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育光直到很晚才回来,那差不多午夜将过了。
林雪明还在等他,不过,独对孤灯,她所想的却是以後的问题;在眼前,既然杨育光已经跟吴家摊牌,那不过是“挺一挺”准备接受一顿难堪的准备而已,不会再有什麽别的。
但当她看到他时,她却禁不住疑虑,他的脸色灰白,充满了颓丧倦容,像打了一场大败仗,也像一下子老了十年。
不过,她也知道一个做“妻子”的,这时最好先别忙着追问,她打起精神,帮着他卸去外套,替他拿了拖鞋,把消夜的鱼生粥端了上来;并且装得很轻松愉快地,在做那些照料他的工作。
杨育光也不多说话,他似乎又累又饿,消夜吃得很多,两碗热粥下肚,他的脸色好多了。
这时,她才以平静的语气说:“吴先生来过了。”她观察了一下他的反应,接着把赵梅珠如何接待吴先生,说了一遍。
“事情不大妙!”他剔着牙说,神色和语气,倒都是很沉着地。
“怎麽呢?”
“吴先生吴太太,好像非逼着我娶黄葆霞似地。”
“他们待葆霞,倒真比待自己的女儿还好!”她讥嘲地说。
“也许他们真是把葆霞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
“哼,”她冷笑道:“就是自己的女儿,父母也做不了主。呕,”她很快地问说:“葆霞在不在那里?”
“不在。”他说,接着他点了支菸,慢慢地把在吴家的情形,讲给她听。
当他赶到吴家,也正是吴先生接到报告,亲自来看他的时候。黄葆霞说得不错,吴家果然请了私家侦探,只跟踪了林雪明一趟,就找到了他们的“香巢”,当然,林雪明这条线索,是黄葆霞被穷根追底才说了出来的。
吴太太自然要问他详情,他也硬着头皮说了出来,说到一半,吴先生回来了,他抢着先表示歉意,然後继续解释他的困难。
他说他跟林雪明中学时代就有婚约,这一次到香港来,还是林雪明的主动,他不可能舍弃她和任何人结婚。
吴先生夫妇对他的说法,都感到诧异;吴先生说,既然他跟林雪明早有婚约,何以他父亲不知道?而且他为什麽不早说?
他对这些很难解释得很圆满,但是,吴先生好像并非以追究责任的立场跟他谈判,他只是劝他放弃林雪明,仍旧按照原来的计划,结黄家这门亲事。
先是很恳切的劝告,吴先生说:他们夫妇没有儿女,把黄葆霞看做自己的女儿,把杨育光看做自己的儿子,深信他除了黄葆霞以外,绝不会再娶到更好的妻子,他们苦口婆心地劝告,只是为了他的幸福着想。
眼看着劝告无效,吴先生的态度逐渐严厉起来,他说他以接受老友……杨应麟的委托的资格,对他有着监护的责任;他不容许他推翻已有成议的婚姻,并且断言,如果他跟林雪明结婚,不但不能获得他父亲对他的婚姻承认,而且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也将濒於破裂。
他对吴先生的话,很起反感,可是他知道自己讲理讲不过人,而且相信他父亲会支持吴家,所以虽不肯有所让步,却也不敢顶撞。
就这样反覆地争议解释,耗费了三个小时之久,双方都还在原来的距离上,一点也没有接近的可能。
最後,吴先生的态度又放缓和了,他劝杨育光好好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不可儿戏,再跟他父亲商量一下,他知道他这句话是威胁,他将进一步运用他父亲的力量来使他就范。
林雪明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气愤,只有悲哀和灰心,她很冷静地想到,杨育光正面临着一个严重的考验,在她与他父亲、吴家夫妇、黄葆霞之间,作一个选择,如果她换了他的地位,必得衡量一下,甘冒父子关系的破裂,得罪了吴家夫妇,愧对黄葆霞,来换取这一桩一直不太顺利的婚姻,是否上算?
这答案,她觉得应该是否定的……他的牺牲太大,所换得的东西太少!
於是,她想了一下,准备再问他。到底他是不是真的爱她?还是也有这样的想法:以能娶黄葆霞做妻子为荣!
但杨育光却先开了口:“雪明,”他睁大了眼说:“我想只有这个办法,生米煮成熟饭,谁都没话说。”
“你的意思是……?”
“让我们马上就完成婚姻的手续!”
她感动得眼圈都红了,然而她也心碎了!这是一句多麽美妙而又求之不得的话,但她亲口听到了,却没有办法答应,并且也不能把无法答应的理由说出来!
“你知道的,”她只好用异常恳切的声音说:“我巴不得如此,不过,我一定得设身处地替你着想,就是你所说:这样做太刺激了,事缓则圆,只要我们互相信任得过,生米就是熟饭。你说是吗?”
“我只怕我受不住他们的压力!”他有着惘惘然的神情。
“好在没有几天你就要到新加坡去了。”她这样为他譬解着。
这是逃避现实的办法,但逃不逃得了?谁都不知道。她心里在想,如果杨育光知道了他们把他弄到澳门去的计划,他就不必为吴家难以应付而担心了。
这个念头为她开启了一条新的思路,骗他到澳门,实际上是要绑架他到大陆,这已是毫无疑问的事;那麽,真的让他到了大陆又如何呢?
这个问题已存在了好久,而她从未仔细去想过。在她下意识中,一直因畏惧这个问题而在逃避;她只希望保持现状,但世上从无不变的情状,眼前马上就要转回新的局面,不去想它也办不到了。既然如此,何不勇敢地面对现实,或者能够从死棋中找出一线生机。
於是,她有一个迫切的愿望,想知道“上面”争取他的目的究竟何在?唯有了解了这一点,才能判断他回大陆是安全的呢,还是危险的?是短期的勾留呢,还是一去不回?
如果是安全的、短期的,那麽就回大陆去一趟,亦无不可,顺便看看他的母亲,甚至把她接了出来,不唯无害,而且有益;否则……她不敢想下去了!
像一个赌徒一样,得失太大,过於萦怀,有时反踌躇着不敢揭开“宝盒”。她现在明白,过去隐约有着这样的心理,而现在,是到了非揭开谜底不可的时候了;明知道输的成分居多,也总得亲眼证实以後,才甘心去打输了以後的主意。
让她为难的是,用什麽方法去探知“上面”争取杨育光的目的?
在办公室,多少次看见成大谟那红润、愉快、爽朗的,使人易於产生可信赖的感觉的脸,多少次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是宜於深谈,也宜於试探的时机,而她总觉得咽喉如阻塞了一般,无法把她想问的话,吐出一个字来。
第一天,就在这样瞻前顾後,迟迟不决中过去了。
第二天,亦复如是。吃完晚饭来加夜班,看到日历上“星期四”的字样,猛然一惊,明天是最後限期,而且陆兆屏将从广州回来,诸多不便;今天晚上是最後的一个机会。
她决定,等成大谟一来,无论如何得想办法问个清楚。
但成大谟不一定会来,她知道他正为从大陆来的鸦片,安排由日本渔船偷运出去而忙着。而且,即使他来了,她是不是能鼓起勇气来向他探询,仍旧是个疑问。
灯光明晃晃地照着空写字台,重门叠户隔绝了市声,显得异常寂寞……而在她眼里是凄凉。她觉得必须做一件事,来稳定她悬宕着的心,那件事应该是新奇的、刺激的、足以集中她的注意力的;否则仍将不能驱除她的凄凉的感觉。
忽然,一个新奇刺激的念头,从她脑中闪过;她把自己吓得心跳不止。
“试一试,没有人在这里,绝不会出乱子!”她这样一再鼓励着自己。
终於她下了决心,而且立即开始行动;她不想去多考虑,因为她知道这是难得的一股劲,多考虑一会,她会畏首畏尾,什麽事也做不成。
以稍微颤抖的手指,打开抽斗,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里面有一柄钥匙,是开陆兆屏房间里的那个保险箱的,这是一个副钥匙,由林雪明保管,怕万一陆兆屏掉了钥匙,有备无患。
保险箱转盘上的号码,只有陆兆屏自己知道;但有一次在他半醉之後去开保险箱时,她一时好奇,偷偷注意到了,暗记在心,是“三七八一”四个字。
她关了灯,用另一柄钥匙开了陆兆屏的卧室,悄悄摸了进去;那里面的一切布置她很熟悉,毫不费事地摸到了保险箱。
林雪明很小心地将钥匙插进锁里,擦一根火柴照着转动号码;等一根火柴刚刚燃尽,沉重的保险箱门已能拉动,但就在这时候,恍惚听得人声,倏然一惊,手不自觉地用了劲;保险箱门重又锁上了。
她屏声息气地听着,虽无声音,却看到有灯光从门缝里漏进来;接着,是轻微的足步声,听得出来有一个人进了办公室。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的心脏蓬、蓬、蓬地跳着,非常勉强地走近门边,从匙孔中向外张望。
果然有一个人在外面,那是成大谟。
他坐在他自己的位子上,正对着房门;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迟疑的神情。
然後,他打开对讲机,叫事务课一个姓吴的讲话;这人是管门禁出入的。
“林雪明今晚来了没有?”他问。
“来了。”
“噢……”他说:“你找一找,看她在那里?”
“是!”
林雪明仍旧紧张地注视着,姓吴的去找的结果,她比谁都清楚,但她彷佛在等什麽奇蹟出现,没有采取任何应变的行动,事实上也无从采取行动。
“请副总经理讲话。”对讲机响了起来。
“你说吧!”
“林雪明没有找到;但确实在公司里,没有离开。”
“知道了。”成大谟“卜”的一声把对讲机关上了。
下一步他该如何呢?林雪明迫切希望知道答案。可是他却只是坐在那里安然不动,好久,她才从他木然注视着的眼神中,发现他正在苦思。
然後一个惊人的动作来了!他站起身直往陆兆屏卧室走来,步伐是那麽匆促,好像知道她在门背後,要一把将捉她出来似地。
她害怕极了,本能地采取了保卫自己的行动;然而她也知道一动身子,发出声响,整个事情便无可挽救了;於是,她毫不思索把门上的搭攀扣上。
成大谟果然到了门口,他把房门转柄“骨碌、骨碌”转了两下,大概看见推不开,便慢慢地走回去了。
他在她视界以外,除了浓重的烟雾以外,她不能再猜想他在做什麽?一种没来由的好奇心,使她忘却了身处危境。但不久,他的一句惊人的话,把她吓得几乎晕了过去。
在对讲机中交谈的对象,仍旧是那姓吴的;他问他:“接总经理的车子派去了没有?”
“早派去了,算时间应该快回来了!”
陆兆屏不是说星期五才回来吗?何以提前一天?她这时无暇去研究这个问题,只是苦心焦虑地在思索脱身之计!
很快地,她发现她竟已自陷於绝境,时间在她是最残酷的东西;如果成大谟刚一进办公室时,她就现身出来,那麽以她和陆兆屏的关系来说,出入私室也并非一件必需要解释的事。而现在她再骤然出现,那就连解释都无从解释了!
怎麽办呢?她汗出如浆,神昏目眩,有如置身地狱边缘那样。
时间毫不容情地溜走,终於,更为可怕的景象又已降临……陆兆屏回来了!
她的双膝因为俯身在匙孔张望,长时间弯曲的缘故,已酸疼得很厉害,但仍不能不忍受着,并且以最大的克制来集中注意力,继续观察外面的动态。可能她禁不住去想那将发生的事;陆兆屏会推门进来,会发现她一个人在里面。干什麽?他一定会这样问……她颤抖起来,无法再想下去了。
“接到我的电报了?”她听到陆兆屏说。
“是的。”成大谟说:“下午从‘中国银行’转过来的。今天晚上有一个集会,我把我们需要提出的报告,准备了一下。有许多新的资料,必需先告诉你。”他朝卧室看了一下,似乎有所顾忌地说:“林雪明在你的浴室里,我们到这里来谈。”他把陆兆屏拉过去了。
林雪明头顶上“轰”地一下,彷佛要昏厥过去;原来成大谟早已知道她在里面,然而……。
突然间,云开月明,水流花放;她的心境豁然开朗,有着极度的欣喜,也有着同样的惊诧;可是她没有功夫去研究这些,以极其灵敏而谨慎的动作,进入浴室,扭开电灯,然後以最快的动作脱卸衣服,一面跨入浴缸,一面放水。
思路也好像特别敏锐了,她随即又做了两个修正的动作,先用一块浴巾围住水管,一端垂入浴缸底部,这样就消灭了哗哗的水响,然後去到门口,把扣着的搭攀取下来这才回到浴室里,关上门重新跨入浴缸。
这是平生所洗的最舒服的一个浴;一面洗,一面轻哼着乐曲,浴室门外的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久,卧室门有人叩了两下,她故意这样说:“副总经理什麽事?我快洗完了。”
“是我!”
“啊!”她娇声惊呼,“总经理回来了?”
“你快点吧!我马上洗了澡要去开会。”
於是林雪明匆匆忙忙地洗好,穿衣服出来,头发上还是水淋淋地,她很沉着,按照平时的惯例,为陆兆屏做好入浴的准备工作,才走到外面来。
成大谟还未走,悠闲自在地在吸菸,看见林雪明只是点了点头,并未说什麽。
林雪明自然有着不安的感觉;她真想郑重地向他道谢,他解了她的围,然而她不敢。
“你今天的工作做完了吗?”成大谟忽然问。
“是的,快完了。”
“我请你消夜,好吧?”
她心里一跳,但不能不装得很高兴地说:“那太好了!在哪里?”
“东兴楼吧!”
“好。”
“那麽我十点至十一点在那里等你,如果你工作没有完,十一点还不能来,我就不等你了。”
“我一定来。今天没有多少事,很快就可以结束。”
成大谟点点头,起身离去;这表示他留在这里,只是为了跟她订这一约会,而这个约会,绝不是为了消夜,而是有话要谈,或许就是一场审讯……审讯她今天晚上一人躲在陆兆屏卧室里干什麽?
她有些害怕,但她知道害怕的本身最可怕!心一横,“事过境迁来个不认帐,谁也拿我没办法!”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