
“那麽,你寄多少,我也寄多少。”
“好吧,我来替你安排。”
赵梅珠替他作主,叫阿芳打电话,让杂货店把需要的粮食送到,两个人一齐动手包装。他们合作得很好,但心情都是沉重的,不知道他们的亲人收到这些赖以苟延残喘的粮食,将有怎样的感想?
忙到中午,粮食包包紮停当,匆匆吃过午饭,叫了一辆车送到尖沙咀邮局去寄。邮局门前排了好几条长龙,杨育光占了一个位置,粮食包摆在脚下;赵梅珠用不着再排队,但她仍旧一直守在他身边。
行列很长,等候的时间很久,他们尽有功夫作长谈。
不过在这样的场合中,自然只适宜闲谈些轻松的,或者不相干的题目,藉以打发枯守的时间而已。
赵梅珠是苏州人,江南的风物,非常熟悉。在这秋深的季节,她谈到芦花、白苹、红叶。杨育光虽然祖籍南京,却久居在武汉一带,莫愁湖的秋色和栖霞山的红叶,只在书本上读到过;现在听赵梅珠以一口吴侬软语,细细描画,特别感到亲切有趣。
“你对我的家乡倒很熟悉,住过不少年吧?”杨育光问。
“住过一年半,我想想看,”赵梅珠撂一撂鬓发,用手指数着说:“三十二年夏天到三十三年年底,差一个月一年半。”
“那不是敌伪时期吗?”杨育光惊异地说。
“嗯,”赵梅珠点点头,“我有个好朋友,做汪政府的官,实际上是我们政府派在南京的。不过,是事後才知道。”
“事後?出了事吗?”
一阵黯然之色,浮过赵梅珠清秀的面颊,她微低着头说:“叫日本人抓去了。从此下落不明。”
杨育光很替她难受,但想不出话来安慰她。
“太湖你去玩过没有?”赵梅珠忽然仰起脸来问他,显然的,她也急於想排遣令人不快乐的记忆,所以突然换了话题,“一年四季都好,秋天更叫人忘不了;光是好吃的东西就多得不计其数。”
“我没有去过太湖,不过洞庭湖倒很熟悉,也是秋天最美。”
“自然,八百里洞庭秋色,自古就是诗人画家爱写的题目。”
杨育光深深看了她一眼,他想不到赵梅珠谈吐这样雅致,看来文学还很有些根底。
他本来对她的待人热心,有着很大的好感,这一来更加了几分尊敬,还有几分惋惜;他觉得她的气度、容貌、修养、和操持家务的能力,具备了一位特任官太太的资格,不应该像现在那样接近风尘边缘的。
难道因为她是交际花出身?他在心里想,交际花就不能力争上游,必须仍旧用聚赌抽头,乃至於灭烛留髡的方式来维持生活?
也许是她自己不愿择人而事。他又想,看她也是美人迟暮的年龄了,即使要过这种“交际”的生活,怕也再混不了几年。有机会倒要劝劝她,不如趁早找个归宿!
“快轮到我们了,先抽支菸吧。”赵梅珠从皮包里拿出一盒滤嘴的三五牌香菸,递了一支给杨育光,并且替他点上了火;那种亲热的小动作,很容易使旁人会误认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夫妇。
不久,果然轮到杨育光。他第一次到邮局来寄粮食包,许多手续不熟悉,亏得赵梅珠在旁边指点,才顺顺利利办完事。看看表正指着三点钟;排队等候的时间,整整花了两小时。
杨育光像做完了一件很吃力的事一样,一卸了肩,感到相当轻松。赵梅珠却轻轻叹口气说:“也不知道寄得到寄不到;不过尽尽心而已。”
“会寄不到?”杨育光皱起了眉问。
“可能的。”赵梅珠看着他脸色,忽然换了语气说:“不过我也只是听说,照我自己的经验,倒是每一趟都平安收到的。”
他听得出来,她是故意这样说了来宽他的心;口内不言,心里却在想……这个方式靠不住,还是得早些到大陆去一趟,好把母亲接出来再说。
“多亏你帮忙,”赵梅珠说:“若是我一个人来,怕不累死!”
“你说那里的话,倒是我该谢谢你帮忙……。”
“好了,好了,”赵梅珠露着雪白的细牙,笑得很妩媚,“你也不用谢我,我也不必谢你。站了半天,到哪里去歇歇脚是真的。”
“我赞成,我请你饮茶。你说上哪里?”
“就近到半岛,好吧?”
杨育光怕又遇见黄葆霞,踌躇了一会说:“换个清静点的地方吧!”
“那麽仍旧过海回去,”赵梅珠说:“我也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我们再谈谈。”
“上太平山去逛逛好不?到香港这麽些日子,我还没有去过那地方。”
“好啊!”赵梅珠欣然表示同意。
於是,她引导着他由轮渡回香港,叫了一辆的士到花园道“兵头公园”下车。
“兵头公园”是植物公园的俗称,闹中取静的一大片草地;以一个喷水池为中心,广植热带和温带植物,春秋天杜鹃和红棉盛开的季节,满园如火,加以飞禽走兽的点缀,确是香港一胜。
杨育光跟林雪明到这里来玩过一次,并不陌生;略略浏览了一周,就随着赵梅珠到对面缆车站,正好有一班车要上山一元二毫买了两张票登车上山。
缆车越爬越高。山下中环闹区的高楼大厦,逐渐渺小。“兵头公园”对面的总督府,也不复再是那样巍峨庄严了。杨育光初次获得鸟瞰香港的机会,看得非常出神。
车子到了半山的一站,赵梅珠拉拉他的衣服,他跟着她下了车。
“不想到山顶去?”他问。
“这里好。”她说着向车站外面走去。
车站外面是一条依山而建的宽广平坦的马路,名叫“宝云道”,设着坚固的铁栏;走不多远,赵梅珠停了下来,凝视着一块三丈多高、形如木偶的巨石。
杨育光也看了一会,问说:“这是‘望夫石’?”
“不,”赵梅珠摇摇头,“‘望夫石’在沙田。不过这块石头也很有名。”
“叫什麽?”
“跟罗马的一处喷泉是同样的意思。”她忽然很快地说:“我们去吧!”
杨育光有些莫名其妙,但看到一对青年男女,在向那块巨石合什膜拜,才恍然大悟,一定是块什麽能够促成良缘,有灵异的石头。
然而,赵梅珠带他来看这块石头,又是什麽意思呢?
他自然不敢问出来,只随着她重新登上缆车,这次一直到终点才下车。不过仍在山腰……太平山拔海一千八百尺,缆车只到一千三百尺处。
出了车站,不远就是了望台,港九全景,历历在目。
“看起来真是所谓弹丸之地。”杨育光感慨地说。
“可是有三百万人口。”赵梅珠答说。
他觉得她的语气很冷,有点愤世嫉俗的味道;加上她无缘无故去看了看“姻缘石”,这些动作语言凑在一起,使他对她更产生了一种神秘的感觉。
“值得来逛一逛的地方在这里。”
她的语气忽然又变得很温和了,领着他从了望台右面走去。最初一段路,如置身於黑森林中,老树擎空,浓密的枝柯,遮得不见天日,啼鸟不闻,幽静无比。
忽然间,别有天地,整个香港的闹区,豁然呈现。那条称为“卢吉道”的小路,设计和构造也颇见匠心,倚山面海,用钢骨水泥的支柱,搭出一条栈道,两旁加设水泥栏杆,还有长椅石凳,凭栏小坐,俯视维多利亚海峡隐在烟雾中的帆樯,别有一种朦胧幽远的美感。“香港号称‘东方之珠’,晚上在这里眺望,一定还要美丽。”杨育光兴奋地说。
“只恐‘高处不胜寒’。”她幽幽地回答。
杨育光又无话可说了,怔怔地望着她。
“你觉得我这个人有点怪,是不是?”她看着他问。
“我怕你是,”他终於很率直地说了出来:“‘伤心人别有怀抱’。”
“唉,”她又叹口气说:“连你也看出来了。”
“只怕我对你无法帮助。”
“你考虑帮助我什麽呢?”
她的语声很急,并且盯着他看,咄咄逼人似地,使得杨育光有些发窘。
“看相信你心里一定对我存着怀疑,譬如为什麽跑到‘姻缘石’前面去凭吊一下?是不?”
他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她说:十年以前的一个春天,一个未出嫁的妈妈带着她的女儿来到香港。她是爱情角逐中脱逃的猎物;包围着她身边的,有大腹贾、有政客、有黑社会中的大亨,而她所中意的,只是一个有血性的下级军官……孩子的父亲。
当爱情角逐的胜负已判定时,黑社会的大亨恼羞成怒了,大腹贾和政客也由情敌而化为“统一战线”的盟友,一个以财力支持,一个推波助澜出鬼主意。於是,她在上海蹲身不住了。
孩子的父亲原来在东北作战,大局逆转,部队溃散,他成了散兵游勇。见面以後一商量,她手里有些钱,决定远走高飞,到南美去创造新天地。
为了逃避黑社会大亨的迫害,他们分途出发,到香港集中。她从上海坐船先到,他绕道广州,一直到半年以後才跟她重见;因为一路遇见旧时袍泽和长官,盘桓观望,以致稽延。
但,虽已安然聚首,他却郁郁不乐,对於移民巴西,也并不热心。
终於有一天,他说他要重回部队去;他已经得到消息,旧日弟兄已在西南边区重振旗鼓,他得去归队。
她哭着不让他走,而他心如铁石。她看见事已无可挽回,反拿出钱来替他置办行装;他答允如能站住脚,一定来接她,否则以三年为期,他将重回香港。
成行的前一天,他们来向“姻缘石”祝祷许愿。
她说:“万里戎马,生死莫卜,如果你无法来信,我到哪里去打听你的消息?”
他说:“你只看这块‘姻缘石’,如果我不在人间;‘姻缘石’必将倾倒。”
“你当然能够想像得到,”赵梅珠说:“我所说的她是谁?”
“当然。”杨育光朗然答说:“‘姻缘石’屹立如旧,你该觉得安慰。”
赵梅珠浮起一阵比哭还凄惨的苦笑,“那是我自己骗自己,事实上,他早已不在人间了;我应该向谁算帐?”
“谁?”
“共产党和共产党的狗腿子。”
杨育光不愿再问下去,他感到心头像被什麽重物压挤般的不舒服。类似的故事,在香港听了不少,这好像不是一人一家的问题;一人一家得救,自己的责任也好像还没有完。
但是,这只是他的一个朦朦胧胧的想法,当时不容他细想,因为赵梅珠又在跟他说话了。
“我很抱歉,”她说:“我说的故事,害得你不快乐。是不是?”
“是的。不过我很感激你,拿我当一个朋友看,把你自己的事告诉我,我当然要分担你的情感。”
“交朋友,就是这样。交着倒楣的朋友,只能分担痛苦,不会有分担快乐的机会。”她停了一下,又说:“不过,假如你不太认真的话,日子也可以过得很轻松;我那里有一班嘻嘻哈哈的朋友,你要不讨厌他们,我几时替你介绍。”
杨育光知道,赵梅珠是以“交际”来维持生活的,最近“请客”的日子很少,可能是怕扰乱了他们的安静,所以自我约束;照现在的语气听来,颇有向他先“打招呼”的意思在内,那就不能不表示态度了。
他自然不愿妨碍她的生计,即使有所干扰,也愿忍受,“好极了,”他说:“你们在那里玩,也带上我一个;我很喜欢热闹的。”
“是吗?”赵梅珠很高兴地说:“平常只见你看看书,听听唱片,像个躲在闺房的千金小姐似地,想不到你也爱热闹。”
彼此都笑了。瞑色渐合,而心境却慢慢开朗了。
“该回家了吧?”赵梅珠问。
杨育光像孩子样,怏怏然地,玩得正有些趣味时,却又要结束了。他本来还想提议,到什麽地方去小酌一番,但想到林雪明在家等候,只好作罢。
到家各回自己的房间。林雪明也刚回来,她已经听到阿细的报告,所以一见面就问:“你寄了粮食包给老太太?真的我早该想到的。”
“现在也还不晚;只怕寄不到。”
“不会有那事。”林雪明又加了一句:“你放心好了。”
接着,林雪明又报告她所办的事的结果。她说:“去大陆的一切手续和介绍信,成大谟早替你准备好了,决定了行期,早两天通知他,好订车票。”
“好,明天我们好好研究一下。”他说:“今天赵梅珠带我去逛了太平山。”
话风一转,林雪明不便再提他去大陆的事。杨育光也将整个游程和赵梅珠的悲凉身世,细细讲给她听。
“她也可怜,”林雪明以充满了同情的语声说:“外强中乾,撑一个场面不容易;我们能帮她的忙就多帮帮她。”
“怎麽帮呢?送她一笔钱?”
“她不肯收的。”林雪明说:“这不过是一个原则,一定有什麽办法也说不出来,总之,常常替她着想就是了。”
正这样说着,赵梅珠敲门进来了。她穿了一件黑绸暗花的旧夹袍,趿着绣花拖鞋,手里捧着一把江西细瓷的小茶壶,壶盖上拴着条链子。那副样子,有些旧式家庭的姨太太的味道。
林雪明起来让座,拿了个锦裀让她靠着;又开了一盒英国货的糖果放在她面前。
“你们这里真舒服!”赵梅珠拈了一粒巧克力,一面吃,一面说。
“那得先感谢你了;是你的房子好。”林雪明说。
“房子算得什麽,要人对劲才行。”
“这倒是真的,远亲不如近邻,房客跟房东更该像一家人一样。我们年纪轻,不大懂事,有什麽不对的地方,梅珠姊尽管说。”
“唷,雪明,你真会说话。”赵梅珠说:“我没有做过什麽事,外面的事一点不懂,倒要请你们两位包涵才好。”
“大家都不要客气了。”杨育光插进来说:“客气了反而显得生疏,是不是?”
“这话对。”赵梅珠停了一下说:“所以我也不客气了,有什麽说什麽。我想求你们一件事。”
“说吧!”杨育光大声地说。
“明天我想请你们阿细帮帮我的忙。”
“那还有什麽问题,你尽管差遣她就是了。”林雪明说:“只不知道你要叫阿细干什麽?如果她办不了,耽误你的事反倒不妙呢,梅珠姊!”
“一定办得了的;而且一定办得叫人满意。”
林雪明已经猜得到,一定是她请客,想麻烦阿细做菜。
这一声亲热的“梅珠姊”,叫得赵梅珠非常快活。她紧握着林雪明的手,急促地说:“我痴长几岁,我叫你妹妹好不好?说真的,我头一次看见你,就拿你当妹妹看待的。”
“谢谢你,太好了。”林雪明也热情地回答:“我有你这样一个姊姊,什麽都不必怕了。”
“妹妹!”赵梅珠真的改了称呼,而且叫得非常自然,彷佛真像同胞姊妹似地,“从此以後你可别见外!”
“我怎麽会呢!我巴不得跟你永远住在一起”。
“但愿如此!不过,”赵梅珠忽然顿住,脸上出现了萧索黯淡的神色,自语似地低声道:“谁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有这句话就够了!”她眨了两下眼,做出一个微笑,忍住眼泪。
越是这样强为欢笑,越使人觉得凄凉。在一旁静听她们谈话的杨育光,忍不住想安慰她几句。
“梅珠姊!”他也这样叫她;但刚一开口,林雪明抛过来一个眼色,他知道那是示意他不可唐突,便忽然改了主意说:“你有话尽管跟雪明说,我们就像自己人一样,能够替你效劳,一定尽力去办。你请坐一会,我上街去走一走。”
他很知趣。的确,女人跟女人在一起,纵然交情不够深,也常会无所不谈的。就怕有个男人夹在中间,便有许多碍口的地方,所以他藉故躲了开去。
果然,等他一走,跟赵梅珠同坐在一张长沙发上的林雪明,站了起来,坐在紧挨在一起的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去,双手靠在扶手上,身上倾向赵海珠,这样比较舒服,也更便於谈话。
“育光都告诉我了,”她用怜爱的眼光看着赵梅珠说:“我想不到你的经历,是这样的可歌可泣。”
“‘可歌可泣’?”赵梅珠反倒笑了,“你倒真会形容。只怕可歌未必,可泣倒是真的。”
“照育光说,你还有个孩子,怎麽不带在身边?”
“死了!”
她说这两个字时,木然的表情,就像谈论毫不相干的人的生死那样。但林雪明却能了解,那是一种经过漫长的悲痛时间以後,才能出现的绝望豁达;她深怕她因此而使伤心的记忆复苏,很懊悔提起这件事。
“你不必为我难过。”赵梅珠见她默然不语,反来安慰她,“我这几年都想开了,不大容易动感情;醉生梦死,过一天算一天,日子也还容易打发。”
“你不要这样想,梅珠姊!”林雪明却真的动了感情,“你年纪还轻,还有希望,一个人也没有什麽牵累,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找到一个知心合意的人,以後好日子还多的是。不像我……。”
她忽然一惊,自己将自己吓出一身汗,怔怔地看着赵梅珠,希望她没有听清楚她最後所说的那几个字。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聚精会神在听她说话的赵梅珠,惊愕的程度并不下於把话说漏了的她。“难道她也有着什麽难言之痛吗?”赵梅珠在心里盘算,不知道该不该往下追问。
无论如何,就凭今天这一份彼此愿作姊妹的情谊,她想她不该装糊涂的。於是,她用低沉真挚的声音说:“妹妹,我的底细都向你公开了,你心里有什麽委屈,也该告诉我,让我能够帮忙的帮忙,不能帮忙,也得分担你的一点感情上的负担。”
林雪明的内心,又慌又乱,但她究竟是受过“训练”的,所以表面上还能保持镇静。“说来话长。”她说:“我答应你,过些日子我一定详详细细告诉你。”
赵梅珠自然不便再说什麽。总算让她虚晃一枪,勉强应付了过去。
可是整个谈话,却就此遭遇了障碍,赵梅珠取了支菸抽;林雪明感到气氛有些沉闷,也点上支菸抽着玩。两个人喷得一屋子的烟。
“找些有趣的事谈谈!”林雪明忽然说:“梅珠姊,”她放低了声音,带些顽皮的表情,“我问你,你现在有没有合意的朋友?”
“你既然要谈谈有趣的事,为什麽提到这个?”
“你是说……。”
“这个问题我并不感觉兴趣。”
“那麽你还是‘想不开!’”
“不是这样说。”赵梅珠揿灭了菸,挪一挪身子,是准备好好来讨论的样子,“我并没有替那个‘守节’的必要,而且事实上我也想找个归宿,可是,一方面我得想一想自己的条件,另一方面也得想想人家的条件。你倒替我想想看,怎样的人最合适!”
林雪明想了一下,说:“四十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有社会地位,或者有经济基础。自然,人要看得过去,而且还得读过一点书。”
“好了!”赵梅珠一摊手说:“像这样的人,有几个没有结婚的?叫我去当姨太太,我情愿当别人的情妇,还自由自在些。”
“这也不尽然,有那样条件的人,没有结婚的也很多。只要自己肯去找……。”
“找到了又怎样呢?”赵梅珠打断她的话说:“有那样的条件而没有结婚的男人,不是眼界特别高,就是脾气乖僻,谁愿意找我这样身分有问题的人?”
林雪明听她这一分析,想想确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难处。如果……
她忽然心里一动,想到成大谟倒是很合适的人选。然而她又马上自我否定了;心里浮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惆怅……她很慎重地警告自己,不能陷害赵梅珠;成大谟是个共产党!
这使她很快地联想到自己,顿时产生芒刺在背的感觉;又好像不小心吞下了什麽脏东西似地,胸膈之间非常不舒服。
就这时,电铃响了起来。杨育光带着钥匙,不用按电铃,这当然是有客来访,而且多半是赵梅珠的客人,所以她向林雪明点点头,先迎了出去。
林雪明在自己房间里,听得楼梯上一阵杂沓的足步声,似乎客人不止一位;跟赵梅珠说笑着,声音渐渐远了。
她开了房门,遥遥望去,客厅里灯火辉煌,但却听不见什麽。她不便多看,关上房门,倾神注意。忽然,门上剥啄响了两下,打开一看,是赵梅珠的阿芳。
“林小姐,我们家咖啡正好用完了,跟你先借一点,明天还您。”
“什麽还不还?你说得真好听!”林雪明拿了一罐未开封的咖啡给她,一面问说:“来了些什麽客人?”
“一位曾先生,在什麽岛上做生意的。还有位张先生,弄不清他做什麽生意。都好久不来了。”
“你们家有客人,你要是忙不过来,尽管叫阿细帮着你做好了。”
“是要请阿细姊帮忙。”阿芳重重地点头说:“我马上要去叫菜,这里只好请阿细姊料理了。”
说完,阿芳匆匆忙忙去了。林雪明放了一张交响乐唱片在电唱机上,自己却悄悄坐在靠门的椅子上,注意外面的动静。
坐了好久,还未听出什麽来,杨育光却已回家。他有些累,想早早上床休息。她告诉他赵梅珠家有客,回头消夜怕会请他作陪,叫他等一会再睡。
这一等,等到深夜一点钟,赵梅珠也没有来请他。到他们上床时,赵家的消夜还没有结束。
第二天上午,林雪明从阿细嘴里探询,知道昨天那两位客人中的曾先生睡在赵家的客房中,一清早才离去。正在谈论时,赵梅珠走了过来,林雪明做了个眼色,阿细避了开去。
“昨晚上没有吵着你们吧?”
“没有,一点都没有。”
“我本想来请育光陪陪我那两个朋友,怕时间太晚了不方便。”赵梅珠顿了一下说:“今天他们还要来玩,如果育光有兴致,欢迎他来参加。”
“你的客人,就是我们的客人;育光应该帮你来招待的。”
“你还不十分知道。”赵梅珠压低声音说:“到我这里来的人都不坏;不过他们都是来找点轻松的,因此对男女之间的形迹比较脱俗,昨天晚上我不便把你们请了去,就怕他们看错了人,风言风语来两句不知轻重的笑话,叫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育光。”
这番话使林雪明油然生出感激之意,但也很难过。别人是如此尊重她的身分,而她自己呢?在打什麽鬼主意!
“小姐!”阿芳走了过来,“昨天的帐单。”
赵梅珠接过来看了看,签了字,微微苦笑着说:“‘为谁辛苦为谁忙’?”
林雪明非常机警,立刻接口问:“每个月馆子里的帐不少吧?”
“可不是。”赵梅珠叹口气说:“撑个场面好难唷!”
“该打算的还是要打算。”林雪明停了一下说:“梅珠姊,我倒有个办法,不知道你赞不赞成?”
“你说嘛!”
“叫阿细来试试看。自己在家里做,比在馆子里叫,起码可以省一半。”
“啊,对了。”赵梅珠说:“那天我吃阿细炒的蚝油牛肉,又嫩又滑,跟豆腐似地,确是好。”
“蚝油牛肉算得了什麽?”林雪明很得意地,“做鱼翅才是阿细的拿手呢!”
这一说赵梅珠更高兴了,立刻把阿细找了来,林雪明大致一说,阿细还有些谦虚,赵梅珠在一傍说了两句客气话,她就不再推辞。三个人商量好了菜单,赵梅珠拿钱给阿细到市场去采办。
到了下午三点钟,赵梅珠的客人已到齐,亲自来请杨育光去相见。他穿了整套的西服,显得十分庄重。
客人一共只有三位,冲绳来的曾力群,身材高大,一脸爽朗之气;张守纶是个短小精悍的中年人,在曼谷做着进出口商的生意,这两位昨天晚上来过;还有一位何更勇,是在香港执业的建筑工程师,跟曾张二人是熟朋友,赵梅珠把他约了来一起玩的。
彼此作了简短的寒暄,赵梅珠徵询客人的意见:玩什麽?是麻将还是纸牌?
三位外客表示没有意见,赵梅珠便说:“那麽还是文文静静打几圈麻将吧!”
“这我可抱歉了!”杨育光说:“我的麻将程度太差,不够资格陪高手,慢手慢脚扫了三位的兴。”
“那有什麽关系?”赵梅珠说:“我们合伙,我替你看着,就不会慢了。”
赵梅珠主张打麻将,正为的是要和杨育光合作,她不知道他对赌之一道精不精?害怕他输多了过意不去;这样一合作,输了她可以拿头钱来贴补,不要他出钱。当然,这只是她心里的打算,不便预先跟他商议;所以杨育光那样一说,正合她的心意。
於是,阿芳和阿细来摆好桌子。搬位入座,曾力群从每人面前取了两个筹码,一共八百元,放在茶几上。
“太多了!太多了!”赵梅珠一眼看见,赶了过来,退回每人一个筹码。
“梅珠,你不要这样好吧?”一直很少开口的何更勇说:“你有多少钱来贴?使得我们於心不安,反而不能痛痛快快地玩了。”
他的话很率直,但情谊是厚的。赵梅珠却不过意,在每人面前取了一个最小的筹码,说:“好了!”
曾力群还要再说什麽,张守纶用眼色止住他。等赵梅珠一走,他重新又收集了她退回的筹码,交给杨育光说:“杨兄,回头说起来,就算是你赢的好了。梅珠很够朋友的,我们不能叫她太吃亏。”
他们这番举动使杨育光深为感动;觉得他们虽是声色场中的玩家,但也很懂得尊重别人,不是那种颐指气使,自以为有钱便可得到一切的庸俗恶客。
他的看法,一步一步得到证实。他们在牌桌上的风度都很好,手里打着牌,嘴里却很少提到牌,说说俗不伤雅的笑话,谈谈各地的见闻,彷佛打牌只是为了增加谈兴,不论输赢似地。
这样,杨育光也轻松了,他打得慢一点,不用怕人催他。慢慢地,但也能从牌上抽出一部分注意力来参加他们的谈话了。
“杨先生从新加坡到香港来旅行?”曾力群问他。
“是的。”他这样答应;转念一想,既然是来旅行,何以又租下房子作长住的打算,便补充着说:“是一趟业务旅行,准备多住些日子,看看能不能替我们的橡胶,在香港找到一条出路。”
“那一定有很好的成就了?”
“谈不到,谈不到,还要请各位老大哥多多支持。”他打着生意场中的客套语说。
“这要请我们何大哥帮忙。”张守纶说:“兄弟在曼谷有个小买卖,橡胶也做,杨兄如果有意思合作,我们可以谈谈。”
“好极了。张兄耽搁在那里,明天我来拜访。”
“我住沙田酒家,太远,怕不方便,不敢劳驾。回头我们另外约地点时间好了。”
“好的。只要张兄方便就行了。”
“杨兄?”何更勇忽然插口说:“有位郭福南先生见过吧?”
杨育光从未听见过这个名字,回答没有。何更勇就不再说下去了。
打完八圈吃饭。林雪明已经下班回家,被赵梅珠邀了来参加,介绍寒暄,乱过一阵,方始入席。
阿细确是有些手段,做出来的菜,色香味俱佳;加以广东菜讲究“镬气”,从自己厨房里端来,跟菜馆送来,自然大不相同。不用说三位外客和赵梅珠赞不绝口,就是杨育光也相当惊奇。
赵梅珠曾是有名的交际花,席面上自然八面玲珑,满座生风。林雪明本来相当大方,兼以帮着赵梅珠“交际”,态度上更显得亲切随和,所以四位男客,对这顿饭都吃得非常满意。
三位外客的酒量都很豪,两瓶三星白兰地和一瓶白马很快地乾了。赵梅珠还要叫阿芳开第四瓶,张守纶说:“我看行了,回头还要打牌。”
赵梅珠想了一下说:“也好,大家先委屈一点,等打完牌到消夜时再喝。”
杨育光酒量不好,喝了两小杯已有醺醺然的感觉。他很羡慕那三位客人,喝了许多酒,居然面不改色。同时,他也有些奇怪,他知道喝多了酒的人,最喜欢讲话;但那三位仍是那样冷静,尤其是何更勇,依然沉默寡言,一句话也不多说。
饭後,继续打牌,打完四圈搬庄,杨育光让赵梅珠入局,自己在一旁观战。
他对麻将技术既不精,兴趣也不怎麽浓厚,旁观只是为了礼貌;看了一会觉得有些无聊,便坐到沙发上去抽菸休息。
这使他对那三位男客得到了一个仔细观察的机会。他发现这时牌桌上跟他入局时已大不相同;本来一面不断在谈笑,现在变得鸦雀无声,只听得清脆的洗牌和打牌声,四个人的手上都很快,脸上却表现得冷静而锐利,聚精会神地,像在从事什麽关乎国计民生的科学研究工作似地。
在杨育光看来,那四位牌角的神情,严肃得近乎滑稽;但这一观感过去以後,他却又觉得悲哀了。他想:他们四个人自然都是好朋友,可是遇到赌博,为了维护个人的利益,却那样地丝毫不让,这是真实人性的流露,实在丑恶得很。
这样一想,他有些意兴阑珊,悄悄地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房间,林雪明正在结毛衣,看他进来,投以一个愉悦的微笑,然後身子往一傍偏了偏,杨育光就紧挨着坐下。
“输赢?”她问。
“赢了些,不多。”
“希望梅珠好好赢一场。”她停了一下,微喟地说:“香港是个人情最薄的地方,一个女人‘捞世界’,好不容易唷!”
“是啊,”他说:“还要寄钱回大陆去养母亲。”
提起赵梅珠的母亲,杨育光自然而然又想到自己的母亲。
“去一趟新加坡要几天?”林雪明忽然问。
“这不一定。今天去,明天来都可以。”
“我是问,你跟吴先生怎样说的?说到新加坡去几天?”
“我没有跟他说去几天。”他有些奇怪,“你问这一点干什麽?”
“这不很简单!”她放下手里的毛线说:“如果你跟吴先生已经说过,到新加坡去几天,那你就得在这几天里去大陆。否则话接不上头,不是自己跟自己找麻烦吗?”
“你想得很细心。”他点点头表示赞许,“不过,”他说:“去大陆的事,最好再研究一下。”
“那麽你说,”她又拿起了毛线,眼也不抬地,“有什麽需要研究的?”
“我想跟梅珠谈一谈。”
“怎麽?”林雪明终於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用掩不住的诧异的声音问:“是梅珠给了你什麽建议?”
“不!”他说:“我在想,她也有一个母亲在上海,我们能不能合在一起来办这件事?”
“那不好,这些事只宜於单独行动。”
“为什麽呢?”他的声音很急促,虽然有着微微吃惊的感觉。
林雪明知道自己的话说错了。然而她并不惊慌,下意识中有种不大在乎的感觉。
“你怎麽说只‘宜於单独行动’?是不是接人出来很困难?”
“并不是有什麽困难,不过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她含含糊糊地敷衍过去以後,紧接着又问:“梅珠跟你说过,她也想接她母亲出来?”
“没有。”他说:“只是我这样想,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她自然也希望有机会能够母女团聚在一起,所以我想跟她谈一谈。”
“话是不错,只怕各人的处境不同。梅珠在香港也没有站稳脚,把老太太接出来,反而变成累赘;这一点你得先想一想,否则冒冒失失一提,叫梅珠怎样答覆你?岂不是大家弄得不好意思?”
这番分析,入情入理;杨育光想想不错,接受了她的忠告。
“我在这样想,”林雪明又说:“你一方面说要到新加坡,不去的话,就得在家里躲着不能见人,那何不利用这段期间到大陆去一趟,这是一举两便的打算。如果有别的办法能把老太太接出来,反正马上就可见面,不去也无所谓,不过吴家这面,仍旧得要防备,让他们发现了你在香港,变得无私有弊,多麽不合适!”
她替他设想得很周到,使他由衷地生出一阵敬爱之意。但因为如此,反倒忽略了林雪明旁敲侧击的含意,对於“有别的办法把老太太接出来”这句话特别感到兴趣。
“你想想看,有什麽办法把老太太接出来?”他问。
林雪明不敢乱出主意,但态度上不便表示冷淡,答说:“让我问问看。我想总应该有办法的。”
“那麽,你可别忘记这事!”杨育光很郑重地嘱咐。
这一问题,谈到此算是告一段落。杨育光还想坐一会,林雪明却催着他回到梅珠那里去,帮她招待客人。
“他们都在打牌,”他不肯去,“没有什麽可招待的。”
“你听听他们谈些什麽也好。”
“有什麽好听?而且他们根本没功夫谈话。”
“你也真是!”她嗔怪地笑道:“别腻在这里好不好?梅珠已经在说了,只要我一回来,你就变成躲绣房的小姐。”
杨育光微红着脸也笑了。然而他没有马上离去,相反地却强迫地拥着她亲热了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