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畹芬本是个水性杨花浪漫成性的女子,她因为自己在外面已经发生了许多桃色事件,假使照这样下去,那么一个女孩儿家的名誉将不堪设想了,所以她见志清很老实,而且品貌又很端正,便用手段勾引他,借此和他结婚,在外界说来,她总算也是个有夫之妇了。但是江山好改,秉性难移,日子久了,畹芬把志清慢慢地又感到讨厌起来。这天志清从美丽公司下了写字间回家,畹芬却不在家中,遂向小丫头翠琴问道:
“小姐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翠琴心不在焉地回答,她勉勉强强地给志清倒上了一杯茶之后,便匆匆地要向房外奔了。志清心中不免有些生气,遂把她拉住了,又问道:
“你这么要紧做什么去?我还有话问你哩,你小姐什么时候出去的?”
“午饭吃过后出去的……”
翠琴一面说着,一面还是要向房外走的神气。志清平素就觉得这小丫头很刁滑,畹芬叫她做的事,她就像狗颠屁股似的十分起劲,自己吩咐她做事,终归装聋作哑似的显出那副死样怪气的态度,所以此刻就发作几句道:
“他妈的!你这小丫头真变死了,外面哪一个亲家等着你?你就站不住脚地一心只想外面跑呢!”
“姑爷,你口里清爽一点,我还没有吃你梅家的饭哩,开口不要骂人好吗?小姐也从来没有骂过我的妈,你倒骂我的妈起来,这才是天大的笑话哩!”
志清见她这会子倒站住了步,回身过来,却逗给自己一个轻视的白眼,冷言冷语地嘲笑自己。一时气得两颊由红发青,不免恨从心头起,遂赶上一步,伸手在她颊上啪啪两记耳光,也大声怒骂道:
“什么?什么?你这该死的贱人胆敢顶撞我吗?我难道不能骂你吗?今天我就偏偏打了你,看你有什么戏法儿变出来!”
“好,好,你打,我给你爽爽快快地打死好了!喔哟!像煞有介事地想做大少爷了,不拿面镜子自己照一照,你狠什么?你有本领给我去另外组织一个公馆给我看看啊!靠着我们小姐福气才住这么大洋房,否则,你有这样的日子过吗?那你真是在做大乱梦哩!”
翠琴被他打了两记耳光,起初倒是愕住了,两手摸着自己面颊,暗自想道:听说小姐近来对他也没有什么好感了,我就跟他吵一场,那也没有什么杀头罪名的。想定主意之后,方才把脚一顿,一面号哭,一面回嘴,一面还把头向志清撞了过去。志清到底也是一个有志气的青年,他如何受得了翠琴这几句侮辱的话呢?要想跟她理论,但她是个无知无识的小丫头,自己和她吵作一堆,倒反而失了自己的身份和人格。所以忍气吞声地也不理她,管自地奔出房外去了。翠琴以为自己占了上风,所以姑爷害怕让自己走了,因此益发猖狂起来,她追了上去,狠命一把地抓住了志清,还唠唠叨叨地说道:
“你打了我,预备一走完事了吗?哼!哼!没有这样容易,我不吃你的饭,你得摆一句闲话给我听听……”
“啊!反了,反了,你这狗眼看人低的势利鬼!你敢这样欺侮我吗?我非打死你不可!情愿我给你抵命!”
志清想不到这丫头有这样泼辣可恶,心中不由痛恨到了极点,铁青了两颊,一面大声地呵斥,一面伸手把她推倒。本来要想把她踢几脚,但仔细一想,恐怕闯了祸水,他就飞也似的奔到屋子外去了。
志清怒气冲冲地奔出了罗公馆,跳上了一辆三轮车,立刻叫车夫拉到维纳斯舞厅去。车到舞厅门口停下,志清刚付了车资,忽然背后有人把他肩胛一拍。志清慌忙回头去看,这一看不由他“啊呀”一声叫起来了。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和自己第一次发生肌肤之亲的陈云萍,因为自己这几个月来和畹芬打得火热,把个云萍早已抛到脑后去了。此刻见了云萍,心中自然颇感不安,这就紧紧地握住了她的纤手,笑嘻嘻地叫道:
“姊姊!姊姊!我真想念你啊!巧得很!我们今天在这儿会遇见了!”
“哼!想念我?你这负恩忘义没有良心的东西!……”
但云萍却冷笑了一声,而且还柳眉倒竖,无限哀怨而恼怒的表情,秋波白了他一眼,愤愤地骂出了这一句话,但她愤怒还抵不住辛酸和悲哀的侵袭,所以眼皮一红,泪水便像雨点一般地滚落下来了。志清看了,也十分抱歉,但在人行道上,到底受人注意,所以慌忙拉住她的手,一面向维纳斯舞厅里走进去,一面显出特别亲热的表情,低低地说道:
“姊姊,你不要伤心呀,千错万错,说来总是我的错。但我实在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回头好好儿地告诉了你,你听了,一定也会原谅我了。姊姊,我们到舞厅里去坐下了再说吧。”
云萍听他这样温情蜜意地说着,一时要想骂他几句,却再也骂不出口来了,只好收束了泪痕,跟着他一同到舞厅里坐下。志清吩咐侍者泡上了香茗之后,便先取出雪亮的烟盒子来,拿了一支,亲自递到云萍的口里,还给她燃着火,低低笑道:
“好姊姊,你不要生气,我给你先吸一支烟,消消胸口的气吧。”
“哼!你到了上海真的进步不少了,记得你本来是不会吸烟的,现在居然把烟卷也学会了。”
云萍见他紧偎了自己的身子,口里叫着好姊姊,还一味地奉承自己,那种态度好像是亲热得无以复加的样子,觉得第一次和他见面,他那种老实的样子,和现在的他,真是大不相同。可见环境移人之厉害,真是太有力量了。这就冷笑了一声,娇嗔地回答。志清却贼秃嘻嘻地只管向她笑着,一面拉了她手,说道:
“好姊姊,我们先去跳一次舞好吗?”
“怎么?你花言巧语地想混过去吗?慢慢来,我一句一句地要问你,你要详详细细地回答,你到底是不是在美丽百货公司里办事情呀?”
“是的,我确实是在那里办事。”
“那么我打电话去找你,他们如何说没有你这个人呢?后来我亲自到公司里来找你,上上下下的部分都找到了,也不见你的人影儿,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云萍吸着烟卷,把秋波怨恨地瞅住了他的脸,很奇怪地追问。志清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道:
“我到美丽公司不到三天工夫,就调任到经理室内做秘书了,所以你来柜台上寻找我,那当然找不着了。不过你打电话来找我,他们说没有我这一个人,这倒是太可恶了,我明天非向他们去责问不可。”
“这些问题我们且不必去追究,或许人家不知道你的名字,那也是有的。不过你为什么和我分别之后,却一去而不回了呢?这是什么缘故?你倒给我说出一个道理来。”
志清被她这样一问,倒是问得愕住了,因为一时之间,也很难编谎,所以红了脸,却笑嘻嘻地沉吟了一会儿。云萍不等他开口,先代为说道:
“是不是因为你高升了,做了耀武扬威的秘书长了,所以把我这个穷姊姊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吗?”
“姊姊,你千万别这么说,叫我听了,心中难受。”
“难受?哼!我这么说了你两句,你倒知道难受了吗?可怜我早也思想,晚也思想,想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难道我倒不难受吗?虽然我是一个败花残柳的女子,固然不足你的眷恋和爱惜,但是一个人也要想想自己过去在患难的时候,你病在床上连一些气力都没有,若不是我衣不解带地服侍你,你那时候的痛苦,又将何以为情呢?虽然这也算不了什么大恩大德,但是你也不应该把我丢得这样快速呀!唉!我一番可怜痴心,竟是得到这样的报答,我还有什么可说?只要你认为是对得住我的,那么我今天就是死在你的面前,我也口眼紧闭的了。”
云萍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一大篇的话,说到后面,一阵悲酸,这就忍不住又声泪俱坠了。志清亦觉自己太无情义,不该这样狠心,连一次也不去看望她,想起过去在病中情形,若没有她帮助自己,自己说不定已在马路上做乞儿了。想到这里,内心一阵惭愧,两颊浮上了惶恐的焦红,遂忍不住也流下泪来,偎着云萍的身子,低低地说道:
“姊姊,我错了,我实在太该死了,请你千万饶我这一遭儿吧。”
“你也不必说些这好听话,反正我也不是你的妻子,就是你要丢掉我,我也没有法子,总不能到法院里去告你呀。不过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不希望你完全地来爱我,只要你分给我三分之一的爱,我也已经很满足了。谁知你连十分之一的爱都忘记了,唉,这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日久见人心,这句话才是至理名言了。”
云萍见志清也流着眼泪,虽然心头有些软了下来,不过想过这几个月来的杳如黄鹤,心中如何不要痛恨入骨呢?这就把他身子推开了,用了俏皮的口吻,向他讽刺地回答。志清听了,羞愧得真有些无地自容,遂伸手拍着自己的额角,恨恨地骂着自己说道:
“该死,该死,我这个人不但忘恩负义,而且连人情的气味都没有了。那我不是和畜生一样了吗?好姊姊,你要打只管打我,要骂只管骂我,可是千万不要跟我生气。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把你忘记了。你假使再不肯饶我,那我没有办法,只好向你跪下来了。”
“哼!几个月没有看见,一个老老实实的青年,竟学成这样的油腔滑调了。我有资格来打骂你吗?这真是太以笑话了。不敢得罪你一句,你尚且把我讨厌得这个样子,假使我要骂了你,你在路上碰见了我,只怕连脑后也不会来向我看一看了。算了算了,在我的面前何必也来这一副手段呢?我又不是你的未婚妻,我怎么能受你的跪拜呢?岂不是活活地把我折死了吗?”
志清越是涎皮嬉脸的样子,云萍心中也越是怨恨,因此始终绷住了粉脸,表示怒气冲冲地向他一再地讽刺。志清因为这是在大庭广众的舞场里,所以要真的向她跪下也觉得不好意思,因此只好偎在她的怀里,一味地求饶赔不是,说了许多楚楚可怜的话。云萍又恨又爱地白了他一眼,嗔骂着说道:
“好了好了,我现在问你,你和你的未婚妻莫非已经结婚过了吗?否则,如何把我忘得这样干净呢?”
“姊姊,你快不要提起我的未婚妻了,一提起了她,我的心头会觉得万分痛恨呢……唉,说来真是太气人了。”
志清呼起了面孔,很生气地回答。云萍听了,一时倒不禁为之愕然,皱了眉毛,秋波脉脉含情地凝望着他,低低问道:
“这是为了什么缘故呢?你快些告诉我吧。”
“她的父亲忽然赖婚了,把他女儿另外配给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了。谁知我的未婚妻竟甘心负情了我,情情愿愿地嫁给别人了。你想,这种水性杨花、爱好虚荣的女子,不是太可恨了吗?”
云萍听他这样告诉着说,心头方才有些恍然了,但是还有些将信将疑的样子,望着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你的未婚妻既然负了你,那么在你确实是受到了一重刺激。照理说,我待你不薄,你应该也想到了我,而到我这里来找一些安慰啊?谁知你反而石沉大海,叫我也找不着你,莫非你另外又爱上别个小姐了吗?”
“姊姊,我不敢瞒你,我实在已和另一个女子结婚了。”
志清微红了两颊,他在支吾了一会儿之后,方才又老老实实地告诉出来。云萍听了,一颗芳心里只觉得有股子酸溜溜的滋味,虽然是很不受用,但表面上还镇静了态度,显出毫不介意的样子,淡淡地一笑,说道:
“哦?不知道你又和哪一个姑娘结婚了呢?”
“这个姑娘姓罗名叫畹芬,她是美丽百货公司总经理罗大军的女儿,因为她爱上了我,所以把我立刻升到经理室内任秘书长的职位去,同时便马上和我结婚了。”
“好了,你不用说下去了,我已经明白了。因为你们新婚燕尔,闺房之乐,卿卿我我,难舍难分,所以把我这个患难之中的姊姊忘记了是不是?”
云萍不等他再往下说,就冷笑了一声,气得灰白了脸,向他俏皮地问。志清慌忙口吃着语气辩白着说道:
“不,不,我虽然在新婚之期,但我的心里,实在是没有一刻不在想念您姊姊对待我的好处。”
“喔哟!承蒙你这样多情,那倒是难为了您啊……”
云萍越想越气,越气越恨,遂用了冷讥热嘲的口吻,向他俏皮地表示感激的意思。志清涨红了脸,自然有苦说不出来,只好愁眉不展地装出那副死样的态度来,呆呆地默无一语。云萍冷冷地笑了一声,接着又说道:
“我觉得你的未婚妻一定和我一样,也是被你抛弃的,绝不是她抛弃你另外去嫁别人的。你刚才对我所告诉的,完全是你卸脱干系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去的意思。哼!你以为我是木人,会听信你所说的这一片鬼话吗?”
“姊姊,你这是一种猜想,不免太冤枉我了。”
志清被她这样一说,方才急得口吃了成分,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慌慌张张地辩白。云萍把嘴儿一噘,啐了他一口,说道:
“我真不会来冤枉你,我完全是有根据而说的。”
“姊姊,你有什么根据呢?”
“因为罗小姐是个贵族千金,她要爱上你,而且把你一手提拔,这在你好像青云直上,那还不是死心贴地地转变你爱的方针了吗?老实说,你的未婚妻虽然我在照相中看见过,生得还算美丽,但她到底是个乡下女子,比不得都市里的小姐,况且又是富家之女,所以你见了新的就忘了旧的,抛弃了家中糟糠,在外面另娶有财有势的妻子了。我这些猜想可说是一些也不会错的,你凭良心说一句,到底是也不是?”
“不,不,这你倒完全是冤枉了我,实在是未婚妻先抛弃我的。”
“算了吧,何必一定还要假充多情人呢?难道说我也是先把你忘记先把你抛弃的吗?哼哼!我真想不到你一个怪老实的青年,竟会这么心狠如铁,我到此方才明白薄情郎是古今一样的哩!”
云萍越说越气,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恶狠狠地望着志清,似乎要把他咬几口的样子。志清在这个情形之下,真所谓虽有百口也难辩说,因此心中一急,急得双泪交流,呆若木鸡般地愕住了。云萍却还是怒气未消地说道:
“假使你是和自己的未婚妻结婚了,因此而忘记了我,那我觉得倒还有情可原,因为你心爱的本来只有未婚妻一个人,在我也无非是后面生出来的罢了。所以我不但不恨你,而且还同情你。不过现在你结婚的却是另一个女人,你把最心爱的未婚妻都丢了,那何况是我呢?并非我和姓罗的女人有什么仇恨,她要越过我们两个人,而和你结婚,这实在是太不近人情了。单拿认识的先后而说,也是我和你认识在先,她和你认识在后,论情感,我们也并非普通的交谊。现在你对我的态度,完全把我当作妓女一般,所谓走马看花,把我看过了完了,哪里还来管我死活呢?所以照你的行为来说,我也不敢再来和你结交了,因为和一个没有情义的人来做知心人,这还不是自寻烦恼找痛苦吗?”
云萍絮絮地说到这里,似乎灰心到了极点的样子,站起身来,预备要走的神气。志清听了,虽然觉得她其中所说的一半是完全误会了自己,但把她忘记,这总是一件负恩的事情,所以慌忙把她拉住了,苦苦地说道:
“好姊姊,你千万息怒,你且坐下来,我还有许多痛苦要对你说哩。”
“哼!你现在做人找到靠山了,再快活还到什么地方去找?哪里还有什么‘痛苦’两字呢?这才是笑话了!”
云萍虽然被他拉住了,又在沙发椅子上坐了下来,但她脸上还是紧紧地绷住着,冷笑着回答。志清低声下气地叫道:
“姊姊,我错了,不过,我要跟你声明的,是我的未婚妻她确实先负心了我,我才跟罗小姐结婚的。现在这些事我们且不要再谈,总而言之,我对姊姊是太无情了,我简直是个没有心肝的畜生一样。姊姊,我今天向你深深地忏悔,请你千万就原谅我,可怜我吧……”
志清含了哭里带笑的神情,一面说,一面还靠近了她的身子,把手搂到她的胸部上轻揉地抚摸着,这举动无非表示给她消气的意思。云萍自从那天晚上和志清有过一度缠绵后,对于志清健强的体格,真所谓念念不忘,几乎相思得刻骨起来。今天在这无意中又会遇到了志清,在她真是获到了宝贝一样欢喜。不过想到他狠心抛弃的无情,自然对他少不得有阵薄怒娇嗔的做作。此刻见他一再地认错赔罪,而且还用手向自己胸部这样揉摸,一时被他撩拨得真有些想入非非起来,绯红了粉脸,芳心却是不住地荡漾,但表面上还恨恨地摔脱了他手,白了他一眼,说道:
“别给我涎脸吧!”
“姊姊,我们跳舞去吧。”
志清依然笑嘻嘻的样子,拉了她手,低低地要求。云萍这才不再生气,站起身子,跟着他一同到舞池里去了。在志清的心中,因为要想消她的气,所以竭力显出亲热的态度和动作来,意欲博得她的欢心。而云萍的心中呢,她也有她的想头,因为姓罗的是个贵族小姐,若拿金钱和她比赛,这是比不过她的,那么只有用另一种柔媚的手腕去笼络他,使他觉得我也有一门功夫是比姓罗的可爱,那么他也就不会把我完全地忘记了。云萍和志清都存了这一种互相热爱的想头,所以他们搂抱在舞厅里的举动,实在亲热得不堪入目。不料事有凑巧,这情形却会被畹芬瞧在眼里了,当时气愤得满面血红,心中妒火像烈焰般地燃烧起来。因为当时她身旁也有一个男朋友约着一同跳舞,所以不便发作,也只好暗暗怀恨在心。
说起畹芬这个男朋友还是在最近一星期中认识的。诸位你道是哪一个?原来却是花明表哥丁万昌呢。万昌怎么会到上海来呢?这当然也得表白一个清楚。原来花明出走之后,人俊夫妇自然大为震惊,虽然登报找寻,却是消息杳然,好像石沉大海。只有黎明心中明白,暗暗感到好笑而已。万昌原知道花明另有爱人,他的存心倒也并非真的要爱花明,无非想拆散花明的姻缘而已,此刻见花明出走,他也不在心上,就此丢开完事。至于黄太太的心中,反正女儿不是自己养的,她肯抛家出走,好比拔去了一枚眼中钉,倒也暗暗称快。只有人俊的心里,想起她是个没娘的孩子,一时未免怨恨自己太以专制,害得女儿不知流浪到什么地方去了,因此倒着实伤感了几天。这样过了一星期,人俊的行里行员忽然有些调动了,遂把万昌调到上海总行里去办事。万昌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所以非常欢喜。因为万昌本是荒唐成性的青年,到了上海之后,那酒绿灯红的歌榭舞台中也就时常有他的足迹了。齐巧畹芬对志清正在有些厌了的时候,今见万昌也是风流倜傥的人物,而且谈吐比志清灵活,说起来又是一个银行界办事的,畹芬不免心动,所以在志清办公的时候,偷偷地常约万昌出来一同跳舞。万昌见有漂亮的女子竟然移樽就教,那如何还有不乐而结交的道理?所以在这一星期之中,他们两人之间已经是打得火炭一般地热烈了。
当时畹芬坐在万昌的身旁,眼巴巴地看着志清和云萍表演着那种亲热肉麻的举动,心里又恨又妒,不禁暗暗地骂着想:原来志清瞒着我也在偷野食吃了,那还当了得,不是太浑蛋了吗?我非和他吵一场不可。她皱了眉尖,沉吟了一会儿,忽然计上心来,遂扯了扯万昌的衣袖,说道:
“万昌,我们到外面吃点心去吧,茶舞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好的,只要您吩咐一声,那还有谁敢说不好呢?”
万昌回眸望了他一眼,用了奉承的语气,笑嘻嘻回答。畹芬逗给他一个娇嗔,横波一笑,遂挽了他的手臂一同出舞厅去了。两人走到大东旅社的门口,畹芬停止了步,向万昌又低低地说道:
“万昌,你先到这里面去借一个房间,我到朋友那儿去转一转,最多半个钟头,马上就来找你。我们今夜就宿在这房间内,你心里感到欢喜吗?”
“畹芬,你这话可是真的?不要跟我寻什么开心吧?”
畹芬这两句话听到万昌的耳朵里,不免受宠若惊,乐得心花怒放,含了无限甜蜜的笑容,但到底还有些不大相信的样子,急急地问她。畹芬很认真地说道:
“你这人不要寿头寿脑,我说的话,向来一是一二是二,绝不花言巧语哄骗人的,那你尽管放心吧。”
“那么我去开三楼房间,片子上写我的名字,你回头可以容易寻找一点。不过别叫我空等,放了我的生,那可太恶作剧了。”
“你不要太胆小了,我们明天不是不见面了。假使我放你的生,你明天见了我,我可以赔你一切的损失,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
“我相信,我相信,那么你马上就要到来的。”
万昌听畹芬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一时心中的快乐实在难以再形容的了,遂把畹芬手紧紧地一握,方才三脚两步奔入大东旅社去开房间了。畹芬待万昌走入大东之后,便即跳上人力车,立刻叫他拉到维纳斯舞厅。其实大东旅社离开维纳斯舞厅,也不过一箭之路,这也可见畹芬心中焦急的一斑了。她匆匆奔入维纳斯舞厅,走到她所发现的志清和云萍那个座桌上去,谁知已不见了他们的人影子。畹芬连忙问了侍者,方知这一对男女已在三点钟之前走了。畹芬听到这个消息,心中真是说不出的懊伤。原来畹芬这次到舞厅来,原想把志清旁边那个女子大打一顿,然后拖了志清走的,现在扑了一个空,这当然是万分恼恨了。一时还暗暗地思忖:他们离开舞厅,当然是一同吃晚饭去,至于晚饭后的一个节目,说不定他们也开了房间去幽会了。想到这里,咬紧银齿,恨不得马上和志清拼命的样子。忽然转念又想:他会跟别人去欢娱,难道我就不能够吗?畹芬于是奔出舞厅,匆匆坐车又回到大东旅社去了。
畹芬到了大东旅社之后,她和万昌自然会展开了一幕亲热达到沸点的表演。不过在他们互叙幽情的时候,志清和云萍却也在大东旅社内干着一种恩恩爱爱的工作。说来倒很有趣,畹芬是在三楼,志清却在四楼,他们夫妇两人倒也可说我行我素,男女平权了。
畹芬为了要想捉住志清的错头,所以这晚她没有睡在大东旅社内,是在子夜十二点的时候,便急匆匆坐车回家。丫头翠琴还在房中等着门,一见小姐回来,便连忙起身倒茶,显出那份儿小心的样子。畹芬一面脱了大衣,一面坐到沙发上,翘起脚来,这是日常的规矩。翠琴在给她挂好大衣之后,立刻拿了一双绣花拖鞋,蹲在畹芬身边,给小姐脱了皮鞋,换上拖鞋。畹芬一进门就知道志清尚未回家,但此刻也不得不问着道:
“姑爷回来过没有?”
“五点钟的时候回来过,一问小姐不在家,便又匆匆地出去了。”
翠琴站在旁边,低低地回答。畹芬冷笑了一声,只觉一股子气愤塞上心胸,遂连忙说拿烟来。翠琴慌忙在烟罐子里取了一只茄力克烟卷,交到她的手里,一面很快地给她划了火柴。畹芬吸了一口烟,抬头喷烟的时候,瞥眼见到翠琴眼皮有些红肿,这就奇怪地问道:
“怎么?你哭过了吗?”
“唉……”
翠琴被小姐这么一问,便假痴假呆先叹了一口气,装出十分受委屈伤心的样子,却呆呆地沉吟了一会儿。其实她在窥测小姐今晚回家的神情,好像对姑爷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假使真的这样,那么我也可以趁此机会诉说姑爷一番坏话了。畹芬见她不说话,却大有盈盈泪下的神气,于是又追问着说道:
“翠琴,是谁欺侮了你?你快告诉我呀。”
“这话我本来也就不敢说,现在小姐既然问我了,我也不得不告诉小姐知道,姑爷的人真有些变了。”
“什么?是这个小贼欺侮你吗?他对你莫非有什么无礼的举动吗?”
畹芬一听翠琴这样报告,气得铁青了粉脸,把身子猛可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怒目切齿地恶狠狠地问着说。翠琴听小姐居然称呼姑爷小贼,知道他们夫妻间感情已经破裂了,这就索性搬弄是非地说道:
“小姐,姑爷倒并没欺侮我,因为姑爷见小姐不在家,便骂小姐一天到晚只想在外面游玩,一些不知道做主妇的样子。他还说小姐在外面交男朋友,做不规矩的事情。我听了气不过,遂和他争论。不料姑爷反而动手打我,还把我踢倒在地,可怜我从小到大,也没有挨过人家一记打,谁知在姑爷身上竟吃这一种苦楚……”
“什么?什么?他敢这样红口白舌地侮辱我吗?好,好,我回头不给他一点颜色看看,我也不做人了!”
畹芬听了翠琴这一番话,当然更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了,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忽听一阵皮鞋脚步的声音,原来志清也回家来了。志清是因为怕畹芬吃醋,所以在外面也不敢完全地宿夜,在大东旅社只和云萍做了半场戏,就匆匆地回来了。畹芬这时见了志清,好像遇到了七世冤家一样痛恨,所以不问三七二十一地奔上前,撩起手来,在志清颊上啪啪地就是怪清脆的两记耳光,打得志清七荤八素,手按着脸颊,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但畹芬还不肯罢休地把他胸襟一把抓住,怒气冲冲的模样,高声骂道: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小子!你这个困弄堂的瘪三!你也不拿面镜子照照吗?你有今天这个日子,你是靠谁的福气?什么你敢骂我是个不规矩的女人吗?你胆敢丢掉我到外面和野女人去荒唐胡调吗?你……这个没出息的下流种,你只配做瘪三!你现在算神气活现了吗?你没有我,哼!你是个什么狗东西?”
“哎哎哎!有话好好儿地说,动手动脚地打人,那还成个什么样子呢?”
志清听她话中好像已经知道自己和云萍在旅馆内的这一回事情样子,心里似乎也有些吃惊,本来被畹芬打了耳光,原也没有这样老实,为了自己有虚心的事情,所以只好还低声下气的神情,向她好好儿地回答。畹芬见他死样怪气,还只道他是一个好欺侮的人,遂又恶狠狠地骂道:
“我打了你怎么样?你……你和烂腐货在外面白相得窝心吗?”
“你……不要胡说白道了,因为今天是我的朋友做寿,所以我是去吃寿酒的。晚上大家有兴趣所以玩了一会儿牌,请你不要冤枉我好吗?”
“哼!哼!在维纳斯舞厅里,我亲眼目睹看见你和一个烂腐货跳得多么亲热啊,你还想瞒骗我吗?”
志清听她说出这些话来,知道事情是赖不掉了,遂含了笑脸,只好低低地说道:
“这是我同事的太太,我们不过偶然跳一次舞而已,想不到竟被你看见了。畹芬,这是我的错,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请你原谅我吧。”
“原谅?哼!哪有这么容易?你自己做了好事,你还敢骂我不规矩吗?你这不要脸的东西,我……和你拼了命吧!”
志清的态度越软弱,畹芬的神情也就越凶强了。她哼哼地一阵子冷笑,说到后面的时候,却握了拳头,向志清没头没脑地乱打起来。志清在这个情形之下,觉得畹芬未免泼辣得有些过分,自己是个堂堂七尺之躯,虽然是靠着裙带的福气而有今天的日子,但也不能受这样的侮辱,一时气得两颊发青,用尽气力,把畹芬身子狠命一推。畹芬站脚不住,早已仰跌了一跤,翠琴一见,慌忙奔上去扶她。但畹芬这一跤跌得不轻,躺在地上却是站不起来,志清火星冒顶地也恨恨骂道:
“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泼辣的贱货,我瞧在你父亲的面前,所以让你三分。谁知道你越弄越凶,竟然爬到我的头顶上撒痾来了,这还成什么体统?我承认是个穷光蛋,你为什么要嫁给我?既然嫁了我,我到底是你的丈夫,你能把丈夫这样痛打吗?你这女人真是无法无天,简直把我当作你的奴隶看待了,这……还成个什么世界呢?”
“好,好,你有种气,你有胆量,你竟敢动手打我,虐待我吗?你……也不想想从前,你现在算得意了吗?不要做梦,你的饭碗还在我的手掌之中,我要你饿死,还是很便当的事情。你头脑子摸摸清楚,你知道吗?”
畹芬好容易被翠琴扶起身子来,一面坐到沙发上去,一面还戟指向他痛骂。她也不哭,也不流泪,满面显出一种杀气的样子。志清听她这样说,觉得夫妻间恩情已断,遂也冷笑了一声,瞪着眼睛,气呼呼地说道:
“好,你既然这样说,我也不稀罕你给我这一个金饭碗。我们明天就办离婚的手续也不要紧呀!”
“用不到办什么离婚的手续,你根本是我养着的一个雄媳妇。我不要你了,你就给我滚出去,这儿哪一样东西是属于你的呢?哈哈!你这个靠女人吃饭的狗奴才!”
畹芬冷讥热嘲地骂完了这些话,便疯狂地大笑起来了。气得志清全身瑟瑟地发抖,他顿着脚,大叫道:
“啊呀!气死我了,你这贱人,你这烂货!原来你是存心把我当作玩物看待吗?好啊!当初我还给你留些脸面,现在我顾不得许多地说出来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是个十足道地淫娃!你嫁给我的时候,你根本不是一个处女,你早已跟十七八个男子发生关系过了。你……比妓女还不要脸,你……是个社会上的妖孽!你这害人志气的尤物,我要给你去登一张报纸,给你宣传宣传丑史,使社会上一班青年知道你是一个专门玩弄男性的妖精,大家再不会来上你的当了!”
志清这一番话骂得畹芬两颊绯红,因为是被他直刺到心眼儿里去了,所以又怨又恨,又羞又愧。一时预备故意吓吓他,便猛可站起身子,在梳妆台上拿了香水瓶,意图自杀。翠琴和志清突然见了这个情景,也不免心慌意乱地连忙上前抢夺。因了他们这一个抢夺,倒反而是弄假成真,畹芬在越装越像的情形下,竟糊糊涂涂地把香水瓶凑到嘴边咕嘟咕嘟地喝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