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志清急急坐车到复兴公园门口跳下,付去了车资,先向四周打量了一下,见花明还没有到来,心中不免暗暗地焦急,连忙伸手看了一下手表,见还只有一点五十分,觉得两点还没有到,那总不能怪我误了时间的,大概花明就可以到来了。梅志清自己安慰着自己,一面又暗自想道:我在她没有到来之前,我肚子里应该先起个对她要诉说的草稿,不至于临时感到恐慌。虽然照我们过去两人的交情而论,实在可说心心相印,见面的时候,一会儿吵,一会儿好,原是无话不谈,大家亲热得像兄妹一样。不过事到今日,倒反而和过去大不相同了。我对她说话当然要小心不可,万一露了什么马脚,她对我的印象不是更加要恶劣了吗?志清低了头儿,只管想得出神,所以他对于四周倒一些也不顾及了。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低低唤道:
“梅先生,你已经来了吗?”
“哦!哦!花明,我也刚来了才不多一会儿哩。”
志清抬头一看,原来花明已走到了自己的身旁。听了这一句陌生的梅先生的呼唤,志清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惆怅。因为花明从来也不叫自己先生的,今天实在还是第一次,显然我们的交情是退步到这一份样儿普通的了,一时由不得涨红了脸,很局促的表情向她低低地回答。两人没有再说什么,便一前一后地步入复兴公园里去了。
在走进公园的门口之后,志清心里又有一个难受的感觉。想起在宁波的时候,我们也常常约在中山公园里游玩的。那时候一见面,必定先亲亲热热地握了一阵手,花明粉脸好像花朵一般地笑意生春,我们相倚相偎地并肩而行,大家的心中是多么快乐呢。但现在呢,花明脸上连笑容都没有了,哪还谈得到再有什么握手的举动呢?志清越想越悲哀,越想越难过,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几乎要流下眼泪来了。倒还是花明又说道:
“梅先生,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吗?”
“好。”
志清只回答了一个好了,他似乎连多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花明这第二声梅先生好像是一个催泪弹,志清只觉得有股子辛酸,他眼皮真的有些润湿起来了。两人很快地找到了一张亮眼长椅子,遂一同坐了下来。因为已经是深秋的天气,所以公园里的游人并不多。虽然秋阳也暖和和地照着整个的宇宙,但在他们两人不如意的心境上感觉着,总仿佛有阵说不出的凄凉。
志清回头见花明穿了一件元色细呢的夹大衣,在大衣领子上可以见到她里面穿了一件黑绿呢的旗袍,脸上虽然不施脂粉,但却愈觉清秀脱俗,只不过两颊似乎清瘦一点,这当然是因为她一度曾受到刺激的缘故。花明这时的人在志清眼睛里看起来,似乎更加妩媚动人,真有说不出的可爱。云萍固然是及不来她万分之一,就是畹芬和她相较,也差得多多的了。
其实说呢,花明也未必会比云萍、畹芬美丽到一万分的。因为云萍和畹芬也是人间尤物,她们假使不是风流妖艳的话,志清也不会被她们迷恋得神魂颠倒。不过大凡一个人,喜新嫌旧的多,没有想到手的总当她像夜明珠一般看待,已经是自己怀抱中的人了,好像也觉得并不十分可贵的了。志清在当初虽然确实是个爱情纯洁、心田良善的青年,但是环境移人,志清到了上海被这繁华都会的熏陶之后,因此他也变成一个爱不专一滥用其情,见这个是这个好,见那个是那个好的青年了。
花明见他呆呆地出神,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的样子,这就淡然地望了他一瞥,对待一个初会朋友那么的态度,低低地叫道:
“梅先生……”
“哦,不,花明,请你不要叫我梅先生吧。”
梅志清不等她再说话,就显现出无限痛苦的样子,向她哀求似的口吻回答。他伸过手去,似乎要去拉花明的手,花明却把纤手抬上头去掠着被风吹乱的云发,当然是拒绝他来握手的意思,一面冷冷地一笑,俏皮地问道:
“你这话倒奇怪了,不叫你梅先生,叫什么呀?”
“从前不是叫我名字吗?你就仍旧叫我志清吧。”
“这可是太笑话了,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从前你怎么没有太太?现在你是有太太的人了,我不叫你梅先生叫什么?哦,哦,你现在身份高了,我该叫你一声梅大少爷吧?”
花明这句话是极尽讽刺地向他讥笑,好像一枚尖利的箭直戳穿了志清的心坎。因为志清知道自己和畹芬结婚后的情形,仿佛是个寄人篱下的可怜虫一样,所以听了“大少爷”三字,更觉疼痛万分,把脸涨得血一般通红,大有羞愧得无地自容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道:
“花明,我所以跟她结婚,完全是听到你嫁人了消息的缘故。因为我是个孤苦伶仃的人,在上海无亲无戚,既然你负心我了,我不找一个安慰的人,难道我就这样活活地气死吗?”
“我本来原也不预备跟你多说,因为你要冤枉我负心你,所以我才不得不跟你来表白一下……”
花明听他话中好像还十分气恨自己的意思,这就笑了一笑,低低地回答。说到后面,又顿了一顿,咽了一口唾沫,方才又接下去说道:
“你的来信,我虽然已经接到,但在我未接到之前,先被我爸妈拆看了。他们看了你的来信,认为我和你有了什么暧昧之情,所以心中大为愤怒,爸爸曾经把我痛打,还叫我去寻死,说我败了他的门坊,又骂我是个淫荡不要脸的女子。我为你蒙受了这样的委屈和侮辱,我虽有百口,也难辩清,因为你信中写的字句确实是太以肉麻,太以亲热了。不过,我受了爸爸的痛打,我并不怨恨是你累害我的。因为我知道我们的爱情是真挚的,是纯洁的,你所以这样写,也无非表示你心中爱得我深刻的意思。”
志清听到这里,心中像刀割一般地痛苦。他觉得自己对于爱,实在毫不真挚一无纯洁可言,所以羞愧激起了他的悲切,这就把久熬住的热泪滚滚地落了下来,低低地说道:
“花明,这的确是我害了你,早知这封信会落在你父母的手里,我也悔不该写这样一封信给你了。”
“我后母有一个内侄,他本来也向我追求过,曾经被我拒绝,所以他趁此机会求爸爸要想跟我结婚。爸爸以为我嫁了表哥,那么我的丑史就不会外扬了,于是父母就用强迫的手段,要我答应这一头婚事,否则,就叫我去死。我在这一个专制的家庭之下,又有什么反抗的能力呢?左思右想,竟是一筹莫展。我也几次想死,但我觉得不明不白地死,似乎太不值得,幸亏这时候我的妹妹,她给我想了一个办法,并且设法帮助我盘费,叫我逃到上海来寻找你。”
“啊呀!那么你……难道到美丽百货公司来找过我吗?可是,为什么我竟一些也不知道呢?”
花明见他流泪,自己倒反而一些也不伤心了,而且是更觉得万分的气愤。因为她知道这个姓罗的不要他了,他才假痴假呆地向自己装腔作势了。此刻虽然听志清向自己惊慌地问,但花明却理也不理他的依旧管自地说下去道:
“我那时到上海来,除了随身衣服之外,别的一些也没有带,所带的只有两眶子晶莹莹的热泪。可怜我孤单的一个人到了上海,因为船到得很早,天还没有大亮,我若等在船里,又怕被人起疑,知道我是个漂泊之女,岂不是更要受人的欺骗吗?所以在这样为难的情形之下,我只好硬着头皮,跳上了码头,但码头上黑漆漆的,还亮着闪闪烁烁的路灯。唉,我难道徘徊在街头等天亮吗?这到底也不是一个办法,于是我心中一急,总算被我急出一个主意来,只好讨了一辆人力车,拉到一家东方旅社。因为我一夜没有睡,此刻神倦人疲,遂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直到午时才醒,方才吃了客饭,坐车到美丽百货公司来找你了。”
花明一口气说到这里,她心中才觉得有些悲哀起来,抬头望到志清的脸上,谁知他倒比自己哭得更伤心般地流泪不已。因了志清的淌泪,花明倒又把眼泪忍熬住了,满面显出悲愤的样子,恨恨地说道:
“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我跳下人力车,正欲入内的时候,忽然见梅先生和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挽了手,一同从美丽公司走出来,跳上一辆簇新的自备汽车,威风凛凛地开去了。唉!这在我心中是多么刺激啊!我方才知道你写给我的信,无非是敷衍我罢了。而实际呢,你到底见了新的,忘了旧的了。不过这也怪不了你,人家贵族小姐有的是金钱呀。本来爱情原建筑在金钱上的,像我这样一个穷姑娘,根本就没有恋爱的资格呀。当时我想着自己千辛万苦地到了上海,原预备跟知心人诉诉苦,得一些暖意的安慰,不料安慰没有得到,反而流浪异乡,将来难免还要求乞街头。唉,我前生作了什么孽,所以今生遇到的都是如狼如虎吃人不吐骨的恶魔鬼。我觉得茫茫大地,何处是安身之所?渺渺人海,哪个是知音之人?于是我就想到了死。死虽然是人人害怕的事,然而那时的我,却相反地把死认作唯一的安慰者了。我觉得死可以消灭我心胸中的愤怒,死可以忘却我终身的痛苦,死可以了我毕生的遗恨,死在我脑海里形成了一个美丽的梦。我糊糊涂涂地想,我急急匆匆地奔,我一直走到黄浦江头,我望着这浑浊的江水,觉得社会上的一切都和江水一般地龌龊。大时辰钟的鸣声,好像在催促我快些跳江了,于是我含了满眶子痛恨的眼泪,我鼓足了勇气,我就预备着葬身在江底了……”
花明说话的声音是带了哽咽的成分,说到这里,她是悲痛极了,这就再也忍熬不住的,两行辛酸的热泪扑簌簌地直掉到粉颊上来了。志清听完了她这一番痛心疾首的话,他情不自禁地向花明跪了下来,含泪泣道:
“花明,我该死,我太对不住你了。但我也并不是故意地负心你,我是因为接到你爸爸这一封骂我的信之后,我方才去接受这个姓罗的爱。花明,那么你……你后来又被谁救起的呢?”
“梅先生,对不起,请你站起来,被人家看见了,这还算什么意思呢?你要拿这样演戏一样的态度来对付我,那么我马上就走。”
志清这种可怜的神情,却并不能打动花明曾经一度刺激和失望的心弦。她觉得这种近乎戏剧性的表演,是太以使人可笑了,所以她还是冷若冰霜的态度,一面说,一面猛可地站起身子来,表示要走的样子。急得志清惊慌爬起身子,拉了她的衣袖,哭里带笑地说道:
“哦,花明,我起来,我起来,你千万不要走啊!”
“我跳下江里之后,我就一切知觉都消失了……”
花明方才仍旧坐下,她拿手帕拭干了粉脸上的泪痕,逗了他一瞥冷笑的目光,遂继续地说下去道:
“等我醒转来的时候,我却是睡在广福医院的病房里了。原来是警察把我救起,送到医院的。医务主任鸿大夫是个慈爱之神,她知道了我的身世之后,非常同情,而且也非常地可怜我,于是收留我做女儿了,并且就介绍我在医院里做看护了。梅先生,你不是疑心我先另嫁别人了吗?今天我约你到此,就是向你表白一下,现在事情既然完全地明白了,那么我要走了……”
花明爽爽快快地说到这里,她就又站起身子,向他一点头,匆匆又要走了。志清忙着拉住她,苦苦哀求着说道:
“花明,请你再坐一会儿,让我也说些痛苦给你听吧。”
“哼!你还有什么痛苦可说呢?你不是已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了吗?”
“美满?花明,我们已决裂了,我们已离婚了。”
“离婚?这也许是贵族小姐的脾气吧,我想你可以跪在地上求她呀,她一定会可怜你的。”
“我不需要她来可怜我,我决定和她离异了。这个不要脸皮的贱女子,她把我也侮辱得够了。我……非起来反抗不可!”
志清想到畹芬泼辣得可恶,他咬牙切齿地显出痛愤的表情,恨恨地说。花明听了,只有感到暗暗的好笑,遂俏皮地说道:
“其实你们离婚也好,不离婚也好,和我根本没有什么关系。”
“花明,在过去,我们都是因为误会而发生裂痕的,现在我们都说明白了,我们能不能恢复过去的感情呢?”
“哼!今生是再不能够了,恐怕只有待来生吧。”
花明听了,冷笑了一声,秋波斜睨了他一眼,轻视地回答。志清红了脸,呆呆地木然了一会儿,忽然说道:
“花明,莫非你现在也已找到一个对象了吗?”
“这似乎不用你来管我,而且你也没有管我的权力。”
“那当然啰,不过我想知道你一些近况,你的爱人,是不是那天在舞厅里和你坐在一起的青年吗?”
“是的。”
花明因为要死去他一条再来追求自己的心,所以直接地回答。志清听了,心中是真有说不出的痛苦,遂又低低地问道:
“不知这位先生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告诉你也不要紧,他就是鸿大夫的儿子鸿雁宾,其实你也不用问详细,我们结婚的时候,总有一份喜帖会送给你的。”
花明很俏皮地回答,她微微地一笑,完全是故意气气他的意思。志清灰白了两颊,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他低下头来,一阵阵悲酸,泪水又涌了上来。花明第二次又站起身子,说道:
“我要走了。”
“花明,慢些走。”
“为什么?你还有话说吗?”
“我想我们今生虽然是没有结合的希望了,但我们过去的交情到底不浅。承蒙你看得起,你结婚的时候会送一份喜帖给我,那么我们总算还有一些友谊的缘分。今日既已约在一起,我们就不妨再谈一会儿,让我想想过去我们的情分,也总算给我一些空洞的安慰。”
志清拉住花明的手,一面凄凉地说,一面眼泪像断线珍珠地滚下来了。花明对于他这两句话,心中也勾引起无限的惆怅,脑海里浮现了过去种种的恩爱之情,她也不免心软下来,遂在长椅上坐下,望着志清,默不作声。志清泪眼模糊地望着天空,只见一朵一朵灰白的浮云漂泊无定,这就低低地说道:
“人生好像是浮云一样,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变化得太以可怕了。唉!在四个月之前,我们还是一对多么亲热的情侣啊!谁知到了今天,我们就生疏得像个陌路之人了。回忆吧,中山公园临别的一幕,江静轮上临别的一幕,这是我生命史中一页不可磨灭最宝贵的印象啊。”
“人生本来像戏剧一样,台上是对夫妻,下了台说不定是对冤家。所以我把过去的事,只当是演一幕戏。事过境迁,在我脑海里所留的印象却觉得平淡无痕了。梅先生,我们多坐在一起,也觉得没有什么滋味,倒还是从此不见面比较干净。你的年纪还轻,你当然还有无限的希望和幸福,我们再会吧。”
花明被他一提往事,心中自然也万分地难过,这就故作毫无情感地表示,一面回答着说,一面第三次起身,向志清一点头,便急急地走了。志清没有再拉住她,泪眼模糊地望着她走远了,他非常难过地叹了一口气,遂收束了眼泪,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这次自己兴冲冲来赴花明的约会,原预备向她求饶,希望我们能够言归于好,依然能成一对美满良缘。谁知花明已另有情人,这叫我还有什么话可以跟她说好呢?志清一面想,一面十分失望。偶然抬头向前一望,这倒出乎意料之外,原来花明又急匆匆地走来了。志清惊喜地起身相迎,连忙问道:
“花明,你怎么又回来了?莫非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我一只皮包忘记带去了。”
“你皮包在什么地方呢?”
“喏,不是好好儿地放在椅子上吗?”
花明把手一指,低低地回答。志清回头去看,果然见那只黑漆皮包动没动地放在椅子上,一时暗暗懊恼,觉得自己太以糊涂,皮包放在自己身边,却是一些也没有知道。否则,我不是可以偷窥一下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吗?志清呆呆地悔恨着想,但花明取了皮包,立刻又匆匆走了,志清方才如梦初醒般地追了上去,说道:
“花明,你此刻到什么地方去呀?”
“我回家去了。”
“你府上在哪儿呢?”
志清紧紧地跟在她的身旁,还是不肯死去一条心地向她搭讪着问。花明这回却装作没有听见一般的神气,并不回答他。就在这个时候,只见迎面走来一对青年男女,挽手而行,意殊亲热。志清和花明仔细一望,都不由“呀”了一声叫起来。原来这一男一女不是别人,正是畹芬和万昌。所以志清、花明都十分惊骇,顿时心头别别乱跳。那时畹芬和万昌也已看见了志清和花明,他们当然同样地感到吃惊,也不约而同地失声叫起来。志清在吃惊之后,第一个先愤怒满面,他向畹芬戟指着骂:
“好,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你……还说我在外面交女朋友,原来你自己也在找野食吃了吗?”
“放你的狗臭屁,你是什么人?胆敢来管教我吗?好啊!你这靠女人吃饭的奴才,你……又和这个烂腐货在一起了吗?”
畹芬被志清一阵大骂,她如何肯甘心受辱,这就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也向他娇声地喝骂起来。花明见那女子就是昨夜那个喝香水自杀的,那么算来就是志清的妻子了。原来她是有了外遇,所以她口口声声地要和志清闹离婚了。花明正在想着,忽然听她骂到自己的头上来了,一时又急又气,血红了脸,正欲有所辩白,谁知志清这时候像疯狂了一般的举动,握了拳头,就狠命向旁边的万昌打过去。万昌猝不及防,挨了一拳,心有未甘,遂也勃然大怒,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向志清,两人扭作一团,就大打起来。畹芬心中狠毒十分,她俯下身子,在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就向志清头顶上掷去。志清冷不防受此打击,不由痛得“喔哟”了一声,两手抱着头,跌倒地下去了。万昌还想把脚去踢志清,却被畹芬伸手一拉,两人匆匆地向树蓬内逃逸无踪了。
这时站在旁边的只有花明一个人,她眼瞧着畹芬、万昌两人逃去之后,虽然也想自管走开,不过仔细一想,人类应该有互助的义务,假使是个并不相识的过路人,我也应该帮助他一下,何况志清到底是我的同学呢?于是蹲下身子去,意欲去扶他起来,不料发现志清按在头上的手都是鲜红的血水,这就吓了一跳,“呀”了一声,叫道:
“怎么?你……你……满手是血呀?”
“这……淫妇的心太毒了,她……竟用石头来伤害我。花明,对不起,请你扶我出去,快到医院里去吧。”
志清虽然是痛得发昏,但他咬紧了牙齿,还二十万分痛恨地骂着,一面向花明逗了一瞥可怜相的目光,低低地恳求。花明点头答应,遂扶他出了公园,急急坐上三轮车,送他到广福医院里去。经过医生的检验之后,幸亏没有伤及脑部,遂敷上了伤药,用纱布把头包扎起来。医生说不用住院,好好儿回家去休养两天就会好的。志清含了眼泪,无限伤感地望着花明,低低说道:
“花明,多蒙你陪我来此医治,我心里真是太感激了。”
“别说这些话了,你回去休养休养吧,时候也不早了,我要在医院里接夜班了,不送你出院去了。”
“花明,你能不能送我到医院门口呢?”
志清听了,又苦苦地哀求的样子。花明到底是个心软的姑娘,她口里虽然没有答应,但身子却和志清并肩地走出医院外来。志清边走边叹息:
“最毒淫妇心,这句话真是太不错了。唉!只恨我梅志清意志薄弱,以致弄到今日这样地步,社会太黑暗了,涉世未深的青年啊,一不小心,失足是多么容易啊!”
“梅先生,你知道你太太身旁那个青年是什么人呀?”
花明听他这样悔恨着,遂微微地一笑,向他俏皮地问。志清听她好像话中有骨子似的,遂惊奇地问道:
“怎么?莫非你是认识他的吗?”
“嗯,不但认识他,而且还是我所不喜欢这头婚姻的未婚夫。”
“啊!这么说来,他就是你的表兄吗?”
“是的,我们俩过去的爱情,也是他破坏而拆散的。”
“什么?就是他?他叫什么姓名呀?”
“他姓丁,名叫万昌。”
“好,丁万昌,丁万昌,你是我的大仇人。你拆散了我的爱人,到今天又破坏我的家庭,我今生若不报仇,叫我怎么能消心头之恨呢?”
志清方才恍然明白了,他满面含了杀气,眼睛里更好像要冒出火星来的样子。花明却包含了安慰的语气,轻声儿说道:
“梅先生,我劝你这也不必了,一个青年,在社会上只怕事业没有成就,难道还讨不着一个好太太吗?我今日以同学的地位,向你劝告,希望你认清人生的目标,从今以后,多干一些有益于国家的事业吧,我不送你了,再见。”
“花明,多承你金玉良言来劝告我,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激你。只恨我志清福分薄,今生得不着你这样一个贤德的好妻子。已经是到手的了,谁知又会放弃了你,这还有什么可说呢?唉!难道我前生作了什么孽,所以今生才会如此的结局……”
花明见他边说边流泪,话声是颤抖着包含了凄凉的成分,一时也不忍再听下去,遂点点头,回身入医院里去了。志清没有办法,黯然神伤地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走出了医院的大门。抬头见天空,暮霭已笼罩了大地,他叹了一口气,暗想:我到什么地方去好呢?除了云萍的家,还有何处是我的归宿地呢?于是他跳上一辆人力车,叫他拉到四马路去。志清坐在车上,一面又暗暗地想:畹芬这贱人这样毒辣,我们当然难以偕老,而且她把我轻轻地赶出了,从此罗公馆我是没福再去住了。不过我还有许多衣服在那边,假使此刻我不去拿取,恐怕这贱人也会给我卖了呢。志清这样一想,他便立刻改变初衷,吩咐车夫又拉到罗公馆去了。车到罗公馆,天已全黑下来了。志清匆匆地入内,三脚两步奔进房中。这是梦想不到的事情,万料不到畹芬和丁万昌却在卧房里饮酒作乐哩。志清一见,脸孔顿时铁青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