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娟当时见了锦花之后,她的粉脸便红晕起来,好像有些羞涩的样子。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妈,便垂下螓首,默不作声。这叫锦花看了,少不得引起了无限的猜疑。心中暗想,她口叫大哥,这大哥两字到底是指谁呢?于是故作奇怪的低低问道:
“月娟,你在叫谁是大哥呀?”
“妈,我……我……叫……”
“没有关系,妈又不是外人,你只管告诉我好了。”
锦花见她畏畏缩缩地不肯说出来,遂走上两步,把她拉到怀内,很慈爱的样子哄她。月娟似乎瞒不住了,也只好含羞地说道:
“我在叫胡先生呀,妈。”
“叫胡先生?你怎么称呼他是大哥呢?”
“因为……因为……胡先生教我读书,他很同情我,说我没有念过几年书,他要灌溉我知识。他又说,他没有一个姊妹兄弟,所以要认我做一个妹妹,我见他很诚恳的样子,不忍拂他的意思,所以只好向他呼大哥了。”
月娟见锦花虽没有声色俱厉地责问,但她那种语气,至少包含了一点不以为然的意思,这就更涨红了粉脸,向她絮絮地说了这一大篇的来龙去脉。锦花听了,点了点头,心中这才恍然大悟。暗想,原来宗林已经把月娟认作妹妹了,所以他不肯再认我做姊姊。照此看来,他显然已经爱上月娟了。哼,这小子倒挺可恶的!但转念一想,其实也怪不了宗林,因为我和月娟的身份大大不同,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亲热,然而和我,宗林就不免显出稍有畏惧的样子了。那么他即使有爱我的心,表面上也不敢向我表示出来呀。想到这里,她心中的怨恨,又转移了目标,从宗林的身上转恨到月娟身上去了。起初的妒忌月娟,是怕志万爱上了她,不过现在她的思想又不同了,她希望志万能够把月娟收作小妾,使宗林心中感到失望。那么我再向宗林一步一步地诱惑,我想日久生情,宗林当然是逃不过我柔媚的手腕之中的。锦花在这样考虑之下,便转了转乌圆的眸珠,故作和颜悦色的神情,对月娟说道:
“月娟,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为什么尊卑长幼都分不明白呢?胡先生是你弟弟的教师,虽然年纪还轻,但辈分是早已注定的。你若叫他大哥,那么我们不是成了他的长辈了吗?所以对于一个外客似乎太不恭敬了。况且胡先生又很热心地教你读书,那你自然更应该以师相待。月娟,你要听从娘的话,以后切不要再没有礼貌了。”
“妈,我知道了。我以后一定不再这么的叫。”
锦花这一番话,在表面上看来,当然极有道理。月娟通红了两颊,也觉得自己未免越了阶级,所以低低地回答,表示认错了的意思。其实月娟到底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她的心至少还有些天真的成分,所以对于男女间的事情,自然是不大透彻。她以为叫大哥和胡先生原没有什么关系,故而她是乐于接受锦花的劝告了。锦花见她柔顺得并不反对,芳心倒又暗暗欢喜,恨她的成分减少了许多。锦花抚摸着她的纤手,笑道:
“月娟,你肯听从妈的话,妈很疼你。”
“做女儿的不是应该要听妈的话吗?因为女儿以后有什么事,不也全都靠妈来照顾吗?”
“是的,妈总不会委屈你,月娟,你好好儿的回房去吧。”
锦花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月娟自从到这里之后,听妈用这样温和的口吻对自己,那实在还只有第一次,所以心中也很欢喜,便一跳一跳地走远了。锦花望着她去远了的身影,不知有了个什么感觉,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也踱进屋子里去了。
锦花在浴室里兰汤浴罢,一个人静悄悄地坐在会客室里,似乎感到纳闷。遂在书橱里取了一本《红楼梦》,坐到沙发上去,翻阅着看。她手里夹了一支烟卷,凑在嘴边吸着。从她口内喷出来的烟圈子,丝丝袅袅地飞腾上去,散布在整个会客室的空气里。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阵步履之声传来,锦花抬头望去,原来是学海,不知为什么,今天见了学海,并不像以前那样觉得他可爱,站也不站起来,只问了一声,你下办公室了吗?她依然低头看书。学海见她这种态度,心中少不得有些奇怪。因为室内没有第三个人,他便大了胆子在锦花身旁坐下来,微笑着问道:
“锦花,为什么闷闷不乐的样子?你今天有些心事吗?”
“不,我有什么心事?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哪一个女人像我这样的舒服?”
“可不是?照理,像你决不会有什么心事,但我见你面色很不好看,也许是谁不听你的指挥,怄了你的气?”
“不,在这个家里,除了志万之外,谁敢不听我的话?就是志万吧,他也不敢违拗我的意思,你不要唠唠叨叨地瞎猜了,叫人听了头痛。”
锦花蹙了眉间,那种说话的语气,完全是包含着一点讨厌的成分的。这叫学海倒不禁为之愕然,暗想,照这情形看来,倒是我在怄她的气了。因此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不觉漠然了。过了一会儿,才又低低地问道:
“锦花,你在看什么书呀?”
“《红楼梦》。”
“哦,原来是这部小说,‘红楼梦’一名‘石头记’,里面有金陵十二钗,都是倾国倾城美丽非凡的女子,这部小说我最熟悉。”
学海要引逗锦花高兴,遂故作很兴奋的样子,絮絮地回答。锦花听了,遂把书本合上,抬头向他瞟了一眼,说道:
“既然你很熟悉,那么我不用看了,还是你来讲给我听吧。这样可省却我许多的麻烦。”
“你看到什么地方呢?”
“我看到林黛玉刚进荣国府,贾母因她女儿死了,只剩了一个外甥女,一时心中十分悲伤,便抱着黛玉哭起来了。”
锦花把看到的故事情节,向他叙述了一遍。学海点点头,略加思索了一会儿,在袋内也摸出卷烟来,又给锦花换去了一支,方才说道:
“黛玉到了荣国府之后,宝玉就多了一个小朋友,那时候他们年纪还小,都跟在贾母的身旁,食则同桌,眠则同榻,两小无猜,贾母又爱之若珍宝,所以他们在一起,日久生情,再没有第二个男子了。”
“那时候他们也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难道他们也懂得爱情吗?”
“男女之间,本来就是一件神秘的事情,他们虽然不懂什么叫作爱情,但是表兄妹之间,一个宝哥哥,一个林妹妹,就呼得十二分亲热了。”
“我听人家说,《红楼梦》这部小说是很淫的,其实我看看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呀,还是《金瓶梅》,反倒浪漫得多。”
学海听锦花这么说,便微微一笑,把手指夹着香烟弹了一下,有些色眯眯的样子,望着她的粉脸,低低地说道:
“《红楼梦》是意淫,他写得并不十分露骨,但看下去,就知道和《金瓶梅》差不多。比方说,宝玉睡在秦可卿房中,虽然他们是叔叔和侄媳妇关系,不过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叔叔,原也不算稀奇,谁知宝玉竟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呢?”
“梦中和一个女子在寻欢,那女子酷肖秦可卿,经了这一次梦后,宝玉回到自己家里,小婢袭人,服侍宝玉再换衣裤的时候,发现他胯内有污物,因而宝玉和袭人便偷偷地初试云雨之情了。”
“该死,该死,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怎么……可以……那个袭人多大年纪了?”
锦花听到这里,满颊像桃花儿似的娇红起来,芳心忐忑地乱跳,连说了两声“该死”,便笑着问。学海笑道:
“袭人年纪大了,已经十五六岁了。其实红楼梦里最淫的是王熙凤,她和贾琏竟然白昼宣淫,还有这些小兄弟们,无不偷偷摸摸。所以焦大在喝醉了酒后,就大骂荣国府除了门口两只石狮外,就没有一个清洁的了。”
“这些废话少说了,后来宝玉和黛玉又怎么样了?”
“后来,后来,又来了一个薛宝钗,宝钗的容貌,和黛玉相较,一个是闭月羞花,一个是沉鱼落雁,两人都是国色天香,美艳非凡。而且宝钗外表为人厚道,不如黛玉尖酸、气量狭窄,所以荣国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宝钗。其实宝钗内心奸诈,做人圆滑,处处地方,无非是向人家讨好而已。”
“那么宝玉见了宝钗,难道就忘记黛玉了吗?”
“宝玉本身是没有忘记,但外界都说宝钗好,因此便造成了这一头金玉姻缘的话来,把一个多愁善感的林黛玉活活气死了。”
“嗳,嗳,你今天看见过志万没有?”
锦花口里衔着烟卷,她此刻脑海里好像在另转别的念头,所以对于学海后面说的几句话,却没有听进耳朵里去。忽然她打断了学海的话,又从中打岔着问。学海遂转了话锋,说道:
“我刚才在市府里碰见过他,他正在忙碌着,说要召集全体科员训话呢。他跑来跑去,真有精神,我说一个国家的官员人,要个个像他那么认真做事,政治才会上轨道呢。”
“他在外面做事起劲,可是,对于家里,却百事不管,完全推在我一个人身上。你想,叫我一个人怎么能够管得过来呢?”
“是的。”
“志万这人的脾气真古怪,他回家之后,总是说外面办事吃力,我要和他说话,他就阻止我,叫我无论什么事都自己做主,不用跟他商量。有时候,我有事情,总闷在肚子里,弄得十分痛苦。”
“是的。”
“其实夫妇之间,有什么事情是应该大家商量的,所以我说这便是他的毛病。”
“是的。”
“怎么老是回答是的是的,难道除了‘是的’这两个字,就没有别的可以回答了吗?假使你把我也当作是你的上司在训话,你干脆还不如说‘喳,喳’比较有意思。”
锦花因为他并不发表意见,而专门回答“是的”,所以不免有些生气的样子,秋波恨恨地逗给他一个白眼,大有责问的样子。因此他局促不安地苦笑了一下,很温和地说道:
“因为你说得很有道理,所以我当然只好说‘是的’。难道你愿意我跟你吵嘴吗?”
“算了,你把《红楼梦》讲下去吧。”
学海这两句话把锦花问住了,遂只好平静了脸色回答。学海正欲继续讲下去,只见赵博文从外面走进来。学海难免有些心虚,遂挺直了胸脯,表示坐得很严肃的样子。锦花便向博文问道:
“赵先生,小龙呢?”
“哦,小龙跟胡先生玩去了。任先生什么时候来的?”
“我刚来了不多一会儿,你说的胡先生是谁呀?”
“啊,对了,我忘记告诉了你,昨天我们又请了一位新教员,是教小龙英文的,他就住在这儿。”
锦花不等博文告诉,遂也抢着回答,看她的样子,好像有些兴奋的样子。学海心中猜疑了一会儿,遂忍熬不住地问道:
“是个什么样的人?年纪跟赵先生差不多吗?”
“不,不,哪里和我一样的老悖,是个翩翩风流的美少年,生得真是漂亮极了。若和任先生相较,恐怕任先生也会感到望尘莫及哩。”
博文连连摇头,似乎有些感触地说。这番话听到学海的耳朵里,好像是一枚尖锐的利箭,刺疼了他的心。他暗自想道,这就无怪其然了。锦花今天对我冷淡,对我显出讨厌的神态,原来都是有缘故的。照此看来,她是转移目光,把我这个人抛弃到脑后去了。想到这里,吸进去的香烟,却往地板上吐了一口。锦花并不理会学海的闷闷不乐,还含了满面春风得意的微笑,说道:
“学海,你不是素来喜欢考察人的吗?那你不妨向他注意着看看,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才?”
“我想你的眼光向来也很准确,你看他是个怎样的人才呢?”
学海要试探试探锦花到底有没有爱上了这个新教员,所以抬头望了她一眼,故意向她这么反问。锦花不知他的用意何在,遂很高兴地说道:
“胡先生这个人,生得很适中的身材,并不十分强壮,但精神却很饱满,他的皮肤很白,而且也很细腻,在英俊之中还包含一点女孩儿家的妩媚。他的外形已经是这样的美,而且他的才学也相当不错,刚从大学里毕业出来的。”
“凭你这么说,他已经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了?”
学海心头不免有些酸意,暗自感到难受,他勉强地苦笑,低低地说。博文在旁边也插嘴说道:
“宓太太说的倒是实话,任先生,你回头见了他,一定也相信了。”
“你们既然这样说,我当然也相信。不过我怕他内心的美,未必和他外形一样美。因为这个年头的大学生,比不了从前,都是玩舞厅,瞧电影,对于书本置之脑后,所以我的意思,小龙的教育问题很要紧,非郑重地加以考虑不可。”
锦花不是一个糊涂的人,她听学海这样说,显然是已经包含了妒忌的成分,至少有些进谗的意思。一时淡淡地笑了笑,却并不作答。但博文却很老实地回答道:
“不,任先生,这位胡先生倒并不是一个荒唐的大学生。”
“你何以见得呢?”
“昨天我和他讨论旧文学,他对答如流,可见他在学校里的时候,对书本方面是相当用功,所以我觉得胡先生真不愧是个现代青年。”
学海被博文这么一捧,因此倒弄得哑口无言。锦花似乎相当得意,粉脸上浮现出喜悦的微笑,说道:
“赵先生也这么说的,那可见胡先生真是一个有为的青年了。学海,你真的可以注意他一下,而且你不妨和他交一个朋友。”
是的,我一定要和他交一个朋友。
学海这时的心中,把这个胡先生已经恨入了骨髓。虽然自己还没有见过他的脸儿,但在脑海里已经刻画了一个恶劣的印象。不过在锦花的面前,当然是不得不这么敷衍着说。正在这时,小龙拉了宗林,嘻嘻哈哈地笑着走进来。锦花遂站起身子,给学海介绍道:
“学海,我来给你介绍,这位就是胡宗林先生,这位是任学海先生,你们都是大学毕业的,倒很可以做个朋友。”
“任先生,久仰久仰。”
“岂敢,岂敢,胡先生果然是个英俊的青年。”
宗林听了锦花的介绍之后,便抢上一步。学海在锦花介绍的时候,也不得不站起身子来,当时两人握了一阵手,彼此都特别客气。锦花见他们说了两句话之后,却呆然站立着,于是笑道:
“胡先生,请坐吧。小龙真顽皮,尽缠着胡先生玩,不怪吃力的吗?”
“胡先生,我们不要坐了,姊姊不是等在花园里吗?我们拿了线,快放风筝去吧。今天风大,一定放得很高的。”
小龙在书橱抽屉里取了一团风筝线,然后又拉了宗林急急地说,似乎怕他坐下来跟他们谈话的意思。宗林的心中也很怕应酬,便含笑向大家点点头,就给小龙拖着又向花园里走了。这时锦花听了小龙说的姊姊等在花园里的一句话,她的心头不免有些儿刺激,暗想,月娟和宗林这么厮混在一起,终归不是一件好事情。因此她心中由喜悦而转为忧愁,懒洋洋地在沙发上又坐了下来,神情有些木然。学海不知道她心中什么意思,因此也不说什么话。博文觉得室内空气很沉闷,遂插嘴笑道:
“无论什么都是一个缘,比方说,小龙见了胡先生竟会这么亲热,一点都不怕陌生,那也可说是他们的缘分了。”
“不错,一个人的人缘最要紧,胡先生的一举一动,似乎令人感到和蔼可亲。最有趣是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好像还有些难为情,但是在小龙的面前,他又显出很老练,我说他真是一个大孩子。”
“我说这也许是因为陌生的缘故,其实当下大学里读书的青年,没有一个不结交女朋友的,尤其是像胡先生这么漂亮的青年,难道会没有女朋友吗?说不定他早已有对象了。”
学海听锦花说这几句话的表情,显然是把宗林爱到十二分的意思,所以故意用俏皮的话,使锦花感到心灰。但锦花微蹙了眉间,低低地说道:
“胡先生的女朋友倒不见得会有,因为他和月娟很亲热,我觉得年轻的男女在一起,彼此少不得总有一点儿情感作用的。”
“照你这么一说,我想胡先生也许有些爱上你们的月娟了?”
锦花这两句话听到学海的耳里,他心中方才有个恍然,暗想,莫非锦花也和我一样患着妒忌病吗?因为我怕宗林夺了我的爱,而锦花又怕月娟夺了她的爱,那么照这情形看来,锦花对宗林也无非是片面相思,也许宗林还莫名其妙。学海这样想着,觉得自己还有一点希望,遂一再地去刺激锦花,无非是叫锦花可以死了这条心的意思。锦花被他这么一点明,心头更有些难受,遂蹙着眉尖,并不作答。博文到底是个老悖的人,他一点也不鉴貌辨色,还笑嘻嘻地说道:
“要如月娟小姐和胡先生配成一对的话,那倒真可以说是郎才女貌,一对玉人,我们可以喝着一杯喜酒了。”
博文说完这两句话,还自以为十分得意,脸上嘻嘻地笑着。但锦花听了,就觉得这老头儿太令人讨厌了,遂并不睬他,还是低头沉思的样子。学海心里是十分的明白,但他并不敢说什么,为的是怕得罪了锦花。过了一会儿,锦花抬头望望院子外的天色,说道:
“此刻差不多已经五点了吧?”
“嗯,嗯,差不多了,宓太太,我该走了,明儿见。”
博文这回倒又聪明起来,觉得锦花这句话多少有些讨厌自己的成分,于是很识相地站起身子,点点头走了。锦花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遂笑道:
“怎么?我问了一个钟点倒把赵先生赶跑了?”
“不,不,我原想回家了,因为我还有些事情哩。”
锦花眼看着博文走了,暗暗地念了一声“讨厌的老东西”。她伸了伸两手,打了一个哈欠,似乎很倦怠的样子,说道:
“四月里的天气最闷人,懒洋洋的叫人倦得很。”
“我想你也许有些不舒服吧?”
“怎么?你咒我生病?”
学海冲口说了这一句话,不料锦花却生气地瞟了他一眼,严肃地问。学海红了两颊,急得额角上冒出汗点来,说道:
“这……这是打哪里说起?锦花,你不要太冤枉了我,我为什么要咒你的?”
“你不咒念我,怎么好好儿的说我生了病?”
“我是猜想罢了,锦花,请你原谅我吧。我要如存心咒念你,那我一定没有好死的。”
“这又是何苦?我觉得你这人真有些儿变了。”
“我变了?唉……”
学海想不到她自己变了不说,反倒打一耙,一时觉得女子的得新忘旧,其心之残酷,实在有甚于男子。他茫然地问了三个字,接着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锦花却不解地问道:
“你为什么叹气?”
“我觉得自己太愚笨,太不善说话,所以老是叫你生气。比方说,昨天晚上,我们的热情是在沸点之上,那时候你曾经这么说,但愿我们永远不分开。可是隔不了一天,你就把我讨厌得这样,我心里觉得有些伤感罢了。”
锦花听她提起昨晚在沧州饭店的一幕,粉脸立刻红得像喝过了酒一般通红,芳心一阵子乱跳,不禁有些娇羞的样子。但她很快镇静了态度,摇头加以否认,说道:
“我并没有讨厌你,其实这是你自己的多心病。”
“这也许是我神经过敏的缘故,我总觉得你今天对待我的态度,和从前是大不相同了。”
“学海,你昨天跟我说过,志万不是要给你娶女人吗?”
“是的,我为了你,已经决心不再跟别人结婚了。”
“你这话是说错了。”
“怎么?我昨天跟你商量,你不是赞成我这么做吗?”
学海听她这样说,觉得他要抛弃自己的意思更明显了,这就面红耳赤地显出无限惊慌的样子,好像要哭出来了似的问她。锦花点点头,一副坦然的口吻说道:
“虽然我曾经赞成你这么做,不过我昨晚回家后,又替你细细地打算了一下,觉得你不能为了我而失去你终生的幸福,同时使你绝了任家的香烟。学海,你还年轻,不要再留恋我一个有夫之妇吧。”
“我知道你此刻会对我说这几句话,不过我希望你再三的想一想,旧的虽没有新的好,但新的到底没有旧的那么知心。”
“学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锦花忽然有些恼怒起来,猛地站起身子,显出官家太太的态度,冷冷地问。就在这当儿,忽见一个身穿中服的男子,他还罩了一件马褂,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一面又叫着道:
“宓太太,你好啊,哦,任先生也在这儿。”
“我道是谁,原来是牛医生,你身体好吗?”
锦花回头一见是这儿常来走动的牛依仁医生,因为恐怕被他发觉自己和学海吵嘴的情形,所以慌忙显出自然的表情,也向他笑盈盈地搭讪。牛依仁拱着两手,连喊托福托福,接着又拍手笑道:
“好,好,宓太太你这句话问得有意思,可见我这个医生的身体向来桂花得很。宓太太,我老实告诉你,我每月小病三次,拒绝出诊,躲在家里陪伴小姐太太们打牌玩儿,那倒是真逍遥的。只有那些倒霉的医生,才一年到头像牛一般的强壮,连伤风咳嗽也没有。”
依仁一面说,一面又哈哈地笑了一阵。锦花把手摆了摆,说道:
“你请坐吧,牛医生。我今儿好像有些心绪不宁似的,也许真有了病,你倒给我诊治诊治。”
“给我按按脉息看。嗯,嗯,这也许是神经关系,其实一点儿也没有什么病情。瞧你红红的气色,比我这桂花身子的医生好得多。我说你不要老是闷在家里,也该到外面去散散心。古人说,每日大笑三次,就可以延年益寿。任先生,你说这话是不是?”
依仁说这话时,把锦花拉到桌旁一同坐下,给她按了脉息,然后笑着说到后面,又向学海望了一眼。学海这时心头好像有刀在割一样地疼痛,他毫不在意地点头,呆若木鸡地显然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锦花这时向依仁说道:
“牛医生,你是一个会说笑话的人,那么请你说几个给我听听。因为学海今天老是说些叫人丧气的话,我真有些头痛。”
“什么?任先生说不出讨人喜欢的话,那我就觉得更困难了,不过让我试试看,我先抽支烟。”
“看你好大的派头。”
锦花见他一面说,一面在茶几上的烟罐子里取出了一支烟卷,点了火柴,吸了一口,然后又一本正经地坐在椅子上。看他那种样子,就觉得惹气,遂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讽刺地说。依仁听了,便笑道:
“你不知道,说笑话就得这么正襟危坐,我记得大慈善家徐连雄,他每晚也要这样静坐两个钟点,两腿盘起,喏,就是这个样子的,哈哈,哈哈。”
“你讲笑话本领真大,听的人不笑,讲的人却大笑起来,那你真不愧是个笑话大王。”
牛依仁被锦花这么俏皮地讽刺着说,一时停止了笑,窘得脸像血喷猪头似的红,汗水也从额角上流下来,只好急急地说道:
“宓太太,别忙,别忙,我还有一个有趣的笑话。”
“请说吧,我一定洗耳恭听。”
“海上闻人李伯民,你们总该知道吧?他有一个女儿,是他独养的女儿,生得倾国倾城,美艳非凡。看她的年纪,一年一年大起来了,可是还没有人家。因为有人来做媒,都是高不成低不就。你不晓得这李老头子是个最固执的老学究,但是为了女儿的婚姻问题,没有办法,也只好学起文明派来。他叫女儿到外面去交际,说只要她自己拣中的,做父亲的绝对成全。于是那些油头粉面的小光棍,就都到她家中来走动了。最先,她跟一个大学生很要好,后来又遇见一个投机商,年纪也不大,家里很有钱,这位小姐觉得他很可爱。不多日子,忽然又有一个军官朋友,听说还是团长的职位,和小姐打得火热,十分恩爱。但没有几天,又有一位飞机师,也和这位小姐爱上了,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李老头见女儿朋友越弄越多,每天在家里进进出出,可说是门庭若市。他实在看不过去了,于是向女儿探问,到底拣中了哪个,预备可以订婚。不料这位小姐回答道:‘爸爸,我还没有打定主意呢。因为我觉得这四个人都很可爱,实在舍不得放弃哪一个呀。’你想这位小姐的思想多有趣,可笑不可笑?哈哈,哈哈哈……”
牛依仁一口气地说着,说到这位小姐说话的时候,还逼尖了喉咙,装作女人的声音。这在他以为是很滑稽了,所以说完了笑话之后,自己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可是回看锦花和学海,却仍然一点没有笑。依仁恐怕锦花再讽刺自己,他慌忙站起身子,急急地说道:
“哦,我忘记了,我忘记了,我还得给你们厨子师傅去看毛病哩。宓太太,回头见,回头见。”
牛依仁这回好像怕什么人拉住他一样,拔脚向外走,一溜烟似的跨出会客室去了。依仁走后,室内又显得分外静寂。锦花听了依仁这个故事之后,虽然觉得并不好笑,但无形之中好像给了自己一个启示。因为李老头子的女儿可以爱上四个男子,那么我若打一个对折,那也算不得什么呀。锦花这样一想之后,便回头向学海望了一眼,只见学海垂着脸,似乎怅然若失的样子。于是走了上去,拍拍他的肩胛,笑道:
“学海,你为什么显出这样没有精神的态度呀?”
“锦花,我心里空洞洞的,恐怕已失却了一件什么贵重的东西。锦花,请你可怜我吧。我假使没有了你,我的生命将像风前残烛那般消灭了。”
“嗳,可怜的孩子,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放心吧,我决不会抛了你的。”
锦花听他这样说,心中有些感动,就用手抚摸他的脸回答。学海想不到锦花忽然又爱怜起自己来,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惊喜,立刻堆出笑容,两手抱住锦花的腿,说道:
“我的天呐,你……你真的不会抛弃我吗?”
“啊呀,你疯了!这像什么样子?把我摔了一跤,我可不依你。”
锦花被他抱住了两腿,身子有些摇摇欲倒,这就薄怒娇嗔地说着。学海慌忙放了手,站起身子,正欲和锦花有个亲热的举动,忽听牛医生又哈哈笑着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