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杨育光这一去,还回来不?”陆兆屏问。
“当然会回来。”
“论据是什麽?”
“第一,他要去看他的母亲,这件事还没有办。”
“第二?”
“第二,林雪明的工作做得很成功,她确是把他拴住了。为了她,他也得回来。”
“第三?”
“有这两点还不够?”
“不够的。”陆兆屏断然地否定,“先说第一点,杨育光此来的最大目的,既然是去看他母亲,何以到现在还逗留在香港?而且对这事现在提都不提了!”
“这有他主观的原因,并非受了客观的影响。”
“说明白些!”
“你知道的,杨育光变了主意,企图把他母亲弄到香港来和他父亲恢复已往的旧关系。现在,当然还在和他父亲协商之中,尚未到采取行动的阶段。”
陆兆屏抽着菸,想了一会,说:“好,我们再说第二点,你说‘为了林雪明,他也得回来’,固然不错;但是,让林雪明移樽就教,不也有同样的效果吗?”
“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何以谓之‘另外一个问题’?”
“这要取决於林雪明,她不肯去,他自然只有迁就她。”
“你以为林雪明一定不会肯去的吗?”
“她没有可以让我们怀疑的地方。当然,”成大谟把话拉回来,“总经理的观察和判断比我强,对她看得比我更清楚。”
“这方面……我倒不必谦虚。”陆兆屏点点头说:“不过,眼前我们先不必去检讨她;我们谈事实,有一点你注意到没有?如果杨育光提出要求,叫她一起到新加坡去,她有什麽理由拒绝?”
“太多了!”
成大谟的声音很大,充分表现了他大不以为然的态度。陆兆屏倒真有些诧异了,“你说吧!”头一扬,是挑战的姿态。
“新加坡天气太热,林雪明住不惯。”
“嗯,还有呢?”
“香港离大陆近,要想家的话,随时可以回去看看;而且有许多熟人,交游来往不寂寞。”
“是的。我承认你所说的都是理由。可是,你得知道‘旧社会’的观念,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权在家庭中高於一切,杨育光的事业在新加坡,他要她一起到新加坡去,不是名正言顺的吗?”
“总经理的分析非常精到。”成大谟停了一下说:“问题就在他们并非夫妇,只是同居的关系;杨育光并不能行使夫权,他的要求无法约束林雪明。”
“同居只是目前的情况,当然可能演变成为婚姻。”
“这一点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属於另一问题,婚姻关系不是片面的,等他向林雪明求婚时,再来商量对策,也还来得及。而且,照我判断,杨育光亦不会谈到婚姻上面去,因为黄葆霞是一个严重的障碍,无法取得他父亲的同意。”
他们的一问一答,像审批,也像考试,而更像辩论,一方面抽丝剥茧,问得切中要害;一方面以事实作支持,解决了所有的难题。如果是一场辩论,眼看胜利将归於成大谟。
但是陆兆屏究非弱者,就在这将要词穷之际,他反力一振,做了一篇很有力的翻案文章。
“好,你的一切论据,我都承认。”他说:“现在我们知道,黄葆霞的一切条件都比林雪明优越;外围的力量比林雪明来得大。杨育光在各种压力之下,无法跟林雪明结婚,所以眼前只是一个拖的局面,拖下去亦仍是不了之局。而另一方面,杨育光对林雪明,似乎很难当面说什麽决绝的话。那麽,现在我问你,你替杨育光设身处地想一想,有什麽比较好的解决办法?”
这一下把成大谟问住了。
“你说!”刻薄的陆兆屏,非要成大谟认输不可似地。
“总经理的看法确是比我高明。”成大谟见机而作,迎合着他的意见说:“杨育光可能是准备开小差,一溜了之。”
“你知道了吧!”深沉阴鸷的陆兆屏,竟也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态,“还有一点,”他越发压低了声音说:“不是说杨育光在怀疑林雪明吗?为了怕惹麻烦,还不快溜?”
成大谟深深点头,完全表示同意。“我的看法不能成立,那麽我原来所想的做法也没有用了。总经理看应该怎麽办?”他问。
“办法当然很多,但先得检讨杨育光一去不回之後,对我们会有什麽不良的後果?”
“这还用说吗?我们争取杨育光回大陆的任务,整个儿失败了。”
“还有呢?”
成大谟沉吟了一会,迟疑地说:“赵家那个据点该不会受影响吧?”
“何以见得?”
“杨育光去了,林雪明仍旧可以住着。”
“即使仍旧可以住下去,也不能发生什麽作用了,何况未见得能住下去。”
这下轮到成大谟质疑了:“为什麽?”
“不说赵梅珠也在怀疑林雪明吗?”
“可是她没有怀疑阿细。”
“再下去就会怀疑。”
“这道理我想不透。”
“你对整个形势没有看清楚。在目前的情况下,杨育光对赵梅珠,比对林雪明来得更接近,你承认这一事实。”
“是的,因为他们都是‘怀疑’主义份子。”
“那麽,杨育光心里的打算,准备一去不回,虽不肯告诉林雪明,却可以透露给赵梅珠,让她心理上有一个准备。你说,是不是有些可能?”
“是的。”
“这就好了。赵梅珠如果不欢迎林雪明,她可以用各种方法刺激她,撵她搬家。林雪明硬不搬当然也可以,但禁不住别人怀疑她,防备她。这就是我说的,即使住下去也不能发生什麽作用了。”
“阿细呢?”
“林雪明一个人,没有孩子,中午又不回家吃饭,自己又不是不善操作家务,不知道节俭的那种人,请问,有什麽理由还保持一个阿妈?除非……。”
“除非另有作用。”
“好了,形势弄清楚了,我们只有一条路好走。这条路,我不说,你也知道。”
“是!”成大谟很严肃地点点头。
“这里有一个文件,你还没有看过,是昨天晚上收到的。”
陆兆屏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密电,递给成大谟。看完以後,他面有难色地说:“半个月的限期,似乎太迫促了一点吧?”
“照我的办法,三天就可以办好……。”陆兆屏的声音低下来,没有多久,走到他卧室里;当回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黄皮的卷夹,打开来跟成大谟在一起研究。
林雪明不时在隔板缝中偷窥一眼,并且不断地看表。时间愈长,她愈不安;她不知道何以对杨育光的那种任务,需要这样多的时间来讨论。这说明了什麽呢?很容易明白的,它说明了这一任务是重要而麻烦的。
“雪明!”正当她陷入苦闷的沉思中时,对讲机忽然发声,使她檩然一惊!
她赶紧揿下回话的按钮,应声:“在这里!”
“进来一下!”是成大谟的声音。
她走了进去,只有成大谟一个人在那里,陆兆屏和他的黄皮卷夹都不见了;用不着说,他正在把他的机密文件送回他卧室里的保险箱。
她很沉着地用手扶着椅背,站在那里,静等成大谟的指示:
“‘战斗’到了紧要阶段,我希望你特别要鼓足勇气!”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是行动以前的提示,但她心理上多少有了准备,所以并不感到突兀;她所关心的是具体的行动计划。
“现在有一个非你不可的任务,这任务说难不难,说容易可真不容易。它对你……”成大谟突然停了一下,才轻缓地说:“是一种考验。”
非常奇怪地,他的沉静的姿态,轻柔的声音,反引起她毛骨悚然的感觉。不过,在陆兆屏和成大谟面前,她是记得她的身分的,因此,机械地答说:“我当然愿意接受这个考验。”
这时,陆兆屏从卧室走了出来,他没有参加他们的谈话,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旁听。
“你的任务是这样:不管用什麽理由和方法,把杨育光带到澳门去;去澳门的日期,随你决定,但是在星期五以前,要得到确实答覆。今天是星期二,头尾四天的时间,你够用了吧?”
因为陆兆屏虎视眈眈地在旁监视着,她特别提高警觉,把成大谟的话听得很仔细,并且他说完以後,随即很清晰地答说:“够用了。星期五以前,一定可以把去澳门的日期决定。”
“好!如果你需要什麽帮助,随时来告诉。”
“是。还有别的指示吗?”
“没有了!”
林雪明慢慢地转身退出去,但越走越快,勉强维持镇静,走出门外,轻轻关上了门,坐在沙发上先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她几乎瘫痪了,脑子昏昏沉沉地,渴望有一张床能躺下来,但她知道这里绝不是可以休息和细想的地方;看一看电钟已经十二点十分,她的气力顿然增长,一阵风似地收拾好桌上的文件,悄悄地离开办公室。
走到楼下,在通道转角遇见黄葆霞,她下意识地往後一缩,想躲开她,但黄葆霞已先向她招呼了。
“一起吃饭吧?”黄葆霞说。
“不。”
“另外有约会?”
“没有。”
“那麽一起走,我请你。”
林雪明忽然发现,自己的脑筋非常迟钝,要推辞她的邀请,实在是件太简单的事;而自己在三言二语的交谈中,竟会弄得没有推辞的余地。虽然自己急需要找个僻静的地方去好好想一想,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除了接受她的好意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上哪里?”她只好这样问。
“美心,还是艾菲?”黄葆霞徵询她的意见。
美心和艾菲,一个经济快餐就要五元,林雪明觉得太浪费了,便说:“太豪华了,换一家吧!”
“你要替我省钱,那麽就到港大同学会去。”
“好!”
黄葆霞是港大同学会的会员,可以带朋友到那里的饮食部去进膳;除了比较便宜以外,林雪明还想到,那里的座位少,应该自己知趣,吃完就走,费不了多少时间,所以欣然表示同意。
那知道,黄葆霞约她一起吃饭,是有用意的,她有话要跟她谈。
到了港大同学会,等座位花了一刻钟。坐下来,黄葆霞要她点菜,她主张越简单越好;而黄葆霞是娇小姐出身,请客从来不请快餐客饭的,推让了好半天,要了两客全餐,等第一道菜果盘拿上来时,又去了一刻钟。
林雪明有心事,不愿多说话;黄葆霞也似乎在思索什麽,一直不大开口,两个人默默地,吃完尾食,到咖啡端上来时,黄葆霞才移一移桌上的杯盘,摆出准备谈话的姿态。
“雪明,我有一句话想问你。”她用低沉的声音说。
“你说嘛!”林雪明已预感到又有麻烦了。
“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杨育光的行踪?”
果然,第一句话就让她很难回答。
“看这样子,你是知道的罗?”黄葆霞逼紧一步。
“我并没有说知道。”她用打太极拳的方法,虚推开去。
“我希望你了解,我今天约你谈话,完全出於善意。”
“我对你也并没有恶意。”她似乎针锋相对地。
“那就好了!”黄葆霞很快地接着她的话说:“你大可以放心‘坦白’,回答我的问题。”
“话是不错,”林雪明慢吞吞地,想一句,说一句:“不过,我希望先知道你为什麽要问这句话?这不是说我不肯回答你,是因为别人的事,我不便代替他回答。当然,我也不一定知道他的行踪。”
黄葆霞听得皱起了眉,细白的牙,轻咬着薄薄的嘴唇,面有愠色。林雪明忽然发现,她就是生气的时候也是很好看的。
“你简直有点……。”黄葆霞把要说的话缩了回去。
有点什麽呢?有点语无伦次,还是有点神经病?林雪明脸一红,只好苦笑。
“你不肯合作,我也没有办法。”黄葆霞显得有点激动,说话如爆炒豆似地,“不过,我有一个警告,有机会请你带给杨育光,我舅父吴先生已经请了私家侦探在侦察他的住址。”说完,她把餐巾布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打开皮包,准备付帐走路。
这一下,林雪明不但不再顾虑时间已耗费了很多的问题,而且也愿意跟她合作了,“葆霞!”她一把按住黄葆霞的皮包,陪笑道:“你何必生那麽大气,我们再谈谈!”
黄葆霞合上皮包,没有说话,但脸色却慢慢地放和缓了。
“请你告诉我,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也不十分清楚。”黄葆霞说:“那天杨育光到我舅父家去;下午,我和舅母,杨育光三个人一起上街,喝下午茶的时候,我不在旁边,不知道我舅母跟他说了什麽,回家告诉舅父,舅父很生气,还有点着急,听说请了私家侦探要查他这个人。”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才说:“你应该知道,对於这件事,我不便去过问。不过,我耽心会闹出什麽笑话来,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所以我先问你,你用不着讳莫如深,我没有什麽阴谋在内!”
最後两句话说得很重,但林雪明的社会经验,比黄葆霞多得多,当然看出她的警告,确是出於善意,因此相当感动。
然而几年来所养成的待人处事的习惯,一时摆脱不了,她除了用眼色表示深切的感谢之外,仍旧只能这样近乎狡点地说:“我知道了,我遇到他,一定把你的忠告转告他。”
她始终不肯承认,确切知道杨育光的行踪,黄葆霞也不再追问,默默地付了帐,回公司去办公。
林雪明仍在街头踯躅,心里乱上加乱,以致何去何从,茫然无主。
走着,走着,抬头一看,正到了公司门口。
这对她是个不需要的决定,既然到了公司,而且已是上班时间,自然没有过门不入的理由;而况,她的职务,亦不容许她偷半日的闲。
工作是转移情绪的最好方法,她一直埋头在案牍之中,所有的疑虑焦急都被暂时冻结起来。
解冻的时刻在傍晚时分。陆兆屏动身到广州去了,成大谟送他到罗湖车站回来,看她仍在工作,便体恤地说:“今天休息一晚吧,明天再加班!”
她一向比较能以轻松自如心情与他相处,也比较乐於听从他的命令,就把未完成的工作搁下了。
“你是不是太累了?脸色不大好呢!”成大谟看着她关切地说。
她摸摸自己的脸,把头转了过去;一种穷途无告的凄凉寂寞之感,风起云涌般塞满了她的胸,眼眶酸酸地,但她终於控制了自己的泪水。
成大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在抽菸,彷佛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的神气,只是,嘴里所谈的仍是工作:“今天交付你的任务,没有什麽困难吧?”
“怎麽会没有困难!”只是她有苦难言而已。不过他的话却使她想到了黄葆霞的警告,考虑了一下,她觉得有告诉他的必要。
“困难在另一件事情上。”她把吴先生的作为,说了出来。
他的反应多少是出乎她的意料的,“这不足为奇,迟早有一天会出现的。”他说。
“那麽,”她随即接着他的话说:“副总经理一定早已想过对策?”
“所谓对策,是要针对实际情况来决定的,预先的筹划不一定有用。”
“以现在来说呢?”
“方法也很多,”他坐直了身子,想了一会说,“‘解铃还是系铃人’,才是釜底抽薪的办法。”
“这就是说,仍旧从黄葆霞那里下手?”
“一点不错。”
她没有接口。这个观念虽由她提了出来,但却是一个疑问,在她自己是不容易接受的。
“你不是说,黄葆霞提这警告,是出於善意的吗?”
“是的。”
“那不就得了!正应该利用她的‘善意’。”他说:“用‘诚意’换取她的谅解,争取她的合作,只要她表示了放弃杨育光,吴家就没有理由再加压力了。”
她细细体会了一下,接受了他的原则。
“应该由杨育光跟她去谈?”
“你自己向她接触,也许更有效!”
“我?”她禁不住惊异。
“为什不可以是你?”他说:“如果你向她请求谅解,她会觉得你在向她投降,带给她一种胜利的感觉……你知道吧,‘胜利的感觉’是要不得的东西,它会冲昏了人的脑袋。”
对林雪明来说,这是个相当新的观念,她愿意去试一试。但试成功了以後又如何呢?假定黄葆霞很慷慨地说:“好吧!既然这样,让杨育光跟你结婚好了,祝你们快乐!”那麽,接下来不就要……?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世上真有那麽美妙的事吗?她不敢相信;可是,这是自然而然演变成的结果啊!
“你在想‘下一步’是不是?”
一句话猜透了她的心事,禁不住有些恐惧;她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确定他并未含着嘲弄的意味,然後才说:“我在研究黄葆霞会有怎样的反应,我应该怎样对付?”
“当然估计她会谅解、合作,‘成人之美’;否则,根本就不必向她投降了!”
“这样,就发生了副总经理刚才所说的‘下一步’的问题。”
“‘下一步’吗?”他轻描淡写地说:“杨育光到澳门!”
这不仅是当头棒喝;一棒把她的心都敲碎了!她知道杨育光到了澳门以後的‘下一步’是什麽?陆兆屏玩过那套把戏:曾有一个“同志”立场动摇,被骗到澳门,架上汽车,由石岐循公路进入中山县境……从此没有听说过他的下落!
“你的脸色很不好,是太累了吗?”他很关切地说。
但是,他的关切只给她带来了惊慌。她知道在脸上一定泄漏了自己心里的感觉,非常吃力地装出一个笑容,答道:“恐怕太累了!”
“早点休息吧?要不要我用车子送你?”
他的声音,听来仍是那样柔和恳切,即使是假装的对她仍有安抚的作用。“不!”她维持着笑容,简简单单答了一个字。
“我希望你好好休息。”他扶着她的肩,走向门口,“保持宁静的心境,是应付任何艰钜任务之前所必要的。”
她的头脑昏沉沉地,无法吸收比较复杂的话;所记住的只是“宁静的心境”、“艰钜的任务”等等片断说话而已。
在归途中,她首先想到的是,不管形势如何险恶,在杨育光面前却要当心,不能太露痕迹,免得把事情弄得更复杂,更难应付;好在还有三四天的时间……一想到时间,她的心宽了一些……无论如何,总可以想出一条路来。她这样安慰着自己。
这一来,思路也变得敏锐了。她发现目前就有一件迫切的事要去做,吴家已经请了私家侦探在查杨育光的行踪,进展如何?谁也不知道。也许还在四处摸索;也许已经有了结果。如果是後者,吴先生将以父执的身分采取行动,会直接找上门来,谈判黄葆霞的问题,那时一着落後便成危棋,再想办法补救,就大费周章了。
这样,就非把黄葆霞的警告,立刻转达给杨育光不可。
偏偏杨育光不在家,据阿细说,是张守纶请他和赵梅珠吃饭去了。等到九点钟,杨育光没有回来;赵梅珠却到了家。
“育光呢?”他问。
“陪张守纶跳舞去了。”
“唉,那得什麽时候才能回来?”
“怎麽?”赵梅珠问:“有要紧事吗?如果一定要找他,我替你打电话。”
“好的。梅珠姊,劳驾你找一找他。”
赵梅珠放下皮包,拿起话筒,拨到海湾舞厅,先找白曼。她说张守纶和杨育光来过已经走了。赵梅珠继续再打电话,好在她欢场中的熟人多,最後终於在一家夜总会找到了杨育光。
“雪明要跟你说话,你等一等!”赵梅珠把话筒交给了林雪明,立即转身离去了;她非常知趣,不愿意听他们“夫妇”谈私话。
但林雪明自然也不会在电话中细说详情,她只问杨育光什麽时候回来?
“早一点晚一点都无所谓,不过张先生正玩得高兴;你有什麽话,现在就说吧!”
“等你回来再说好了。”
“到底什麽事?”杨育光停了一下又说:“是有时间性的吧?不然你不会打电话找我。”
林雪明心想,今天晚上大概不致於会有什麽花样,既然陪张守纶玩得正高兴,就不必打扰他了,便说,“反正今天晚上来不及了,你在那里玩吧!”
“怎麽叫今天晚上来不及?”他的声音暴躁起来,“你说吧!要不然我也没有心思陪张先生玩了。”
“是这样的,”她看看没人,压低声音说:“吴先生请了人在找你。”
“你怎麽知道?”他的声音很急促。
“黄葆霞说的。”
“她怎麽说!”
“话很多,一时也说不清……。”
“你别管,”电话中彷佛可以看到他不耐烦的表情,“详细说给我听!”
林雪明非常为难,她深怕赵梅珠听见,所以不肯在电话里谈;想了一下说:“这样,我到你们那里来。”
杨育光同意她的办法说了地点,要她坐汽车赶去,等到了那里,他已站在门口等候,她就站在马路边上,把经过情形告诉了他。
杨育光一听大为紧张,说要马上赶到吴家去解释。
“急也不致於急得那麽样!”她反安慰着他说:“我们好好研究一下,看有什麽办法,圆满解决。”
“这不可能会圆满,总归要伤和气了。”
“那也不尽然,我倒有个办法。”
“有办法就快说嘛!”他失去平日优雅的风度。
“我想,是不是可以由黄葆霞那里下手,争取她的同情;由你,或者由我,到她那里开诚布公谈一谈,再请她到吴家去说,才是釜底抽薪的办法……。”
“你的办法行不通,”他乱摇着手说:“你要知道,这不一定是黄葆霞的问题,主要的是吴先生。”
她非常诧异:“怎麽会是吴先生的问题呢?”
他迟疑了一下,以一种豁出去的姿态说:“我老实告诉你吧,我父亲对我到香港来的动机很怀疑,托吴先生注意我。我这一藏起来,一定使他着了慌,非要看看我在干什麽不可,所以我自己不露面是不行的。你别管了,回去吧!反正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面,迟早有那麽一道难关,让我硬硬头皮,公开了吧!”
说完,他就招呼了一辆的士,硬把她推了进去;自己也回到夜总会,大概是准备跟张先生打个招呼以後,随即赶到吴家去解释。
在车上,林雪明又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杨育光这一去,揭穿事实真相,她跟他的关系,就可以确定了;害怕的是,吴先生既然受托注意杨育光在香港的行动,那麽他对他的约束力,比想像一般父执和世交子侄的影响要大得多,如果坚决反对他跟她的关系,事情可就难办了!
然而,即使顺利确定了他俩的关系,对她又有什麽意义呢?
一想到这点,再想到澳门,她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万念俱灰,恨不得汽车一下子冲到海湾里,永远丧身海底,倒还乾脆些!
一个念头未完,只听一声凄厉如刀刮锅底的声响,随即身子猛然往前一冲;下意识地抬起双手,重重撞在前面椅背上,疼得她要流眼泪。
“丢那妈!”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去,用广东话大骂。
她惊魂甫定,才弄清楚是行人硬闯马路,司机紧急刹车才避免了一场流血的惨祸。
她看着那差点被撞倒的行人,那副毫不在乎的姿态,心里忽发怪想:“这家伙是故意撞车想自杀吧?”
假使他真的达到了目的,会怎样呢?报上会登新闻,司机会吃官司,而且将不会有人知道他自杀……如果他没有留下遗书的话。
一个人自杀到底要不要留遗书?既然愿意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就表示自己对这个世界再无留恋的必要;既无留恋的必要,何必还留下遗书,拖下一个多余的尾巴?譬如说到某一处地方去玩,觉得没有什麽好玩,还不是扬长而去,难道还要题壁一番吗?
就这样,翻来覆去研究着自杀的种种问题,直到司机问她门牌号数,才打断了她的思路。
回家上楼,首先看到阿芳和阿细在窃窃私语,一看到她,立即住了嘴,脸上有着奇异戒备的神色,好像有什麽忌讳的事,要瞒着她似地。
她正在奇怪,赵梅珠走了出来,低声向她说道:“你来!”
她跟她到了房间里,心里有些发慌,却不敢去问是怎麽回事?
“你知道黄葆霞的舅父吗?”赵梅珠问。
林雪明很奇怪,听她的语气,彷佛跟黄葆霞是熟人似地,这是什麽缘故?但这时,她自然没有功夫去研究,只急急地问说:“你是说吴先生?怎麽了?”
“就在你走了不久,吴先生找育光。我说他不在家。他又问:是不是有位小姐跟育光住在一起?他说:林小姐跟他的内侄女黄葆霞是同事,也算间接有点关系,想来见见。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自然也不必瞒他了,我说林小姐也不在家。他说明天再来,就走了。”
终归纸包不住火,想不到香港的私家侦探也还管用,把她和杨育光的情况打听得很清楚。林雪明在讶异之余,更暗暗地庆幸,亏得杨育光早去一步,有着“投案自首”的意味,比较好说话得多;同时,她也对黄葆霞有了新的估价,如说过去对她还有些芥蒂,此时亦已一扫无余,剩下的只是她对她莫名的歉疚。
这样想着,她反倒如释重负般,暂时感到轻松了,因此也能从容地应付赵梅珠。
“我知道吴先生今天会来,育光已经到他那里去了。”她说。
赵梅珠点点头,没有说话,但从她的眼睛里看得出来,她也在替杨育光担忧。
赵梅珠怔怔地看着她,好像对她的话,一时摸不着头脑似地;好久,她才应了一个字:“嗯!”
这里面显然有着文章,事到如今,林雪明需要知道得越多越好,便接着追问说:“你跟葆霞见过面?”
“没有!”赵梅珠拍拍身旁的椅子说:“你坐!”
她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人的距离近了,心的距离也近了。
赵梅珠用她的温暖的手抚着她,眼中充满着怜爱,也还有些难以言说的忧愁,痴痴地望着,倒把林雪明弄得有些发窘了。
“梅珠姊,你有话说嘛!”她忸怩地笑道。
“雪明,我老实告诉你吧!”她低低地说:“育光把你们三个人之中的一切,都告诉我了。”
林雪明脸一红,自己不愿告人的秘密为人所知道,使她更觉得忸怩了。
“育光的压力很重,”赵梅珠接着她自己的话说下去,“但他又不愿意跟你说,怕你心里烦,只好跟我来商量。我劝他跟你结婚……”
“哦。”她情不自禁地哼了一下。
“育光怕这一来对吴家和黄葆霞的刺激太大,这也是对的,我们做事总要替别人想一想,是不是?所以我後来劝他,把你带到新加坡去,远走高飞,一了百了,岂不乾脆!”
“啊!”林雪明失声叫道:“原来是你的主意!”
“你觉得我的建议错了!”
“不,不!”她使劲拉着她的手,“梅珠姊,你帮了我的忙,我怎麽会不知道!”
“我怕是我多管闲事呢,”赵梅珠说:“其实我也舍不得你走,不过我觉得只有这样,才是你最好的一条路。不管你到那里,我总想着你的!”
这一句话,把林雪明的满怀感激,化为无限委屈;有口难言,唯有付诸眼泪。
“好妹妹!不要这样子!”赵梅珠不住摇着她的手,央告似地说:“我晓得你心里难过,这几年大家都在吃苦,只要有人知道,苦就不算白吃了!”
越是这样说,越触动林雪明的身世之感,“我的苦是没有人知道的啊!”她伏在赵梅珠的肩头上,抽抽噎噎哭得更厉害了。
“别那样子!”赵梅珠低声劝阻,“让下人们看见,多不好!”
林雪明倏然一惊,想起了阿细,吸一口气,抽搐了两下,勉强收起眼泪。
赵梅珠赶紧亲自去绞了一把手巾,给她擦脸;然後又倒了杯热茶,捧到她手里,无限爱心,都在默默凝视中显露了。
林雪明哭过以後,觉得心里舒服得多,但心里空落落地,什麽也不想去想;有些近乎麻痹的那种状态了。
“喝点酒吧!”
赵梅珠起身去倒了两个小半杯的白兰地,开了冰箱,取些冰块加在里面,递了一杯给林雪明,两个人慢慢地啜饮着。
“雪明!”她有意无意地问说:“你辞职有没有困难?”
林雪明摇摇头,但意思不明,好像在表示没有困难;而看起来彷佛摇头叹息,不愿提它似地。
赵梅珠无法再作进一步追问了。
林雪明却忽然想到了何更勇。
她记起成大谟的话:“何更勇他们是什麽脚色!”到底是什麽脚色呢?
她很想问一问赵梅珠,可是几次话到口边,又都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