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到底是谁写给花明的呢?那不用说,当然是梅志清写来的信了。志清倚着船栏旁,眼望着码头慢慢地远去,那花明娇小的身子也早已细微得模糊看不见了。一时心头真有说不出的惆怅,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低头见茫茫的江水,因为船身不住地前行,水面上也波动着微微的皱纹,夕阳从西边的云端里照射过来,那江水也笼上了一层金黄的颜色。傍晚的风,一阵阵地吹在身上,心中更会感到无限的凄凉。志清徘徊了一刻,方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十五号的房舱里去。

这真是出乎志清意料之外的事情,当他一脚跨进舱门的时候,忽然瞥见里面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艳服少妇。志清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这就连忙退了出来,在门口上一瞧,那还不是明明白白地写着十五号吗?再向房内一看,自己的皮箱,还有花明刚才买来的一篰生梨,也放在床上,那么可见自己并没有走错房间。但这少妇如何也会在我那个房间里坐着呢?正在十分怀疑之时,只见那个茶房含笑匆匆地走来,叫道:

“先生,我找了您大半天,您在什么地方呀?”

“你找我什么事?是不是这个女客也要住到这间房舱来吗?”

志清听茶房的语气,心中就明白了一半,这就走入舱内,望了那少妇一眼,低低地问。那茶房点点头,含笑说道:

“是的,这位女太太没有预先定好房间,而且又是临开船的时候上来的。房间都客满了,只有您先生房间内还空着一张铺,我想就和先生同住这个房间吧。”

“嗯,只要这位女客人愿意住,我是不成问题的。”

志清在这个情形之下,还回答什么好呢?遂望了那少妇一眼,低低地说。那少妇方才也开口了,表示愿意在这房间内住一夜的意思。茶房见他们各无异议,遂给他们泡上了一壶茶,自管地退到外面去了。

茶房走后,那小小一间房舱内便只剩了志清和那少妇两个人了。志清把放在下铺床上的皮箱和那篰生梨拿到上铺床上去,并且向那少妇说道:

“请您就睡在下面吧。”

“好的,谢谢您。”

那少妇倒也相当和气,含笑点头,还向他道谢。志清没有回答,两颊倒先红了起来,遂在皮箱内取了一本青年杂志,自管坐在一旁,静静地看书了。其实志清表面好像一本正经地在看书,而实际上书中的字句却一行也没有看进眼睛里去,他心头是跳跃得厉害,几乎连呼吸都有些迫切,只管暗暗地细想:这个少妇不知是哪一种人物?看她举止倒也稳重,好像大家闺秀,不过容貌生得娇艳,眉目间隐现着一股子风流之情。志清把书本掩着自己的脸部,一面向她偷窥打量,一面只管胡思乱想。想到这里,倒又暗暗埋怨自己来。吹干一池春水,干卿底事?那我又何必去多管闲账呢?不料正在这时,那少妇在行李袋内取出一包西瓜子,抓了一把,亲自送到志清的面前,低声说道:

“先生,在船上真是寂寞得很,还是磕着瓜子解解闷吧。”

“哦,谢谢你,你自己吃吧。”

志清“哦”了一声,窘得绯红了两颊,一面用手来接,一面低声儿道谢。那少妇退到床铺边去坐下,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便搭讪着含笑问道:

“先生您贵姓?”

“我姓梅。您这位女士呢?”

志清竭力压制着这一颗心的跳跃,装出很老练的样子,也向她低低地还问。那少妇听了,且不回答,伸手拿过皮包,在里面取出一支铅笔,又取出一包大前门的烟卷,在烟壳上簌簌地写着。志清见她这个样子,心中不免暗暗好笑,这又何必小题大做,口里回答一声不就完了吗?这时,她把烟壳子已递了过来,志清接过一看,见写着“陈云萍”三个字,于是交还给她,向她叫声陈小姐。云萍接过,随手取出烟卷,含笑递了过去,说道:

“梅先生,您吸烟吗?”

“不,对不起,我不会吸。”

“梅先生真是一个时代青年。”

“见笑了,我可笨得很呢。”

云萍把递过来的烟卷缩了回去,衔在自己的嘴里,一面用打火机燃着了烟卷,一面瞟了他一眼,赞美似的说。志清被她一称赞,不知怎么的倒反而两颊红起来,遂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低低回答。他心中却又暗想:这位陈小姐几个字倒也写得秀娟,显然也是一个知识分子。然而见她吸烟的姿势,以及洒脱的态度,又好像是个交际花一般。况且她单身女子,并无一人相伴,在旅途上却很老练的神气,看来总不是一路正当的人物。志清这样一想,倒不免胆小害怕起来。不过自己是个单身男子,难道还怕一个女子来欺骗吗?这似乎也太以笑话的了,于是志清也装出大方的态度,竭力显出自己是个浮滑之辈的神气,含笑问道:

“陈小姐到上海是找亲戚去的吗?”

“不是。”

志清被她短短地回答了两个字,一时以下的话就问不出来了。他的接口令到底并不十分佳,望着她反而怔怔愕住了。云萍吸着烟卷,又磕着瓜子,秋波含了勾人魂魄那么的魅力,向他斜睨了一眼。她也开口问道:

“梅先生到上海是做什么去的?”

“我……我……是做生意去的。”

志清虽然想不告诉她,但觉得无话可答,是因为不善说谎的缘故,终于又老实地说了出来。云萍点头又道:

“哦,梅先生在上海什么宝号里得意呢?”

“在南京路美丽百货公司里做一个小职员。这个年头儿,物价步步上涨,简直比沦陷时期更要不得,也无非是混口饭吃而已。”

“呵,梅先生,你真会说客气话哪,那么你的故乡是在宁波吗?”

“是的,这次家中有些事情,我特地请假回来的。”

志清不愿意让人家知道自己是个初出远门的青年,所以他这会子觉得非撒一个谎不可了。云萍听了,沉默了一会儿,她倒了两杯茶,一杯拿给志清。志清慌忙俯身来接,说道:

“陈小姐,你太客气,我怎么好意思让你倒茶?”

“那是便当的事,算得了什么?梅先生宁波府上住哪儿呀?”

“在老实巷里面。”

“这样说来,和我母亲很近,我妈是住在小梁街的。”

“原来您已嫁过人了?对不起,那我该叫您陈太太才是。”

“不,我夫家不姓陈,你还是叫我陈小姐吧。”

云萍被志清这样一说,她似乎触痛了一点儿创伤,两条细长的眉毛顿时微微地蹙起来,粉脸上却笼映了一层暗淡的色彩。志清倒是木然了一会儿,暗想:这个女子在过去的生命中,一定是受过一些刺激的。遂好奇地又问道:

“那么陈小姐的府上在宁波还是在上海呢?”

“我家住在上海,宁波是我妈的家里。这次是我爸爸生日,我才回宁波来拜寿的。”

“陈小姐一个人来的吗?您的先生……”

“哦,我丈夫已经死了。”

云萍不等他说下去,心中已经明白了,遂颤抖地回答,她神情有些惨然,两眼还有些泪汪汪的样子。志清暗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原来她已经是个未亡人了。因为看她的年纪还很轻,所以心头也代为激起同情的悲哀。不过转念一想,既然是个寡妇,为何打扮得这样艳丽?可见她不惯独宿,恐怕早已干着不正当的行为了。因此遂探问她说道:

“不知道你丈夫死了多少日子了?”

“已经一年多了。”

志清忍不住又暗自想道:还只有死了一年多的日子,怎么连身上的孝也不戴了?这女子好没有情义的,一定是个水性杨花的荡妇。志清这么一想,把同情的心一变成憎厌了,于是不再开口问她,低了头,却呆呆地沉默了一会子。云萍这时却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大有盈盈泪下的模样,说道:

“梅先生,说起我的遭遇,真是非常可歌可泣。唉,女子在社会上所占的地位实在太狭窄了。”

“哦,陈小姐,我倒愿意听听你那可歌可泣的身世,不知道你肯不肯宣布给我听吗?”

志清听她这样一说,这就把轻视她的心理又消失了,便抬起头来,奇怪地问她。云萍点了点头,说道:

“我自从高级师范毕业之后,经我爸爸的朋友介绍,便在上海中东银行做文书。该行的经理李自鸣已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了,但他性好渔色,竟把我用酒灌醉,污了我的身子。我虽然一度和他交涉,无奈女孩儿的清白已失,若闹了开去,反而有害自己的名誉。为了这样,也只好委曲求全地给他做外室了。我父母因为事已如此,况且我已情愿给他做妾,也只好罢了。不料没有两年工夫,他却死了,他死了之后,我便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薄命人。父母虽然叫我回家去,但我想着家有兄嫂,将来难免被他们要冷讥热嘲,所以我也不愿回去,情愿在上海一个人漂泊。这次要不是为了爸爸的寿辰,我又怎么会到宁波的故乡来呢?梅先生,你说我这个人苦命不苦命呢?因为这是环境陷害我的,并非是我甘心下贱而愿意给人家做妾的呀。”

云萍说完了这一大篇话,她也不管在一个陌生男子的面前,却是滚滚地落下眼泪来了。志清既然明白了事情的底细之后,一时倒又同情她起来,遂皱了眉尖,很感喟地说道:

“大家都说上海是万恶之地,想不到果然不虚呢。陈小姐,那么你一个人在这寸金之地的上海怎么地过生活呢?”

“李自鸣在世的时候,他原给我顶了一幢两楼两底的房子,现在我把房子分租给人家,收一点儿房金,给我做每月的开销。好在如今我只有一个人,节节省省地过日子,倒也勉勉强强地混过去了。”

志清听她这样说,一时心中又想:照她所说的情形看来,她倒还是一个很贞节的女子呢。那么我刚才的猜测,也许是冤枉她的。这就望着她的粉脸,频频地点了点头,用了嘉奖的口吻,说道:

“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子,倒真也亏你了。”

“有什么办法呢?我当初从学校里出来,心头是存了多少美满的热望呢?在我以为像我这样姑娘,总该配一个年轻漂亮的青年才是,谁知却不得已地嫁了这么一个年老的死鬼。唉,我的终身幸福是完全丧在他的手中。所以他虽然死了,我心里还时时刻刻地恨着他哩。”

云萍一面哀怨地说,一面还拿手帕拭着眼泪。志清听了,益发感到同情起来。虽然很想安慰她几句,但要说的话却也不便说出口来,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倒是呆呆地愕住了一会子。两人沉默了几分钟,云萍终于又开口说道:

“梅先生府上有些什么人呢?老太爷、老太太一定很康强吧?”

“不,都死了。”

这两句话听到志清耳朵里,倒也引起身世孤零的悲哀,遂摇摇头,凄婉地回答。云萍似乎感到了奇怪,遂急急地又问道:

“那么您府上还有些什么人呢?哦,我明白了,大概还有您的太太吧。”

“不。”

志清因为是个未婚的青年,一听有人说他有了太太,他自然感觉十分难为情,这就绯红了两颊,匆忙地说了一个“不”字。云萍更加感到神秘起来,秋波脉脉地凝望着他,问道:

“那么你府上还有兄弟姊妹吗?”

“这个家也不是我自己的家,原是我叔父的家。说起我的身世,也许比您还要可怜着十分,我从小没有父母,是全靠着叔父母抚养成人的。”

云萍“哦”了一声,似乎方才明白了的样子,一面显出十分爱怜他的表情,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道:

“的确,你的身世想不到比我更苦,今天在无意之中,我们竟遇到了同病相怜的人了。唉,那也真可说是凑巧的了。”

志清见她说到后面,却又嫣然一笑,一时觉得她这两句话中,好像是包含了一点儿神秘的作用,心中倒是别别地一跳,意欲把自己已有未婚妻的话向她告诉,使她可以知道我是使君有妇的人了。但这种话无缘无故地又怎么能向她诉说呢?志清这样想着,脸上曾浮现了焦躁的红晕。但志清这种神情瞧到云萍的眼里,她芳心里更曾激动了一点儿爱的波纹,于是又笑盈盈地说道:

“梅先生,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我二十岁了。”

“比我小四年,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梅先生,你在上海有没有知心着意的女朋友吗?”

志清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岂有放过?于是顾不得“难为情”三字,就厚了面皮说道:

“在上海女朋友倒没有一个的。”

“真的吗?我不相信像您这样一个漂亮的青年,竟有这么安分守己吗?”

“那当然有一个缘故,因为我在宁波已经有着一个未婚妻了。”

云萍不等他说完,先急急地说,她满面春风地浮现了媚笑,好像芳心里大有企图的样子。但当志清说出已有未婚妻的时候,这好像给予她一个致命打击,立刻把笑容沉寂了,“哦”了一声,包含了失望的口吻,颓然地说道:

“原来您已经有着一位未婚妻了。”

“是的,我从小就定下来的。”

志清故意又认真地回答,但心中却在感到暗暗好笑。云萍沉默了一会儿,连连吸着烟卷,方才低低地又问道:

“梅先生,您这位未婚妻可曾看见过吗?”

“从前一块儿读书的,刚才她还送我上轮船哩。”

“那么你们感情一定很好了?”

“是的,我们很投机,很说得来。”

“她的容貌好吗?”

“这倒难说,因为审美观念各有不同。我说很好,也许你说不大好,我说不好,回头你倒说美丽了。哦,有了,我身边还有她一张小照藏着,你不妨看一看,不知你认为她的容貌是好是坏呢?”

志清怪俏皮地回答,一面伸手在日记簿内取出花明那张三寸大的半身相片,交到云萍的手里。云萍看到花明的照相,只见柳眉杏眼,云发卷曲,浅笑含颦,美目流盼,芙蓉颊上还深深地映现了一个倾人的酒窝儿。这样艳如桃李的姑娘,真可说天上有、人间少。云萍由不得暗暗喝了一声彩,连心中的妒恨都忘记了。志清见她呆若木鸡似的发着怔,遂忍不住低低地问道:

“陈小姐,你看怎么样呢?”

“好,好,您的未婚妻真是美丽极了。梅先生,我说您的艳福可不浅啊。”

云萍方才如梦初觉般地连叫了两声“好”字,含了痛苦的微笑,一面把照相交还给他,一面勉强地向他打趣地说。志清把照片藏好,并不作答,脸上的笑容也没有平复过。云萍把香烟屁股丢在痰盂罐内,她便歪在铺上,脸朝板壁,静静地休息了。志清见她神情凄凉,好像表示十分绝望的样子,一时暗暗地庆幸,觉得非常安慰,也不去理她,自管悄悄地看了一会儿杂志。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有人将房间笃笃地敲了两下,接着那个茶房推门进来。见他们两人一个睡觉,一个看书,倒也安闲,遂含笑说道:

“这位先生和小姐可以到餐厅里去吃夜饭去了。”

志清点头,把书合上。因为见云萍仍旧躺着没有起身,以为她没有听见,遂走到床边,低低叫道:

“陈小姐,我们一同吃晚饭去吧。”

“梅先生,我没有饿,你一个人去吃吧。”

云萍并不回过身子,就这么回答。那个茶房听了,却先笑着说道:

“小姐,你此刻不去吃,回头可没有什么吃了,等到半夜里就要饿的,我说你吃不下也去吃一点儿吧。”

“不要紧,我有干点心带着,没有关系的。”

茶房听她这样说,也就随她去了。这里志清跟茶房到餐厅,见有空位子,便去凑满了一桌。茶房盛上了饭,大家便默默地吃饭了。因为在座的都是旅客,大家谁也不认识谁,所以吃饭不容客气。志清匆匆饭毕,擦了面巾,便走到船栏旁来看海景,此刻天已昏黑,远望一片汪洋,好像水连天,天接水,无边无岸。只有几只渔船,冒着绝大的危险,在撒网捕鱼。志清低头下视浪花四溅的波涛,不知怎么的又曾想起这陈小姐来,觉得她也许是很痴心的人吧,因为看她连晚饭也不想吃了。但转念一想,又连连骂了两声该死,想道:你这人偏又胡思乱想的,也许人家下船的时候吃过点心,那么自然吃不下饭了。你是海宝贝,人家陌陌生生地就曾看中你哩?那你的屁股也生得太白的了。志清暗暗地自己骂着自己,但连自己倒不觉好笑起来。志清站了一会儿,因为是秋天的季节,夜风吹在身上颇有寒意,于是悄然地离去了船栏,回到十五号房舱里来了。

推门入内,又轻轻地掩上。回身看到床铺上的陈小姐,她此刻脱了旗袍,已睡进在被窝内了。一时不敢惊动着她,悄悄地跳到高铺上去了。当他还只有坐定,却听云萍在下面问着说道:

“梅先生,您吃好饭了吗?”

“嗯,我吃好了。对不起得很,我把你惊醒了吧?”

志清听了,倒是怔了一怔,只好抱歉地回答。云萍也连忙说道:

“我原醒着,梅先生,你不要客气的。”

“陈小姐,你没有吃饭,回头会不会饿的呢?”

“谢谢你,我不会饿。”

两人经过了这几句谈话之后,彼此又默然了。志清脱了西服袄裤,放在脚后头的小皮箱上,瞥眼见到那篰生梨,遂取了两只,俯了身子,伸下手去,说道:

“陈小姐,这生梨不大好,你要不要拿两只吃?”

“哦,我一只够了,谢谢你。”

云萍见上面伸下手来,果然拿有两只生梨,遂连忙仰起身子,在他手中取了一只,又低低地道谢。志清遂把剩下的一只又拿了回来,用手帕揩了揩生梨皮,因为没有小洋刀,遂只好带皮咬着吃了。在吃生梨的时候,心中由不得又想起花明来,她真是一个多情的好姑娘,我记得她曾经对我羞人答答地说,别的什么都不要,只要我这一颗不变的心。啊,可爱的花明,她是多么痴情呢。志清一面暗暗想着说,一面大口地咬着生梨吃。因为这生梨是花明送他的,所以志清吃在嘴里,也格外地觉得十二分甜蜜。也许是兴奋过了度,他忘其所以地一口咬下去,不料把自己的手指也咬着了。因为冷不防之间,所以志清“喔哟”了一声,痛得叫起来了。他这一叫喊不打紧,倒把睡在下铺的云萍也吓了一跳,遂急急地问道:

“梅先生,你做什么啦?”

“哦,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咬生梨吃,把手指也咬进在内了。”

志清红着脸,只好老实地告诉着说,但他自己却先笑起来了。云萍在下面听着,也觉得有趣好笑,心中暗自想道:这孩子太可爱了,又天真,又老实,又强壮,又俊美。唉,只可惜他已经有一个美丽的未婚妻了,否则,以我这样具有七分才貌的女子,总也可以使他心爱我了吧。但现在呢,我还有什么半分希望可说?云萍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地曾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但口里却很关心地问道:

“梅先生,你可曾把血水咬出了吗?我给你拿块布条子包扎一下怎么样?”

“还好,还好,哪里有血水?这还了得吗?到底是我自己的肉,我也舍不得狠命地咬呀。”

志清这两句话回答得近乎有些滑稽,不但云萍感觉好笑,连他自己也忍俊不禁了。两人谈说了几句,也就各自静静地安息了。志清抬着头,仰着脸,望着白漆的天花板呆呆地想心事,他怎么能够睡得着呢?想着自己这次到上海去做生意,实在是第一趟出门。上海的路名也不大熟悉,从码头到美丽百货公司不知要多少车钿?初来上海,确实也会被车夫欺侮的。一会儿又想,美丽百货公司的范围不知大不大?我到那边也不知给我做哪一项工作?假使没有十分出息的话,叫我又怎么办才好呢?可怜我要和花明在上海组织小家庭的希望,恐怕是遥遥无期的了。志清想这样,想那样,总觉得十分不如意,因此愁眉苦脸地倒又叹息了一会儿。

想得人疲神倦,这就合上了眼皮,模模糊糊地假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间,志清的身子被一阵颠簸摇动醒来,睁眼一看,只见整个的房间像摇篮似的左右摇摆着。同时听得舱外的波浪之声澎湃不绝。志清因为是睡在高铺上,所以更觉得颠簸厉害,仿佛已失却了地心吸力的样子,因此心中也觉得有些忐忑不安地害怕起来。不料正在这时,忽听下面的陈小姐哇哇地呕吐起来。志清明白风浪太大,不惯乘船的就难免要呕吐的,只为了碍着男女有别的关系,他也只好装作不知道地随她去呕吐了。但云萍呕吐了不算,而且还连连地呻吟,好像十分痛苦的样子。志清这就不免有些怜悯,再也不忍心装聋作哑了,遂装出还只有刚醒的神气,问道:

“陈小姐,你怎么啦?呕吐了吗?”

“梅先生,我头晕得厉害,心里泛漾漾的,真是难过极了。”

“那怎么办呢?陈小姐,你快闭了眼睛吧,我想这样可以避免你的头晕了。”

“没有效验,喔,哇哇……”

云萍一面回答,一面哇哇地又呕吐起来。志清偶然伸手在衬衫小袋内摸出一包仁丹,这就有了主意,遂急急问道:

“陈小姐,我有一包仁丹在着,你要不吞服了?”

“可是要劳你的驾……”

志清被她这样一说,一时倒不好意思不跳下床铺来了。只见云萍靠在床上,吐了一地的清水。志清这时也顾不得避什么“嫌疑”两个字了,遂在她的床边坐下,把一包仁丹透开,扶着云萍身子,服侍她吞服仁丹,还把开水给她连连喝了两口。云萍这时吐得手脚发软,娇喘无力,她把身子竟整个地倒向志清的怀抱里去了。

志清被她这样一靠下,因为自己身上固然是穿得很单薄,再看她的身上,却只有一件绝薄的丝背心,在雪白的颈项上还有一根黄澄澄的金链子。因为她的肌肉生得非常肥胖,所以自己的感觉上,好像柔软无骨。志清到底是个从来没有亲近过女色的青年,他真不免有些神魂飘荡起来了,但是他的胆子究竟很小,恐怕茶房进来看见了,要发生误会,这当然很不好意思,于是低低地问道:

“陈小姐,我给你扶在床上好好儿地睡吧,这样躺着不是怪不舒服的吗?”

“不,我觉得很舒服,不过,你很累吗?”

云萍微闭了眼睛,却靠得适适意意地回答,说到后来,秋波微睇,斜瞟了他一眼,又低低地问。志清总不好意思说我很累,因为人类少不得有些互助的义务,遂摇头说道:

“我倒不累什么,只是你这样地躺着,我怕你冻凉了身子呢。”

“还好,房间内的空气倒暖和,我并不觉得冷。只不过我胸口还是泛漾漾地难过……”

“我想回头风浪小一些,你就不会再难过了。”

云萍说到难过的时候,愁眉不展,好像有些小孩子撒娇的模样。她把手抚摸着自己的心胸口,嘴里还微微地娇喘着。志清当然不能说“我来给你抚抚吧”,因此只好这样安慰她。云萍自己抚摸了一会儿,却又有气无力地把手掉了下来,忽然仰着脸问道:

“梅先生,你的心好像跳得非常厉害呀。”

“真的吗?我自己却没有感觉到……”

志清被她这么一问,涨红了两颊,他那颗心是更加像小鹿一般地乱撞起来。不过他的口里却还故意这么回答,因为心跳这句话实在问得自己更加地感到难为情。云萍见他羞涩的表情,活像一个女孩儿家的神气,因此益发感到他的可爱了,遂盈盈一笑地说道:

“梅先生,你骗我,我的耳朵靠近你胸口,我是听得分外清楚,简直像时辰钟一般地摇摆着哩。”

“这……这也许是风浪太大的缘故吧。”

志清支吾了一会儿,也只好讪讪地笑着,推托到风浪大的头上去了。云萍一步逼近一步地把秋波逗了他一瞥媚眼,低低地说道:

“我想也许是为了这个缘故吧。因为我的心也荡得厉害,你不相信,你倒摸摸我的胸口。”

云萍一面说,一面唯恐志清不实行,遂很快地抓了他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上去。志清手感觉是特别温柔软绵,他几乎有些迷醉起来,但是他到底不敢久恋在这双峰上面,立刻又缩回手,点头道:

“嗯,你的心也荡得厉害,我想这是我们都受了波浪激劲的缘故,假使我们都静一静心,把一切的幻想都抛开了,我想我们的心一定会安静起来。真的,我的心已经恢复常态了呢。”

“哪有这么快的?”

“陈小姐,世界上的事情,都因为心跳而跳出许多的罪恶和是非来。往往为了一时之心动,而铸成了终身大错,所以心跳心动都是不好的现象,我希望我们的心都不要跳动,能够安安静静地平复下来,那么这就是我们大家的幸福了。”

云萍也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她听了志清这一番言语,如何还会不知道他心中的意思呢?一时心里暗想:他这话不是明明已晓得我有爱上他的意思了吗?同时他也已经明明地有拒绝我的意思了。唉!我为什么要痴心妄想呢?到现在不是在他面前丢脸吗?想到这里,满面羞惭,而且更有无限的哀怨,粉脸由红晕而慢慢地淡白起来。说也奇怪,在不上三分钟之后,她的心居然也不跳不动地平静了,于是她点了点头,若有所悟地说道:

“梅先生,你这一片金玉良言,我听了非常感动,我觉得像你这么好的青年,在这人欲横流的世界上,实在是找不出第二个来了。承蒙你殷殷地服侍我,我除了感激你之外,我只有虔虔心心地祈祷你和你的未婚妻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志清听她说到后面,话声有些颤抖,眼眶子里似乎也贮满了晶莹莹的泪水。一时心头颇为凄凉,虽然有同情她的心,但却是没有安慰她的勇气。这时风浪也小得多了,志清不敢再抱着她,趁她醒悟的同时,遂低低地说道:

“陈小姐,现在你可以好好儿地睡下了。”

“谢谢你,你也睡吧,我们明儿见。”

云萍说着,她便管自地拥被而睡了。志清方才又跳到高铺上去,胡思乱想地忖了一会儿心事,朦胧睡着了。

第二天一清早,船已到上海码头了。志清和云萍匆匆起身,茶房给他们端进洗脸水来,让两人梳洗完毕。志清见手表还只五点半,外面天色尚未大亮,一时皱了眉尖,不免暗暗地焦急。因为这时候美丽百货公司当然还没有开门,那么我上码头之后,到什么地方去消磨这四五个钟点呢?云萍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遂问他有什么困难,并问他先到什么地方去,上海有无亲戚朋友?假使大清早不便去惊扰人家的话,不妨一同和自己到家里去坐一会儿,反正她家是没有什么人的。志清在这个环境之下,没有办法,因此也就点头答应下来。当下两人整齐行李,付了茶房酒钱,一同下船到码头,乘了三轮车到四马路群和坊十六号。云萍自己住的是个客堂楼,志清见里面倒也收拾得清洁,这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志清在云萍家中坐了不到半个钟点,却头痛发热生起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