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明向那少年仔细地一打量,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自己手里拿着照相中的鸿雁宾,心头这就像小鹿般地别别乱撞,暗自想道:想起曹操,曹操就到,幸亏我把他小照放下得快,否则让他看见我拿了他的小照出神,这不是叫他要疑心我有爱上他的意思了吗?花明不想倒也罢了,想到了这些的时候,她的粉颊上便像桃花一般地娇艳起来,真有些羞人答答的样子。但仔细一想,他是刚来的人,根本没有知道我的举动,那我又何必这样怕难为情呢?于是立刻转了转乌圆眸珠,显出洒脱的态度,笑盈盈地叫道:
“哥哥,你……刚回来吗?”
“嗯嗯,我……刚回来。”
雁宾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忽然会有了这么一个娇艳的妹妹了,一时把他奇怪得目瞪口呆,还只道自己眼花,又以为自己遇到了什么妖魔了,遂伸手摸摸自己的额角,觉得完全是事实。因为人家既然这么在招呼自己,自己当然不能装作没有听到般地置之不理,因此也红着脸,“嗯嗯”地响了两声,低低地回答。接着他又不得不开口问道:
“您这位小姐贵姓?我们好像还是初见啦?”
“这是难怪哥哥要不明白的,我叫黄花明,我是您妈的干女儿。照这么算起来,您不是我的干哥哥吗?”
花明在这样尴尬的局面之下,她也只好涨红了两颊,含羞地向他做一个自我介绍了。雁宾听了,方才明白这个妹妹的由来了,一时十分欢喜,立刻抢步上来,和花明紧紧地握了一阵手,含笑说道:
“原来您是我的干妹妹,对不起,恕我没有知道,所以这样无礼对待了。妹妹,我们坐下来谈吧,妈上哪儿去了?”
“妈到医院里服务去了,哥哥,您喝杯茶吧。”
花明听他这样说,又被他紧紧地握住了手,一时也说不出是喜悦还是羞愧,一面回答,一面亲自去倒了杯茶,送到雁宾的手里。雁宾连忙接过,含笑道谢,两人方才各自在沙发上坐了。雁宾喝了一口茶,望了花明一眼,低低地问道:
“妹妹,我很想知道一些关于您给我妈做干女儿的经过情形,您肯详细地向我告诉一遍吗?”
“这事情说起来话长,唉,您的干妹妹真是命苦得可怜呢!”
花明未告诉之前,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把自己身世和遭遇,向他约略地说了一遍。当她说完了悲惨的遭遇之后,话声有些哽咽的成分,大有眼泪汪汪的样子。雁宾听了,倒也不禁为之黯然神伤,同情地说道:
“妹妹,好在你已经有归宿之所了,你再不会做他乡之饿殍了。所以你千万不要伤心,自己身子保重要紧。”
“我今后的一切都是母亲恩赐我的,所以我要学母亲的样子,永远地为病家服务,多少替人群造一些幸福。”
“看护小姐本来是慈爱之神,像我们军人在作战受伤的时候,一见到看护小姐,会像见到慈母一般地得到暖意的安慰哩!”
雁宾点点头回答,表示赞成她干这项工作的意思。花明倒又微红了粉颊,秋波脉脉含情地斜乜了他一眼,低低地问道:
“听妈告诉我说,哥哥不是在军队里已任团长之职了吗?”
“是的,在过去我们和鬼子兵作战的时候,什么都觉得兴奋,可是现在,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自然。”
“唉,这事情太难说了,和一个家庭一样,要如兄弟姊妹大家都不和睦起来,这个家庭如何还有太平安乐的日子呢?”
花明叹了一口气,也感慨系之地回答。雁宾似乎不愿再谈这些问题,因为这是使自己徒然感到心痛而已,于是把话锋拉扯到别的上头去了,向花明低低地说道:
“妹妹,你刚才不是说到上海来找一个朋友吗?因为这个朋友搬了家,所以你就起了厌世之念。但这个朋友不知姓什么叫什么,他在上海又是什么地方办事的呢?你告诉了我,我也许设法可以给你找找的。”
雁宾这两句话在外表看来,好像完全是为了一片热心关怀的样子,但按诸实际,在他心中却另有一番作用的。因为花明告诉他时单说“朋友”两字,雁宾当然不知道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因为不好意思向她直接地问,所以便这样绕了一个圈子问她。雁宾的意思,是想在名字里面可以分别出男女关系来。花明在鸿大夫那里就没有老实地告诉,那么在雁宾的面前,自然更加不肯从实地诉说了。她竭力镇静了态度,遂圆了一个谎,说道:
“我这个朋友名叫孙兰英,她从前是在一家商业女子银行里办事的,但到了现在,她却不在那里做事了。好在我已有工作做,就是不找她,那也不成什么问题了。”
从花明这两句话之中,已清清楚楚地在告诉他自己那个朋友是属于女性的了。雁宾听了之后,也不知什么缘故,在他心中好像曾得到了一种深深的安慰,这就点了点头,很温和地说道:
“我妈是个最慈祥的人,所以你住在这儿要当作自己家里一样,千万不要受一点儿拘束的。”
“是的,妈待我比亲生女儿还要疼爱,所以我心中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和安慰。想不到我这样一个苦命的女子,倒也会遇到这样一个恩重如山的好亲娘哩!”
花明一面说,一面便掀着酒窝儿娇憨地笑起来了。雁宾见她神情可爱,令人有些心醉,这就脉脉含情地望着她粉脸,笑道:
“其实你的命并不苦……”
“还说不苦吗?若没有妈收留我,我恐怕早已做了他乡之亡魂哩。”
花明不等他说下去,便“啊”了一声,先急急地回答。雁宾摇摇头,却一本正经的样子,向花明打量了一会儿,说道:
“我会看相,你所以投江自杀,这原是你命中一点点小灾难,不足为虑,年轻吃苦不算苦,我知道你将来不会吃苦,而且还有很好的福气可以享受哩。”
“哥哥,您这话可是真的吗?……嗯,我知道您一定在和我开玩笑。”
花明在一度显出感到无限惊喜的神情,十分兴奋地问,但立刻又想到了似的,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像孩子那么闹着不依地回答。雁宾对于她这么可爱的意态,真是愈看愈心爱,由不得笑起来,说道:
“妹妹,你难道不相信哥哥的话吗?凭你这么美丽的一个好人才,将来会没有好日子过,那我什么东道都请的。”
“哥哥,你这话也不尽然,常言道,红颜女子多薄命,容貌好又有什么用?她的命总是苦的多。”
“这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照你说来,美丽的姑娘,难道一个都没有好福气了吗?妹妹,我瞧你人中很长,耳朵很大,所以不但福相,而且还是长命得很哩。”
雁宾这几句有趣的话,听到花明的耳朵里,也不免露齿嫣然地好笑起来了。过了一会儿,便也含笑说道:
“我在哥哥家中已住了一个月了,但哥哥今日回家来还只有第一次。我心里有些奇怪,哥哥如何会忙得这份样儿呢?”
“这也有一个缘故,因为白天里妈是不在家的,我纵然到家中来,跟谁去说话好呢?所以我也不高兴回家了。反正军部里的事情也很忙,早晨起来便要训练士兵早操,午后有时候各戏院送来几张免费入座券,那么我们也就去消遣了。”
“不错,在后方的军人,是也应该有一种正当的娱乐,来调剂这枯燥的生活才是。比方说,空下来的时候,约了知心朋友在公园中散步,或是在电影院里看戏,这在哥哥倒的确是免不了的事情。”
花明说到后面这两句话的时候,俏眼儿向他脉脉地瞟,好像是包含了一点神秘的成分,抹了嘴,还哧哧地笑。雁宾似乎也明白她在取笑自己,这就微红了脸,笑道:
“我们做军人的,知心朋友简直找不出一个来。因为我们的生活原没有固定的地点。今日到东,明日到西,漂泊无定。你想,还有谁肯来做我的知心朋友呢?”
“哥哥,照您这么说来,做军人的真也太可怜的了。”
“可不是?况且我们做军人的责任太以重大,一天到晚,脑子里想的是打仗,对于本身的事情,倒好像什么都忘记了。”
雁宾这几句话听在花明的耳朵里,一颗芳心也不免肃然起敬,遂频频地点了点头,秋波凝望着他俊美的脸庞,温柔地说道:
“哥哥,您有这样爱国的精神,真是太以令人敬佩了。假使我国的军人,个个像您这样有为了国可以忘了家的精神和思想,哪怕我国不兴强起来呢?”
“但就是好的军人太少……并非我身为军人,还说军人的丑话,在每个军人一有了地位之后,他们的思想也会转变到自私自利起来,所以言之也颇令人感到心痛的。”
花明见他叹了一口气,好像有说不出感喟的样子,一时却默然了一会儿,因为自己不愿在军人的面前而加以批评军人的话,遂笑盈盈地又说道:
“哥哥,你今天回家,做梦也想不到家中会有像我这么一个妹妹在着吧?”
“那当然啦!假使我早已知道了的话,我怎么会一个月不回家呢?起码一星期来一次,和妹妹做个伴儿谈谈。”
雁宾有些得意忘形的模样,满面含笑地回答。花明被他这么一说,两颊顿时绯红起来,但却镇静着态度说道:
“哥哥,你要一星期一次跟我来谈谈,那恐怕办不到吧。”
“这是为什么缘故呢?你说我办不到,还是说你办不到?”
“我办不到。”
“真吗?难道你讨厌跟我谈话吗?”
“不是为了这样,因为我跟妈一样天天也要到医院里去服务的。那么你来找我,我不是没有在家里吗?”
花明见他满脸显出惊慌的神气,遂连忙摇摇头,向他低低地解释。雁宾方才明白过来了,但还有些不了解似的奇怪地问道:
“那么你今天如何没有到医院里去服务啊?”
“今天碰得很巧,因为我调在夜班里,所以白天是休息的。”
“妹妹,你不知调几个夜班?”
“这倒说不定,也许三天,也许明后天就做日班了。”
“我希望你能够做一星期夜班。”
雁宾似乎做祷告般的样子,虔虔心心地说。花明听了,秋波瞟了他一眼,笑盈盈地问道:
“这是为什么呢?”
“你若做一星期的夜班,那么你白天里就有一星期可以休息了,我不是可以天天到家里来跟你做伴谈天了吗?”
雁宾说到这里,两眼含情脉脉地望着她出神。花明不免羞红了娇颜,低下头来,默不作答,暗想:听他这两句话,不是明明对我已有感情作用了吗?但自己在情场中已经是个失意之人了,我实在没有勇气再来恋爱圈子里自寻烦恼了。雁宾见她这样赧赧然的样子,一时还以为她怕难为情,遂故意又低低地说道:
“只怕妹妹心中觉得我这人有些讨厌,不愿意和我多说话吧?”
“不,哥哥,你这是什么话?叫我听了,不是太不好意思吗?”
花明心中一急,方才抬起头来,急急地辩白。雁宾见她红晕的粉脸,又白又嫩,真仿佛芙蓉出水一般,心里一阵荡漾,遂又笑着问道:
“那么你心里没有讨厌我吗?”
“哥哥,你不要那么说,这个家本来是你的,我现在住在这里,你不讨厌我,我已经是够欢喜了,我怎么还会来讨厌你呢?况且哥哥是个有才学的人,妹妹时常和哥哥有谈话的机会,那不是更会长进不少的知识吗?所以我心里只有感到一万分的喜欢哩。”
雁宾听她絮絮地说了这么一大篇的话,一时越听越爱听,越听越欢喜,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子,正欲和她去握手的时候,忽然见陈妈端了一盘炒面上楼来,含笑说道:
“大少爷,二小姐,你们请用点儿点心吧!”
“啊呀,怎么一忽儿已经四点多了?哥哥,你肚子饿了,那么快坐下来吃些吧。”
花明看了一下手表,这就“呀”了一声,一面笑盈盈地说。雁宾遂叫花明一同吃点心,花明自然没有拒绝,他们干兄妹俩遂坐下来一同吃了。吃毕点心,陈妈拧上手巾,给两人拭了脸,然后把盘筷收拾了拿到厨下去。花明望了雁宾一眼,又低低地问道:
“哥哥,你对于音乐很有研究吗?”
“也不见得,但是很喜欢弄弄的,现在好久不玩了,所以也生疏得多了。妹妹,你怎么知道的呢?”
“楼下那间书房里不全是音乐器具吗?我想家里除了您,还有谁会玩这些乐器呢?”
“妹妹,我们一同到下面去玩玩音乐好吗?”
雁宾趁此机会,方才向她低低地要求。花明含笑点点头,兄妹俩遂匆匆地走到楼下去了。在书房里,雁宾弹着钢琴,要花明唱歌。花明起初不答应,后来经雁宾再三地央求,方才一个弹一个唱地玩了一会儿。雁宾听她歌喉很不错,清脆悦耳,真可说是珠圆玉润,遂拍手笑道:
“唱得好,唱得好,妹妹,你很有音乐天才呀!”
“哥哥,你这人真不好,人家不肯唱,你偏叫人家唱,人家没有办法地唱了,你倒又吃人家的豆腐了。我不要,以后我再也不高兴唱了。”
花明噘着小嘴儿,故作娇嗔的神态,妩媚地说。雁宾见她可爱,遂情不自禁地去拉住她手,赔了笑脸,央求地说道:
“好妹妹,你不要生气,我以后再不会拍手叫好了。那么你就马马虎虎再唱一个别的好吗?”
“不要,我不会唱了。像我这样愚笨的人,哪儿能称得起有音乐天才呢?”
“其实,我倒并没有吃你的豆腐,你唱得实在好。唱歌也非有天才不可,但这个时代,唱歌到底救不了国家,所以也无非是家庭中一种最高尚最正当的娱乐而已。妹妹,你能不能再让我饱饱耳福吗?”
花明听他再三地向自己央求,在他眼睛里是充满了无限热情的光芒,一时向他娇媚地一笑,方才频频点头,温情蜜意地答应了。干兄妹两人你弹我唱地消遣了一会儿,不觉日影西斜,夜色已降临了宇宙,忽听有人在笑道:
“你们这两个孩子倒玩得高兴,连天色黑下来都不知道了。”
“啊!妈回家了,妈,你多早晚进来的?”
花明回头一看,原来是鸿大夫回家了,这就连奔带跳地走到鸿大夫身旁,攀着她的手臂,笑盈盈地问。这时雁宾也站起身子,盖好钢琴,走了过来,向母亲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说道:
“妈,您回来了?”
“你好久不回家了,今天什么时候来的?这是我的干女儿,也是你的干妹妹,你得好好儿照顾她,别把她欺侮了,那我可不依哩。”
鸿大夫抚摸着花明的粉脸,表示那份儿疼爱的样子,一面望着儿子笑嘻嘻地说,在她神态上看来也可以知道她是十二分的得意。花明听了,秋波斜乜着他,益发有股子小女儿娇憨的样子。雁宾是一个孝顺的孩子,他听了母亲的吩咐,却小心地回答道:
“妈,您放心,我怎么会欺侮妹妹呢?今天我回家来,想不到会伴了这位干妹妹闲谈了一下午哩。”
“雁宾,你在军队里忙不忙?来,我们大家到楼上去说话吧。”
鸿大夫一面说着话,一面已走向楼上去了。这里花明、雁宾也跟着上楼,大家在房中坐下,花明重新给鸿大夫倒茶,听他们母子说了一会儿话,因为时候不早,遂站起身子,说要到医院里接夜班去。鸿大夫点头说你去吧,花明于是向雁宾含笑一点头,方才坐了车子,急急赶到广福医院去了。
花明自从见到了雁宾之后,这夜在医院里服侍病人空下来的时候,心里便好像会多了一件心事般地不安宁。思潮起伏,只管暗暗地一阵阵细想,觉得这位干哥哥今天和自己谈话的情形,以及对待自己那种亲密的态度,处处地方没有不显出是万分爱我的样子。在第一次见面之下,已经有这样好的情感,那么往后日子长哩,他不是慢慢地会向我求起爱来吗?虽然我现在不过是一种猜测而已,但这猜测万一成了事实呢?那么我到底接受他的爱好,还是拒绝他的爱好?因为我是个情场失恋之人,为了谈情说爱,把自己赤胆忠心对待爱人,而结果却让人家把自己抛却了,那我再有什么爱情好谈呢?倒还不如一心一意为病家造些幸福,安安静静地过着一世好得多了吗?不过雁宾既然热情地爱上了我,我若使他感到失望,那么在他不是也会感觉失恋的痛苦吗?假使因此而丢送了他的前途,那么在我岂非是恩将仇报,叫我又怎么地对得住干妈呢?花明这样想着,甚觉左右为难,因此倒暗暗地忧愁了一会儿。忽然转念又想:你这妮子真是太该死了,为了这些事情,何必这样操心呢?志清是个没有情义的人,难道雁宾也会这样没有情义吗?我想世界上的男子当然也不可一概而论,有好的,自然也有坏的,我为了志清的不良,岂能把社会上一班男子都当作负心人了呢?何况雁宾究竟是有没有爱我的意思,这也还是一个问题,你这样胡思乱想,那也太不害羞了。花明这样责备着自己,方才把这些烦恼抛过一旁,安安静静地去服务病人了。
第二天早晨,花明还没有落班,鸿大夫就到来了。花明在落班之后,便先来医务室见母亲。鸿大夫向她略为问了问病人的情形,遂叫她快些回家去休息。花明到了家里,陈妈早已给她预备好一杯牛奶,这就是太太关照好的。花明见鸿大夫这样疼爱自己,心中又感动又欢喜,遂匆匆喝了牛奶,倒身躺进被窝里,便沉沉地睡去了。
等花明一觉醒来,时已午后两点。只见卧房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西服青年,却在看报纸。花明偷眼一望,原来正是雁宾,芳心里不觉又喜又羞,微红了粉颊,“哎”了一声,低低叫道:
“哥哥,您什么时候到来的呀?”
“啊!妹妹,你醒了吗?昨夜辛苦了,时候还早,多睡一会儿吧。”
雁宾静悄悄地看着报纸,一听花明这么招呼自己,遂把报纸放下,望着她笑嘻嘻地回答。花明一看手表,笑起来道:
“还说早哩,已经两点了,哥哥吃了中饭没有?”
“我在军部里吃着回来的,陈妈说你七点钟睡的,那么到此刻还只有睡七小时,其实应该睡八小时才对,您再睡一个钟点吧。”
花明含笑摇摇头,说不睡了,让您一个人坐着,不太冷静吗?一面便披衣下床,两手拢了拢头发,还伸了臂膀打了一个呵欠。雁宾见她那种娇懒的神态,煞是可人,遂站起来笑道:
“我给你叫陈妈倒脸水来吧。”
“不,哥哥,你坐着,我自己会叫,怎么劳驾您?我太不敢当。”
“给妹妹做个侍役,那是应该的事。陈妈,二小姐起床啦,快拿盆洗脸水来。”
花明红着脸,拉住了他很不好意思地说,但雁宾却笑嘻嘻地已走到房门口,向楼下高声地叫了。陈妈在厨房里答应了一声,便端着面盆水匆匆拿进房来。花明便对着镜子洗脸梳妆了。雁宾坐在旁边,一面望着她梳洗,一面心中暗想:水晶帘下看梳头,古人以为韵事,现在我身历其境,觉得真是不错。这就脉脉地望着花明,脸上只是微微地笑。花明在玻镜内望到后面的雁宾,目不转睛地只管呆呆地向自己出神,这就回过身子,逗给他一个媚眼,笑盈盈地问道:
“哥哥,怎么?您难道不认识我了吗?”
“妹妹,你这样一梳妆之后,益发显得白是白、红是红,像朵美丽的玫瑰花了。我不相信你是一个凡人,我觉得你是天上一个仙女。”
雁宾有些痴然的神气,絮絮地这样地称赞着说。花明心中是涂上了一层糖衣那么甜蜜,但是在喜悦之中更掺和了一成赧赧然的羞涩。她的粉脸上本来已经是涂着一层淡淡的胭脂了,此刻自然格外娇艳得好看了。她把秋波似嗔非嗔地白了他一眼,“嗯”了一声,低低地说道:
“哥哥,你又胡说白道地取笑我了,昨天妈关照你的话,你难道完全地忘记了吗?”
“妈关照我什么话啦?”
花明这些话,倒叫雁宾有些莫名其妙了,这就皱了眉尖儿,似乎满腹在寻思的样子。花明抹嘴扑哧地一笑,说道:
“妈说你欺侮我,她老人家可要不依你哩。”
“啊呀!那真是天晓得的事情,我对你这么一个美丽的妹妹,心中要想保护你还来不及哩,怎么会欺侮你吗?那你真也太以冤枉好人了。”
雁宾被她这么一说,方才知道自己的言语有些近乎浮华,不过自己实在是把她爱入骨髓的缘故,因此倒反而使她误会起来。心中一急,不免两颊浮上了焦灼的红晕,只好“啊呀”了一声,向她笑嘻嘻地辩白着回答。花明方欲再说什么,只见陈妈又端了饭菜上来,这就坐到桌边去,向雁宾一撩眼皮,说道:
“哥哥,你要不要再吃些饭吗?”
“那你把我当作饭桶看待了。”
雁宾这句话,引逗得陈妈也忍不住好笑起来了。花明吃毕饭,又拭过了嘴和手,陈妈把碗筷收拾下去。这里雁宾看了看手表,向花明低低地说道:
“妹妹,今天天气很好,风和日暖,云淡天青,虽然是秋天的季节,但却有春天的感觉。我想请妹妹一同到外面去玩玩,不知道妹妹肯答应我吗?”
“哥哥有兴趣,那我当然一同奉陪。”
花明含笑点点头,表示同意的意思。雁宾十分欢喜,遂即站起身子,和花明一同走到楼下去了。花明在厨下又关照了陈妈几句,方才出了大门,两人在人行道上先踱了一会儿步。花明从宁波到上海之后,这一个月来的日子,和异性并肩地走路,实在还只有今天破题儿第一遭,所以当路人向他们身上默默地注目的时候,她一颗芳心里觉得十二分的难为情,这就红晕了娇颜,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低低地问道:
“哥哥,我们到什么地方去玩一会儿呢?”
“现在已经快三点钟了,看电影的时间已经过去了,除非要看四点半的一班了。我想此刻还是到舞厅里去坐一会儿,你说好吗?”
“不过,我不会跳舞。”
“不会跳舞也没有关系,听一会儿音乐也很好啊。妹妹,你喜欢到哪一家舞厅去玩?”
花明听他这样问,便红了脸,赧赧然地一笑,似乎有些难为情的样子,说道:
“你问我哪家舞厅好玩?说起来真不好意思,我到了上海之后,根本没有踏进过舞厅的大门,你叫我怎么回答好呢?”
“真的吗?妹妹这才是个真正的现代女性哩。”
“你不要骂我好吗?与其说我是个现代女性,那倒还是说我是个不见世面的乡下姑娘好哩。”
“哪里哪里,其实舞厅并不是个好地方,为了跳舞而堕落的青年男女,也不知道有多多少少呢。不过话也得说回来,跳舞只能逢场作戏,不能当一种事业,有些青年男女,简直把舞厅像上写字间一般地起劲勤力,你想,这如何不要堕落做瘪三呢?妹妹,我们闲话少说,离这儿近一点是大华舞厅,我们就到那边去坐一会儿吧。”
花明点头说好,两人遂各自坐上一辆人力车,拉到大华舞厅去了。在舞厅里两人拣了一个座桌坐下,侍者泡上两杯香茗。大华舞厅的布置虽不及百乐门、米高美的富丽堂皇,但在花明的眼睛里看起来,已经颇觉得光怪陆离、美不胜收了。花明见舞池里对对男女青年,好像是蝴蝶一般婆娑舞蹈。有的勾肩搭背,有的相倚相偎,甚至于互相贴着面孔,做出种种肉麻亲热的举动。花明一个朴实的姑娘,对于此种情形似乎有些看不大惯,一时觉得上海真是一个万恶的地方,我以为舞厅是个怎么样的所在,原来是个公开出卖色相的场所。那就无怪一个少年老成的志清,在到了上海之后,立刻就变换人样儿了。花明一个人自思自叹,正在呆呆地出神,雁宾拉拉她的手,低低问道:
“妹妹,你觉得这里的音乐还算好吗?”
“音乐倒是不错,但跳舞的情形,似乎太不雅观了。”
花明秋波斜乜了他一眼,羞答答地回答。雁宾忍不住好笑起来,他向舞池里望了一会儿,但却有些感喟的口吻,说道:
“舞池里这些做出肉麻举动来的都是舞女,但她们为了要吃饭,所以也没有办法。”
“我说跳舞就只管大大方方地跳舞,何必要贴了面孔呢?难道说不贴面孔也是没有办法吗?”
雁宾听她这样辩驳自己,遂又笑了起来,说道:
“对于这些,在舞女就是叫迷汤。迷汤功夫好些,生意也好了,迷汤功夫不好,舞客就少了。假使以她们的事业盛衰为着想,的确,她们给客人贴面孔,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为跳舞而舞的男子能有几个人呢?”
“照你这么说,到舞厅里来跳舞的男子都不是好人了?”
花明俏皮地问他,粉脸含了神秘的微笑。雁宾知道她心中的意思,遂把手指点点自己的鼻子,说道:
“不过我是例外的,因为我也不常到舞厅来玩的。”
“你是好人,你的肚脐眼一定没有的了。我听人家说,胜利之后,上海的舞厅里,都是你们军人的市面呢。”
“不,不,这你完全是冤枉的,军人根本不能玩舞厅,除非穿了便服,那就不受注意了,否则宪兵是要巡查的。假使发现军人穿了军服在舞厅玩,要军法从事哩!老实说,那一班舞女,胜利后越发骚形怪状了,这完全是受了美国水兵所害的。”
雁宾说到后面这一句话,花明听了,倒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了,这就凝眸含颦地望了他的脸,奇怪地问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胜利之后,普天同庆,舞厅里都是充塞了盟邦水兵。他们喝醉了酒,色眯眯地无所不为,只要称了他们的心,反正他们有的是美金。所以这班舞女见了美金,一切都肯牺牲了,什么贴面孔、接吻,简直当场也会拉下裤子来。这样久而久之,在这灯红酒绿的场所,淫风是更加地盛炽了。”
“唉,这就无怪现在当局要禁舞了……”
花明不胜感慨,浩叹了一声,低低地回答。雁宾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说道:
“在报上自从发表禁舞消息之后,到现在也不知有多少日子了,但却还没有断然地实行。可见‘禁舞’两字,也谈何容易。第一,这么许多舞女的出路将怎么办?第二,市府现在已经穷得这个样子,若再减少这一笔娱乐捐收入,那也更不能维持了。所以在这口硬骨头酥的局面之下,也只好拖延着再作道理了。”
“唉,我真想不到胜利后的中国,竟会弄到这个地步。报上登着日本货又可以畅销中国了,这是多么痛心呢!”
两人感叹了一会儿,因此他们到舞厅来游玩反而感觉苦闷起来。这时音乐台上的那班黑人大乐队,却在大敲其康茄舞了。舞侣们都是右肩一耸,左肩一翘,胸部一凸,屁股一甩,在花明看来,简直是在大胡闹,不由暗暗感叹,中国人除了只知道歌舞升平之外,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康茄舞下来,是歌星李萍小姐唱流行歌曲。雁宾见花明望着麦克风前的李萍,呆呆地出神,遂低低地说道:
“我听李萍的嗓子还不及你好,假使你去客串一曲,准会压倒她哩。”
“哥哥,你又跟我说笑话了,阿拉不高兴了。”
花明红着脸,“嗯”了一声,却撒娇似的向他闹不依。雁宾见她妩媚得可爱,遂握了她的手,笑嘻嘻又说道:
“我说的都是真话,你若下海做了歌星,凭你那副脸蛋儿和金嗓子,还可以赚大钱哩。”
“哼!我情愿辛辛苦苦地做一辈子看护,再也不愿意抛头露面供人作玩物一般地干这歌唱的工作。”
花明冷笑了一声,她却立刻沉着脸色,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这两句话。雁宾听了,在无限羞愧之中,又十二分地敬爱,这就情不自禁地说道:
“妹妹,你有这样伟大高尚的思想,真是叫人太可爱了。”
“……”
雁宾说着,还用了热情的目光,呆望着花明的粉脸出神。花明通红了娇颜,因为他说了一个可爱,所以一时不知怎么的回答才好,垂了螓首,默不作声。雁宾这会子却用了颤抖的口吻,直接地说道:
“妹妹,我想爱你,不知道……你肯接受我的爱吗?”
“哥哥,你……”
这叫花明真是感到万分的惊异,想不到雁宾这样快地就会跟自己求起爱来。她抬头向他望了一眼,叫了一声哥哥,方欲有所回答,忽然瞥眼看见迎面走来一对青年男女。女的打扮得花枝招展,万分艳丽;男的西服革履,光可鉴人的头发,风流翩翩,一路走来,好像找寻空座桌的样子。花明眼尖,早已认出这个男子,原来就是梅志清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