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筹划了好几天,杨育光始终拿不定主意。最後他迫切地感到需要有一个人商量一下,或者说为他指一条明路走。

这就让他很自然地想到了赵梅珠。

她从澳门回来,开诚布公地谈过一次话以後,他们始终没有再研究过林雪明的问题。不过,好几次当他们单独相处时,她似乎总有话要说而说不出口的样子。他可以断定她对於林雪明仍在密切注意之中,现在跟她谈这些问题,不能说与她无关,她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予他以很大的帮助。

为了不愿让佣仆们知道主人的秘密,他约了赵梅珠到一家很冷僻的餐室里去密谈。

“梅珠姊,我告诉你我的婚姻情况,你可不要笑话我!”

“这几天我看出你有心事,你不跟我说我也要问你,你绝对可以信任我。”

“当然,我不信任你,我不会把连我父亲那里都不肯说的话告诉你。”

於是,他尽吐肺腑之言,求教於赵梅珠,该怎样安排林雪明;应付黄葆霞、吴家俩老、和他的父亲?

赵梅珠一面听,一面不断抽着菸,有时深锁眉头,有时长长地透一口气,有时投以谴责的眼光。显然的,她把全部注意力都倾注在他的话中了。

她大大地抽了口菸,揿灭菸蒂,抬眼看着杨育光说:“我要说的话好像对不起雪明,不过既然你愿意我做一个唯一知道你的全部秘密的人,那麽我就应该完全为你设想。这一个立场,你必须了解。”

“是的。”他很快地答说:“我不但了解,而且万分感激。”

“你明白就好。”她点点头表示满意,“我现在先要提醒你,照我客观的看法,你似乎应该在林雪明和黄葆霞之间,重新作一个选择。”

“这一点现在不考虑了。”

“怎麽了?”

“已经同居了,我在道义上有责任;而且她也说了生死都在一起的话。将来好也罢,坏也罢,都是命运。”

“噢……”赵梅珠似乎深为讶异地。

“我想:她在政治上的清白也没有问题。她那一天伤心痛哭,这份情感我感受得很深,不可能是虚伪的,这一点就可以证明她不是共产党!”

“也很难说,”她又点上一支菸,沉吟了一会说:“好吧,我信你的话,我也很喜欢雪明,就在她身上赌一注!”

杨育光投以感激的一瞥,“这也等於在我身上下了赌注。”他说。

“你的问题当然很麻烦,事到如今,只好快刀斩乱麻,宣布结婚。”

“我也想到这个办法。不过,在香港结婚,对黄葆霞和对吴家,都太刺激了。”

“那麽,带雪明到新加坡去。”

“呕,这倒是条好路子。不过……。”

“还有什麽困难?”

“你知道的,我到香港来,是想回大陆去看看家母,这是我的第一个目的;第二个目的才是办我跟雪明的事。我不能说到了香港,忘了最要紧的事,自己也说不过去呀!”

“那麽你大陆还去不去呢?”

“这就是我要跟你研究的。”他说:“我老早就想跟你商量了,我觉得光是回去看看,也没有多大意思;令堂不也在上海吗?我们是不是可以合起来想办法,把两位老太太一道接出来?”

“我这方面不行!”她摇摇头,“家母要能够出来,我早就接出来了。”

“为什麽不能出来?”

“他们希望我回去;家母是人质,也是钓饵。不过……。”赵梅珠踌躇着。

“梅珠姊,你说嘛!”

“我想,我或许可以帮你一个忙。”

“那好极了。你有什麽办法?”

“我托人替你想办法接出来。不过,”她警告着,“第一,办得成,办不成,没有把握;第二,这件事你不要对任何人说。”

“那当然,我一定照办。”他没口答应着,“就不知道接出来要多少时间。”

“不知道。我想个把月总要吧!”

“这样,我只好把雪明带到新加坡去;等有了消息,我再到香港来接。”

讨论到这里,原则已经确定;可是枝节的问题也不简单。

除了婚姻的纠缠以外,他也还有着别的忧虑。最近这一阵子的“失踪”,不但吴先生怀疑,甚至他父亲亦已有了疑虑。

他把他不肯跟林雪明全部公开的杨应麟的来信,拿出来给赵梅珠看。信上一开头就说,他不知道杨育光在香港所为何事?听说他行踪诡秘,让他疑虑莫释,香港是个是非之地,如无必要,应该尽快回新加坡去。

最後一张信中,杨应麟提到他将於两三个月以後,到日本去作一次短期讲学,并作一些“其他的科学指导工作”,他希望能够顺道替他和黄葆霞主持婚礼。这一段话对林雪明来说,似乎太刺激,所以他当时没有拿给她看。

“你看,情势是不是很困难!”当赵梅珠看完信以後,他这样说:“要照我们的计划实现,真需要一点勇气;勇於做家庭的叛徒,勇於做一个负心的人。”

“爱情本来就是牺牲。”赵梅珠以教训的口吻说。

“有牺牲当然也有收获,不过……。”

“你觉得收获比不上你的牺牲?”

“不是这话。我只是不愿意太刺激别人;尤其是对家父……这也是为雪明着想,假使家父因为我不能娶黄葆霞而迁怒到雪明,这总是家庭之间很不幸的事!”

於是赵梅珠又替他出了主意。她认为他虽然在法律上已取得婚姻的自主权,但如不希望他父亲对他和雪明有太多的恶感,就应该尽可能表示对老人家的尊重。他可以和雪明到新加坡同居,一方面写信向父亲解释,请他主持或认可他们的婚姻。如果他父亲一天不肯答应,就一天不举行婚礼。这是一条苦肉计,隔了相当时间,他父亲一定会体认到既成事实,回心转意;那样,不但他的婚姻可以获得家族亲友之间的承认,而且对老人家亦是一种安慰,消弭他父亲对雪明可能发生的不良印象。

杨育光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决定照这个办法做。好在雪明自己也说过,以他的意见为意见,那麽一时迫於情势,不能正式举行婚礼,她自然也不会发什麽怨言。

时间不早了,他们的谈话到此告一段落。虽然留下的难题还不少,但收获总算是丰富的,杨育光相当满意,因此这天回家时,步伐都觉得轻快得多了。

但林雪明不在家,这几天她工作忙,加夜班,一直到很晚才回来,他才跟她展开了枕边私语。

他简单扼要地说出了他安排林雪明的计划,叫林雪明辞了南方企业公司的职务,随他到新加坡。不过,婚礼要等到他父亲允许後,才能举行。

“那麽老太太的事呢?”她问。

他紧记着赵梅珠的告诫,这一部分的计划,不肯透露,只是这样说:“眼前可没有办法了,只好先把你安顿好,等我第二次到香港再办理这件事!”

“你待我真好!”她异常亲昵地抱着他的脖子,吻着他的耳朵说:“不过,为了我耽误了老太太的事,我心里很难过。”

“那也只是时间的问题,将来她老人家一定会原谅我们的。”

接着,杨育光又说了他的进行步骤。他估计张守纶这一两天就会从东京回来,如果生意谈判得顺利,他要先回新加坡去一趟,顺便布置那里的新居。这面林雪明办她辞职的手续,收拾行李。到时候是他来接,还是请赵梅珠帮忙送她动身,要看情形再决定。

他说一句,林雪明应一句,非常柔顺而欣悦地。但在她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既慌且乱!

她怎麽能够随他到新加坡去呢?逃逸出组织的控制,那不是“反叛”的行为吗?

然而不到新加坡去又怎麽办?

这是个她想都不敢想的“矛盾”,时间如此逼切,再也无法“统一”得起来。

但现在逼得她非想不可了。照说也很简单,据实反映,听候上级指示照办就是。但那一来,不管指示是什麽,她跟杨育光再不会在一起,是件一点都不需要怀疑的事!

这怎麽可以呢?没有杨育光在一起的日子,为她所无法忍受,这是她早已深刻体认了的。她终於发现,她自己的要求和组织的要求,发生正面冲突的现象。

她亦终於了解了,怪不得组织不容许有个人的利益存在;只要一顾到个人的利益,就决计无法符合组织的利益。

但是,发现归发现,了解归了解,而问题仍然是问题。这是个难以解决而又非要解决不可的问题!

在一团乱麻样的思绪中,她很确实地抓住一点;她需要时间来想……她需要平静的时间悄悄地来想。

於是,她说:“既然将来要梅珠姊帮忙,那麽我们是不是先要跟她谈一谈。”

“不需要!”他很快地答说:“暂时先不必提起。”

她那样说完全是试探性质,他的答语使她很满意。当然,她不是怕赵梅珠知道,可是怕赵梅珠知道了以後,无意中说给阿细听;那就不容她细作考虑,非得抢先反映上去不可。

於是,在平静的表面下,充满了紧张的内容。这对“同居的爱侣”,各人想各人的,各人干各人的,有些可以公开,有些瞒得滴水不漏。

杨育光要办的事很顺利。接他母亲到香港来这件大事,赵梅珠很快地有了回音,她没有说出她所托的是谁。只要他写了给他母亲的信,付出五百元美金的费用,由她转交;以後有任何消息,自然也由她随时通知。

接着,张守纶从东京回来,杨育光请他吃饭,邀了赵梅珠作陪,席间谈判他们的生意,张守纶愿意增加购买的数量,而价格则希望便宜一点。

杨育光计算了一下,利润上所差无几,知道这笔生意可以做成。但照规矩,先得打电报到公司去徵求同意,等确定了以後,他再回新加坡去安排一切。

这天晚上回去,他把跟张守纶谈判的结果,告诉了林雪明。他说他估计十天以後,就可以动身先走了。

“这麽快!”她失声叫道。

“你以为我应该在什麽时候走?”他倒詑异了。

“我在想,”她停了一下,从容不迫地说:“你这一走,可能一时不会回来了;这里有许多事该好好作个交代。”

“不就是你走的问题?过一两天跟梅珠姊谈一谈,她绝对肯帮忙的。”

“吴家呢?就这样一走了之?”

“吴家本就知道我要到新加坡去,这没有什麽太大的麻烦。”

“还有黄葆霞!”

这一下击中了杨育光的痛处,楞在那里,好久说不出话来。

“不了了之,本来倒是最乾脆的办法。”她说:“不过,我老早说过,‘得意的人应该替失意的人着想’,本来是黄葆霞对不起我,现在变得我对黄葆霞抱歉了。将来总还有见面的日子,我也不希望你做得太绝情,连做朋友的余地都没有,也就太没有意思了。所以,总得想办法安抚安抚她才好!”

她的话说得委婉忠厚,尽情尽理。事实上,她是在想办法留住他,这几天她苦思不已,终无善策;进既不可,退亦不能,唯一的办法,只想保持现状,拖一天算一天,下意识中期待着有不可知奇蹟,豁然出现,解决了她天大的难题。

“唉!”杨育光一谈到黄葆霞,就要叹气了,“想来想去,终归没有两全之道。只好在临走以前,写封信向她郑重道歉了!”

她的心往下一沉,希望落空了,而且也无法再拖住他的腿了。否则将使他怀疑她的动机,弄巧成拙反而不妙。

於是,她所要研究的,就是用什麽方式,什麽措词,把杨育光的行动报告上去。

她决定了报告的内容,要简单,要“乾净”;这就是说:她只报告杨育光将离开香港回新加坡,关於牵涉到自己的种种情形,暂时不提。

第二天早晨,林雪明一到办公室就发现气氛不对。陆兆屏沉湎酒色,一向起居失常,每天总得睡到十一点多钟才起来,上午不容易看到他在办公室;成大谟每天也得十点钟才上班,而这一天两个人都已先林雪明而出现在办公室里,并且不断小声交谈着,或者用对讲电话,召集公司里的高级职员,一个一个进来听取指示,好像公司里发生了什麽紧急事故似地。

林雪明在外面办公,虽不必一定奉召才能走进去,但看到这情形,自己应该知趣,所以一直留在外面,要想报告的事也只有暂时搁下。

最初,她以为鸦片走私出了毛病;这几天晚上加班,一直就是忙着这笔“生意”。但很快地,她发觉自己的猜想错了。

第一个是办总务的送来了一张由深圳到广州的“软座垫”车票,这表示陆兆屏或成大谟两人之中,将有一个要到广州去,甚至由广州再转上海或“北京”。

然後是有关部门来联系工作报告的内容,她把自己应该告诉别人的都告诉了。这进一步证明,确有高级人员要去述职。

快到中午时,有人送来一批名牌的手表和钢笔,要她签收,说是总经理关照要买的。

等到确知是陆兆屏要去大陆,她就有了许多事情要做。她要替他检点随身用品,收拾行李,还要替他准备许多药品,包括安眠药、兴奋剂、补药、醒酒的药;内服的和外用的。

等刚收拾好,桌上的红灯亮了起来,这是陆兆屏在叫她的信号。

“今天晚上我要到广州去。”陆兆屏说。

“我已经知道,把东西整理好了。”随後,她把车票和手表、钢笔的事,报告了一下。

陆兆屏把头点了一下,看看成大谟。

“关於杨育光……。”

“喔,我正要向总经理、副总经理报告,”她非常机警,抢在成大谟前面说:“杨育光大约十天之後,要回新加坡去。”

她一面说,一面注意他们的反应。成大谟比较沉着,陆兆屏虽没有开口,两只眼骨碌碌地转着,显然很注意这回事。

她定了定神,接着又说:“杨育光在赵梅珠那里认识了一个曼谷的进出口商,叫张守纶;他们谈成了一笔橡胶生意,杨育光昨天晚上告诉我,说要回新加坡去安排一下。”

“当然还要回来。”成大谟说:“他什麽时候回来?”

“一个月。”林雪明说了一个自认为不长不短的日子。

“他没有说,什麽时候到大陆去?”

“最近他没有说。我遵照指示,也不敢提起。”

“对你的问题,他是不是准备有所安排?”

“什麽问题?”她故意装傻。

“是继续同居,还是准备分手,或者进一步作结婚的打算?”

“没有。”她回答得很快。

“以前也没有谈过?”冷不防,陆兆屏插了句嘴;阴森森的声音,像枝冷箭。

林雪明的反应很快,她想,同居到现在,如说没有谈过终身大事,照一般情理来说是不通的;即使对方不谈,她也要谈,这才是假戏真做,在技术上未犯错误。因此,她这样答说:“谈是谈过一两次,他说吴家那方面拼命替黄葆霞拉拢;同时他父亲也赞成黄家的婚姻,压力很重,所以他对我很抱歉,眼前无法谈到婚姻问题。我觉得如果真要谈这问题,我的立场很难说话,所以我为了争取他,加强他对我的好感,索性表示体谅他的苦衷,他正好也就不谈了。”

林雪明自己觉得这一段解释说得很好,叙述得很清楚,语气也从容。果然,成大谟听完以後,深以为然,他赞许她将立场把握得很稳,做法上可进可退,恰到好处。

然後,他转脸向陆兆屏请示:“总经理看怎麽办?”

陆兆屏两脚交叉着放在写字台上,眼睛半开半闭地恍如未闻。好久,他把两只脚往上一抽,重重落在地上,砰然一响,倒吓了林雪明一跳。

“真妙!”他嘿然冷笑,“事情都凑在一块了!”

林雪明听出来,在杨育光身上,另外还有文章,虽不敢问,却特别加了几分注意。

但陆兆屏似乎能够看穿她的心,也像是命定了要跟她作对的人;她希望听听清楚,他却偏偏叫她退了出去。

“我们来检讨一下。”

在外面办公室的林雪明,只听到陆兆屏这样说了一句,以下一点也听不见了。

总算隔板上有一条缝,虽听不见,却可以偷看到里面的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