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明见那男子就是梅志清,一时心中倒觉得暗暗奇怪,难道这个自杀的少妇就是志清的妻子吗?他们在舞厅里挽手同行,不是无限亲热吗?怎么好好儿的又会发生争吵了呢?花明心里虽然这样想,但表面上却绝对装出毫不认识的样子,管自和同伴们把畹芬的身子用帆布软床抬到急症室内去了。经过医生的细问和视察之后,方知是吞服香水精自杀,原因是为了偶然口角。吞服香水自杀,倒还只有第一次听到,所以医生们忍不住都暗暗好笑。一面施用手术,用蛋白汁给她腹内的香水呕吐出来,一面给她注射了安神的针药,嘱她静静地休养一会儿。但畹芬却是呜呜咽咽地哭泣着,口里说着你虐待我,你没有良心,我们离婚好了。又说什么你不要脸的东西,你给我滚出去好了。志清这时也随她骂一阵,心里又急又怕,灰白了脸,只管向医生问畹芬有没有生命危险。医生拍拍他的肩胛,说她腹内的香水完全已呕吐尽了,香水不是十分厉害的毒汁,所以现在绝对没有危险,你只管放心是了。正在这时,翠琴领了罗大军急急地奔进房来。因为大军已经听过翠琴一番加油加酱的报告,所以气愤头上,也顾不得众人在旁边,一见了志清,劈面地就是打了志清两个耳光,还怒容满面地大骂道:
“你这个小子太没有良心,我把千金之体的女儿嫁给了你,你倒要把她逼入死路里去吗?我问你是人还是畜生?”
“爸爸,爸爸,哦!可怜女儿被他虐待死了,这样下去,我还做什么人,倒不是死了干净吗?喔喔……”
畹芬一见了父亲,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遂故意哭得更加伤心的样子,好像真的受了不知多少委屈的神气,抽抽噎噎地哭诉着说。可怜志清这时候白白挨了人家的打,而且还没有一些辩白的余地,因为大军早已舍了志清,奔到床边,抱着女儿,急急问道:
“孩子,你到底要紧不要紧?你……若不幸死了,我一定给你报仇,把这个没有良心的小子关到监狱里去处死不可。他妈的,你这狗王八蛋!你竟把我女儿欺侮得这个样子吗?我马上拉你到警局里去拘留起来!”
罗大军真是一个粗鲁的人,他听了女儿的话,完全信以为真,一面说着话,一面猛可回过身子,拉住了志清的衣襟,恶狠狠地又要伸手痛殴的模样。这时旁边那个医生有些看不过,遂连忙用了温和的口吻向大军低低地说道:
“您这位老先生且不要发怒呀!你女儿吞服的香水我已施用手术给她呕吐尽了,她现在已没有什么危险了,就是马上出院那也不妨事情的了。我说呢,小夫妻偶然口角几句,也是常有的事情,也许您小姐气头上,糊糊涂涂地吞服香水了。若说您的女婿十分虐待您女儿,这也绝不会的。我看您女婿是个斯文的青年,而且刚才他也急得脸色灰白的样子,所以绝不会是逼你女儿自杀的。好在并没有闹什么人命案子,那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事,这样是最好的了。您若然认乎其真地要拉他到警局里去,固然是伤了彼此的感情,而且盘问下来,假使并没十分了不得的缘故而自杀,那么照现在法律而说,自杀的人倒先要定个罪名了。老先生,是我为了你们一家幸福而着想,您千万要三思而行才好啊!”
罗大军听了医生这一番劝告之后,同时又见志清果然泪流满面的神情,他把扭住了志清衣襟的手,也终于慢慢地放了下来,心中暗想:医生这话不错,我一时倒不要气糊涂了。因为女儿的脾气,我也很知道,她岂是一个老实无用之人?别人不给她欺侮也已经够好了,人家怎么有胆量去欺侮她呢?再说女儿浪漫成性,莫非她在外面另有了情人,所以要和志清离婚了?倘然真的是为了这个缘故,那叫我做父亲的可真也弄得没有办法的了。大军呆呆地想着出神,志清便凄凉地说道:
“爸爸,我实在实在没有虐待她,我……不是吃粪的人,我怎么会去虐待她呢?她自己把我打了骂了还不算,反而拿了香水要喝下去,我伸手去抢夺还来不及哩。”
“放你臭屁!放你狗屁!你是好人?你没有打我没有骂我吗?喔喔……爸爸,我和他缘分完了,我再也不稀罕和他做夫妻了。他的心比猛兽还毒,我和他久在一处,早晚总要死在他手里的,我不要,我一定不要!”
畹芬听志清这样告诉,便急得跳起来,一面骂,一面哭,一面诉说,一面撒娇,闹个不休。罗大军搓了搓手,皱着眉毛,似乎左右为难地说道:
“好了好了,在医院里大家也不要吵闹了,明儿到了家里,我再给你们批评谁是谁非吧。今夜畹芬就在医院里,或许肚子里还有余毒,可以请医生医治。志清在医院里陪着畹芬,不许回去,罚罚你为什么和她多口角吵闹。”
志清在这个情形之下,也只好忍受着一肚子委屈和气愤,点点头,小心地回答。但畹芬却连声地冷笑着说道:
“谁要他陪着我?我死了也不要他陪。从此以后,我看见他就讨厌,他给我滚开,我永远也不要见他。”
“畹芬,你也不要一味地使性子了。夫妻到底是夫妻,何苦要闹到这样决绝的地步呢?就说你受了他的欺侮,但志清也被我打过骂过,他一句也不敢回嘴,照说你也可以消气的了。好了好了,你有什么话,到明儿再说。时候也不早了,我明天还有许多公事呢。翠琴,你跟我一同回去吧。”
罗大军这时候却有些嗔怪女儿不该太过分的意思,一面说着话,一面回身向医生拜托了几句,方才带着翠琴管自地回去了。医生和看护小姐们也都出病房去了,这里只剩下志清和畹芬两个人。畹芬转了一个侧身,背着志清,表示不愿见他的样子。志清呆呆地站在病床前,却是想了一会儿心事,觉得畹芬这种脾气,实在把男子看得太不值钱了。她曾经说我是个雄媳妇,那么她不是明明存着玩弄我的意思吗?况且她根本不是个处女,可见她平日的生活也是浪漫到怎么一份样儿程度的了。我若和她夫妻做下去,将来总要戴绿头巾做乌龟。一个男子,最要紧的是应该有志气,现在被她这样侮辱,我们夫妇之间还有什么感情可言?假使她一定要和我离婚,我也绝不勉强她,情愿冻死饿死,也不愿再想靠这个裙带的福气了。志清想了一会儿,甚觉愤恨,遂回转身子,便欲走出房外去了。不料这时病房外齐巧走入一个看护小姐,手里拿了一盘药水,险些和志清撞了一个满怀。幸亏两人停步得快,志清在定神一看之下,这就“呀”的一声叫起来。原来这个看护小姐不是别人,正是黄花明。志清当初因为吓昏了,所以房中有三四个看护小姐,他也没有注意到其中一个是花明,此刻在打个照面的情形之下,他心里自然有说不出的惊异。在呀了一声之后,正预备叫她的时候,但花明却理也不理他地装出并不认识的样子,把药水端到病床旁边去了。志清恐怕被畹芬发觉又要多生是非,遂也不再叫花明了。直等花明服侍畹芬喝毕药水走出病房去了,志清方才悄悄地跟了出来,低低叫道:
“花明,你……原来在这儿做看护了吗?”
“喂,你不要认错人吧,谁是花明?你……又是什么人呢?陌陌生生地乱招呼人,岂不是笑话吗?”
花明倒也有趣,回头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却显出薄怒娇嗔的样子,冷冷地回答,一面端了药盘,又步入另一个病房里去了。志清被她这样一说,还以为自己真的认错了人,所以等在那个病房门口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等花明又回身出病房的时候,志清把手揉揉眼皮,向花明又仔细看了一会儿,暗想:这不是花明,难道还有第二个人吗?于是又跟上去叫道:
“花明,我怎么会叫错人呢?你是我从小一同读书的好朋友,就是我病糊涂了,我也认识你呀!花明,你……能不能和我谈一小时的话吗?”
“不要啰里啰唆地讨人厌吧,给我走开一点!”
花明在志清被罗大军打骂的时候,也在病房里看得清清楚楚的。同时又听畹芬口口声声要和志清离婚,不愿再和志清白首到老。所以在花明的心中,觉得志清这个人实在是没有志气的饭桶,被人家这样侮辱,他还低声下气地一点没有反抗的意思。这种懦弱的庸夫,如何还有能力在社会上干轰轰烈烈的事业呢?所以芳心中除了痛恨他之外,更加多了一层轻蔑的成分。此刻见他又来和自己搭讪,心中想起在舞厅里对自己视若无睹的情形,她越想越气,越气越恨,所以头也不回地冷笑了一声,对他十分讨厌地叱喝着说。志清呆了一呆,接着又追上两步,拉了她的衣袖,说道:
“花明,并非是我负心你,实在是因为你先负心我的呀。”
“什么?我负心你?你不要在说梦话吧?”
花明被他这样一说,方才停住了步,回过身子,恼恨十分地反问他说。志清见她开口说话了,遂连忙说道:
“是你爸爸写信给我的,他向我大骂了一顿,而且还说把你已经嫁了别人。我接了此信,真是啼笑皆非,因为你也没有信息给我,我只道你也甘心地另嫁他人了。”
“你这话可是真的吗?”
花明猛可想到志清曾经有封信写给自己,被爸爸从中没收拆阅了,那么爸爸难道一面写信给志清,一面便强迫我嫁表哥了吗?她在这样转念之下,芳心自然非常疼痛,蹙了眉尖,急急地问道。志清点点头,好像有些悲伤的样子,说道:
“我实在没有骗你,完全是真的事情。我想你既然嫁给别人了,那么我也只好和……她结婚了。”
“我嫁给别人?哼!我曾经一度想嫁给黄浦江,因为黄浦江不要我,所以又把我退回来了。”
“花明,你……这是打从哪儿说起的呢?难道你为了我曾经投黄浦自杀过吗?那么你到底有没有嫁过丈夫呀?”
“这儿不是谈话的地方,你既然误会我先负心你,那我似乎倒要向你表白一番不可了。明天下午有空吗?在复兴公园门口等我,我现在要干工作去了。”
花明说完了这几句话,也来不及等他回答,又要到另一个病房内去了。志清连忙赶上去,又急急地问道:
“明天下午几点钟呢?”
“下午两点钟,你等着我是了。”
志清眼望着花明步入病房去了,他才黯然神伤地走回畹芬的病房中来,心里只管暗暗地思忖,照花明的口气所说,显然她是从黑暗专制家庭里逃到上海来找过我的。既然她是逃婚到上海来,为什么我没有见她的人影儿?况且那天在舞厅里见到她和一个西服青年坐在一处,这青年又是她的什么人呢?难道不是她的丈夫吗?不过转念一想,花明假使真的嫁人过了,她又怎么会到医院里来做看护呢?显然其中的情形,一定十分曲折。大家在没有说明之前,我胡思乱想地又哪里能猜得到呢?志清想到这里,听床上的畹芬忽然又呜咽地哭泣起来,遂悄悄地走到床边,见畹芬的眼睛还闭着,显然她是在做梦,于是低低地唤道:
“畹芬,畹芬,你醒醒吧,你醒醒吧。”
“哼!要你叫我做什么?真讨厌!”
畹芬被他叫醒,睁开眼来,一望是志清在叫自己,这就柳眉一蹙,逗给他一个嗔恨的白眼,冷笑着说。志清却微笑着说道:
“畹芬,你为什么把我竟恨到这个地步呢?常言道,一夜夫妇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我和你结婚到现在,算来也有三个多月的光景了。我纵然有十分的错,但到底也有三分的好,你也想想过去你再三爱我的时候,你把我当作宝贝一般地看待。曾几何时,却把我当作眼中钉一样。唉!一个人要想想自己,想想别人,那就心平气和,再不会一门心思地把我痛恨入骨了……”
志清说到后面的时候,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大有无限凄婉的样子。畹芬听了,细细地一想,心头倒也软了下来。因为当初爱他的时候,确实是自己先去看中他的,现在要把他恨到这样地步,实在连自己也说不出一个充分的理由来。不过她口里还怒气未平地说道: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那是不能拼在一块儿谈的。从前你有和野女人去跳舞过吗?现在为什么瞒着我去胡调了呢?你既然爱情不专一,与其是将来我给你抛弃,那倒还不是现在先爽爽快快地分手好吗?”
“昨天因为你没有在家,而且我又受了翠琴丫头的气愤,所以到舞厅去玩一会儿。这个女人原是舞女,又不是我的相好,你何必吃这些干醋呢?”
志清听她这样说,遂只好圆了一个谎话,向她低低地回答。畹芬使劲地向他啐了一口,冷笑着骂道:
“你这张嘴比人家屁眼都还不如呢,一会儿说吃寿酒,一会儿说这女人是朋友的太太,一会儿又说是舞女了。你自己想想看,哪一句话作得了准吗?现在别的也不用多说了,我觉得我们之间难以偕老,从今以后,你依旧睡到宿舍里去,我的公馆没有你住的份了。看你可怜,美丽公司的生意依然给你做下去。假使你要说一个不字,那么就不要怪我手段凶强,连这个饭碗也要给你打个粉碎了。”
“那么照你说来,你是预备这样不明不白地和我分手了吗?”
“有什么不明不白的?你有能力相舞女,那么你去讨舞女好了。”
畹芬冷讥热讽地回答,神情是非常冷酷。志清听她这样决绝的口气,可见她的无情无义和婊子是差不多的了,心中一气,两颊就绯红起来,遂又郑重地说道:
“不过我们结婚的仪式是很隆重的,不但有结婚证书,而且也有证婚人的圆章。你要随随便便地分手,那可没有这样容易吧。”
“啊呀!这真是太笑话了,莫非你还要我来给你一笔养老金吗?喂,你不要弄错,你是一个堂堂男子汉,到底是我嫁给你,不是你嫁给我的呀!老实说,我千金之体,白白给你受用了三个多月,这实在是你的意外福气。告诉你,便宜货是没有永久享受得到的,你想一辈子做我的丈夫,那你简直是在做梦了。”
志清对于她这几句新奇思想的话,确实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一时气得两颊发青,忍不住哈哈地狂笑起来,说道:
“好,好,你放心,我绝不会来敲诈你,我也绝不会要你一个子儿的臭铜钿。原来你是存心拿我玩玩的,也好,也好,反正我也不吃什么亏,只不过我到今天才明白你是一个水性杨花的淫贱女子,从今以后,我们就一刀两断吧!”
“哈哈!你想明白了才好,本来早可以给我滚了呀!”
畹芬见志清一面骂,一面便怒气冲冲地向外奔了。她倒并不感觉愤怒,反而感到胜利地大笑起来了。这笑声送到志清的耳朵里,他恨得咬牙切齿,摩拳擦掌,意欲返身再奔进病房去把畹芬痛殴一顿,但转念一想,我又何必多生是非?总算在情场之中也受过一个教训了,一面想,一面奔出医院,跳上一辆三轮车,只把手向前一指,也不说到什么地方去。当车夫问他上哪儿去的时候,他似乎感到黑夜沉沉,四顾茫茫,竟没有自己安身之处。忽然想到了云萍,她尚在大东旅社,我还是到她那儿去吧,于是向车夫急急地吩咐,车夫方才驾驶着前进了。志清两眼望着前面黑漆漆的道路,除了几盏暗淡的街灯之外,一切都浸在深夜的恐怖里。尤其是秋风凄厉地吹在身上,他不住地打着寒栗,觉得过去三个月中的日子,那好像是一场春梦,如今梦醒了,才明白世界是这样黑暗啊。志清想到这里,孤零零地激起了无限的悲哀,只觉一股子辛酸触鼻,他的眼泪便再也熬不住地滚落下来了。
睡在大东旅社四楼四百五十号房间内的陈云萍,她是做梦也想不到志清会去而复返的。当下被志清弄醒之后,便急急地揉了揉眼皮,睁开眼睛,向他一望,由不得“啊呀”的一声叫了起来,显出奇怪的神气,笑嘻嘻说道:
“弟弟,怎么啦?你此刻又会到我这里来了?现在几点钟了?”
“这事情说来话长,现在已经三点敲过了。”
“什么?三点敲过了?那么你在这三个钟点里到什么地方去的呀?难道在半路上发生什么乱子不成?”
“不是,不是,姊姊,我实在气都气死了。”
“到底为了什么?哦,莫非和你太太争吵了吗?啊呀!你的手干吗这样凉,快脱了衣服,我给你暖暖身子吧。”
云萍见志清铁青了脸,气鼓鼓地说,一时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心中暗暗地有些明白过来了。因为知道志清在太太那儿受了气,自己当然更要显出温情蜜意的态度去对待他,所以伸手去拉他,表示十二分的亲热,忽然摸到他的手很凉,于是连忙把他拉到怀内,还亲自地给他脱衣服。
志清见云萍始终拿这样柔软的态度对待自己,一时想到从前生病的时候,觉得云萍才是个至性真情的女子,她实在可说是自己患难之中的知心人。虽然她是一个寡妇,但和畹芬这种水性杨花女子相较,实在是有天壤之别了。因此心里实在有些感动,当他躺进被窝的时候,把云萍紧紧地抱住了,却流着泪说道:
“姊姊,你待我太好了,我生生世世都忘不了你的恩情。”
“喔哟,别说好听的话了,三个月来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你也在向我说这一句话吗?这种花言巧语骗骗三岁小孩子的话,我是脑后也听不进去哩。”
云萍见他含悲忍泪的神情,虽然知道他这些话在今天也许是从至性流露出来的,不过表面上兀是撇了撇小嘴,逗给他一个娇嗔,不相信地回答。志清偎着她的粉颊,一本正经地说道:
“姊姊,请你相信我,我今日才明白世界上的女子,只有姊姊是最好最多情的人。”
“在别人那儿受了气,便在我面前说这些话了。明天别人又把你迷得神魂颠倒的时候,恐怕最好最多情又挨不到我的了。”
云萍始终拿了俏皮的话去讽刺他说,不过她粉脸上却含了妩媚而又得意的笑容。志清听了,不觉满面羞愧,急急地说道:
“姊姊,我若再把你忘记,那我一定没有好死的。”
“啊!弟弟,你……不许发咒,我是跟你开玩笑而说的,你又何必认起真来呢?那不是太没有意思了吗?好弟弟,亲弟弟,你不要难过了,还是详详细细地把事情告诉我吧,刚才十一点三刻的时候,你不是回家去的吗?怎么到现在三点钟的时候,又匆匆地来了呢?”
“姊姊,想不到事情竟有这样巧的,我们在舞厅里跳舞的情形,却被我那个贱货看见了,因此我一回家,她就如狼如虎地赶过来好像要和我拼命的样子。所以我们起初口角,继而就动手大打起来。”
志清说到这里,满面立刻又浮现了愤怒的神色,语气是包含了气呼呼的样子。云萍遂冷笑了一声,代为生气地说道:
“这女人也太以泼辣了,就是做丈夫的在外面跟女朋友跳跳舞,也算不得犯法的事情,何必要吵得这么凶恶呢?弟弟,那么你不会这样问她吗?她如何一个人也在舞厅里游玩呢?谁知道她的身旁是不是也带着男朋友呢?你做丈夫的不去管束妻子已经是客气了,她做妻子倒反而来管教丈夫,这也太不成体统了。”
“姊姊,你真是料事如神呢。”
云萍见他拍拍自己的身子,称赞地说,一时倒不禁为之愕然了,遂望了志清一眼,有些不了解的样子,说道:
“怎么,哪一件事情被我猜到了呢?”
“你不是说这贱货有男朋友的吗?姊姊,事到如今,我就老实地告诉你吧,我跟她结婚,实在是她先来勾引我的。并且她根本不是一个姑娘,恐怕事先早已跟许多男子发生过关系的呢,可恨她凭了几个臭铜钿,就把我们男子当作玩物一般看待了。今夜跟我大吵大闹之后,忽然用手段恐吓我,你猜她吞服什么东西自杀了?”
“什么?她曾经闹自杀了吗?现在怎么样了呢?”
云萍一听他这样说,芳心倒是吃了一惊,遂向他急急地问。志清笑了一笑,咬着牙齿,恨恨地说道:
“这贱货居然吞服香水自杀了,可笑不可笑?但是当初我在糊里糊涂之间,倒也吃惊不小,立刻把她送到广福医院去救治。你想,香水怎么会丧命呢?所以经医生一施用手术,便救活过来了,于是这个泼妇便和我闹得完全地决裂了。她甚至于赶我出来,说从此不许我再住到她的家中去。唉!我只恨自己没有能力,当初和她结婚,好像入赘女婿一般,因此现在受到这样的侮辱。早知这贱人如此可恶,我真是悔不该跟她成亲的了。”
“弟弟,你不要难受,不住在她家又有什么关系?放心吧,总不见得会困弄堂给她看的,只要弟弟不嫌我家地方小,你就住到我的家中去吧。哦,不不,我说错了,我的家原来就是你的家。弟弟只要喜欢这种小地方当作你自己的家,我不但把家给了你,而且把我整个的身子都奉送给你了。弟弟,你到底要不要我啊?”
云萍关于体贴志清的心理功夫,真是好到了一百二十分,她说到后面,又“哦”了一声,紧紧地搂着志清,显出那种柔媚的意态,笑盈盈地问。志清在这不知何处是归宿的环境之下,听到了云萍这两句知心着意多情的话,他心中的感动当然比普通的更加胜过了万万倍,所以他红了脸,浮现了羞愧的颜色,仍旧流着眼泪说道:
“姊姊,你这样真情真意对待我,那叫我还说些什么好呢?你固然说身子是属于我的了,那么我的身子也永远地属于你的了。”
“弟弟,你这话可是真的吗?那么你不再向任何姑娘去发生爱情了吗?你预备永远地跟我做夫妻了吗?”
志清所以这样说,也无非一时间被情感激动得太过分的缘故,此刻被云萍这么惊喜欲狂似的问了三个你字,他的心中倒不免又有一层考虑起来,暗想:花明今夜约我在明天复兴公园见面,届时定有一番误会要说明。假使花明为了我,曾经和专制家庭反抗过,因此受尽千辛万苦地流浪到上海来。那么我们在互诉苦衷之后,也许还有重圆破镜的希望,那时候我少不得又要和花明正式结婚,对于云萍,只好仍旧给她做个外室的名义。所以她这三个问话,叫我如何回答她好呢?志清心中是这样犹疑着,但口里当然不忍使云萍再感到失望,于是点头说道:
“是的,我亲爱的姊姊,你永远做我的妻子吧,我有你这样一个贤德而良心好的妻子,我还会再跟别人去闹恋爱吗?这未免是太以自寻烦恼了。”
“弟弟,你若真的有这样存心,那么你就和姓罗的贱货一刀两断吧,美丽公司的生意也不要去做了。”
“姊姊,你叫我不做生意,那么日后的生活又将怎么办呢?”
“啊!弟弟,你忙什么呢?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哩。姊姊穷虽穷,但到底还有一点积蓄,我想把这些积蓄拿出来,交给你去做一点买卖,这个年头儿,物价又像敌伪时期一样狂涨,不论卖些什么货色好了,都可以赚钱呀。”
志清听她这样说,知道云萍对自己确实很痴心,因为她只道自己对她爱情是专一了,所以把她秘密私蓄也跟我说出来了。这种女子很可怜,在她也无非是想找一个一夫一妻的对象,以便终身的归宿罢了。不过自己实在有些口是心非,因为自己还想跟花明去破镜重圆,虽然以后不再抛弃云萍,但对她总存一个外室的心理罢了。假使我接受了她的私蓄,那我不是变成一个拆白党之流了吗?志清这样想着,内心非常痛苦,遂沉吟了一会儿,低低地说道:
“姊姊,你的意思虽然很好,不过我在美丽公司做秘书的薪水,数目倒也很可观。假使自己把生意回头,我觉得倒有些可惜。”
“你每月拿多少薪水呢?”
“连津贴一共四百五十万元一个月,我想这数目的薪水在外面恐怕很不容易赚到的。”
“弟弟,你真糊涂,你所以拿这样许多钱一个月的薪水,这完全是为了你是他女婿的关系。现在你和他女儿既然闹翻了,他不是瘟生,怎么还会给你这样优厚的待遇呢?照我猜想,恐怕他们先要请你滚蛋哩,与其是被他们来辞歇,我觉得还是你自己辞职比较有面子多了。”
云萍这一番话也相当有理,志清听了,不免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不过她的父亲倒还讲一些道理的,我想明天对她父亲去说,并且问他是不是还得用着我做秘书,就是回歇我的生意,那也没有这样容易。我没有什么错处,如何可以莫名其妙地叫我走呢?起码也得问他要几个月的解职金。”
“照我的意思,你实在可以不用再去自讨没趣了。但是你既然不肯死心,那么你明天就不妨去试试也好。”
志清听她说话的神情,好像有些不喜悦的样子,一时只好用行动去博她的欢心,两人温存地又亲热了一会儿,方才沉沉地入梦乡去了。次早醒来,时已十点敲过,两人匆匆起身,梳洗完毕,吩咐茶房拿上两碗汤面,大家吃了点心,志清便预备到美丽公司去了。云萍哀怨地望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你今夜到群和坊来不来?”
“来的,你家几号门牌?我倒忘记了。”
“唉,连门牌都忘记了,这就难怪的了。我告诉你,在十六号。”
云萍似乎感到十分失望的样子,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皮也不免有些红润了。志清知道她是怨恨自己没有情义的意思,心中很为抱歉,只好含了笑容,偎着她身子,说道:
“姊姊,现在我再也不会忘记了,群和坊十六号。”
“我看你在什么路只怕也忘了吧?”
“不会,不会,在四马路群和坊,我早已记住了。”
志清一面说,一面挽了她的脖子,吻着她小嘴儿,柔情绵绵地温存了一会儿,方才把云萍逗过笑脸来。两人叫茶房进来,付了房金账目,一同走出大东旅社,遂握手分别,各自坐了人力车匆匆走了。
志清到了美丽公司经理室,见罗大军已坐在写字台旁了,于是小心地叫了一声爸爸你早。大军连忙问道:
“我刚才打电话到医院里去问你们,他们说畹芬已出病院了。我又打电话到家里,不料翠琴告诉我,说你们都没有回家去过。我心里真有些奇怪,你们到底都在什么地方呢?”
“爸爸,这事情说来话长,我今天到来,也是要请爸爸给我一个办法。只要爸爸吩咐一句话,我就什么都没有话说了。”
罗大军听志清这样说,知道事情又起变化了,心中倒是别别地一跳,皱了眉毛,很生气地问道:
“怎么啦?难道你们真的闹得决裂了吗?”
“畹芬太没有情义,她完全变心了。”
“这是什么话?我想畹芬绝不会这样无理取闹的。志清,不是我埋怨你,你也应该知道畹芬的脾气,她是吃软不吃硬的。你要一味地和她争吵,事情自然弄糟了。你为什么不肯认错说两句好话呢?你不见我做爸爸的对她也忍耐三分吗?”
志清听大军还这样埋怨自己,一时脸上含了说不出痛苦的苦笑,叹了一口气,低声下气地说道:
“爸爸,我和畹芬也做了三个多月的夫妻了,她的脾气我如何还会不晓得?她说月亮是西方出起来的,我也不敢说她一句不字。最近她态度变了,时常说我不好,就是昨夜争吵,也是她自己先动手打我骂我,结果还要吞服香水自杀,她是借此可以说我虐待她的意思,所以她口口声声要和我离婚。昨夜爸爸走后,我好好在病房中服侍她,她却一定叫我滚开,并且不许我住到家里去,还说以后一刀两断,完全将我赶出的意思。我只恨自己没有能力,所以遭到这样侮辱,虽然向她百般苦求,她却像铁石心肠,毫无一些爱怜之心。我没有办法,昨天夜里只好住到小客栈里去。现在我来问爸爸,畹芬和我这样不明不白地分手了,爸爸是否也赞成的呢?假使爸爸认为她应该抛弃我的,我就是死了也甘心了。”
志清说这一番话的表情,做作得特别伤心的样子,差不多要流下眼泪来的神气。罗大军听了,一时倒也嗔怪女儿的不是了,遂忙说道:
“志清,你不要难过,这也许是畹芬气头上的话,其实她心里不会有这种意思的。因为你们到底不是姘姘搭搭同居的夫妻,也曾经堂堂皇皇的结婚典礼,况且我是社会上有地位的人,也绝不肯给你们糊里糊涂地分手。倘若被外界批评起来,我还有脸在社会上做人吗?”
“爸爸倘然肯给我们调解,那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万一畹芬一定不肯和我到老了,爸爸预备怎样办呢?”
罗大军被志清这样一问,他倒是呆呆地沉吟了一会儿,不禁皱了眉尖,连连地吸着雪茄,暗自想道:畹芬这妮子一定另外又有情人了,她所以会把志清这样讨厌起来。于是望着志清说道:
“你们若真的难以偕老,我也没有办法,只好给你一点钱你另外再去娶一个妻子吧……”
“那么,爸爸是不是还要我在这儿办事呢?”
志清听了,假意显出难受地默然了一会儿,方才抬头望了大军一眼,低低地问。大军把雪茄烟灰弹了一下,正经地说道:
“自从你在我身旁担任秘书之后,我一切都省却许多麻烦,这当然也是因为你办事能力很不错。所以公管公,私管私,我绝不因私事而牵涉到公事的,那你倒只管放心是了。”
“承蒙爸爸这样抬爱,我总可以一切遵从您老人家的吩咐是了。”
志清听大军这样说,心中暗暗欢喜,他就把畹芬丢在脑后,一面感激地回答,一面照常安心办公。单等下午一点半的时候,他便托故向大军请假,匆匆地坐车来赴花明的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