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星期五。
这一天她必须向陆兆屏或成大谟报告,杨育光究竟那一天到澳门去?
这问题像条毒蛇样盘踞在她心里,已经好几天了。在不可能得到答案,也无法说实话的情形之下,她只好虚晃一枪,暂且拖延。
他骗成大谟说:杨育光将在下星期四或星期五到澳门去,然後飞新加坡。她说她告诉杨育光,有位远房姑母住在澳门,那是她在港澳唯一的一位长亲,他们的婚事必须禀告她。杨育光欣然表示同意。
“我知道了。我会告诉总经理。”成大谟说:“下星期的事还不必忙;倒是有件事,趁总经理不在,我要跟你研究。”
他的脸色非常凝重,慢慢地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一看,是一样林雪明万想不到的东西:一小截火柴的残烬,约有整根火柴的四分之一左右。
“这是在总经理房间里,保险箱前面找到的。”他的声音冷得像冰一样。
林雪明恍然大悟,一颗心猛然往下一沉,赶紧咬牙鼓气,把自己撑持住。
“你知道的,总经理只用打火机,他房间里没有火柴,那麽这一小截火柴是那里来的呢?”
“我不知道!”抵赖已成为她应付困难的法宝,并且不止於抵赖,还进一步诬赖,“也许是你无意中丢在那里的吧?”她看着他桌上的火柴说。
成大谟被他说得笑了起来:“还有件奇怪的事,总经理的保险箱上做了暗号,暗号在号码盘上,这天星期几,号码就指着几;总经理去的那天是星期二,但号码盘的指标却指着一。你说奇怪不?”
这番话听得林雪明心惊肉跳,硬着头皮答说:“这确是很奇怪,难道有人开过总经理的保险箱?”
“对了!”他紧盯着她看,“我们要研究的正是这个。”
林雪明知道在这时候从容是最要紧的,便故意问说:“我可以坐下来吗?”
“当然。”成大谟冷冷地说。
於是,她在他写字台旁坐下,拿起那一小截火柴余烬看,这样至少先可以避开他的视线,使她减少了威胁的感觉。
藉着研究的机会,她迅速地作了一次回忆,她记得当时所用的那盒火柴,曾随手放在外套口袋里,而今天并未穿那件外套;同时,这种火柴非香港所产,它是一次在日本商店购物时所获得的赠品,火柴的木梗与本地的不同,可能自日本直接运来。这就是说,他至少不能从这个办公室里取得同样的货品,来证明它出自她的手中。
这样一想,她心宽了些,也振振有词了。
“如果真是有人开过总经理的保险箱,那太可怕了!”她说:“首先,我们要研究,这是外来的,还是内部有人在暗算?不妨找一找,查看那些人所用的火柴,跟这相同?”
说到这里,她拿起成大谟的火柴,取了一枝与那余烬摆在一起仔细比较。
“副总经理请看,”她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这不同,一个颜色比较白,梗子也好像比较粗,可以证明,这不是你无意间丢在那里的。”
“你很聪明!”成大谟微瞪着眼,带些讽刺的口吻说。
这表示他对她的话并不同意。但她不管,仍旧慢条斯理地分析:“还有,保险箱上有指纹,也可以用来作为侦查的线索。”
“你的办法倒是很好。不过你自己也知道的,办不到!我们没有采录指纹的设备,也不便报差馆;更不能把每一位同志都当作嫌疑犯,强迫他们按下指纹来核对。事实上做这种事的人,跟你一样,对於这套起码的常识怎会不懂?他一定会戴上手套,避免留下指纹。所以,你的办法完全是空谈。”
“这我没有办法了。”她好像无可奈何地窘笑着,“因为你说要跟我研究,我只好就我所想到的都说出来。”
“你没有办法,我倒有办法。”
“喔!”她抬起头来,看到他逼视着。她自然有些心惊,但她知道万不可露出畏怯的表情,便也毫不退缩地盯着他看。
“事实上,我也已经知道是谁做的事?”
“真的?”她假装很惊诧地。
“当然是真的。我还可以告诉你,这个人是谁,我昨天晚上就知道了。”
这一下等於已彰明较着地说到了她身上,她觉得不能再装傻了;虽然心里万分紧张,表面上却不能不强硬,她异常严肃地问:“副总经理是不是对我有所怀疑?”
成大谟不立即回答她的话,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无从探测他心里的想法,点上一支菸,深深吸了一口以後,他才答说:“岂仅止於怀疑而已!”
“这令我感到太惊奇了!”她想了一下说:“我不能接受副总经理的指责,我想,我需要报告总经理。”
“这倒正好!”他笑道:“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回头等他回来再说吧!”
这一下使得林雪明恍然大悟,深深地悔恨自己弄巧成拙。原来他并未把这件事告诉陆兆屏,显然仍有维护她的用意在内,谁知自己不识抬举,反倒把话说僵了,这真是太不可原谅的愚蠢行为!
於是,她见机而作,赶快陪笑道::“请副总经理原谅,我刚才把话说错了,如果你怀疑我,在我的立场应该加以解释分辩,不应该说报告总经理;那好像带些威胁的意味,这因为副总经理的指责太严重了,所以我口不择言,现在我正式收回那一句话,向你道歉!”
“我接受你的道歉!”
这使她放了一半心,不自觉地流露出妩媚的笑容,“谢谢副总经理!”她说。
“你不要笑得那样高兴!”他用提醒她的语气说:“我并没有表示我不追究那件事。你知道的,我绝不能装马虎。”
她的心又往下一沉,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了!现在把事实真相告诉我!”
“我,我不知到什麽事实真相!”
“你说你不愿威胁我,你要知道,我也不愿威胁你。说吧!”
“我实在没有什麽可说的!”她近乎乞怜地回答。
“这我就没有办法了,只有把事实经过报告总经理。”他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她。
这就是他的威胁,两害相权取其轻,无论如何,让陆兆屏来审问她,还不如向他招供的好。
“你知道,一个人总是好奇的……。”
他突然转过身来看着她,然而他的眼睛并不可怕;那微皱着眉,不以为然的神情,反而使她感受到一种深深的鼓励。
“我不知道我的冲动从何而起,我只是想看一看总经理的保险箱里藏着些什麽?”
“那麽你看到了没有?”
“没有!”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为了什麽原因?”
“因为当时你回到办公室来了!”
“你听见我在找你?”他问。
“是的”
“那麽,你当时为什麽不出来?”
“我……”
“你吓坏了?”
她不作声。
“你吓坏了,因为你心虚?”
“因为我从未做过坏事。”
“这句话说得很好。”他点点头,又说:“不过从你这句话里,也可以证明,你昨天晚上在做坏事。”
“不是这个意思……。”
“不要跟我强辩!”他严厉地打断她的话,“你老实说,你开保险箱的动机是什麽?”
“我说过,只是为了好奇!”
他斜睨着她,不耐烦地申斥:“你不够坦白。”
她不作声,但故意作出委屈的表情,低垂着眼帘,一动也不动;似乎泪水已充满了眼眶,动一下就会流下来似地。
“你很聪明,但也很笨。”他继续责备,“你躲在门背後干些什麽,我都知道。你把你自己封锁在绝境里面,以为掩耳可以盗铃?但不知道总经理回来以後,拿钥匙打不开门,会发生怎样的结果?你是跳楼自杀呢?还是自己从里面开门出来自首?你的行动幼稚得不可原谅!处处地方自作聪明,却处处地方暴露弱点。不过,你的最大弱点还不在这些地方,而是……”他突然住口,转身看着她问:“你知道你最大的弱点是什麽?”她仰望着他,无从回答,她几乎完全为他所迷惑了。她不懂他何以对她的情形,比她自己还知道得多?她更猜不透他说这些话的用意是什麽?她似乎一面畏惧,一面却又产生希望;而那是什麽样的希望?却又同样地无法捉摸。
“你难道是茫然不解?那麽,我告诉你,你的最大的弱点,是勇气不够!你明明心里有许多问题需要别人替你解答,可是不肯说明,这就是勇气不够!”
她落入自我反省的思绪中,他说得对,她觉得他像一面镜子那样的明晰。
她想,她有着一股冲动,想表现一下自己的勇气。这股冲动不断地起伏,一次比一次强烈。
“我要把事实弄清楚,”他又说:“你没有勇气说,让我来替你分析。这很简单,如果不是为了你最关心的事,你不会冒那样大的险,去偷开总经理的保险箱。那麽,你最关心的是什麽呢?不是党的利益,也不是你个人的立场,而是杨育光!”
这像一棒击在她头顶上,让她晕眩得摇摇欲倒;但她知道她无法抗拒,只有忍受。
“因此,你去开保险箱的目的,就很容易明白了,你是想看一看关於争取杨育光的案子!”
“是的。”她昂然回答。
“你终於说了你心里的话!”他满意地笑了。
就这刹那间,她突然醒悟,她的党是只问目的,不择手段的,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可以说出心中的秘密;她一直为守护自己的秘密而费尽苦心,现在功亏一篑,让成大谟把她的秘密骗到手了。
於是,她所亲历和听闻的种种整肃异己分子的恐怖故事,一齐都涌上心来;她不但想到自己的命运,也想到杨育光的未来,一阵急痛,心血如沸,两眼中一片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