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志清自从接到了丁万昌冒了黄人俊的那封信之后,他心中当然是万分愤怒,认为自己和花明的缘分,看来总是没有成功的希望了。本来他对于畹芬的热爱还远而避之,为的是花明对待自己的情分太深厚了,自己若再另外地结交女朋友,在良心问题上实在很说不过去,所以畹芬当初两次相邀,都被他失信拒绝了。现在他既然明白花明是已经属于别人了,那么我又何必苦苦地为她死守着呢?因为他对畹芬的热情,也就慢慢地接受起来。何况畹芬是个贵族豪华的小姐,她的一切,似乎也胜过花明多多的了。
这天志清到银行里去解款子,畹芬便用自备汽车送他去。解好款子之后,又送志清回到公司,一同到经理室,志清把公事向罗大军交代完毕。畹芬见时候已近五点,遂向大军低低地说道:
“爸爸,今天大华戏院一张影片真不错,我想跟您一同去瞧,你此刻不知可有空间工夫伴我一同去玩吗?”
“你这孩子越大倒显得越像小孩子了,爸爸怎么有工夫伴你一同去瞧电影呢?你要看电影只管自己去看好了,难道还怕谁来拐骗你吗?”
罗大军坐在写字台旁,一面吸着雪茄,一面笑着回答。畹芬却把小嘴儿一撇,好像生气地逗了他一个白眼,说道:
“谁叫您做爸爸的?做爸爸原不容易做,女儿要看电影,人家做爸爸的总归陪女儿去看的。谁像您,总是推三阻四,我的命太苦,没有一个疼爱我的好爸爸。”
“啊呀呀!你这孩子要这么地说,真太没有良心了。爸爸把你爱得像掌上明珠一样了,你说什么,我就依你什么。老实说,这样好的爸爸,你提了灯笼满街去找,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呢!虽说你是个没有了娘的女儿,但我几时给你吃过一些苦吗?好啦好啦,瞧你又是眼泪鼻涕的,我说还是叫梅先生陪你一同去玩玩好吗?钱够不够?喏,拿一百万去吧!”
畹芬说着话,却像要哭的神气。罗大军心中不免急起来,遂站起身子,一面低低地说好话,一面还把一叠簇新的万票,亲自藏到她的皮包里去。畹芬一听这话,正中下怀,不免欢喜起来,遂向志清斜乜了一眼,娇媚地笑着说道:
“志清,爸爸吩咐我们的,那么请你陪我去瞧电影吧。”
“还没有下办公的时间,说不定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哩。”
志清搓了搓手,低低回答,表示他不愿有误公事的意思。罗大军听了,却挥挥手,说道:
“没有关系,你给我做代表吧,我的皇帝女儿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梅先生,你就伴她去玩玩好了。”
“爸爸,我们去玩啦!”
志清听罗经理这样说,却还有什么推却的话吗?遂把抽屉打拢,站起身子。畹芬却挽了他的手臂,回头向大军含笑招招手,他们两人便步出经理室去了。
汽车把他们送到大华影戏院,由畹芬抢着买了花楼票子。两人挽手上楼,由侍女领票对号入座。志清望着畹芬,含笑说道:
“罗小姐,你爸爸真疼爱你,你说的话,瞧他没有一样不依顺你的。的确,这样好爸爸,实在是太难找寻了。”
“是吗?假使爸爸不爱我的话,你也不会一跃而做总经理的秘书长呀!”
畹芬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俏皮地回答。志清听了,不免有些惶恐,遂微红了脸,很感激地握了她的手,低低地说道:
“罗小姐,在我真可说是青云直上,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来报答你才好。”
“你要报答我,第一不许叫我小姐。”
“那么叫你什么呢?”
“我叫你名字,你也叫我名字好了。”
“这个自当遵命,畹芬,我心里太……”
“太什么?你爽爽快快地说出来好了,是不是太爱我?还是太感激我?”
志清说到“太”字的时候,却顿了一顿,因为恐怕人家恼怒,所以不敢冒昧地说出来。不料畹芬这人特别直爽,她却料到一般地望着志清赧然的脸,笑盈盈地问出了这两句话。志清见她并无恼意,这就大了胆子,说道:
“畹芬,我不瞒你说,我实实在在是太爱你了。”
“你这话是真的,还是敷衍着我?”
“当然真的,你待我太好了,我生生世世都忘不了您的恩情,假使我没有真心地爱你,那我还能算是一个人了吗?”
“那么你以后不会变心了?”
“不变,不变,我到死也不会再变心的。”
志清把她手握得紧紧的,满面显出十二万分诚恳的样子,表示至性流露地回答。畹芬微微地一笑,却摇摇头说道:
“不过,我心中还有些怀疑。”
“你怀疑什么呢?难道说你不相信我真心地爱你吗?”
畹芬见他焦灼的神情,向自己涨红了脸追问,遂沉吟了一会儿,方才一撩眼皮,秋波一转地说道:
“那么我两次约你,你为什么都失信了呢?”
“哦,这……当然也有一个原因的。”
志清听她这样问,心头别别乱跳,因为在她面前,又不好说是我为了花明的缘故,所以他不得不圆了一个谎,正经地回答道:
“畹芬,你该知道我是刚从宁波到上海的人,我的胆子说来可怜,实在比耗子还小,恐怕被公司知道,停了生意,那叫我怎么办呢?因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陌陌生生的,我总觉得有些不敢冒昧。畹芬,对于这一点,你当然应该要原谅我才好啊!”
“你这话我也有些不大相信,我第一次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不是开口就问我可是什么姊姊吗?显然你在上海是早有女人认识的了。”
“哦,哦,你说的是我问云萍姊姊吗?”
“对了对了,就是问的这个,云萍姊姊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呢?我想也许是你的爱人吧?”
畹芬连说了两声对了,便又急急地问下去说。志清虽然很慌张,但表面上也不得不竭力镇静了态度,笑着说道:
“你知道云萍姊姊是谁?她是我的表姊呀。”
“表姊?那就更讨厌了,表姊妹之间,搅七念三的事情更多哩!”
“罪过罪过,你说这话太罪过了。我这位表姊已经四十多岁了,人家儿女也有一大群哩,难道我还跟一个四十多岁的表姊去谈爱情吗?”
志清这两句谎话说得十分认乎其真,听在畹芬的耳朵里,一时倒也相信起来,遂沉吟了一会儿,又低低地问道:
“那么你在上海除了这个表姊之外还有什么认识的人吗?”
“一个也没有了,哦,哦,还有一个。”
“还有哪一个?”
“是您。”
畹芬脸色由紧张方才又感到轻松起来,秋波逗给他一个白眼,这才忍不住嫣然地笑起来了。志清也笑嘻嘻地说道:
“畹芬,你相信我,只要你不讨厌我,我就是你永远忠实的奴仆。”
“好,凭你这句话,我就收录你这个奴仆吧!”
畹芬扬着眉毛,乌圆眸珠一转,便得意地笑出声音来了。就在这个时候,全场灯光黑暗下来,银幕上也映现着影戏了。在看电影的时候,畹芬是嗲得使志清有些神魂颠倒,几乎整个的心都陶醉起来了。原来畹芬偎着志清,初以粉脸靠着志清肩头,兼则将香腮偎贴到志清的脸颊上去。志清只觉一阵浓郁的香气触入鼻端,昏陶陶的,几疑置身在梦境了。
这部影片名叫《泰山探险记》,所以内容的镜头有紧张处也有香艳处。畹芬看到香艳地方,两颊更加热辣辣得有些发烧,看到紧张地方,心头更是别别乱跳。她把志清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上去,低低地说道:
“这部片子太紧张害怕,你摸我的心,不是跳跃得很厉害吗?”
“嗯,好像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似的,你胆子真是太小了。”
“咦,你瞧泰山和这个女人接吻了……”
畹芬忽然低低地又这样说了,同时她把小嘴儿更移近了过来。志清只觉一阵阵吹气如兰的口香,他明白畹芬心中的热情是快像火山一般地爆发出来了,心里暗想:反正电影院里是黑暗世界,那怕什么呢?这种机会若错过了,不但太可惜、太老实,也许在畹芬心中,还要说我是寿头麻子哩!志清既然这样想着,他就把嘴唇也凑近到畹芬口边,两人照影戏上主角在表演一样,紧紧地吻住了。
志清口里虽然是享受着无限的甜蜜,但他此刻那只手也还仍旧放在畹芬的胸部上,当然他也并不老实地活跃起来。在这样情形之下,他们两人倒好像不是在看电影,简直和电影里的主角在大别苗头哩。
看完了这场电影,全场灯火又亮了起来。志清回忆黑暗中所干的工作,仔细想想,到底有失人格,所以红着两颊,非常羞愧。但畹芬却若无其事地挽了志清手臂,脸上还含了一种扬眉得意说不出喜悦的笑容。
走出戏院的大门,外面已经是万家灯火了。志清望着她粉颊,小心似的低低地说道:
“我送你回家去了好吗?”
“不,我们外面吃饭吧。”
“你爸爸会不会记挂你?”
“放心,爸爸此刻不知他早到哪一个小公馆里去了,哪里还会来记挂我?”
畹芬一面笑着说,一面早已走到人行道旁来。车夫连忙开了车厢的门,给他们跳上,问小姐到什么地方。畹芬说晋隆饭店,车夫答应,便把汽车开到目的地停下。畹芬跳下汽车的时候,向车夫关照,可以开回家中去吃晚饭,晚上不必再开出来了。
车夫答应一声,遂把汽车开回公馆里去了。这里畹芬和志清携手上楼,由侍者招待入座,点了两客最名贵的西餐,问志清喝什么酒,志清说拿一瓶啤酒吧。畹芬还叫拿两瓶可口可乐,然后在皮包内取出一包白锡包的烟卷,笑道:
“电影院不好吸烟最讨厌,我整整熬了两个钟点,真有些熬不住。志清,你要抽一支玩玩吗?”
“我不会抽烟,你自己抽好了。”
“不会抽,学学就会抽了。现在这个世界,要如烟酒都不会的,那还能算是一个人了吗?你不会抽,我偏叫你抽一支。”
志清被她这么一说,因此只好把烟卷接了过来,一面划了火柴,一面给她燃火,但口里兀是笑着说道:
“别的倒不怕,所顾虑的是把烟卷吸会了之后,倒又多着一笔开支了。这年头儿吃饭不容易,怎么还能再吸烟呢?”
“瞧你说得那么一副穷相,放心吧,有我在着,吸吸香烟总不成什么问题。从明天起,我给你三十万一个月香烟钱,你就只管吸好了。”
畹芬把秋波白了他一眼,似乎埋怨他地说。志清笑了一笑,不敢违拗,从此便也学会香烟了。不多一会儿,侍者把刀叉盘碟拿上。另有侍者捧上一盘花旗冷盘,叫他自己拣欢喜的东西吃,同时又把啤酒和可口可乐拿上,志清叫侍者多掺和可口可乐。畹芬等侍者走后,便逗给他一个娇嗔,说道:
“怎么?难道连啤酒都不会喝吗?”
“多喝了要头痛的,你会喝,你多喝些吧。”
志清微蹙了眉尖,笑嘻嘻地说。畹芬却把啤酒瓶拿来,在他杯子里又倒满了,瞅了他一眼,笑道:
“我偏要你多喝一点,你若醉倒了,我送你回去。”
“好,好,我今天就喝个痛快吧。”
“对了,你是堂堂男子汉,为什么这样娘娘腔呢?以后你什么事情都跟着我学,保险你不上一个月会成个时代青年。”
“那么我准定跟着你学习吧。你做先生,我就做你的学生。来,来,畹芬,我们喝个碰杯吧。”
志清见她这样放浪的神态,想到自己是个男人家,当然很觉不好意思,因此也显出大方的态度,举起杯子来,还和她手里拿着的杯子碰了碰,然后凑在嘴边喝了一口。两人且谈且饮,一道一道的西餐上来,直吃完了最后一道,时候已经八点三刻了。侍者开上账单,畹芬便即把账付去,两人一同走下楼来,出了晋隆的大门。志清因为多喝了一点酒,所以有些头晕脚软的。他对畹芬低低地说道:
“畹芬,我送你回家去吧。”
“奇怪,你干吗这样喜欢送我回家呢?是不是我回去了之后,你可以另外跟女朋友会面了吗?”
畹芬的粉脸,也因为了一点酒的关系,她是娇艳得像朵映日海棠那么好看了。在她听到了志清的话之后,心中似乎有些生气的样子,恨恨地瞅住他,薄怒娇嗔地问他。志清“啊呀”了一声,急得口吃了成分,说道:
“这可不是打棚的事,你不要太以冤枉我好吗?”
“那么你何必老是要送我回家去呢?”
“你不要回家,你还预备到什么地方去玩呀?因为时候不早了,你瞧,快九点钟哩!”
“别说呆话了,在上海九点钟是正上市的当儿,你看南京路上霓虹灯光可热闹吗?我们到对面米高美舞厅去玩吧。”
志清听了,如何还敢违拗呢?遂点头说好,一面拉了她的纤手,一面穿过对马路,走进米高美舞厅去了。两人在一个黑暗角落里坐下,侍者上来问喝什么茶,畹芬先说道:“拿两杯柠檬茶来。”侍者答应,便即去泡了。志清今天来舞厅已经第二次了,所以没有像第一次那么东张西望。他又因为头脑晕涨的缘故,所以靠在沙发上静静地养神。畹芬把侍者泡上的那杯柠檬茶交到志清的手里,叫道:
“喂!喂!你怎么啦?到舞厅里来睡觉了吗?”
“我有些头晕,让我靠一会儿吧。”
“这柠檬茶是醒酒的,你快喝一杯,保险你不会头晕了。”
志清听了,方才微微地睁开眼睛,接了茶杯,凑在嘴边喝了几口。畹芬把手拍拍他的额角,笑着说道:
“真是不中用的东西,喝不了一杯啤酒,就这个样子了。”
“我不是预先声明说不会喝的吗?你偏要我喝,因此害得我有些醉了。”
“那么我送你回去吧。或者我们到新世界饭店去开个房间,让你去睡一会子好吗?”
“那可不用了,我就在这里靠一会儿,说不定过一会儿就好了。”
“知道你真的这样不会喝酒,那我就悔不该叫你多喝了。”
志清听她这样说,好像包含了一点抱歉的口吻,一时只好坐正了身子,勉强支撑着,手按在她的肩上,笑道:
“我并没有大醉,只不过稍有些头晕罢了。其实,我也很需要学会了喝酒,因为这样和你在外面一块儿游玩,也不至于使你太扫兴致了。”
“我的好宝贝儿,照你这么说,你喝酒完全是为了我吗?”
“不但是喝酒,就是吸烟、跳舞,还不都是为了你吗?因为你是一个时代女性,样样都有擅长的本领。我若样样不会,那我怎么配得上和一个新女性常在一块儿游玩呢?”
畹芬见他这样奉承自己,一时芳心里更加欢喜,遂紧偎了他的身子,叫他脸在自己肩上靠着,笑道:
“你这样肯称我的心,我非常喜欢你。那么你就在我肩头上靠一会儿吧。”
“谢谢你……”
志清说了三个字,真的把脸靠着她,两人默默地温存了一会儿。约莫十五分钟之后,畹芬方才低低地又问道:
“你此刻觉得好一点儿了吗?”
“好得多了,你这样坐着觉得太冷静吧。”
“你既然好了,那么我们就跳舞去。”
“可是我跳得不好,当心踏破了你的真丝袜。”
“没有关系,一个人不是生成就什么都会的,慢慢地学,哪有不会的道理呢?”
畹芬嫣然地一笑,遂拉了志清的手,一同步入舞池里去了。在舞池里,两人都搂得紧紧的。其实他们并不是在跳舞,无非是在踱方步而已。志清觉得胸口上的感触是怪软绵绵的,好像偎着两个沙利文的面包,同时脸上的感觉,光滑滑的也好像贴着一个剥出的鸡蛋。他想到了和云萍曾经有过一幕神秘的演出,他那颗心立刻会忐忑地乱跳起来,全身的血液也流动得快速,使他每个细胞都感到异样的变化了。畹芬见他起初还移动着脚步,到后来竟是愕然地站住了,这就微侧粉脸,秋波向他一瞟,笑问道:
“怎么?连步子都不移动了吗?”
“……酒后两脚有些发软,本来不会跳舞,因此便更加地不会跳了。”
“那么你席梦思舞会跳吗?”
畹芬见他两颊红喷喷的,颇有女孩儿家妩媚的风韵,一时芳心荡漾了一下,情不自禁笑嘻嘻地问出了这一句话。志清到底还是一个老实的青年,他竟是听不懂畹芬说的这一句话,因此呆呆地愕住了一会儿,低低地问道:
“畹芬,你说的是什么叫作席梦思舞呀?”
“你不懂吗?那你就别问了。”
畹芬还以为他是假痴假呆地装腔,所以两颊也发烧地红起来,赧赧然地回答。志清有些纳闷,遂忙又问道:
“我真的不知道呀,你卖什么关子呢?这席梦思舞到底是怎么样跳法的呢?”
“席梦思舞就是沙发舞……”
志清一本正经地问她,畹芬觉得他真老实得有趣可爱,这就扑哧的一声,便哧哧地笑起来了。就在这时,音乐停止,两人方才携手归座了。畹芬取了一支烟卷,燃着了火,一口一口地吸着,两眼水汪汪地望着那烟卷子呆呆地出神。志清见她不声不响,眉尖儿上好像隐现了一股子喜气,遂低声问道:
“畹芬,你想什么心事吗?”
“不,我有些头晕起来了。”
经志清这么一问,畹芬忽然眉毛一皱,却表示有些痛苦的样子,嗲声地回答。志清见了,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奇怪,遂温和地说道:
“既然你有些头晕,那么我送你回家去吧。”
“也好,我们还是回去吧。”
畹芬这会子却不再嗔怪他老是要送自己回家,反而点头答应了,一面取钱付了茶账。志清很不好意思地望了她一眼,说道:
“我吃你的,玩你的,什么都是你的钱,我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瞧你,还说这些话,那不是太以见外了吗?此刻你吃我的,玩我的,明儿我就得吃你的了。”
畹芬说到末了,无意之中忽然想到了一个神秘的感觉,因此抹着嘴儿倒又笑起来了。志清也弄不懂她笑的是为什么,遂不再言语,站起身子,和畹芬一同步出米高美舞厅去了。两人走在人行道上,畹芬又说道:
“我想今夜不回家去了。”
“不回家,你上哪儿去?”
志清望着她粉脸,有些奇怪地问她。畹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有些悲哀的神情,逗了他一瞥凄凉的媚眼,说道:
“回家是多么冷静呢,没有一个兄弟姊妹,没有一个亲爹亲娘,孤零零地住在这偌大的屋子里,真像是个坟墓呢!”
“怎么?罗大军不是你亲生爸爸吗?”
“爸爸并不住在家里,他总是在几个小公馆里宿夜的。你想,我有了爸爸,和没有的又有什么分别呢?”
畹芬说到这里,大有凄然欲泪的样子。志清听了,倒也勾引起心中的悲伤来了,遂叹息地说道:
“我的身世比你更可怜呢。你倒还有一个会赚钱的爸爸,爸爸虽然有小老婆,但他待你也不算坏,百依百顺,我说你的福气就比我好得多了。像我呢,在这异乡客地,孤苦伶仃,若没有你这个知心人来安慰我,我恐怕也要常常地感伤了。”
“哦?你倒把我认作知心人看待吗?”
畹芬忽又转悲为喜,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笑盈盈地问。志清一手也环抱了她的腰肢,热诚万分地说道:
“我不但把你当作知心人看待,而且把你当作我唯一的心上人看待。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可够得上资格做你的心上人吗?”
“志清,你何必还问这些话呢?我自从一见到了你,我那颗心就时时刻刻飞到你的身上来了。所以我再三地约你游玩,同时又竭力地帮助你升高,那我还不是把你当作知心人了吗?况且我是一个孤零零的女子,见了你就认你当作哥哥那么亲热了。此刻在我的心中,最好我们永远地在一块儿不分开,因为我心中尚有千言万语要对你诉说,我们就是谈了这么一整夜,恐怕话也谈不完哩!”
志清听她这样真挚的情意,心头感动得不知到什么程度。他几乎要流下泪来,心中暗想:花明虽然待我好,但她到底是个意志薄弱的女子,在这专制家庭压迫之下,她竟没有一些反抗的能力,甘心地嫁给别人去了。唉!花明,你怎么及得畹芬这样真心可爱呢!志清这样想着,遂忙着说道:
“畹芬,那么我们就在这人行道上踱来踱去到天亮吧,这样我们不是可以痛痛快快地谈上一整夜了吗?”
“现在虽是初秋的季节,不过夜深的街上也有露水,所以容易受寒。况且我身上衣服又穿得单薄,再说万一路上窜出几个强徒来,那我们不是要大受惊吓吗?所以我的意思,我们还是到这里面去谈一夜好吗?”
畹芬说话的时候,已和志清踱步到东亚旅社的门口了,于是她说到末后,便站住了步,把手向里面一指,低低地问。志清因为天生老实,所以倒愕住了。因为东亚旅社是在先施公司里面,他以为畹芬要到先施公司里去谈天,遂连忙说道:
“这里面难道也有供人谈天的地方吗?”
“里面是个东亚旅社,我们开一个房间,怎么不可以谈天呢?”
“哦,哦,你预备开房间吗?”
志清方才恍然大悟地回答,他不知怎么的那一颗心便忐忑地乱跳起来了。畹芬见他不作声,并没表示意思,遂急又问道:
“怎么啦?你难道不赞成吗?”
“倒并非是不赞成,我怕被人家知道了,对于你的名誉,恐怕会受影响吧?”
“上海地方,谁吃饱饭有这样空闲工夫地会管别人闲账呢?所以对于你所考虑的,可说完全不成问题。”
“你既然这样说,那么我们就进去谈个通宵吧!”
志清听她这么说,又见她两眼水汪汪的,好像透现了无限春情的样子,一时猛可想起了云萍这一段雪白的肌肉,因此连带想到畹芬这一个肉感的芳体,他心中就存了一种不可思议神秘的希望。遂也欢欢喜喜地含了得意的笑容,跟着畹芬一同步入东亚旅社去了。
在东亚旅社四百三十号的房间里,志清和畹芬坐在沙发上便谈天了一会儿。谈到时候已近十二时了,夜阑人静,他们窃窃私语,笑声莺莺,这就互相拥抱住了,接了一个甜蜜的吻。男女的嘴唇好像是发电机一般,当他们接触在一处的时候,两人全身细胞便开始起了异样的变化。尤其是畹芬两颊血红,呼吸迫切,她的芳心真要从口腔里跳出来的样子,忽然她轻轻地推开志清,秋波逗了他一瞥勾人灵魂的目光,说道:
“我觉得太闷热了,我想洗一个浴。”
“好的,你去洗吧。”
志清颤抖着语气回答,这也是由于他心跳得剧烈的缘故。畹芬嫣然地一笑,遂站起身子,步入浴间里去了。这时志清脑海里,浮现的是一个美丽而肉感的幻想,尤其在听了这洒洒放水的声音,更使他神魂飘然,一切的情欲已把整个理智都遮掩了。
突然之间,浴间里畹芬“啊呀”了一声竭叫起来。志清听那叫声很是急迫,好像遇到什么危险的样子,心中这就别别乱跳,因此管不了许多地就奔入浴室内来。只见畹芬全身精赤地躺倒在浴缸内,好像晕厥的样子。志清向她连叫了两声,却也不听她答应,一时急得没有办法,只好把她从浴缸里水淋淋地抱了出来。在通明的电灯光芒笼映之下,志清的两眼好像发现了珍宝那么愕住了。不过为了急救她的性命关系,一时也没有好好儿地欣赏这名山大川,先把她身子揩干,抱到床上去了。一面摇撼她的身子,一面低低地呼唤,一面又把茶水用自己的口灌到她的嘴巴里去。过了一会儿,畹芬方才悠悠醒转。志清急急说道:
“啊呀!我的好宝贝,你真把我吓死了!你……你……这是怎么的一回事情呀?”
“我……不知怎么的一阵头晕眼花地晕过去了。志清,谢谢你,若没有你来抱起我,我真要被水淹死了。啊!我……快把衣服去给我拿来呀!”
畹芬说到后面,似乎方才觉察到自己全裸的身子,这就急忙拉过被来盖上了,一面娇红了粉脸,一面羞答答地说。志清微微地一笑,遂把浴室内她脱下的衣服鞋袜拿进房来。畹芬伸手说道:
“快把小衣裤拿给我穿上了吧!”
“横竖要睡觉了,还穿什么呢?”
“嗯,我不要!你……太无赖了!”
“你不要,我也不要,这会子我可依不了你。”
志清被色情已引诱得再也熬不住了,他绯红着脸笑嘻嘻地回答,一面伸手把电灯熄灭,一面便也跳到床上去了。四周是黑漆漆的,而且也静悄悄的。这室内的空气是相当紧张,好像密布着战云的样子。经过良久的时间之后,只听畹芬有阵细微的笑声,低低地说道:
“这可是你给我吃的时候了……”
“那么难道算是我的还礼吗?哈哈!”
志清随着也大笑起来,但畹芬却“嗯嗯”地啐了他一口,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流动了她轻盈而淫荡的笑声。这整个繁华体面的都会,却蕴藏了无数卑鄙龌龊的阴影。
第二天早晨,志清先一觉醒来。他望着旁边睡得香甜的畹芬,觉得她好像一头白花狗,全身雪肤,一无斑疤,而放浪于形骸之外的作风,更令人心醉魂销。若和云萍相较,细细回忆,真是别有风味。不过她这个身子,恐怕亦非完璧,难道她是个浪漫女子,在我之前已经先和别人发生过关系了吗?这也难说,否则,一个女孩儿家如何有这样风流的态度呢?志清这样想着,不免有些悔恨。正在呆呆地出神,忽然畹芬也已醒了,她却娇嗔地说道:
“好!好!原来你假装老实人,怎么平白地来欺侮我呢?”
“这我是爱你的意思,怎么能说欺侮你呢?好妹妹!亲妹妹!你全身白似羊脂,香如幽兰,我实在太爱你了!”
志清只好把她搂在怀内,甜言蜜语地向她安慰。畹芬方才柔软地偎住了他,显出那样痴心可怜的神气,说道:
“我现在把清白的身子已交给了你,你……以后会抛弃我吗?”
“不会,不会,你放心,只要你愿意嫁给我,我们顶好马上结婚。”
志清虽然觉得“清白”两字有些反感,不过他口里却不敢加以否认,而且还显出十分热诚忠实的样子,低低地回答。原来志清心中也有他的想头,因为自己已经把童贞交到云萍手里了,现在娶个不是处女的妻子,那也可说是冥冥中的报应。况且畹芬有财有势,自己要有飞黄腾达的日子,这就不得不借重她的力量。再说她爸爸是个大富翁,又没有三男四女,将来这一份家产,我至少也有些可以分分。志清心里有了这几层打算,所以并不嫌她是个残柳之身,仍旧把她爱若珍宝地奉承她。畹芬听了,十分欢喜,遂连忙点头说道:
“我当然愿意嫁给你,你已得了我宝贵的处女,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我绝对地相信你。”
志清听她还一味地说她自己是处女,这就含了说不出的苦笑,低低地回答。畹芬心中暗想:他真的没有知觉吗?那好极了,我就准定嫁给他吧。遂笑道:
“今天我跟爸爸去要求,要他马上给我们结婚,你说好吗?”
“那还有什么不好的吗?但只怕你爸爸嫌我是个穷鬼,他不要我做他的女婿,那可怎么办呢?”
“凭我一句话,不怕爸爸不答应我,你何必胆子小呢?”
“亲爱的,我真是到死都爱你的。”
志清听了,乐极欲狂,遂把她紧紧地搂住,像疯狗一般地把她热吻了一会儿。两人方才披衣起身,梳洗完毕,吃了点心,一同走出东亚旅社。志清到公司去办事,畹芬方才回家去了。小丫头翠琴见小姐清晨回家,这也原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遂低低问道:
“小姐,你早点心吃了没有?”
“吃过了,我还要睡一会儿,你吩咐厨房把中饭的菜做得好一点。”
翠琴不敢怠慢,答应一声,便匆匆奔到厨房去了。这里畹芬躺在床上,因为昨夜过分兴奋,此刻又沉沉地睡去了。等她醒转,时已近午,畹芬先到浴间里去洗了一个浴,然后对镜梳妆。翠琴开上午饭,畹芬匆匆吃了两碗,一瞧手表,已经两点相近,遂打个电话给罗大军,约他在皇后咖啡馆有事面谈。大军听了女儿的电话,知道她又有什么花样精了,遂问她什么事情,只管在电话里说好了。畹芬急道:“这不是三言两语所说得完的,我叫你来,你就来好了。我不是绑票,你何必这样害怕呢?”大军在这个女儿面前,真没有了办法,只好坐车急急赶到皇后咖啡室,父女相见,开始会谈。大军方才知道女儿要嫁丈夫,所以要叫自己答应,当下暗想:女儿浪漫成性,几年来也不知闹过几件桃色案子,把人家男子竟当作玩物一般。现在她既然肯安分守己地嫁人了,那还有什么话说?当下连连答应。并且说梅志清这个青年很有才干,而且貌又俊美,所以自己也很欢喜他。他们父女商定之后,婚事举行,便立刻筹备起来。不上半个月,志清和畹芬便在国际饭店十三层楼上结婚了。
新婚之乐,不用细述,好在志清是不费一兵一卒,居然在罗公馆里做起大少爷来。但按诸实际,志清好像是一个雄媳妇,因为畹芬娇气十足,处处地方反而要志清来服侍她。譬如早起穿丝袜、拿旗袍,晚上脱皮鞋,服侍她吃点心,给她敲背捶腿。虽说闺房之中,小夫妻恩爱情深,互相调笑也是有的,但久而久之,志清倒真的好像是她奴仆一样了。这天下午,畹芬叫志清一同到大华舞厅去游玩,万不料事有凑巧,却和花明、雁宾碰见在一块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