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只有爱情这样东西最神秘最自私而且最有魔力的,云萍听了志清的劝告之后,虽然曾经有过一度悔恨和猛省,但是此刻志清居然会肯到自己的家里来坐,这使云萍一颗已死了的芳心终于又慢慢地感到温暖而又复活起来。她在请志清坐下之后,便忙着插电炉烧水,预备给他喝茶,并且还要去买点心来给志清吃,真是殷勤十分地招待着他。不料志清在吃过点心完毕,他却两颊发烧,头脑涨痛得竟像要生病的光景了。云萍见他紧锁眉毛,好像脸现痛苦的样子,这就关心地问道:

“梅先生,你怎么啦?莫非有些不舒服了吗?”

“好像有些头痛脑涨的,大概是昨夜在船上没有睡畅的缘故,没有什么关系。怎么时候过得这样慢?还只有六点半呢。”

志清竭力镇静了态度,还强装出毫无痛苦的样子回答,一面看了看手表,一面又望了望天空,东方似乎还只有微微发白,他表示心中很有些着急。云萍见他脸色真的有些红红的颜色,可见他身上一定还有些热度,这就很抱歉地说道:

“梅先生,恐怕是为了我昨夜呕吐的缘故,所以累你受了凉了,这可是我害了你的。”

“不,不是这个缘故……”

“我想梅先生在这儿再睡一会儿吧,好在时候还早,像美丽这种大公司起码要九点半开门,你太早去了,也不能进去呀。”

云萍用了温柔的口吻,向他低低地慰劝。志清暗想:时候实在太早,假使离开这里,当然没有去处。那么若在这里睡一会儿,我和她到底萍水相逢,陌陌生生的,这卧房之中究竟比不得在旅途上面,孤男寡女,这成个什么体统呢?损了我的名誉倒还小事,坏了她的名节,岂非对不住人家吗?志清这样想着,遂毫不动心地连连摇头,轻轻地说道:

“我倒不想睡,在这里坐一会儿也一样的。”

“梅先生,莫非你是为了避着嫌疑吗?”

云萍见他虽然拒绝着说,但却也没有要走的样子,她似乎理会他的意思,遂向他又直接地问。志清觉得不好意思回答什么,遂微微地一笑。云萍于是一本正经的态度,说道:

“梅先生,你放心,这个家里,除了我一个人,再也没有第二个,所以我绝对自由,绝没有谁会来管束我的。至于隔壁的邻居,都是我租出去的房客。上海地方,比不了乡下,大家都是各管各,也不会像乡下那么少见多怪;就是人家问我,我就说你是乡下一同出来的亲戚,那又有什么大不了呢?至于你我虽然是初交,不过我们都是宁波人,尤其到了异乡客地的上海,我们同乡人更应该有个互助的义务。所以我很想和梅先生交个朋友,不,说得亲密一点儿,我们不妨结拜一个姊弟关系。以后还得请梅先生时常来我家玩玩,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家,万一有什么困难的事情,当然也很需要你来给我帮个忙哩。”

志清听她说出了这一大篇的话,虽然觉得她的情意很诚恳,然而男女两人若过从太密,到底有些不大妥当,所以并不回答她,只微微地笑着。云萍见他不肯答应,自然颇为失望,由不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哀怨地说道:

“梅先生,你觉得我这个人有些自说自话吗?唉,确实,像我这种无知无识的女子,怎么够得上资格来做你的姊姊呢?那也未免太自不量力了。或许我有些太糊涂,有什么言语得罪了你,还得请你原谅吧。”

“不,陈小姐,你不要误会,承蒙你看得起,欲认我做一个弟弟,但我觉得很惭愧,恐怕有些高攀不上吧。”

志清总不能老是不开口地做哑巴,因此只好也十分谦虚地回答。云萍听了,有些凄凉的神色,低低地说道:

“我想梅先生一定在说反话了,当然是我高攀不上你啦。”

云萍话还没说完,志清忽然“喔哟”了一声,身子似乎欲倾斜倒下的样子。他连忙把手扶着桌沿,闭着眼睛,把头在胳臂上靠下了。云萍倒吃了一惊,忙走过来,急急问道:

“梅先生,你……你……怎么啦?”

“我……忽然头晕眼花,整个房间里却黑暗起来了。”

云萍听他这样说,遂伸手在他额角上摸了摸。经此一摸,不禁吓了一声叫起来,有些慌张的口气,说道:

“你的热度太烫手了。梅先生,正经地说,你恐怕是病了。这样的身子,如何还能够去做事情呢?我看你准定还是在我家里休养一会儿吧。”

“不过,我怎么好意思惊吵到你的府上来,那叫我心中如何说得过去呢?”

志清也觉身子难以支撑了,在这举目无亲的上海,不在这儿休养一会儿,还到什么地方去睡好呢?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也只好无限歉意地回答。云萍知道他已经答应的表示,一颗芳心倒感觉无限欣慰,这就索性扶着他的身子,给他坐到了床沿上,一面脱了他的西服,一面给他铺好了被褥。志清自己脱了皮鞋,见云萍这样热心仗义地服侍自己,心中由不得起了一阵感动,但这个时候却也不及道谢,身子便倒向床上,连动也不能动弹一下了。云萍见他连连呻吟,显然是十分痛苦,遂给他盖上了被,并把被角塞塞紧,低低地问道:

“你要不要喝杯茶吗?”

“不要。”

志清摇了摇头,低声回答。他此刻的脸却像火炭般的一团,眼睛里水汪汪的,好像痛苦得要哭出来的样子。云萍见他这么可怜的模样,遂在床边坐了下,望着他笑道:

“你真正像一个小孩子似的,生了病竟要哭了吗?”

“我的头像劈开了一般地疼痛,唉,真奇怪,好好的怎么会生起病来了?老天真也太会捉弄我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个人生起病来,又怎么能料得到呢?傻孩子,不要难过,你头疼得很,我给你轻轻地捶敲一会儿吧。”

云萍向他温和地说,一面握着软绵绵的拳头,给他在额角上轻轻地捶着。志清觉得这真是做梦也意想不到的事情,自己到上海来经商,谁知会病在一个陌生女子的家里,而且还这样体贴入微地服侍自己,这样好人到底是不容易找到的啊。比方说,她不叫我到她家来坐一会儿,那我一定还在马路旁的点心摊上等天亮,这样我不是要病倒在马路上了吗?固然没有现在这样软绵绵的被窝可以睡,哪里还谈得上有人殷勤地来服侍自己呢?志清这样一想,觉得云萍真可说是自己的患难之交了,所以心里无形之中会对她发生一种好感,两眼含了感激的目光,向她脉脉地望了良久,诚恳地说道:

“陈小姐,你待我太好了,叫我真不知如何地感谢你才好?”

“你不要说这些感谢的话,昨天晚上我在船上呕吐了,你不是也热心地服侍我吞服仁丹吗?而且你还给我靠了许多时候,说不定你今天的生病,还是我累害你的。所以我心里十分不安,此刻服侍你,也可说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这固然是我们人类应尽的义务,尤其是我也曾经受恩于你,那似乎更是我分内之事了。所以你只管静静休养,切不要胡思乱想。唉,天涯游子,本来已经是多愁善感,何况再受到病魔的侵袭呢?这也无怪你要难过的了。”

志清听她这样说,心中在感动之余,倍觉凄凉,遂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到底还是一个童心未脱的青年,眼泪在眼角旁不觉扑簌簌地落下来了。云萍见他哭了,一时想到自己的身世,孤苦无依,也不知如何结局,因此激起同情的悲哀,眼皮一红,泪水也滚下了两颊。志清见她陪着自己伤心,起初倒是愣住了,但仔细一想,当然她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的缘故,这就反而止了自己的悲伤,向她低低地说道:

“为了我,叫你也伤心,这是我不好,你快不要难受吧?”

“那么你也别伤心,一个人小病小痛总是免不了的。我想你静静地睡一会子,说不定就好起来了。”

云萍方才用手背拭了眼泪,接着又把手指去抹志清颊上的泪水,并又无限温情蜜意地向他劝告。志清点点头,遂微微地合上了眼皮。他起初还感觉着自己额角上有拳头一记一记敲着,但不上十分钟之后,也就昏昏沉沉地入梦乡去了。

等志清醒回来的时候,因为这是朝南的房子,所以太阳的光已晒满一房间了。志清房中并没有云萍的人,而房门却是关上着,想来是出外买什么东西去了。此刻头痛虽然好了一些,但浑身的热度却并未稍减,他想喝一口开水润润喉咙,遂竭力支撑着起来。不料刚靠起床栏,只觉一阵眼花缭乱,却有些坐不住。况且热水瓶放在远在靠窗的桌子上,当然无法去拿过来,遂只好又躺倒床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想着自己会病得这个样子,因此也就更觉得云萍的需要。假使没有她来服侍我,要茶茶没有,要水拿不到,这时候我心中的痛苦恐怕就是立求速死还觉来不及哩。一会儿又想,所以俗语说得好,与人方便,即与自己方便,这句话真不错。假使我在船上自管自地并不去照顾她,那么她现在恐怕也不会这样热心地来帮助我吧,所以出门人总要全靠朋友帮忙,岂可以各人自扫门前雪呢?

志清呆呆地只管想着心事,忽见房门开处,外面走进一个女子来,志清定睛一看,知道云萍回家了。她手里拿了一只面包,还有几包不知什么东西。她步入房内之后,就关上房门,回头向床上望来,这就和志清的目光正接了一个正着。她见志清醒了,遂盈盈地一笑,一面走到桌边,把东西放下,一面挨近床前来,低声问道:

“你什么时候醒来的?肚子饿了没有?”

“肚子倒没有饿,只是口渴得很。谢谢你,倒一杯开水给我喝吧。”

志清摇摇头,低声回答。云萍遂又到桌边去,在热水瓶里倒了半杯开水,含笑拿到床前,说道:

“我扶你坐起来喝好不好?”

“不用,我还有些头晕,你把杯子交给我,我就躺着喝吧。”

云萍听了,遂把一条手臂挽了志清的脖子,使志清微仰了脸,一手拿了茶杯,凑到他的嘴边。志清这样喝茶,省却许多的气力,心中益发感到她的好处,遂很快地喝完了,把头跌在枕上,微微地一点下巴,表示道谢的意思。云萍放下茶杯,一摸他的额角,遂皱眉忧愁地说道:

“你的额角仍旧很烫手,热度一点儿也没有退去呢。我给你买来一块午时茶,一块神曲茶。这两块药茶煎了药汁,回头给你喝下之后,会出一身汗,那么所受的风邪就会驱散的。”

“谢谢你,你为我真是太劳心力了,此刻不知什么时候了?”

“已经十一时半了,快近吃午饭的时候了。我给你买了面包和福建肉松,你要不吃一些?”

“我此刻不要吃,真对不起你,你在船上也一夜没有好好地睡觉,回到上海应该休息休息才好,不料却还要累你服侍一个病人呢。你想,叫我心中怎么说得过去?”

“你不要老是说这些话了,我原忙不了什么呀。那么你需要吃的时候,向我只管老实地说,此刻我也要吃午饭了,你静静躺一会儿吧。”

志清点了点头,说请你管自地用饭好了。这里云萍在电炉上烧好了饭,便把两块药茶放在药罐子里,然后加上一碗半冷水,便搁在电炉上煎药汁了。她自己方才盛了饭,坐到桌边,就把现成买来了一包烧肉透开,一个人悄悄地吃饭了。等云萍吃完饭,药茶也已煎好,她就倒在碗内,上面盖了一个盘子,盘子上还搁了一把剪刀。然后把碗筷收拾出去,倒了一盆脸水洗脸。志清睡在床上,见她做事情有条不紊,倒是一个贤妻良母家庭主妇的样子,想起当初疑心她是一个淫荡女子,倒实在有些委屈的。其实志清此刻的思绪忽然改变了,那完全也是一点儿情感作用的缘故,因为过去对她有些恶感,以为她是不好了。现在对她有些好感的印象,所以在他眼睛里看起来,认为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令人赞美的地方了。这是人之常情,那也不足为奇。

云萍洗好了脸,才把药碗端到床边,噘了小嘴儿,在碗内吹了几口气,自己先尝了一口滋味,秋波斜乜他一眼,像哄小孩子似的语气说道:

“不烫嘴了,而且这药茶并不苦。我扶你起来,快喝下了,明天就会退热好起来。”

云萍一面说,一面去扶他身子,志清挣扎着坐起,云萍却叫他靠在自己的怀内,然后把碗凑到他的口边,志清因为要想早些好起来,所以便大口地咕嘟咕嘟喝了下去。云萍见他皱了眉尖,好像嫌苦的样子,遂在床边桌子上取过一碗开水,给他先过了嘴,然后把预先备好一卷水果糖取了一块,塞到他的嘴里,笑道:

“我早知道你还像小孩子般地怕吃苦药,现在给你衔了一块糖,总不会再叫苦了。”

志清见她对待自己,真的样样想得周到,一时感动之情难以笔述。况且此刻偎在她的胸怀,身上的感觉仿佛是两个司必灵弹簧那么软绵舒服。兼之理过午妆的云萍,一阵阵脂粉幽香,触入鼻管,所以他把病中痛苦,早已忘记得一干二净,而且靠着云萍,也大有依依不忍舍去的样子。心中暗想:云萍这时待我之恩情,即少年夫妻,亦不过如此而已。志清心中虽然这么想,但口里却另有一种比方说道:

“想不到在这异乡客地,像我这样一个孤零零可怜的游子,竟没有受到病中一丝一毫的痛苦,这都是你慈悲为怀、热心照顾的恩典。真是情深如海,义重如山。我也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我只觉得我的慈母她仿佛复活了,否则,还有谁能这样来爱怜我呢?”

“唉,你说这些话,不是活活地要把我折死了吗?”

云萍听他这样说,心中虽然快慰,但却也有些失望,这就“唉”了一声,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埋怨地回答。志清望着她笑道:

“我从小失了母爱,今天得到你这样温存地服侍我,我怎么不要把你当作母亲那么看待呢?”

“不,我不能做你母亲。一个比你大四岁的女子,如何能养得出像你这么一个大儿子呢?实实在在,我只有做你姊姊的资格。但……我又说得冒昧了,也许你不愿意有我这么一个又愚笨又丑恶的姊姊,因为在当初你也不肯答应我。”

云萍絮絮地说到这里,满面显出哀怨的神色,而且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志清觉得痴心的女子想不到除了花明之外,还有一个云萍。因为自己这次的病,是全靠她的服侍,病体几时会好,这还没有一个预算。那么我住在她家,以后不是多多要她尽心照顾吗?假使连一个姊姊的名义都不肯承认她,怎不使她心中感到失望的痛苦,那我还能算是一个有情感的人类吗?简直是成了一只荒山中的野兽了。志清在这样转念之下,他怎么还有勇气再表示反对呢?于是低低地说道:

“只要你不讨厌我这一个愚笨的弟弟,那我就叫你一声姊姊吧。”

“弟弟,啊!你真的叫我姊姊了吗?”

云萍心中这一欢喜,好像要发疯起来的样子。她眉飞色舞地笑起来,把粉脸竟贴到他的颊上去了。志清心是七上八下地跳跃着,他有些难为情的样子,低低地说道:

“照人情上说,一个年纪大一点儿的女子,在我是应该叫一声姊姊的。比方说你已有四十多岁了,那我就应该叫你一声叔母和伯母了。姊姊,你说是不是?”

“是的,弟弟,你这话说得太对了。我从来也没有这样欢喜过,今天我有了你这么一个弟弟,在我生命中可说是一件最得意最兴奋的事情了。”

志清回味她这两句话,觉得在她的感情上未免冲动得过分了一点儿,生恐发生意外的枝节,于是略仰了身子,说道:

“姊姊,你这样被我靠着太吃力了,还是让我躺下来吧。”

“我倒不吃力,只要你感到很舒服,那你就只顾多靠一会儿好了。在船上我呕吐的时候,你不是也给我偎靠了不少时候吗?现在我们是姊弟了,那当然益发不要避什么嫌疑了。弟弟,你就多靠着一会儿好了。”

“我刚喝了药茶,我想再睡一会子,也许热度就会退去的了。”

云萍听志清这样说,一时也只好扶着他身子躺了下来,伸手拍拍他的脸,含笑说声“弟弟那么睡吧”,她便拿了药碗,到楼下去洗濯清洁了。等云萍洗干净药碗上楼,见志清果然又沉沉地入睡了,于是放好药碗,自己在衣橱内找出未完工的绒线活儿,坐在沙发上继续地工作了。

志清这一睡下去,直到日薄西山,黄昏已降临了大地的时候,方才醒转来。这时室内已亮了电灯,云萍低了头还在沙发上一个人坐着干活针。她似乎很机警地听到床上有一点儿声息,便立刻放下活针,站起身子,见志清醒了,便含笑说道:

“弟弟,你这一觉可睡得不少时间呀,怎么?热度退了些没有?”

“好像退了一点儿。”

云萍听他这么回答,遂走上去按他额角,觉得比早晨的确好得多了,遂点头说道:

“今夜睡过,明天保你能起床了。弟弟,你已经一整日不吃东西了,此刻大概有些饿了吧?我烘两块面包你吃怎么样?”

“好的,我此刻倒有些饿了。”

云萍于是给他在电炉上烘面包了,一面又拿温水给他漱了口,还把福建肉松给他嵌在面包里面。志清吃得很有味道,一连吃了三块。云萍恐怕他多吃要吃坏,遂不给他再吃,说回头饿了再分两顿吃,比较不容易伤食。志清也就答应,这里云萍方才自己吃晚饭了。

志清白天里睡畅了,晚上当然睡不着了。云萍坐在沙发上,一面干活,一面也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他说话,虽然自己倦得眼睛要闭下来,但是她却不肯自管地睡去。直到自鸣钟打了十记,云萍似乎支撑不住地连连打着呵欠,志清这才理会到云萍昨晚船上固然没有好睡,今天为我又辛苦了一天。我怎么自私自利地一点儿没有想到别人要疲倦的呢?这就连连催她好安息了。但口里虽然催她好睡了,不过心中却在盘算着想,房中一共也只有一张床铺,那么叫她睡到什么地方去好呢?于是忙又说道:

“姊姊,我睡了一整天,此刻一点儿也不想睡,我的意思,还是让我到沙发上来坐一会儿,你睡到床上去吧。”

“那怎么可以呢?你是有病之人,假使再把你冻冷了,这还了得吗?我还是拿一条毯子,在沙发上睡一会儿吧。”

“不对,不对,那叫我怎么说得过去?要是冻冷了你,我心中太不安了。”

“弟弟,既然你也不忍心叫我睡沙发,我也不忍心叫你睡沙发,那么我们就睡在一张床上好了。反正我们是成了姊弟了,姊弟同榻,也不算为越礼呀。”

大家推让着客气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云萍厚着脸皮向他说出了这两句话。志清因为人家女人家已经这么说了,自己难道倒还有拒绝的理由吗?这就含笑说道:

“不过我睡相不大好,当心一脚踢到你的嘴里来。”

“不要紧,我梦中时常吃东西,你踢到我的嘴里,当心我咬掉你的脚趾头,我可不负责任的。”

云萍倒惯会说笑话,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这神态自另有一股子妩媚的风韵。志清听了,倒也不禁为之扑哧地笑出声音来了。这里云萍在衣橱内又取出一条绒毯和一个枕头,放到床上的脚后头,然后脱了旗袍,便睡进绒毯里去。临睡的时候,又向志清说道:

“弟弟,你回头肚子饿了,可以叫醒我,我烘面包给你吃。”

“嗯,我知道。”

志清很感激地答应了一声回答,眼瞧着云萍匆匆地翻身睡下,在不到三分钟之后,却已经酣然入梦了。志清有些怜惜她的意思,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

“可怜她也够疲倦的了。”

志清说着话,又胡思乱想地忖了一会儿心事。耳听着时辰钟一会儿敲十一点,一会儿敲十二点,他闭着眼,模模糊糊地养了一会儿神。待睡眼醒转,看手表上正指着三点钟。偶然仰脸向脚后头一看,只见云萍身上的绒毯都撩在一旁,大概是她体胖怕热的缘故,但到底恐怕她受凉,遂悄悄地坐起身子,把那条绒毯轻轻地给她盖了上去。不料云萍因为心中有事,所以睡得特别机警,被他轻轻地一盖,却也给他盖醒了过来。她以为志清肚子饿了,遂一骨碌翻身坐起,一面伸手揉着眼皮,一面低低问道:

“弟弟,是不是你饿了吗?”

“不,不,我倒没有饿……”

志清见她一醒转来就这样问,可见她关切自己的心是那一份的真挚,一时又感动又悔恨,只怪自己把她盖得太重,为了好心,倒反而吵醒了她。因此心中一急,便涨红了两颊,连说了两个不是。云萍见他这样慌张的神情,一时倒误会他有戏弄自己的意思,遂如嗔非嗔地笑道:

“弟弟,原来你也是个嘴里老实心里不老实的人哩,你既然没有肚子饿,为什么来揭开我的毯子呢?”

“啊!姊姊,你不要冤枉我,这是天晓得的事。我要是存心对你不老实,那我……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志清被她这么一说,他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云萍一面笑,一面瞟了他一眼,低声儿笑道:

“我和你开玩笑说说的,你急得这个样子干什么呢?那么你叫醒我有什么事情呢?是不是要喝茶?”

“都不是,因为你的绒毯落在一旁,身上却一些没有盖着。我怕你会受了凉,所以给你盖盖好,谁知道反而把你弄醒了,那叫我心中真难受。”

云萍听他说完,大有烦恼的样子,一时方才恍然有悟地笑起来,点点头说道:

“你这样关心着姊姊,姊姊也很感激你,如何还会来责怪你?傻孩子,别难受了,算我姊姊委屈了你,你就不要生气吧。来,给我摸摸额角,嗯,寒热差得多了。啊呀,已经三点多了,我看你也要饿了,还是烘面包你吃吧。”

云萍一面说,一面伸手摸他额角,一面又看了时辰钟,然后一面披衣跳下床来,拿了面包,又在电炉上给他烘面包了。志清对于她这一番高情厚谊,实在感铭心版。因为是过分地感动了,因此倒反而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志清的病就在云萍温情蜜意殷勤地服侍之下,终于慢慢地健康起来。这天晚上,志清对云萍说道:

“我在姊姊家里已住了六天,现在身子已经复原,所以我明天要到美丽百货公司去报到了。”

“好的,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这个苦命的姊姊忘掉才好。”

云萍点了点头,话声有些凄婉的成分,神情也有些黯然。志清听了,连忙感情地说道:

“我这次的病,若没有你姊姊服侍我,只怕我已经死了也未可知,所以姊姊就像我救命恩人一样,我怎么会忘记你?我将来有扬眉吐气的日子,我一定要好好儿地报答你。”

“有你这两句话,我总算死也瞑目了。”

云萍哽咽地说,她的眼泪也落了下来。志清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伤心,真有些痴男怨女的样子,倒也陪着落了几点眼泪。这晚两人睡在床上,志清是呼呼地入睡了。但云萍却翻来覆去地不能合眼,想着志清是个有着未婚妻的人,他此刻虽然对我说得好听,但只怕明儿见了未婚妻,就把我忘得连影子都没有了。那么我何不先落手为强,也让他脑海里留下了我一个更深刻的印象。云萍想到这里,全身一阵热燥,血液在每个细胞里顿时沸腾起来。她在不可抑制的热情爆发之下,志清如何还有抗拒的能力,于是糊糊涂涂地就白白费了几天苦苦相守的苦功,而终于被她一攻而破了。

次早起身,两人面面相觑,不觉都有羞愧的颜色。但云萍服侍他的功夫愈为体贴入微,温情蜜意,使志清对她也不免起了依恋之情。临走的时候,云萍含泪说道:

“弟弟,我现在一切全都属于你的了,不过我对你的欲望并不大。我也不希望要得你整个的心,我只希望你能分给我三分之一的心,那我就够欢喜了。因为我知道你最心爱的当然还是你的未婚妻,同时我也希望你们能永远相爱。不过,把你剩下来的一点儿余爱也能给我一点儿安慰,这我就到死都感激你了。”

“姊姊,你放心,你待我的恩典,我只有感激你,我绝不会把你忘记的。”

志清听她这样说,知道她不是一个好妒的女子,一时更加爱怜她,一面给她轻轻地拭泪,一面低低地安慰她。两人缠绵地亲热了一会儿,云萍方才给他讨了三轮车,目送着志清坐车到美丽百货公司去了。

在美丽百货公司的经理室内,志清见过了经理罗大军,由罗经理问了他几句履历。因为早已接到志清叔父的托付信,所以就叫志清在化妆部里任职。当下叫化妆部部长进来,彼此介绍了一遍,志清向部长也恭恭敬敬地客气了几句,从此志清就在美丽百货公司里做职员了。

美丽百货公司同人的宿舍是在贵州路四维村十四号至十七号那四幢房子里,志清是住在十五号房子内。当夜想起了花明,遂在灯下匆匆地写了一封信,费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方才写完,他在灯下又自己暗暗地念了一遍道:

花明吾妹爱鉴:

忆自江干分别,转眼不觉一星期矣。窃思我俩青梅竹马,心心相印,情深意蜜,胜如手足,吾固一日不能离卿,卿亦一日不能少吾也。然事至今日,环境如是,不得不暂作劳燕分飞,各自东西。回忆当初共剪西窗之烛,食则同桌,书则同读,朝暮切磋,其乐也复何如?今则睽远南北,两地相思,花晨月夕,形单影只,对月长吁,顾影自怜,能不令人怅然耶?想吾妹阅此,当亦凄然落泪。是日在船舱之内,我俩相对默然,纵有千言万语,欲尽情倾吐,但喉间若骨相鲠,竟无一语可诉。视妹则泪眼盈盈,哀愁满面,我亦不觉辛酸触鼻。倘非吾妹以樱唇相赠,使我略享人间一刻温柔,几令我之心胸整个为酸素所占据也。但汽笛无情,响遏行云,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歧路分袂,谁谓古今人情有不同耶?现在吾已进美丽百货公司化妆部任职,地址在南京路河南路口,来信就寄此可也。本当早日函告,乃因抵沪后略患感冒,致卧床数日。幸赖上苍庇佑,兹已病占勿药,请勿悬念。情长纸短,不尽欲言。唯望扬眉有日,是我俩月圆之期,共饮合卺之酒,当亦拭目可待矣。专此慰告,还希善自珍摄,是为至要。顺请妆安!

你的心上人梅志清上

九月十日

志清念了两遍之后,方才套入信封,脱衣就寝。第二天起来,在到公司去的途中,就把这封信寄出丢在邮筒。过了两天,志清的信便从上海带到宁波,当邮差送到黄家,谁知李妈偷懒,却会落到丁万昌的手里。因了这么一来,下面便更引出曲折离奇、可歌可泣的故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