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花明发现志清和畹芬挽手入舞厅的时候,那志清的目光也已看见花明跟一个西服男子坐在一块儿了。四目相接,各人都吃惊地不安起来。志清心中很觉奇怪,花明怎么也会到上海来了?她身旁这个男子莫非就是她的丈夫了吗?因为彼此见了面,倒反觉不好意思,所以索性装作不认识的模样,挽了畹芬手臂,管自走到音乐台面前的座桌旁去了。

花明待他们走远,芳心始觉安定,但不知为什么缘故,总觉得有股子气愤塞住在心胸,暗想:志清这黑良心奴才,真是无情无义,他今日见了我,居然当作陌路人一般,唉,世界上的男子哪一个有真心的爱呢?花明只管暗自地感叹着,因此把旁边雁宾向她求爱的事情倒忘记了。雁宾见花明惊讶地向自己叫了一声哥哥,接着便低下头来呆呆地出神,一时心中倒起了误会,暗想:我突然向她求爱,莫非花明心里认为我太没有礼貌吗?因为我们算来是兄妹,在她恐怕认为兄妹之间是不能相爱的吗?不过我们的兄妹,到底不是同胞手足,原是异姓的干兄妹,那么照理说来,就是互相恋爱,那也不算是越范围的事情呀。所以他红了脸,轻轻地把花明衣袖一拉,说道:

“妹妹,你……你……莫非认为我这话说得有些失人格吗?”

“不,不,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你倒不要误会了。”

“那么你干吗没有给我一个表示呢?”

“因为我心中很奇怪,哥哥是个有才学的青年,我不过是一个庸俗的脂粉,我怎么有资格能够来接受您的爱呢?”

花明红晕了芳容,有些赧赧然的语气,低声儿谦虚地回答。雁宾听了,却觉得花明说的无非是一种推托之词,大概在她的芳心里一定有不爱我的意思吧,这就很惭愧地说道:

“妹妹,我真冒昧,我真自不量力,所以我……大着胆子竟向您求起爱来了。因为我们之间,虽说是干兄妹,但到底还只有第二次的见面。我究竟是个怎么样性情的青年,在你当然也还不大知道,所以彼此讲到‘相爱’两字,那未免是太以盲目一点了。不过,请你千万原谅我,因为我从小到现在,并没有谈过爱情,今天的举动,实在是被情感激动得太厉害一点了。”

花明被他这样一说,心中倒觉得局促不安起来了,暗自想道:我本来再也不想谈什么爱情了,因为我已看破世界上的男子,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现在听他所说的话,好像自己另有所爱,故而不愿接受他相爱的样子。那么他的母亲到底是我的恩人,我若使他受到失恋的痛苦,这叫我如何说得过去?况且志清这黑心人,自得其乐地挽了女人手臂,在我面前居然视若无睹,不理不睬,那我为了报复起见,我也得再爱上一个比他更健美的青年看看啊!花明这样想着,遂把俏眼儿斜乜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哥哥,你别那么说,因为我是母亲相救收留下来的,她老人家要把我当作女儿看待,我怎么能……来爱恋你?万一母亲说我负恩忘义,没有廉耻,勾引了哥哥,那叫我还有什么脸做人了吗?”

“妹妹,你假使果然为了这一层缘故,那你倒可以不必顾虑。母亲收留你,也无非是爱怜你的人才,她会要你做女儿,自然也会要你做媳妇的。因为女儿长大了,将来免不了还是要嫁出去的。若是做了她的媳妇,那么你就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她老人家了。所以照我的猜测,我们两人肯亲亲热热地相爱着,我妈知道了,不但不会生气,而且一定会十二分赞成欢喜哩。”

雁宾这一番话听到花明的耳朵里,仔细想想,也觉甚为有理。但自己到底是个女孩儿家,事情说得这样赤裸裸的明显,那究竟感到很难为情。因此娇羞万状地瞟了他一眼,却抹着小嘴儿嫣然地笑起来了。雁宾见她虽然并没有表示也爱我的意思,但她既然会向自己妩媚的娇笑,可见她对我总没有什么恶感的影像,那么我又何必急急地要她答应爱我呢?因为男女间的感情都是从无形之中增加的,只要我有真挚的情意对待她,她不是铁石心肠,怎么会无动于衷呢?雁宾想到这里,于是也不再向她说求爱的话了。两人默然地坐了一会儿,花明见雁宾呆然出神,好像闷闷不乐的样子,一时暗想:我没有答应他的爱,莫非他有些生气了吗?这就搭讪着说道:

“哥哥,你这样坐着不是很寂寞吗?我想你有舞兴的话,不妨和舞女一同去跳几次呀。”

“不,我这样坐着听一会儿音乐也很有意思,其实我对于跳舞倒也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兴趣。”

雁宾微含了笑容,方才低低地回答。花明听了,觉得他所以这样说,无非是在我面前特别装出正经的意思,遂忍不住抹嘴一笑,说道:

“你既然没有感到特别的兴趣,那你为什么要到舞厅里来玩呢?到舞厅里来的人,没有一个是不喜欢跳舞的,其实跳舞本来也是一种高尚的娱乐,哥哥,你不用为了我而不去跳舞女,你只管去跳着玩玩好了。”

“我不去跳,要么,我跟妹妹去跳一次。”

花明说的似乎包含了一些俏皮的作用,雁宾听了,由不得红了两颊,索性涎着脸,向花明憨憨地傻笑。花明沉吟了一会儿,笑道:

“我也很想跳着玩,但是不会跳,被人家见了多难为情的。”

“那倒没有关系的,会跳舞的人也都是慢慢学会的,难道谁是生下来就会的吗?妹妹,你若肯赏我一个脸,我心中就非常感激你的了。”

“好,我就跟着你试试看。”

花明为了不忍拂逆他的意思,并且恐怕他对自己又要发生一种误会,所以也只好厚着面皮,站起身子,表示答应他的意思。雁宾心中这一快乐,好像是不胜荣幸的样子,就笑嘻嘻地挽了花明手臂,一同步入舞池里去了。

事情凑巧得很有趣,舞池里遇到志清和畹芬也在跳舞,而且畹芬的脸紧紧地贴着志清,志清望了花明一眼,却依然装作没有看见的神气。花明的心中气得什么似的,她为了报复起见,遂把粉脸也偎到雁宾的颊旁去了,故意表示分外的亲热。雁宾当然不晓得花明心中还有这一层缘故,所以乐得眉飞色舞,连心花也几乎朵朵地乐开了。一曲音乐完毕,舞侣们大家各自携手回座,雁宾望着花明娇颜,十分喜悦地说道:

“妹妹,你虽然说不会跳舞,但刚才试验之下,就觉得你的舞也跳得着实不错啊。”

“还说不错,把你皮鞋尖儿都踏坏了。”

花明秋波羞涩地望了他一眼,却赧赧然地笑起来了。茶室舞到五点为止,雁宾和花明从舞厅出来,还要请花明到瘦西湖去吃点心,花明恐怕到医院误了接班时间,遂婉言谢绝,说明天又可以吃的,今天不必了。雁宾不敢勉强,遂给她讨好了街车,目送她到医院里工作去了。

花明在医院里做了半个月的夜班,这似乎成全雁宾和花明有亲热的机会,雁宾一天没有间断过地回家和花明来做伴儿,不是到外面去游玩,就是在家里闲谈。这半个月的相聚,两人感情也渐渐地深厚起来了。但半个月之后,花明又恢复做日班了,因此雁宾和她接触的机会也减少了,但他们虽然同在上海,却也互相地时常通信,在书信中互诉衷情,所以倒也并不寂寞。

已经是深秋的天气了,街上的树叶儿像小鸟一般地纷纷飞舞,两旁百货商店的橱窗里,已陈设着冬季御寒的货物了。这季节在多愁善感的人们心眼儿里,好像总觉得有阵莫名的凄凉。这天黄昏的时候,花明和鸿大夫从医院里回家,只见雁宾已先等在家中了。他今天的神色有些不大好,似乎有些黯然的样子。花明先含笑叫道:

“哥哥,你多早晚回来的?”

“刚来了不多一会儿……”

雁宾低低地回答,好像欲语还停的神气。鸿大夫似乎也发觉他的神情和往常有些不同,遂望了他一眼,问道:

“雁宾,你今天有什么心事吗?”

“妈,我……我们军队又要开拔了。”

这消息送入鸿大夫和花明两人的耳朵内,大家都吃惊地“呀”的一声叫起来了。鸿大夫关怀地问道:

“你们开拔到什么地方去呢?”

“开拔到东北去。”

“哥哥,几时开拔呀?”

花明的芳心忐忑得像小鹿般地乱撞,慌张了粉脸,也迫不及待地问他。雁宾望了她一眼,说道:

“大概在这最近三天之内吧。”

“既然做了军人,那开拔总也是免不了的事情。孩子,我也没有别的话好对你说,你在外面,一切保重点儿吧!”

鸿大夫口里虽然这么说,但她喉间是有些喑哑的成分,显然她老人家心中也感到了无限惜别之悲哀。雁宾见母亲这个样子,他也不禁心酸起来,颤抖着声音,低低地说道:

“妈,我一切都知道,您老人家只管放心好了。”

随了雁宾这两句话,大家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时陈妈开上晚饭,鸿大夫、花明、雁宾三个人一同坐下,虽然是吃着饭,但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大家真有些食而不知其味的光景了。雁宾见母亲把筷子拨着碗内的饭粒,一粒一粒地送到嘴里去,好像难以下咽的样子,遂忍不住开口问道:

“妈,你怎么啦?听了儿子要开拔了,难道你心中有些不高兴吗?”

“唉,孩子,我年纪老了,我的思想竟也会变了。在当初你要投考军官学校去,我心里非常赞成,我想着你爸爸荒唐了一生,所以我更希望你能够为国家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不过到了今天,我看了自己孤零零一个老年人,同时又看了这四周的环境,我觉得很需要你能够伴在我的身边。只要你不离开我,任他们天翻地覆,我也觉得十二分安慰了。然而事实上又怎么能够呢?孩子,你这次离开我后,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相逢哩!”

鸿大夫说到这里,心头无限哀怨,眼皮一红,泪水便滚滚地落下来了。经鸿大夫这么一伤心,雁宾和花明也感伤起来,不过她老人家已经在难过了,他们两人也只好竭力熬住了悲痛的发展。雁宾强颜含笑地说道:

“妈,你何必这样多愁多虑呢?孩儿此去,一定平安无事。虽然您老人家的年纪老了,但您不是也在负着重大的责任在工作吗?所以这工作也可算你最大的安慰了。况且如今还有一个妹妹和您老人家做伴,我知道妹妹会代替我尽孝道,随时地侍奉您,所以我倒放心了不少……妹妹,我走之后,妈需要你照顾,那我身子虽在外面,心中也深深地感激着你了。”

雁宾说到后面,回头又向花明望了一眼,低低地托付着。花明微蹙了眉尖儿,点了点头,轻轻地说道:

“侍奉母亲,那是我分内之事,哥哥不说,我也知道的,所以你尽管放心吧。妈,哥哥开拔之前,我们只有暗暗祝祷他一路平安,您千万不要伤心,倒叫哥哥看着心中难受。”

鸿大夫听花明这样说,也觉有理,因为儿子在开拔之前,理应取一个吉利,怎么能伤心流泪呢?于是不再说什么,勉勉强强地吃完了一碗饭,便坐到沙发上去了。这里花明和雁宾也吃完饭,陈妈知道少爷又要打仗去了,所以太太很难过,遂匆匆地把碗筷收拾下去。三个人相对默然了一会儿,雁宾望着花明,虽然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诉说,但碍着母亲在面前,所以要说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来。这样有了十多分钟的时候,雁宾忽然站起身子,向鸿大夫一鞠躬,说道:

“妈,我走了……”

“雁宾,你……今夜就开拔了吗?”

鸿大夫这才很急促的口吻,向他急急地问。雁宾摇摇头,说道:

“说不定在哪一天开拔,大概就在这三天之内。假使我预先知道了的话,明后天还会到母亲那儿来拜辞的。”

“那么你此刻是到什么地方去的呢?”

“我回军部去了,也许还有事情要召集开会呢。”

被雁宾这样一说,鸿大夫没有勇气再留他在家中多待一会儿了。花明情不自禁地移动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跟着雁宾走到楼下,一直送到大门口。雁宾回过身子来,向她望了一眼,低低地叫道:

“妹妹,你能不能陪着我在人行道上走一会儿路呢?”

“这还有什么不能够吗?”

花明低声地回答,她已跟着雁宾一同向前走了。这条马路本来是住宅区,所以非常幽静。尤其在秋天的夜里,那当然更显得冷清清了,树丫枝在暗弱的街灯光芒下伸长了臂膀,参差不齐地映在地上,黑魆魆的,令人感到了一阵无限的恐怖和凄凉。雁宾紧紧地握着她手,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妹妹,我们这两个月来的相聚,彼此的感情总算不坏吧?”

“是的,哥哥待我比什么人都好,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激你。”

花明点点头,颤抖着语气回答,从她蹙着眉毛的表情上看来,可见她内心是觉得怎一份样儿的悲哀了,一时也感情地问道:

“那么我们要分别了,妹妹对于我这一次的开拔,心里有些什么感觉呢?”

“我感觉我的胸口是空洞洞的,好像是掉了一件什么不可少的东西一般。不过,哥哥既然身为军人,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在这里虔虔心心地给你祈祷着,但愿哥哥身子平安,将来好好儿地回家,那么我从哥哥开拔之日起,就给你吃终身长斋。”

雁宾听花明说出这些话来,那真是做梦也意想不到的事情,心里这一感动,把她手握得更加紧了,说道:

“妹妹,你……果然为我终身长斋吗?”

“是的,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我怎么能欺骗你?”

“不过,你已经跟着母亲信耶稣教了,你怎么还能信佛教呢?”

“哥哥,你以为吃素一定是信佛教才可以吗?那也不尽然呀。我所以终身长斋,无非是不食有生灵的动物,从此不开杀戒,暗中能够保佑您在外面平安无事的意思,即使有什么小灾难,也会逢凶化吉,转危为安。虽说这好像是我的迷信,但也无非是我一点点诚心而已。”

“不错,诚则灵,假使我果然能够如你所说的平安回来,那我就生生世世忘不了你的恩惠了。但……只不过有一点,我感到十分忧愁。”

雁宾说到这里,皱了眉毛,好像有些顾虑的样子。花明仰着粉脸,秋波斜乜了他一眼,急急地问道:

“哥哥,你忧愁的是什么呀?”

“我想着一个军人在外面打仗,几时可以凯歌回家,这是很难说的。万一十年八年的话,那么难道我也叫妹妹等我十年八年吗?所以我觉得这样在我未免是太自私一点了。”

雁宾说到这里,望着花明粉脸呆呆地出神。花明的两颊立刻像玫瑰花朵儿般地娇艳起来,沉吟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说道:

“哥哥,你放心,只要你在外面不……”

“不什么呢?妹妹,你说下去呀!”

花明被他这样一催促,因此益发不好意思说出来了。雁宾知道她一个女孩儿家,无非是怕着难为情的意思,遂低低地代为说道:

“妹妹,事到如今,我也只好直接地说了,你是不是说我在外面会另外爱上别人吗?”

“是的,因为一个男子都是心眼儿很会活动的,我比方那么说一句,哥哥在外面高升了,一直升到了军长的地位,那时候免不得想娶一个军长太太了,就是你自己没有这个意思,旁边人也会奉承你,而给你做媒,找个好的人才啊。那时候我想哥哥就会身不自主的了。”

雁宾听她这样说,由不得笑了,但在笑过了之后,立刻又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握着花明纤手,说道:

“妹妹,你所考虑的固然很对,不过你请放心,我绝不会这样没有情义。假使我是这样见一个爱一个的话,那我敢向你发咒,我绝没有好死,也不必想到这‘高升’两个字了。”

“哥哥,你何必说死说活呢?我无非跟你说说笑话而已。”

花明见他念了重誓,心中一急,眼泪便夺眶流下来了。雁宾连忙也含笑说道:

“我也无非向你表明我的心迹而已,只要我没有两条心,那我自然不会死的啰。妹妹,你不要傻了,伤心什么呢?”

“哥哥,想我本是一个苦命之人,今生若没有妈收留我,我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所以我原本也不想谈什么爱情,我只预备继妈的志愿,终身为病者服务。现在承蒙哥哥这样痴情地爱怜我,我为了报答母亲的相救之恩,所以不得不以身相许,使哥哥得到安慰,当然更能为国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虽然你今日要和我分别了,你说十年八年的日子觉得嫌太长,恐怕我有些等不住会另嫁别人的样子,那你可不用这样多心,我除了哥哥之外,情愿独身到老,再也不嫁第二个人了。话已赤裸裸地跟你说明了,哥哥,你就放着一百二十个的心吧!”

花明厚着面皮,含了热情的眼泪,也只好把心眼儿上的话向他至性地流露出来了。雁宾听了,真是感到心头,爱入骨髓,遂也至诚地说道:

“妹妹,我听了你这一番话,我的心里实在太高兴了,你这么痴心痴意地爱着我,我将拿出我浑身的热血来报答你啊!”

花明听了,回答不出什么话来,她的秋波逗给他一个倾人的媚眼,却是嫣然地笑起来了。两人温情蜜意地走了一会儿,花明忽然说道:

“哥哥,我忘记告诉了你一件事情,明天我又要夜班了,假使你明天有空的话,不妨到家里来我们谈上一整天。此刻我想不送你了,因为母亲一个人等在家里,她很冷静哩!”

“妹妹,你真孝顺我的妈,我非常感激你。好吧,我明天下午来望你吧,此刻我们再见了。”

雁宾听了,认为很不错,遂握着她的手,低低地说。花明也点头说声:“明儿见。”眼望着他跳上街车匆匆地离去了。晚风吹在身上,花明的心头不知怎么的总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凄凉,慢慢地回到家里。鸿大夫望着花明,黯然地问道:

“雁宾走了吗?”

“我送哥哥走了一截路,他才坐车回去了。”

花明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平静了脸色回答。但鸿大夫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眼泪从眼角旁流了下来。花明这才显出难受的表情,用了温和的口吻,低低地劝慰她说道:

“妈,你不要难受呀!我相信哥哥前程远大,将来飞黄腾达,慢慢儿高升上去,做了军长、总司令的时候,妈的心中才感到欢喜哩!”

“孩子,你知道我心中难受的是为了什么呢?可怜我在这儿辛辛苦苦地费尽心机把病人一个个地救活起来,但他却又要到战场上去屠杀生灵了。我救活一个人是多么困难,他们一个大炮弹子残杀几百几千的同胞也算不了一回稀奇的事啊。所以我很悔恨,当初不该让这孩子去投考军官学校。唉!我心里是多么痛苦呢!”

花明听鸿大夫这么说,又见她眼泪滚滚地落了下来。她知道一个医生的慈悲,是完全具有博爱的心理,她所以伤心,是为了这成千成万无辜被牺牲的可怜虫,因此自己在万分哀怨之余,也不免暗暗地伤感了一会儿。母女俩相对地伤心着,默默无语,耳听窗外飒飒的秋风之声,更觉无限凄凉。花明恐怕母亲老人家受了感冒,遂劝着她一同熄灯就寝了。第二天下午,花明吃过了午饭,正在凭窗远眺,见雁宾匆匆地到来了。他紧紧地握住了花明的手,有些难舍难分的样子,说道:

“妹妹,我们今夜就开拔了。”

“啊!真的吗?今夜几点钟呢?”

“我就是告诉了你,你也不能来送我的行呀。”

雁宾说着话,大有凄凉的神色,花明眼皮一红,她却慢慢地低下头来了。雁宾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凝望她的粉脸,低声说道:

“妹妹,你心中难过吗?”

“不,我没有……我……”

花明想拿一句什么话来掩饰,但却是再也说不出来。雁宾拉着她一同在沙发上坐下,给她拭拭颊上的泪水,说道:

“妹妹,在今天这一个下午,真可以说是一刻值千金了。因为明天这个时候,我是再不能瞧见你的脸了……”

“我们都是年轻的人,虽然暂时的分别,将来总有相逢的日子,所以我倒没有什么稀奇的。哥哥,我最近拍了一张小照,给你留在身边好吗?”

“好的,好的,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雁宾欢喜得什么似的,忍不住笑嘻嘻地回答。花明站起身子,遂把她一张四寸半身小照拿来,交到雁宾的手里。雁宾接过看了看,不住地点头,一面藏好,一面说道:

“这张照相拍得很好,姿势美妙,光线适当,角度也好。妹妹,我把你这张小照藏在我贴身的怀内,那么妹妹好比时时刻刻伴在我身边一样了。”

“哥哥,你这五斗橱上那张照片也拍得很不错,风流翩翩,真像是个二八佳人哩!”

“好,妹妹,你取笑我吗?我可不依你。”

雁宾见她神情可爱,一时也忘记了别离的悲哀,遂把花明身子抱在怀内,伸手要到她胁下去胳肢。花明很怕肉痒,一面讨饶,一面躺在雁宾怀内忍不住哧哧地笑。雁宾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怎么能够受得了呢?因此情不自禁地挽了她的脖子,低下头去,在她小嘴儿上紧紧地吻住了。花明被他一吻之后,芳心里猛可想到和志清在轮船上临别的一幕,不知怎么的,她由甜蜜的感觉而渐渐地转变到悲哀起来,暗自想道:在当初和志清絮絮话别之时,彼此海誓山盟,共祝天长地久,谁料到言犹在耳,志清却已负心我了呢?那么雁宾此刻对我柔情绵绵,明天到了外面,谁能保险他不会变心呢?假使我第二次再遭到失恋的痛苦,那我做人还有什么滋味?倒不如早些死了干净吗?花明在这样思忖之下,眼泪却在眼角旁涌上来了。雁宾脸部上的感觉忽然润湿起来,连忙仰起脸来一看,谁知花明却像海棠着雨一般地满面是泪,这就吃惊地说道:

“妹妹,你……你……这是为什么呀?”

“……”

花明回答什么好呢?她红了脸,一面用手臂拭去了泪痕,一面却默不作声。雁宾倒不免急了起来,遂摇着她的肩胛,又急急地问道:

“妹妹,你……你莫非怨恨我的举动太没有礼貌吗?”

“不是……”

“那么你干吗哭起来了?妹妹,你好歹向我告诉一个明白呀!”

花明被他问得急了,一时也没有了法子,只好转了转乌圆眸珠,显出那份儿可怜的模样,楚楚地说道:

“哥哥,我的心,我的身子,已全部属于你的了,我希望你不要忘记今天这一个吻才好。”

“唉!妹妹,你……你难道还不相信我是个忠实的青年吗?我这次上前线去,除了被弹子打死了,我再也不会负心抛弃你的了。”

雁宾很焦急地回答了这两句话,倒叫花明扑簌簌地又流了不少的眼泪。雁宾把嘴儿去吮吻她颊上的泪水,表示无限亲热的神气,安慰她说道:

“我是这么比方着说一句,妹妹,你千万别伤心,保重你的身子要紧。”

“我真也糊涂得很,原不该老是伤心呀。哥哥,你今晚要开拔了,我应该给你送行才是。”

花明忽然又含了娇媚的娇笑,表示十分欣喜的样子。雁宾也很高兴地说道:

“送行倒不必了,我们在没有分离之前,我们应该到外面去多玩一会儿,不知道妹妹肯陪我去玩玩吗?”

“那还用问吗?只凭哥哥说一句,你要我到什么地方去,就什么地方,我绝没有回答一个不字的。”

“好,我们还是瞧电影去,大家留一个纪念。”

雁宾一面说,一面站起身子。花明早已披上了一件枣红呢的大衣,挽着雁宾的手臂,两人坐车到大上海电影院去看戏了。今天这张影片,齐巧也是战争片子,内容非常激昂慷慨,可歌可泣,叙述一个陆军少将忠勇之精神,并伟大之牺牲,令人又敬佩又痛伤,同时那少将有个爱人,在得知少将殉难的时候,便穿了修道院的衣服,永远地独身到老了。这故事看在雁宾和花明的眼睛里,大家都觉得很触心,所以非常懊恼,不该来看这一场电影。尤其是花明的两眼哭得红红的,因为在她看电影的时候,还道是在扮演着他们的事实哩。当他们走出电影院的时候,雁宾心中也很闷闷不乐。他见花明脸上沾着泪痕的神情,心头更觉得悲酸难受,但表面上却含笑搭讪着说道:

“妹妹,我们大家去吃一点儿点心好吗?”

“好的。”

花明低沉地回答,好像有气无力的样子。两人遂走进一家附近的点心店,侍者招待入座,雁宾叫了一盘鸡丝炒面。两人在吃点心的时候,雁宾方才微笑着说道:

“刚才这张影片的故事太令人感动了,不论是镜头还是演技方面,都使人感到满意,就只不过太悲惨一点罢了。”

“嗯……”

“我很愿意效那个少将这么英勇伟大的精神,但是我却不希望像他那么得到这样悲惨的结局。”

“是的,我相信你绝不会这样的……”

花明点头回答,她喉间已经有了哽咽的成分,泪水几乎夺眶流下来了。雁宾心中也有些黯然,他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道:

“我在没有看到这一场电影之前,我却没有想到这许多。现在我觉得这是应该有所顾虑到的一回事情,所以不得不向妹妹关照几句……”

“哥哥,电影本来是人们构成的故事罢了,看过了也无非消遣而已,你何必为影戏中的主角而耿耿于怀呢?所以我劝哥哥别提这些事情吧。”

花明不让他说下去,微蹙了细长的眉毛,秋波含了哀怨的神情,向他逗了一瞥,低低地劝阻他说。但雁宾却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

“常言道:戏剧是人生,人生是戏剧。虽然这是一个故事,但和我们的环境却是太仿佛了。一个军人,不论他的职位大小如何,但死在枪炮之中,这是很可能的事情,所以我认为那少将的壮烈牺牲并不算悲惨,因为他的精神是永远和日月共存的。只是他的爱人,为了他硬生生地把她青春掩埋了,把她终身丢送了,一个多么可爱的姑娘呀,却在这古墓似的修道院中去过那悠悠的岁月,这是太凄惨太令人悲痛了。所以我心里非常不忍,我觉得她是不应该受这样残酷环境的束缚。因为她没有正式地给那少将做过妻子,她似乎可以不必一定要给那少将守节的……妹妹,假使我也遭到了像那少将同样的命运,请你千万听从我的话,只管为你的终身作打算,另外地嫁人是了……”

雁宾从影片中的主角而慢慢地说到自己的身上来,但说到后面的时候,他喉间好像有骨相哽,连他自己再也不忍说下去了。花明听得早已泪下如雨,咽不成声,良久,才抽抽噎噎地说道:

“哥哥,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我相信我们一定有美满的结局。”

“但愿能够这样子,那当然是谢天谢地了。”

雁宾当然也不忍多伤了她的心,遂点点头,低低地回答。花明恐怕被人家看见了,引起误会,遂收束了泪眼,但这一盘鸡丝炒面,两人却一筷也吃不下了。呆呆地默坐了一会儿,花明见表上的时针已指在五点钟了,于是向雁宾说道:

“哥哥,你还没有到妈那儿去告诉过吧?我想时候也不早了,此刻我们就一同到医院里去好吗?”

“好的,我们就去吧。”

雁宾点头说好,他便付了账单,和花明一同坐车到广福医院里去。鸿大夫见儿子和花明一同到来,心中已经有些料到了,虽然十分难过,但是却不便把悲哀的表情显到脸部上来,低低问道:

“你们兄妹俩怎么在一块儿呀?”

“妈,今天晚上我们军队就要开拔了,所以孩儿特地向您老人家来拜别的。孩儿走后,唯望您老人家身子保重要紧,孩儿不能侍奉左右,只有在外刻刻地祈祝妈福体康强。”

雁宾竭力镇静了态度,含了勉强的微笑,低声儿地回答。鸿大夫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我也没有别的话和你说,你在外面一切小心些吧。”

“是,孩儿知道。”

母子两人正在说话,但护士长刘小姐却来请鸿大夫去医治病人了。鸿大夫遂向雁宾又教导了两句,方才匆匆地管自走了。雁宾含了眼泪,望着母亲去远,便和花明握手,也珍重道别。花明依依不舍地送着他走出医院大门,瞧望他跳上车子走了,她忍熬了许久时候的泪水,此刻又滚滚地落下来了。

自从雁宾走后,花明的芳心里总觉得像失了一件什么珍宝般地十分难过,但一星期后接到了雁宾一封来信,方才使花明得到了一点安慰。这又是花明值到一个夜班的晚上,在子夜一时左右之间,忽然来了一个急症,原因是服毒自杀,自杀的是个很华贵年轻的少妇,陪着那少妇来的是个西服青年。当花明和那青年见面的时候,大家都是一惊。原来这个青年不是别人,却就是花明所痛恨的梅志清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