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东兴楼正好十点半,还没有到上座的时候,成大谟占了靠边的一张桌子,三面都是空的。他一个人要了一瓶酒,已经开始独酌了。
林雪明坐在他对面,拿着食谱,一面研究,一面批评,好半天才点好。她这样做是有意的。她要显得特别从容,真像是准备好好来享受一番似地。
“喝酒吧?”
“谢谢你,一小杯就可以了。”
於是成大谟替她斟了一小杯酒,她以很优雅的姿态,举了一下杯子,微笑着送到唇边去啜饮。
“你今天的兴致好像很好。”
“你猜对了。”
“这用不着猜,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了,那是什麽原因呢?”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天气的缘故吧?”
“我猜想你是刚从浴室里出来的缘故。”
“可能是的,”她神色不动地故意装傻,“泡在热水里,可以使血液流通。”
“你在浴室里的时候,没有听见我找你?”
“喔,抱歉!”她笑道:“我关在浴室里没有听到。”
“找不到你会很严重!”他把颜色正了正,语气也带着告诫的意味。
“这,”她用困惑的神情说:“我倒没有想到”
“可能你是失於检点了!”
这句话告诫的意味更重,她便以下属对长官的态度,深深点头,表示接受。
“现在我问你!”成大谟换了另一种带些捉弄的神情说:“如果今晚上我不到办公室,而总经理却先一步回来了,你怎麽办?”
“我……,”她说:“我仍旧泡在浴缸里。”
“答得好!”成大谟以激赏的态度大笑着;然而他似乎在作戏剧性的表现,突然收敛笑声,微瞪着眼说:“我要责罚你!”
林雪明却非常奇怪,她不知何时已失去了对他畏惧的感觉,笑嘻嘻地反问:“是怎样的责罚呢?”
“那会很严重!”
就这时,侍者把菜和点心送了上来,她便半真半假地答说:“你的话会让我丧失食慾。”
成大谟深深看了她一眼,举瓶自斟,显得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
乐队奏起了“莫负今宵”的曲子;林雪明故意把视线投注在漂亮的女歌手身上,其实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心里在想她自己切身的问题。
她觉得自己装傻卖獃的策略很成功,至少到此刻为止,她是占了上风。成大谟显然没有摸透她到底是怎麽回事?而她自己希望……希望她能澄清这件事的意愿,却已表露无遗。
这使她微微感到得意;成大谟在她心目中一直是非常精明能干的强者,今天却对自己一筹莫展,这是难能可贵的“胜利”。
然而,接续而至的,却是无比的歉意。他替她解除了那麽大一场灾难,请她消夜,用种种暗示向她探询真相,而自己却报以近乎戏弄的虚伪的态度;并且以这种态度为得意,岂不是太不可原谅了!
但那有什麽办法呢?那只能怪共产党不好,是共产党叫人不可互相信任,不可感恩图报,不可讲求全世界所公认的任何道德规范!
於是,她的心肠又硬了起来;那歉意是“软弱”的,她必须用“坚强”的外壳来保护它。
於是,她饮啖自若,顾盼四座,彷佛无视於成大谟的存在。
偶然一瞥之间,他正在一张名片上写着什麽,写好以後,随即交给侍者,并低声嘱咐了两句。他没有告诉她是什麽事,她自然也不便去问。
不一会,她看到乐队领班站到麦克风前,看了一下手里的小纸片说:“一位成先生,要求方玲小姐唱两只歌:一只是‘我要你’;一只是‘诉衷情’。连起来说,就是‘我要你诉衷情’。方玲小姐决定照办,马上唱给成先生和他的漂亮小姐听!”说完,他眼睛望着成大谟的桌子鼓起掌来。
在那样的场合,凡是可以为人增加一些情趣的玩意,都是受欢迎的。因而,许多人都随着乐队领班,把视线投射到这面来,并且友好地鼓掌起哄。成大谟很潇洒地报以感谢的微笑。
林雪明没有想到他来了这麽一手,但她究竟是老练的,将错就错,微现羞态,跟成大谟的表现,旗鼓相当,配合得非常紧凑。
歌声开始响了。方玲的低音在香港是首屈一指的,歌谱歌词也都是爵士中的第一流作品,确是缠绵低徊,深深地吸引住到这里来欢渡良宵的人们。
而对林雪明,方玲的低音完全失去了它的魅力。她一直在考虑成大谟的要求。
她在内心挣扎着,一阵阵地冲动,多少次想跟成大谟说:“让我们走,找个清静的地方,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我也要问你,他们究竟叫杨育光回大陆去干什麽?”
但是,她始终冲不破最後一道关口,那道关口是由疑惑和畏惧组合而成的。她知道只要说出来,她就再没有选择的余地,一切将听由成大谟的安排;甚至成大谟也安排不了,他必须听从某一幽灵的指使,为她安排去处,那可能是西北或者东北,无休无止的折磨体力和精神的凌迟在等待着她!
她吸了口冷气,不敢再去多想了。无论如何,“诉衷情”也不必一定在今宵,还是多观察一下吧!她觉得这决定是最好的。
在表面上,她还得“演戏”。因而当这两支歌唱完,热烈的掌声静息以後,她微带埋怨地向成大谟说道:“你怎麽开这样一个玩笑,大家都望着这里,多不好意思!”
成大谟浮现一丝苦笑,接着转变为惘然不顾的神情,两眼中有着难以形容的落寞和怨艾。
好半天,他才说了一句:“恐怕是我自己跟自己开玩笑吧!”
这使得她再不忍以装模作样的姿态对待他了。她不作声,慢慢地把眼帘垂下,无意识地摸弄着酒杯。
“我送你回去吧!”成大谟说。
林雪明也觉得留此无益,默默地站起身来。但是走到门外,她说不敢再劳动他,他便替她叫了车,在路边作别。
随後,他忽然非常匆忙地拦住一辆车;她瞥见他上车以後,车门还未完全关上,轮子便已滚动。
“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事要去办?何以急得这样子?林雪明心中异常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