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醒过来时,她辨不清自己是在什麽地方。多年的训练,养成她高度的警觉,所以一恢复知觉她立刻想到要了解环境,在未认清它以前,绝不可乱动。
她仍有些晕眩,看到天花板晃动着;她闭上了眼,静静思索。
她听到了孩子们的嬉笑,那是许多许多孩子,还有踢球和奔跑的声音,她好久没有听见这些声音了,是陌生而又熟悉的。以前觉得厌烦,此时却感到异常亲切。
於是她知道了自己是在什麽地方!
窗外是一所小学的操场,她的床临窗摆着,脚後有一张书桌,靠门口是沙发……,这里是她从前所住的宿舍。
她仍旧在公司里,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只是公司内部的事。她可以想像得到,成大谟会命令住在公司里的医生来为她急救;他不会告诉医师说是她突然受了什麽刺激惊恐而昏厥;医生也许会发现真相,但他绝不会说穿,他会替她制造一种生理的病来掩饰她心里的病。共产党里面,就是这样你骗我,我骗你的把戏。
她想得很清楚,很有把握,然後把眼睛睁开来,轻轻地哼了一声。
“雪明!”一个女人的声音,一面叫她一面走了过来,她认得她是医务室的护士李虹,“你醒过来了,人觉得怎麽样?”
她在枕上点一点头,报以一个感谢的微笑。
“张大夫说你恶性贫血,要好好修养,不要用脑。”
“嗯!”她轻轻应着,在思索恶性贫血的毛病,该有些什麽徵象。
“你是不是常常感觉到精神萎靡?容易疲劳?心跳也很快?”
“嗯,有些气喘。”
“这就是心跳太快的缘故。胃口也不大好,是吧?”
“是的。”
“这都对了。张大夫的诊断很正确。你以後要多补充营养,吃高蛋白的东西。多洗澡,保持大便畅通。好了,现在我先替你打肝精。”
林雪明很庆幸自己得了许多关於恶性贫血的知识,但听到要注射肝精,不由得皱起了眉;因为她曾听说注射肝精能引起剧烈的肌肉疼痛。
“没有什麽吃的药?”她怯怯地问。
“口服的肝粉也有,但效力不及打针。”李虹笑道:“你怕痛是不是?告诉你,不要紧的;副总经理叫我们拿最好的药给你治,我们特地买了最好的肝精,保险你不会痛的!”
於是,她替她在臀部上注射了肝精,果然不怎样疼。
李虹一面替她用药棉轻揉注射的部分,一面笑道:“恶性贫血的人,都是四肢瘦弱,皮肤枯黄的,你这里倒是又白又胖,不像个害了贫血的人。”说着,用手拍了它两下,发出很清脆的响声。
她戏谑地开着玩笑,林雪明却有甚多感慰。她相信李虹也像黄葆霞一样,只是在香港招用的雇员;她们没有经历大陆的生活,更没有触摸到共产党那套冷酷无情的思想;因此,她们永远保持着轻松愉快的心情,在工作时也忘不了找机会开开玩笑。
“你想吃什麽东西,我替你准备。”李虹稍停了一下又说:“这是个机会,副总经理交代下来,你乐得享受享受!公司里别人生病,可没有像你这样好的运气。”
“谢谢你,我不想吃什麽!”林雪明说:“你告诉我,我是怎麽晕倒的?”
“你怎麽晕倒我没有看见,当时只听见副总经理跟张大夫打了电话,他很紧张,带了我一起到上面,把你抬到这里来急救,那是十分钟以前的事。”
“副总经理没有说什麽?”
“他说你今天上午工作太紧张了。”
“喔,张大夫怎麽说呢?”
“他说,可能因为工作过劳,引起脑贫血,以致於休克。”
“张大夫呢?”
“到副总经理那里去了。”李虹突然站起来说:“我得去告诉张大夫,说你醒了。你别动,好好睡着,我一会儿就来。”
李虹走了,窗外操场上的孩子也回到教室里去了,里里外外,一片静寂;林雪明的心却静不下来。张大夫何以不等到她醒过来就忙着赶到成大谟那里,这事很不近情理。他一定已经发现了她昏厥的原因,要去部署什麽;或许是成大谟找了他去,有什麽特别的指示。
她是很懂得他们那一套的,她极可能将以恶性贫血需要充分休养的理由,被软禁在这里。
软禁还是好的,更大的可能是藉由将她送入医院而被移送到秘密的地点,加以种种肉体上、精神上的折磨,来惩罚她对於党所犯的严重错误。
她一阵阵心惊肉跳,辗转反侧地摆动着头部。窗外空荡荡地,她知道只要一跳下去,这一切痛苦就全部结束了。
她再度想到那天在汽车中所研究的问题……自杀!
这就像在黑得没有边的旷野中,陡然发现一星灯火一样,林雪明为之精神一振。
这在她看,是绝处逢生……而生路只是死,一瞑眼,什麽烦恼都没有了。这样想像着,她已经有了自杀的念头。
“这才是‘解放’,澈底的‘大解放’!”她心里喊着。
窗外就是操场,从四层高楼摔落在篮球场的坚硬的水泥地上,必定可以获得她所企求的“解放”,但她还不愿在这时采取行动;这不是有所犹豫,是因为她还需要安排一下。无论如何,她不为自己着想也还得对杨光育有个交代。
她的心很乱,平时暂且丢下不理的事,倾刻间一齐涌上心头。
还没有来得及容她细想,房门一响,张大夫和李虹一前一後走了进来。
张大夫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高高的个子,配上一张四方的脸,显得很威严的样子,但说话的声音,倒是很柔和的,她替林雪明诊过脉以後,点点头说:“不要紧。不过还得好好休养。我请李小姐送你回家。”
“回家休养?”她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声音自然而然地带着惊诧的意味。
“在家休养比较好。”张大夫说:“这是副总经理的意思;还可以给你一天假期,今天是星期五,明天你不用上班,星期日再休息一天,下星期一大概可以到公司里来了。”
林雪明没有说什麽。只是从眼中流露出感动的神情。在这个公司里,所遇到的人,都是冷冰冰的;像这样具有人情味的安排,相形之下,使她心头越感到温暖。
自然,她也觉得成大谟作这样的处置,是出人意外的。这可能是善意,也可能是欲擒故纵的手法,不过这时候她没有功夫去细作研究,好在是放回家,一切都可以不怕,即使出了什麽变故,也还有最後一条“绝处逢生”的路在那里,这一想,她更坦然了。
於是,她高高兴兴地向张大夫道了谢。让李虹扶着她下床,等一坐起来,还有些晕眩的感觉,她只好闭着眼伏在李虹温软的胸前休息。
“晕得不太厉害吧?”张大夫问。
“不要紧,一会儿就会好的。”她说。
“那麽,你们慢慢下来吧。我先替你去找一辆车。”
她闭着眼听见张大夫的足音远去;伏在李虹温软的胸前,觉得非常舒服,一时竟不想站起来了。
“如果我是你,我愿意住医院。”李虹抚着她的头发说:“张大夫本来是主张把你送去医院的。”
“不,”她睁开眼来,略有些慌张地说:“在家里好!”
为了表示她没有住医院的必要,她很有力地站起身来,也不要李虹搀扶,领先走出门外,极力踏着稳重的脚步下楼。李虹赶紧追了上来,在她旁边照护着。
上了车,她有许多话想跟李虹说,但以司机在前座,有所顾忌,只谈些不相干的事。到了北角快到家时,她说要买些药,打发了车子,拉着李虹一路走回家。
“你有时间吗?”她问李虹。
“怎麽?”
“如果有时间,你在我那里玩玩,吃了饭再走。”
“好的。”李虹的脸好似洋娃娃,性格非常爽朗,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那麽,你该打个电话给张大夫。”
“不需要。中午我就交班了;下午是我自己的时间,愿意跟谁玩就跟谁玩,张大夫管不着我。”
她随随便便讲了这番话,在林雪明却引起很大的感触,也不胜其羡慕。“自己的时间”,什麽时候才能有“自己的时间”呢?她在心里自问。
“你走得动吗?”李虹扶着她的手臂问。
“马上就到了。不过,”她忽然改变了计划,“先休息一下也好。”
路旁就是一家小饮食店,她俩坐了下来,李虹自己要了雪糕,替林雪明作主要了一杯热牛奶。
“我有句话要先告诉你,回去以後,不要说我在公司里休克的事。”
“噢!”李虹这样答应着,但眼中却提出了“为什麽”的询问。
“因为,”她解释着,“我的房东赵小姐,待我很好,听到了这消息,她会大惊小怪;过分的关心,会让我受不了。”
李虹的圆脸上,浮起稚气的笑容,说:“关心你的,恐怕不是房东吧!”
她知道她指的是谁,微红了脸,故意装傻地问说:“不是房东,还有谁呢?”
“你要我说出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位杨先生?”
“你听谁说的?”她带些好奇地问。
“黄葆霞。”
“是她!”林雪明多少有些出乎意外,更想问个明白,“她怎麽跟你说来着?”
“有一次我们谈起,说林雪明怎麽搬出去住了?她说你快要结婚了,对方姓杨,已经同居在一起,对吧?”
林雪明点点头,表示默认。
“我觉得很奇怪,黄葆霞平常跟你好像不大接近,她怎麽对你的事,倒知道得那麽清楚?”
“你不会自己问她?”她试探地说。
“是呀,我问她了!”
林雪明有了紧张,急急追问:“她怎麽说?”
“她不肯说,我逼着问她,她才说:我有情报。你不知道,这公司里的人,都会搞情报。我一听这话,赶紧走开。当初我的介绍人介绍我到公司里,就特别告诉我。要少管闲事。我一听黄葆霞的话,怕惹出事来,还是躲开的好。我实在也很奇怪……。”李虹迟疑着没有说下去。
林雪明不便装糊涂,问她奇怪什麽?
“我不知道我们这个公司到底干什麽的?每个人看上去都是那样神秘、紧张,好像时时刻刻会发生什麽滔天大祸似的。到医务室来看病的人,患消化不良的特别多,都是因为情绪太紧张的关系;来要镇静剂的人也很多。”
林雪明很平静地听着,注视着李虹那一片纯真稚气的脸,她实在不忍欺骗她。想了好半天,问说:“你对你的工作,是不是很满意?”
李虹忧郁地摇摇头。
“那麽,”她用低而清晰的声音说:“我劝你还是另找工作吧!我们的公司,是个是非之地。”
“怎麽呢?你说说看!”李虹张大着眼问。
“详细情形,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劝你的是好话。”
“我知导,我一定听你的话。”
“不过,”她很郑重地嘱咐,“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你不要给任何人知道,而且你不能太心急,慢慢找个机会辞职,免得别人对你注意。”
最後,她又重重加了一句:“知道吗?”
她说一句,李虹神色檩然地点一点头,是完全领悟的样子。林雪明内心觉得很畅快,她意识到好久没有说过这种依照自己良心来说的话了。
“我们走吧!”
她把李虹带回家。杨育光出去了,赵梅珠正重新布置好了客厅,捧着小茶壶在欣赏她刚换上的字画。一见林雪明带了朋友回家,赶紧迎出来招呼。
“我的同事李虹,”林雪明转过脸来替李虹介绍,“这位是赵小姐,我叫她梅珠姐,你也跟着我叫好了!”
“梅珠姐!你好。”李虹娇笑着,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
“不敢当,不敢当!”赵梅珠也眉开眼笑地,“李小姐,请坐!”
“她老说要到我这里来玩,今天正好她休假,我也没有事,请她来吃便饭,只怕没有什麽菜。”
“在我这里吃好了。”赵梅珠接口说:“今天正好炖了一只鸡,请阿细再添点什麽。”说完,不容人说话,自己就走出去安排了。
“你这位房东,人确是很好!”李虹说。
“不但人好,而且也能干,你跟她做个朋友,很有用处的。”
“嗯,我很喜欢她。”
於是,她们很快地相熟了,赵梅珠似乎也很喜欢李虹的爽朗热情,坐在一起,谈得非常投机。林雪明也有着抛开一切、尽情享受的心情。因此,在赵梅珠那间布置一新的客厅里,不时浮扬着笑声,那种融洽欢乐的气氛,让她们忘了疲倦,也忘了时间。
“哎哟,”李虹望望窗外西沉的斜阳,惊叫起来,“这麽迟了,我得走了。”
“忙什麽?”赵梅珠接口说:“在这里吃晚饭。我有三张粉菊花的票,吃完饭一起听戏去。”
“不,梅珠姐,真谢谢你了,改天再来看你。我母亲知道我今天休假,一下午不回去,她会着急的。”
这样一说,赵梅珠不便再作强留,送到门口,又说了好些话才放她离去。
这一下午,快乐的回忆在林雪明是罕有的。但一静下来,却感到寂寞的压力重得异乎寻常。一方面,不容她不想那些“後事”;一方面却又觉得既然要走上那条“路”,还有什麽可以多想呢?这一重绝对的矛盾,就是寂寞所加诸於她的压力,压迫得她烦躁不堪!
於是,她又走到前面的客厅中去,想跟赵梅珠聊聊天,让自己忘却了那些念头。
“育光大概不回来了,我们吃了饭,听戏去吧!”
赵梅珠的话还没完,电铃响了起来,来的正是杨育光,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纸包,打开来看,里面紫檀镶玻璃盒子,盛着一座牙雕的宝塔七级浮屠,雕镂得玲珑剔透,十分精细。
赵梅珠和林雪明,欣赏研究了好一会,才问起它的来源和用处。
“刚买的。”杨育光说:“我准备送人,你们猜猜看,送给谁?”
她俩都猜是送给杨育光在新加坡合夥的那个朋友,他却说不是。
“送给黄葆霞的。”
这一说,她俩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啊!”的确,这是不容易猜到的。
“我替雪明买了钻戒,给黄葆霞买了这样玩意,也算是一点……。”
“补过的意思?”赵梅珠抢着说:“不过,”停了一下,她又说:“它代表什麽意义呢?”
“没有什麽特别意义。我只是想送她一样稍为贵重些的东西,首饰太俗气,而且怕引起误会,就是这种玩的摆设最好。梅珠姊,你说是不?”杨育光似乎很得意地说。
“你说没有意义,我看倒有些意义。听说黄葆霞绝顶聪明,她应该懂的。”
“这倒奇怪了!”杨育光说:“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有什麽意义。你说,是什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没有听见这句话?”
一直在含笑倾听的林雪明,这时心里像针刺般疼痛;同时也有无限警惕,怕自己心里的打算,已经让她看破!
“我倒没有想到这层。”杨育光不安地看着她,她把视线避了开去。
“对不起!”赵梅珠的笑容转变为歉疚和惶恐,“我的笑话说的太过份了。”
“其实倒是实在情形。”杨育光忽然神色语气都很坦然了,“解铃系铃,关键都在黄葆霞身上,只要她高抬贵手,家父跟吴先生、吴太太,对我和雪明都没有什麽话好说了。”
显然的,他这番话是说给她听的。她知道他的心意,怕她听见赵梅珠的话引起误解,以为那是在情场上向黄葆霞乞降,因而感到屈辱。但如作分辩,说他没有那样的意思,反更易惹起猜疑;索性作正面的解释,表示他跟她荣辱与共,不可分离。
这一份情义使她感动,可是她也感到难以承受;因为她知道自己一无报答他的东西!
“收起来吧!”赵梅珠彷佛急於想结束这段谈话,“我们在一起吃饭吧,吃完了,我请你们去听戏。”
杨育光还有些迟疑,心情异样的林雪明却是别有寄托,很有兴趣地表示赞成。杨育光自然也不便独持异议了。
这天的戏是粉菊花的白蛇传。杨育光和林雪明平时不大看平剧,赵梅珠却是内行,她坐在他们中间,担任讲解,加以白蛇传是脍炙人口的民间故事,所以她俩都还能看得懂。
不过,林雪明和赵梅珠对於这出戏的感受是不同的,赵梅珠注意“身段”和“把子”,林雪明却是站在“白素贞”的立场,注意男主角的情绪的反应。对於那为情所苦的、一身缟素的女主角,有着无限的怜惜和关怀。
偶尔,她也偷眼去看杨育光。他茫然注视着台上,彷佛是看出了神,也彷佛视而不见。她猜不透他这时心里的感觉。
戏完了,她的心情仍是沉重的。
杨育光也默然不语,只有赵梅珠兴致盎然地在谈论剧情,为了礼貌的关系,她装作很注意地听着。
忽然,一路走着,一路在作戏评的赵梅珠问说:“怎麽啦?雪明,你累了?”
林雪明茫然不解,但随即醒悟,一定是脸上神态有异的表情,让她看到了,便说:“没有什麽,我兴致还很好,再到哪里去坐坐?”
杨育光提议去消夜听歌,玩到一点多钟才回家。杨育光似乎倒真是累了,头一着枕,轻微的鼾声随之而起,始终没有让她得到说话的机会。
她心里有事睡不着,但又不敢多翻身,怕把他吵醒;这份罪很不好受,只好起来找了片安眠药吞下去。
蒙蒙胧胧之中,她似乎发觉有人在推她的身子,眼一睁,阳光刺目,才意识到黑夜已经过去。
“今天你怎麽还不起床?再不起来,上班要晚了!”杨育光站在床前,一面打领带,一面向她说。
“今天我不上班。”她坐起身来,揉着惺忪的倦眼,有些茫然的感觉。
“为什麽呢?人不舒服?”
“不是。”她需要点时间来编造一个理由,便说:“喉咙乾得要命,倒杯茶水给我喝。”
“我做了两杯橘子汁,给你留着,我去拿来给你喝!”
杨育光兴匆匆地到饭厅里把橘子汁端了来,侧坐在床沿上,右手把杯子送到她嘴边,左手温柔地替她整理睡乱了的头发。
她慢慢地啜饮着橘子汁,心里想好了话:“连着几天加班,今天补假。”她说:“你要出去?”
“我们就要回新加坡了,这里有些事,总得结束一下;要跑两三个地方。”
“那麽你早些回来,我等你吃中饭。”
“这怕不行!”他迟疑地说。
“中午有约会?”
“倒不是有约会,”他说:“我想到吴家去敷衍一下,顺便把那个象牙的玩意,送给黄葆霞。”
“可是你先要到别的地方去,那东西带去多不方便!”
“我想先打电话给黄葆霞,约她出来,把东西交给她。”
“也好,”她想了一下特意叮嘱,“别跟她提我今天补假的事。”
杨育光稍为楞了一下,然後点点头。
她知道他对她的话有些困惑,她也不便解释,无论如何给他一个小小的疑团,总比他跟黄葆霞谈起她来,拆穿了她的假话来得好。
杨育光穿好衣服,吻了她以後,带着那象牙宝塔走了。她怔怔地抱膝坐在床上,不知该做什麽好?橘汁的余味犹在,想到刚才杨育光那种体贴温柔的爱抚,正像这橘汁的滋味一样,又酸又甜,沁人心脾,世上绝大多数女人所追求的幸福,也不过这个样子。而自己呢,实际已经得到了他,却掌握不住;也不是掌握不住,而是有人硬要她抛弃!这怎麽能令人甘心呢?
这样想着,眼眶一阵发热,泪痕斑斑,被面湿了一大块。
有人叩门,她不知道是谁?也不愿意让人看到她的泪眼,便故意不作声,装作熟睡未醒的样子。
“雪明,雪明!”是赵梅珠的声音。
她觉得不理不好意思:“梅珠姊吗?我快起来了!”她说:“有什麽事吗?”
“没有什麽事。听育光说,你今天不上班;我准备上街买东西。问你去不去?”
她想:一个人在家也烦闷得很,陪她一起出去散散心也好。就答应了。
出门已经十点多钟。在中环几家百货公司转了一圈,轻易地消磨了两个小时。
回家刚下汽车,非常意外地,首先就看到杨育光站在门口张望。
她很敏感,知道一定有什麽缘故在内?怕他当着赵梅珠口没遮拦,抢着指挥他把买的东西拿进去,自己亦步亦趋地跟在後面,撇下赵梅珠在那里开发车钱。
“你什麽时候回来的?”走进卧室,她问。
“回来一个多钟头了。”
“你不是说要到吴家去?”她关上了门,放低声音问。
“还没有去。我赶回来要问问你,黄葆霞说你昨天在公司里晕倒了,到底怎麽回事?”他显得很忧虑地。
“我不想让你知道,到底还是让你知道了!”她很沉着地说:“医生说我有脑贫血的现象,大概前几天加班太累了的缘故;没有什麽关系的。”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你昨天为什麽不告诉我呢?”
“看你大惊小怪的样子,你就知道为什麽我要瞒着你了!”她笑着说:“黄葆霞怎麽跟你说!”
“她说她还是下午才知道,详细情形也不清楚。她去看过你,你已经回来了。”
“她去看过我?”
“嗯。”他肯定地点头,“黄葆霞还说了句话,我不太懂!”
“她说什麽?”她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问。
“她说,你再在公司里工作,不但会晕倒,可能还有别的祸事发生!”
她一惊,胀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来!”杨育光拉着她坐到床前,皱着眉,显得不胜烦恼地说:“你从来没有跟我详细谈过你公司里的事,到底怎麽个情形,你也该跟我老实说,不要瞒着我!”
看着他那无限关切的眼光,想起他在接受爱情考验时所遭遇的种种艰难,她心理上的藩篱几乎完全撤除,只觉得热血沸腾,千言万语,一齐涌上喉头,真想投入他的怀中,尽情倾吐!
但这个问题,到底关系太重,内幕太复杂,隔墙有耳,顾忌着阿细,此时此地是无法谈的。
於是,她强自镇静着说:“我没有什麽需要瞒着你的。不错,南方企业公司跟大陆上有生意上的往来,这是你所知道的;他们是不是有什麽别的花样?我和黄葆霞一样,也仅是疑心而已。她说这话,也许是看见了什麽,对我提出忠告,这是好意,我很感激她。不过,我们快要到新加坡去了,一走了之,有什麽问题也不存在了,你说是不是?”稍为停了一下,她又抓住机会叮嘱他说:“喔,现在既是黄葆霞有这样的警告,不管她指的是什麽,我们也需要当心一点,到新加坡去的事,不必跟任何人谈;梅珠姊那里也要请她保守秘密,以防万一。”
她一面说,一面注意杨育光的反应。从他那全神贯注以及脸部肌肉逐渐舒展的情形看来,显然他是完全相信她的话。
“提到这点,我也正要跟你商量。第一,我是从新加坡来的,随时可以回去;你去新加坡得到移民局去办手续,等候新加坡那方面批准,才能动身,只好我先走,你随後来;第二,公司里的事,你趁早辞职。”
“好的,星期一我就去办这两件事。”
“不如你把身分证给我,我替你到移民局去办。那里我有朋友,顺利的话,会很快批准,我稍为等你几天,索性一起走吧!”
“那太好了!”她强为欢笑地说。
於是,他们愉快地吃了午饭。林雪明本无午睡的习惯,杨育光由於昨晚上睡得很好,也不想倒在床上假寐片刻,两人在卧室里喝着咖啡,又谈了起来。
在那样心乱如麻的情形之中,她仍旧没有忘记了杨育光送黄葆霞的礼物;自然;她关心的是黄葆霞的反应,不是杨育光跟她说了些什麽话。
“黄葆霞是不是很喜欢那座象牙宝塔?”
“注意倒是很注意,并没有表示什麽喜欢的样子。”
“你这话我不懂!”她是真的不懂,
“她不准备接受。”
“为什麽?因为太贵重了?”
“这位小姐,在这方面倒是看得很轻的;她没有说理由,只说她不便接受!”
“後来呢?”
“我当然非要她收不可,费了好多唇舌,她问我:‘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雪明的意思?’”
这话问得很有意思,她越发感到兴趣了,急急问着:“你怎麽回答呢?”
“我说:‘买是我买的,雪明也看过,她也希望你收下来,’我这是老实话。”
“这一说,她收了?”
“嗯!”他停了一下说:“她考虑了半天,说:‘我要不收下来,好像跟你们两位过不去;但如果只是你的意思,雪明并不知道,她也许会误会我。现在,我暂且保管,等我问过雪明再说。’”
由杨育光转述黄葆霞的这几句话,在她内心激起很大的波澜。她想到自己为争夺杨育光,对黄葆霞曾使用许多狡诈的手段,而她倒好像一直关怀着自己,相形之下,使她顿形自愧。同时她也想到自己一直把黄葆霞估计错误了,原以为她只是虽聪明而不懂世故的娇小姐,现在看她处理这个易於引起纠纷怀疑的微妙问题,乾净俐落,面面俱到,手腕很不弱,我倒真是小看她了!
就在这种又敬又惭愧的心情中,她不知不觉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她跟你才是真正的一对!”
“你!”杨育光一愣,很生气地说:“你疑心病太重了!”
她没有想到引起了他的误解,然而这误解是不必去解释的,她只是笑了一笑,表示歉意。
就这时,叩门声起,接着是阿细在门外高声通知:“小姐,电话!”
电话是成大谟打来的,叫她马上回公司去一趟。因为电话是在赵梅珠的客厅里,当着她不便多问,答应了一声,便把话筒放下了。
她有着满腹的惊疑,首先想到的,是不是他们发现了什麽?判定她有不稳的倾向,要把她秘密扣押起来?
这是非常可能的,偷开保险箱那回事,再也明白不过。也许成大谟是有心帮她的忙,但这事关系太大,他总得要告诉陆兆屏。那样一来,後果也是可想而知的。
她越想越害怕,一个人躲在洗澡间里,简直不想出来了。但她也知道这样子躲着解决不了问题,考虑又考虑,终於鼓起勇气,准备去闯这道难关。
“雪明!雪明!”是杨育光在门外叫。
她答应了一声,打开门,开始洗脸化粧。
“我要出去了!”他站在门口说。
“我也要出去!”她说:“我到公司去一趟,拿点药,顺便办理辞职手续。”
“那麽你早点回来;周末,晚上该出去玩玩。”
她点点头,看着他那潇洒的身影从镜子中消失!忽然,有着一种生离死别的悲哀和恐怖,两只脚发软,赶紧扶住墙壁,才没有倒下去。
她坚强地站起来了!这一瞬间,决定了安排“後事”的计画。很快地洗好了脸,薄施脂粉,回到卧室里写好一封信,就穿着家常衣服,坐车到公司里去。
因为是星期六,下午不办公,整个大楼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医务室照常开着门。
“李虹!”她在门外喊了一声。
“你怎麽来了?”李虹亲热地迎了上来,“人觉得怎麽样?”
“好多了!”她说:“我来拿点药,最好再替我打一针。”
“好的。好的!我先替你打针。”
林雪明走了进去,含笑向另一位护士点点头,踏进了另一间手术室,站在门口。
等李虹一进来,她把门关上,问说:“张大夫呢?”
“出去了。”
“噢。”她撩起花裙,俯伏在手术台上,让李虹替她注射了一针无痛肝精,一面说:“赵梅珠有失眠的毛病,很严重,你能不能替她找些什麽药?”
“失眠的原因很多,光靠药没有用的。”
“当然,那是备而不用,不会每天靠安眠药来维持睡眠的。”
“那麽,我给她一点新出的药,效果很好,但是不能多吃!”
“多吃会怎样?”她故意这样问。
“傻瓜!你想会怎样?”
“喔!”她装作领悟了的语气,“那你得仔细告诉我它的用法。”
“每次吃两片就可以了,一定睡得好,你先拿八片去,用完了再来拿,不过,最好不用。”
“我知道了。”她说:“我还要托你一件事,星期一我还想休息一天;黄葆霞托我办点事,我替她办好了得告诉她,有封信想托你转交。如果我上班了,当然自己跟她谈,信就用不着交了,所以星期一你到公司以後,别忘了先跟我打个电话,看我来了没有?”
“好,你把信交给我。”
林雪明很从容地把信交给了李虹,她拿了药,临走时说:“常到我那里去玩,我不在,你也可以跟赵梅珠谈谈,她对你很欣赏的。”
“是啊!”李虹高兴地说:“我也很喜欢她,昨天玩得很愉快!”
“那麽,常来!再会!”
她扬扬手,大步向总经理室走去,自己感到有着一种毫不畏惧的男儿气概。
一进门,只见陆兆屏阴沉着脸,拼命在抽菸。她很镇静地招呼过後,问说:“副总经理呢?”
“是我找你。”陆兆屏说:“你快替我整理一下要用的东西,我要‘出去’。”
原来如此!林雪明喜不自胜,精神抖擞地应了一声,忙着替他去整理随身行李。陆兆屏也回到他自己卧室里。开了保险箱,检取他的秘密文件。不到一刻钟,两个人的工作已结束,陆兆屏匆匆下楼,坐了车子走了。
面对着空着的两间办公室,林雪明感到海阔天空般畅快。她也不想再多作逗留,下楼到医务室又来找李虹。
“把信给我吧,我想我还是自己跟黄葆霞说,乾脆省事。”
“对啊!”李虹说:“我也在疑惑,你为什麽自己不跟她打电话,要多费一道手脚,写信叫我转交?”
“一个人总有糊涂想不通的时候,好了,我要走了!”
在回家的汽车中,她把自己写的信,抽出来又看了一遍:
葆霞:请转告育光,赶快回新加坡!他不必再希望看到我了!育光是好人,这一点我想你很清楚,不必我再多说。希望你们在甜蜜的日子里,偶然也能想到苦命的我!
知名者上
林雪明把自己所写的这封类似绝命书的信揉成一团,塞在皮包里,准备回家烧掉。然而烧掉的是有形的字迹,无形的,深刻在心头的烙印,却是再也不可能消失的。
这是个很不平凡的经验,在生离死别的边缘,心底所激起的汹涌的波澜,自然久久不能平息。她在想:如果自己真的遭遇了最恶劣的命运,这封信自己预期的,交到了黄葆霞手中,会发生怎样的结果?
她可以很容易地想像到,黄葆霞首先会去找杨育光,她和他,还有赵梅珠,一定会设法营救她。而那是毫无结果的。她想到赵梅珠的那些朋友,像何更勇他们,都是老谋深算的脚色,必能重视她的警告,保护杨育光不让他落入虎口。
以後呢?杨育光会因怀念她而悲伤,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悲伤被逐渐冲淡;当然的,黄葆霞终将成为他的妻子。
他们会很幸福,他的父亲,还有吴家老夫妇也可以很满意了。甚至赵梅珠或许会改变论调,认为他是塞翁失马,找到了理想的伴侣。
想到这里,她憬然深悟,在杨育光面前的,原是很好的一局棋,只因为她这一粒死子塞住了他的出路,才弄成满盘皆输的局面。
她的心慢慢沉下来,沉下来……,她想不出世上还有比自我否定更令人感到悲哀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