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读者一定以为这拉住月娟的人便是屠许明了。谁知却是宓志万呢!说起志万这人,真也可怜。他最近受了一个很重大的刺激,他到底受了什么刺激呢?待作书的从头细细地说出来吧!

锦花自从宗林带着月娟出走之后,她对于宗林由心爱而变成痛恨起来,觉得两性的恋爱,一厢情愿的到底难以如愿以偿。于是她不得不想着了任学海的可爱,觉得学海实在是最了解最懂得自己的一个知心人,我绝不能冷淡他,而抛弃他。因为自己这样一个富于引诱男子的女人,在胡宗林面前居然也会失败,可见女人要爱上一个男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锦花在这样思忖之下,她便在第二天打电话给任学海,约他在高士满舞厅里碰面。学海自然连声地答应,他们在约定的时间内,大家都准时而到了。

两人紧紧地握了一阵手,一同在桌子旁坐下。学海一面递过烟卷,一面给她燃了火柴,望了她粉脸,微微地笑道: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况我们三日不见,真是好像隔别了九秋哩!锦花,我真想念你,你这几天中一定很不快乐,听说月娟这孩子,跟着胡先生逃走了,是不是真的呀?”

“这消息,你怎么知道的?”

“是宓老伯告诉我的。”

“既然是志万告诉你的,那还有不真吗?你还来问我,那是什么的意思?”

锦花一面吸烟,一面把秋波逗了他一瞥白眼,大有嗔恨的意思。学海这就被她问住了,倒是呆了一呆,慌忙赔了笑脸,说道:

“没有什么意思,你又生气了?我想胡先生这么一个老实的青年,居然也会做出这种事情来,所以我真有些不相信呢。古人有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就真是不错的了。”

学海的话,似乎包含了一些作用,这个作用至少是向锦花在说,你爱他,他不爱你,又有什么办法呢?锦花是个聪明的女子,她当然也很明白学海的意思,所以一颗芳心,颇觉难受,低了头儿,却默然没有做声。良久之后,方才抬头瞟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学海,你真是我的良伴,我到此才相信你的话,新的终是不如旧的好,学海,你是我唯一的安慰者,过去我对你的不忠实,你能原谅我的,不是吗?”

“锦花,你别那么说,我承蒙你看得起,给我种种的好处,我已经是很感激你了,我怎么还会见怪你呢?”

学海听到锦花要自己饶恕她过错的话,心里是多么的得意,遂握着她的纤手,故意越显得温柔的模样,低低地说。锦花听了,非常感动,遂情不自禁地倒在学海怀里,两人脸儿紧紧地偎贴住了。过了一会儿,锦花拉了他的手,便到舞池里跳舞去了。

两人跳完茶舞出来,在外面吃了夜饭。饭毕,时已八点半了,学海望了锦花一眼,笑嘻嘻地问道:

“今天志万在外面有宴会吗?”

“不管他,我们管我们的余兴。学海,你的意思,预备上什么地方去呢?”

锦花眼儿水汪汪的,粉脸上浮现了红晕的春情,低低地回答。学海明白她心中的意思,遂附了她耳朵,轻轻地说了一阵。锦花嫣然地一笑,在这一笑之后,他们以后的发展,又是多么神秘的一幕啊!

匆匆的,又过了一星期。这晚志万、锦花都没有出去,夫妇两人,睡在床上,大家说着闲话。志万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对锦花说道:

“我们这一科里有一个女科员,姓李名志芬,今年二十六岁了,容貌倒还生得美丽,却还没有结过婚。”

“怎么啦?你要娶她做小老婆吗?”

锦花听他无端地提起了女科员,心中便有些酸溜溜,遂故意逗了他一句,含笑回答。志万慌忙笑道:

“哪里哪里,你又多心了!我因为见她人品很好,所以我想给她做媒哩!”

“你预备给她配什么人呢?”

“还不是这个任学海吗?他的年纪不算小了,已经是三十岁出关了,假使再不结婚,难道到四五十岁才娶妻子吗?”

志万这话听到锦花的耳朵里,芳心倒是别别地乱跳,暗想:“学海若结了婚,我不是完了吗?”因此很怨恨地冷笑了一声,说道:

“这真是皇帝不急,急煞太监,他自己没有想到‘结婚’两字,要你瞎起劲儿做什么呀?”

“太太,你不知道,学海的父亲和我是知己好朋友,他临终的时候,曾经把学海托付给我,所以他就等于我的子侄辈一样,我对他不得不负起一些责任,那么才对得住我老朋友在天之灵呢!”

“那么你和学海说过了没有?”

锦花听他这么解释的回答,一时倒也弄得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瞟了他一眼,低低地问。志万说道:

“我今天早晨跟他说过了,他听了,却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是不是答应了呢?”

“也许是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谁不想早些娶一房妻子呀?我猜他心中也很着急的,现在我肯给他做媒,他还有不喜欢的道理吗?”

“嗯……”

锦花的心头,仿佛有针在刺一般疼痛,她的怨恨,几乎要流下泪来。但理智告诉她,这是绝对不能够的事。因此,极力熬住悲痛的发展,转了一个身子,“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志万很奇怪地扳着她的肩胛,低低问道:

“怎么?你不高兴我管这种事情吗?”

“常言道,管闲事,淘闲气。学海这人很不好弄,管得好,他也不会见你情;管得不好,也许还要怨恨你。再说,现在结婚这事,这笔费用也很可观。你既然当他做子侄辈看待,我知道你一定会贴钱给他花的。”

志万听了,以为女人家气量狭窄,所以阻拦自己别管闲事,遂笑了一笑,搂着她腰肢儿,说道:

“你放心,学海现在坐的这个位置,很不错,除了薪水之外,还有外快进益可不少。我知道他有能力结婚,决不会要我贴他一个钱的。”

“好吧,那么你就给他做媒吧。时候不早,我要睡了!”

锦花没有什么理由再可以去阻止他做媒了,于是恨恨地说。她闭了眼睛表示要入睡的样子,志万于是也不再说什么,就沉沉地睡着了。可是锦花这一晚,却无论如何睡不着,翻来覆去想了一夜心事,直到子夜三点敲过,方才闭眼而睡。等次日醒来,志万已留了字条办公去了。锦花把纸条恨恨地捏成一团,很快地掷到痰盂里去。一面匆匆起身,打个电话给学海,叫他下午五点钟在大东旅社三楼来会面,门口有“锦记”两字的房间就是。学海听了,当下答应。他坐在办公室内,由不得暗暗思忖了一会儿,觉得锦花今天叫我前去会晤,一定是为了志万给我做媒的事情,回头见面不知怎么回答她才好。胡思乱想地直到落了办公室,遂坐了车子急急来到大东旅社三楼。一问堂口,知道“锦记”是开在三百二十六号房间,于是推门而入。只见锦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线毯。因为自己进去,她并没有发觉,可见她是睡着了的缘故。于是悄悄地走到床边坐下,伸手预备去推她腰肢的时候,忽然锦花“哎”了一声,把两条玉臂横了出来,那盖着的线毯,就褪落到胸部。只见她穿着一件月白绸纺的衬衫,是因为鸡心领的缘故,所以露出雪白的酥胸。学海不免有些神魂飘飞,遂把那线毯完全揭去,见她下面只穿一条三角短裤,胯间绷紧了凸着高高的一堆,这更叫学海有些情不自禁起来。他很快地脱去了长衫,回身丢到沙发上去。不料这时,锦花从床上坐起,原来她是假装睡着,冷笑了一声,娇叱道:

“学海,你……好,你……这样地对待我,我问你良心在什么地方?”

“啊?原来你没有睡着!”

学海叫了一声“啊”,忍不住笑了起来。一面说一面坐到床边,把锦花拥在怀里,发狂似的,和她紧紧地吻了一会儿,方才接着说道:

“锦花,你这是什么话呀?我哪一处地方对不住你,你要这么怨恨我呢?”

“哼!你还装什么死腔?你不是答应志万给你做媒了吗?”

锦花恨恨地推开他,惨白了脸色,大有凄然欲泪的样子。学海想到过去锦花曾经说的几句话,便也微微地一笑,说道:

“锦花,你忘记你自己说的话了吗?”

“我说了什么话呀?”

“你说我不能为了你而丧失我结婚的幸福,以及绝了任家的香烟;你又说我是一个年轻的人,叫我不要恋恋你一个有夫之妇——这些不都是你跟我说的吗?”

“是的,曾经这么说过……”

学海提起了从前这几句话,锦花是没有什么话再可以怨恨他了。她只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爱宗林而想抛弃学海,现在被他塞住了嘴,她心中非常痛苦,这就承认了回答。她颓然倒在床上,忍不住呜咽地哭泣起来了。学海被她一哭,又见她几乎裸露全身的肉体,一时倒又迷醉起来,遂把她抱住了,低低地说道:

“锦花,你不要哭呀!我现在问你,你到底有没有真心爱我呢?假使你真心爱我,我可以拒绝结婚。”

“我恨不得挖出心来给你看,我更恨不得做你任家的人。”

锦花听学海这样说,知道他也是报复的意思,也许他也舍不得放弃我,一时停了哭泣,泪眼盈盈地瞟着他,哀怨地回答。学海见她楚楚可怜的意态,忍不住伸手把她玩弄了一会儿,笑道:

“你这话可是真的?”

“说半句假话,绝没好死!”

“那么我问你,你有胆量吗?”

“我的胆量最大,你要我做什么事情么?”

“没有别的,我要你做我任家的媳妇。”

“我心里绝对愿意,但我怎么还能够嫁给你呢?”

“只要你愿意,事情哪会没有办法?”

“你说,怎么办?”

“一不做,二不休!我们两人卷了志万一票钱财,逍遥自在地到外埠去做对长久夫妻,那不是比偷偷摸摸要好得多了吗?”

学海这负恩忘义的奴才,他把志万这个恩人当做仇人看待,竟然丧失心肝地对锦花说出这几句话来。锦花听了,由不得沉吟了一会儿。她的胸部感到痒丝丝的,觉得这样动作,志万是不会做的。学海在自己身上的功夫很不错,我实在忘不了他,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夫妻情义了,她就毅然地说道:

“学海,好吧!我……就决心跟你走!”

“锦花,我太爱你了!”

学海一听她答应跟自己走,心里一快乐,便把锦花掀倒床上,吻住她的小嘴儿,啧啧有声,表示快乐得疯狂起来的样子。两人热吻了一会儿,学海问道:

“你知道志万条子共有几根?”

“一共有八十多根,五十根在银行保管箱,三十根原藏在家里的。”

“美钞呢?”

“也许有好几万元,但藏在家里却只有一万两千元。”

“我们良心放得平一些,把他家里这些条子美钞拿走了好不好?”

“好的,其实我们拿了他也不罪过。他由重庆到上海的时候,这些东西也不是东接收西接收地接收来的吗?学海,事情是决定了,你可不要悔约。”

学海听了,暗暗想道:“人财两得,这还有悔约的道理吗?这可成了傻子了!”但口里却没有这么说,遂含笑连连地答应。当下两人商讨了一会儿,决定明天下午四点钟在车站相会,两人远走高飞,离开这个上海了。

在锦花出走之前,她留了一封信给志万,里面说得非常坦白。老实告诉他,拿了美钞、条子,和学海一同出走了,并且希望志万顾全自己的地位和名誉,请他不要追究,这便是大家的幸福。可怜志万在看到这封信之后,他心痛若割,几乎昏厥了过去。幸而他是个有涵养的人,还不至于刺激得疯狂起来。当时他才恍然有悟,觉得月娟的出走信中,曾经有这两句,她说“宗林是个好人,他救了一个人的贞节,他救了一个人的声誉”。现在细细地想来,莫非锦花这贱人也曾经勾引过宗林吗?对了,她一面把月娟逼嫁出去,一面追求宗林。这两个碧血儿女,不肯堕她的圈套,所以抛家出走了。他们走了,绝对没有拿我贵重的什物,他们是正大光明的。锦花和学海,这两个狗东西,他们卷逃了我一票财产。唉!这真是一个梦,一个痛心的恶梦啊!

家丑不能外扬,志万虽然是感到很心痛,但是他并没有追究的举动。可怜他终日有些痴痴呆呆的样子,把外面的应酬一概谢绝。这时能安慰他的人,就只有白可卿一个人了。

光阴匆匆,已是初秋的天气了。这日真正凑巧,想不到在南京路上,会给志万发现了月娟这个姑娘。当时便走上前去,将她一把拉住了,口里还说了一句“找得我好苦呀!”月娟是担了虚心,还以为是屠许明,心里唬得乱跳。虽然她发觉的人并不是屠许明,但一见到了志万,也同样地感到无限的惊骇,通红了脸,呆若木鸡般地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志万叹了一口气,显现得十分慈祥的表情,低低说道:

“月娟,你不要害怕!你们的苦衷,我已经明白了。这次你们出走,我原谅你们,我同情你们。从今天起,你还是我的好女儿。”

“爸爸!”

月娟听他这样说,心中的感动,真是难以形容。她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叫了一声“爸爸”,眼泪便像雨点一般的滚落下来了。志万明白她是感激自己的意思,他倒反而含着笑容,说道:

“好孩子,不要难过,爸爸宽恕你们的。你们住在什么地方?快领我去坐坐吧!”

“爸爸,你真的饶恕我们?”

“当然真的,我需要见见我这位好女婿。月娟,我老实告诉你,你这个不要脸的妈,她跟了学海这个畜生卷逃了。”

月娟听到这惊人的消息,不由“啊”了一声叫起来。她方才知道志万是真心地饶恕他们,这就大了胆子,把志万领到了家里。这时宗林坐在桌旁,正在埋首写作。一见了志万不由脸如死灰,急得满头大汗。月娟见了,慌忙笑盈盈地告诉了爸爸宽恕他们的话,并说妈已经跟了学海逃走了。宗林听了,方使惊魂稍定。于是向志万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叫了一声“爸爸”。志万欢喜十分,拍拍他肩胛,说道:

“对于你们出走的原因,月娟刚才在路上都已告诉了我,我很感激你。虽然这贱人还是不改秉性地跟人卷逃,但你却可以有资格做我的好女婿。而且你这样埋头苦干,和这恶劣的环境奋斗,我也很敬佩你。不过,从今以后,你可以不必在这亭子间里辛苦了,你们跟我回家去,我们快快乐乐去过光阴吧!”

“爸爸!”

“爸爸!”

宗林、月娟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还异口同声地叫着“爸爸”。可乐得志万眉飞色舞,他把锦花卷逃的痛苦,完全忘记了。一时挽起了这一对儿婿,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