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初秋的季节,但暑气还未全消,寒暑表老是溜达在七八十度之间不愿意降下来。韩士成的太太为了养育四个孩子,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虽然家中还有一个赵妈帮着她料理家务,但单拿孩子们一年四季的穿衣而言,确实也使她够忙的了。因为韩太太是个精明而能干的主妇,并且又是很节俭的个性。比方小孩子身上的衣服,她都不肯给裁衣匠去制,情愿自己好好坏坏的缝成了,这样确实可以省却许多的开销。今天是她大儿子志铮从莫干山回来的日子,早晨给他洗干的衬衫,赵妈因为忙着别的事情,所以只好又是韩太太亲自来动手了。
烫衣服也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再说韩太太生就是个急性的人,所以此刻拿了电熨斗,一面烫衣服,一面额角上的汗水会像珍珠般地冒出来。正在这时候,韩士成从外面匆匆地回来了。韩太太见了丈夫,便告诉他说道:
“志铮今天早晨十一时回家来了,你刚出去,他还带了许多东西来给你吃哩!”
“照算也该回家来了,各学校快要开课哩!”
韩士成点点头,一面脱下草帽,一面回答。他似乎感到口渴,叫了两声赵妈。韩太太回头望了他一眼,问道:
“你叫赵妈有什么事情吗?”
“我要倒杯开水喝,怎么老是不见她的人呢?”
“得啦得啦!我看你也别摆什么大老爷的架子了!赵妈自有赵妈的工作,厨房里哪一件事情不要她动手呢?瞧瞧我吧!一天到晚,也在你家做娘姨哩!你要喝茶,就自己动手倒一杯也不要紧,偏要呼五喝六的。假使你要有人来侍候你,我瞧你明天多雇几个老妈子,多买几个小丫头,那么我也不用再干目前这种工作了,也让我舒舒服服做一个太太了!”
韩士成想不到自己说了一句话,倒又听了太太唠唠叨叨一大篇的怨言。一时望着她,也有些光火。不过瞧了她满额的汗水,立刻又忍气吞声地赔了笑脸,说道:
“太太,我也不过这么随口说一声,你又发脾气了。其实你一天到晚真也太辛苦了,我想你应该休息休息吧!”
“休息?我休息了,这些事情谁做呀?”
“晚上给赵妈做好了,反正赵妈晚上是没有什么事情的。”
“哼!你说这些话,亏你还是一个主耶稣的信徒,连这些同情心都没有吗?人家做仆妇的也是十月怀胎养下来,一个人不是机器,白天里忙得要命,晚上还不让人家休息休息,你良心上说得过去吗?”
“是,是,太太的话是挺有道理的,我这人太糊涂,就没有想到这么许多。”
韩太太的话总是那么理直气壮的,士成虽然是个教授,平常在别人家面前,口才也不算坏。但在韩太太的跟前,老是弄得哑口无言,有话说不出来,因此只好连连称是,一面还拧了一把手巾,拿给太太拭额角上的汗水。韩太太对于他这个举动,倒似乎出于意料之外,一时不由得笑起来,说道:
“真难为了你,大老爷使唤不着人,倒反而服侍别人起来了,那我可太不敢当了。”
“哪里哪里!太太为了我这一份家庭,实在是够辛苦了,就拧一把手巾给你揩揩,这也是我应该的事情。你这么客气,倒叫我不好意思。”
韩太太对他说的话,其实是包含了讥讽的成分。但士成这人倒也相当老实,还以为这是夫妻间的相敬如宾,因此含了笑容,低低回答。韩太太把手巾在额角上抹了汗水,然后在桌子上一掼,也不再回答他什么话,仍旧低了头儿,继续她烫衣服的工作。士成于是自己倒了一杯开水,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呷着。
四周是那么静悄悄的,一些声息也没有。士成心中觉得非常沉闷,他想这个家庭简直一些乐趣都没有。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眠之外,别的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和太太说话,要么不开口,开了口总会归到吵嘴的结局。你想,我这生活不是太枯燥乏味了吗?正在呆呆地思忖,忽然一阵哭吵的响声,触送到耳鼓。那分明是志钧和志群在相骂了,士成更会觉得十分的烦恼。韩太太回头说道:
“你听,你听,你这几位小爷小姐又在吵嘴了,我干了家务好,还是给他们做和事佬好?你还不快出去喝阻他们!”
“这两个孩子真是太讨厌了!”
韩士成听了太太的吩咐,又不得不站起身子来,一面恨恨地说,一面走到室门口旁边去。刚把门儿拉开,只听一阵砰砰的脚步声,见七岁儿子志钧一面哭,一面奔,他也没有看见前面的爸爸,只管朝前冲,一头撞在士成身上,志钧站脚不住,便仰天跌了一跤。这当然是因为跌痛了的缘故,所以就益发大哭起来了。士成连忙把他扶起,拉进室内来,说道:
“谁叫你奔得这样快的?为什么又吵吵闹闹起来了?”
“爸爸,姊姊打我!”
“爸爸,你听他胡说八道,我没有打他,是他自己把妹妹弄哭的。”
志钧边哭边拭眼泪地说,但后面的志群,却抱了小妹妹也气呼呼地从后面跟进来,急急地辩白。士成听了,望望两人,倒说不出什么话来,但他们姊弟两人却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个不停。韩太太大喝一声,说道:
“你们这两个小鬼越发没有规矩了,还敢在我面前瞎吵吗?谁敢再开一声口,我用熨斗马上烫烂他的嘴,倒试试我的手段看。”
韩太太一面说,一面把电熨斗向他们举了举装手势。这办法果然相当有效,志钧、志群就默不作声了。士成见了笑道:
“你们这班孩子就生成是个贱骨,只配用厉害的手段对付你们,你们才会感到服帖,否则,我要如好言相劝的话,你们就不肯罢休哩!”
“哼!亏你还说这些话,我瞧你有什么资格做爸爸呢?见了孩子们吵闹,连教训几句都不会,还朝着他们呆呆地望着,怎么?是不是你见了他们吵闹觉得很好玩呢?真正是叫人生气。”
“你们听听吧!因为你们吵呀闹呀,害我都被数落,真是算我倒霉。哎!哎!你哥哥不是从莫干山回来了吗?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哥哥下午洗了浴,穿了笔挺西服,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士成委屈地说到后面,忽然想到了志铮,便又向孩子们问着。志钧噘了小嘴儿,低低地回答。士成皱了眉尖,沉吟了一会儿,有些生气的口吻,说道:
“这孩子也太不成话了,一回家就东跑西走的,我非教训他不可。”
“志铮瞧一个同学去的,原预备约他一块儿动身上南京去读书的,这是正经的事情,你倒要教训他了。我瞧你这人呀!好教训的不教训,不用教训的偏说教训,俗语说,‘无清头,苦到头’,我说你这个人也不知道在学校里是怎么教导学生的呢。”
韩太太听丈夫要教训大儿子,她先表示反对。因为她生平最爱的就是志铮,况且志铮年纪这么大了,再过两年,大学毕业,就可以帮助家庭生产了。那么多一个人赚钱,生活总可以舒服一些。所以冷笑了一声,又唠唠叨叨地骂起士成来。士成坐在沙发上,纳闷了一会儿,心中却在暗暗地思忖:志钧说哥哥穿了笔挺西服出外的,为什么要打扮得这么漂亮,莫非又是去瞧丽霞的吗?想到这里,他坐在沙发上立刻感到局促不安起来了。忽然灵机一动,他猛地站起身子来,拿了草帽,故作“呀”了一声,说道:
“我这人真糊涂,竟把一件要紧事情忘记了。太太,我还要出去一次。”
“你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士成身子已经走到室门口了,但听了太太这样问,却又不得不回过身子来,转了转眼睛,圆了一个谎,说道:
“一个朋友托我谋一个职位……我……非去办妥了不可,我……马上就去……”
士成吃吃地说道,他恐怕太太再叫住他,遂不等韩太太回答,就急匆匆奔出去了。韩太太叹了一口气,她觉得士成近月来的神情真有些变了。
士成出了家门,立刻坐了车子,到了林瑞贞的家里。万不料一脚跨进会客室,就给他发现一幕使他感到刺激的情形。原来志铮正跪在丽霞的身旁苦苦地求婚,因为听到丽霞说出她已经另有爱人所以不能答应婚事的话,这消息在志铮心中是感到多么震惊,所以当时“啊呀”了一声,便跌到地上去了。丽霞是个双目失明的姑娘,她想去扶他,然而却摸了一个空,因此连她自己的身子也伏到志铮的怀抱里去了。就在这当儿,士成走进了会客室。他见到两人搂抱一处,跌在地上,一时还以为志铮在调戏丽霞,心中一阵妒恨,所以忍不住气得暴跳如雷起来,大喝道:
“志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枉为是个大学生,你难道廉耻两字都忘记了吗?你怎么能够对丽霞有如此无礼的举动呢?”
士成一连串地说了四个你字,也可见他心中是气急到怎样的程度了。丽霞一听士成的声音,心中又急又怕,又惊又羞,想要爬起来,但越是着急,越是爬不起来。士成慌忙走到他们身旁,把丽霞扶起,给她坐下,说道:
“丽霞,你……跌痛了哪里没有?”
“没有跌痛,韩……先生,你……你……刚来吗?”
丽霞坐在沙发上,有些气喘喘的成分,说话的声音是分外颤抖。这时志铮也站起身子,满面显出万分不安的红晕,大有不知怎么才好的神气。士成凶恶的目光,恨恨地落到志铮的面上,意欲对他大声地责骂,但是在丽霞的面前,有许多的话不好意思说出来,遂只好向丽霞先低低地回答道:
“是的,我刚来,你到房间里去休息一会儿吧!怎么喘得很厉害的?”
“那么你……坐一会儿……”
丽霞恐怕刚才志铮向自己求婚的事也被士成瞧到了,所以她那颗芳心是像小鹿般地乱撞着。此刻听士成这样劝告自己,遂也很愿意离开这个尴尬的环境,至少可以避免自己的局促,遂点点头,慢慢地摸索着走到卧房内去了。士成方才瞪着眼睛,向志铮严肃地说道:
“志铮,这是林小姐的府上,你怎么干出这样下流的行为来呢?万一被林小姐知道传扬到外面,那你的名誉固然扫地,就是我做爸爸的,也还有什么脸做人了吗?”
“爸爸,孩儿没有做什么不正当的行为呀!”
志铮又急又羞的表情,慌慌张张地辩白。士成冷笑了一声,在沙发上坐下,问道:
“你抱住了丽霞,倒在地上,这明明是你欲强行非礼,还能抵赖说没有干不正当的行为吗?”
“不!不!爸爸,你不要冤枉我……”
“是我亲眼见到的事实,你还说冤枉吗?那么你是在干些什么?”
“我……我……是向她求婚。”
“求婚?”
“是的,因为我爱她,我从南京放暑假回来的时候,一见了她,心中就深深地爱上了她,爸爸,你……老人家就成全了我吧!”
志铮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没有办法,红了脸儿,包含了哀求的成分,向他父亲老实地诉说。士成听到求婚两字,颇为刺心,遂又站起身子,说道:
“不过你还在求学时代,对于学业应该努力才好,怎么却又分心到恋爱上头去了呢?要知道我辛辛苦苦赚来的钱,给你栽培到大学去读书,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呀!”
“爸爸,正当的恋爱,是绝不会损害学业的。我爱她,但是我仍旧也爱我的学业,我绝不会因爱她而荒废我的功课,那你只管放心吧!”
士成听儿子这样说,觉得他迷恋丽霞的心,竟比自己还痴到十分。这就反剪双手,在室内团团地踱着圈子。志铮见父亲若有考虑的样子,于是又再三地说道:
“爸爸,怎么啦?你……为什么要反对我跟丽霞谈爱情呢?我在莫干山写给她十多封信,你都给我没收了,这……我真弄不懂爸爸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你如何晓得的?”
“丽霞告诉我的,我问她为什么不写回信,她说爸爸不许她写。”
士成在吃了一惊之后,脸上慌张的表情方又慢慢地平静下来。皱了眉尖,沉吟了一会儿,他又说出一篇大道理来:
“我的意思,完全是为你们两人前途而着想的。你是一个学生,此刻是正当努力奋发学业的时候。虽说正当的恋爱也无伤大雅,然而到底分了求学的心。比方说,你在莫干山上,少写一封无关紧要的信,那么你就可以多一刻时间温习功课,这对于你的前途不是太有出入了吗?至于丽霞一方面,你该知道她是个双目失明的姑娘,全亏林小姐的爱护,给她专心地学习歌舞,使她将来有个自立的能力。你现在老是缠绕在她的身边,使她没有心思学习歌舞,我觉得你这种行为,不但要毁灭你自己的前程,而且还要害了丽霞的前途,那你爱她,还不是变成害了她吗?我为了你们终身幸福计,绝不能让你们时常地通信,或在一块谈情说爱。况且……况且开课的日子快近了,你……不是马上就要动身到南京去了吗?”
士成说的话是那么冠冕堂皇的,志铮听了,一时也难以辩说。呆了一会儿,方才又说了一声不过,但士成不等他再往下说,就走上去拍拍他的肩胛,故意温和地说道:
“孩子,你是一个聪敏的人,你应该知道做父母的人,是绝不会不顾到你们子女们的幸福。我完全为你们的好,你要听从我的话。等你大学毕业之后,我就答应你再跟任何一个女子谈爱情了。”
“爸爸,你的话固然说得对,但是你能不能允许我先跟丽霞订一个婚呢?”
士成听他说来说去,还是要和丽霞结成一对,心中十分恼怒,瞪着眼睛,说道:
“你这个孩子为什么这样不肯听从父亲的话?我觉得你太不孝顺了,我白白地花费了二十年的心血,真是太失望了!”
“爸爸,并非我不孝顺,因为爱情在一个已达法定年龄的青年是应该有自主的自由,爸爸一定要管束我,我的内心太痛苦了。在这个民主的时代,爸爸似乎……”
“什么?什么?你……们只知道民主、民主,难道民主之后,就可以把父母都打倒了吗?我问你,你是谁抚养成人的?你是吃谁的饭?你是读谁赚钱买来的书?你说,你说,你简直在放屁!”
志铮见爸爸不等自己说完,就恶狠狠地一步一步逼近过来,好像要把自己吞吃的样子,这就害怕得一步一步倒退下来,低下头,不敢再作声了。士成于是把手向门外一指,喝道:
“你给我快快地回去!怎么,还不走吗?”
志铮在士成再三催逼之下,只好恨恨地把脚一顿,匆匆地奔到外面去了。士成似乎拔去了一根眼中钉,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丽霞却又从房间里摸索出来了。士成连忙迎上去,温和地说道:
“丽霞,你……怎么又出来了呢?不多休息一会儿吗?”
“我……听见你们吵闹的声音,所以出来劝劝你们。怎么,小韩先生走了吗?”
丽霞低低地说,她的话声还有些儿微颤。士成扶她到长沙发上坐下,自己就坐在她的身旁,毫不介意地说道:
“嗯!他走了,丽霞,他刚才跟你说些什么话呢?”
“没有说什么,他好像跟我在开玩笑。”
“开玩笑?他跟你开什么玩笑?你们抱在一起,倒在地上,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情呢?你能老实告诉我吗?”
士成这两句话,问得丽霞的粉颊像海棠花般地娇艳起来,赧然地支吾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说道:
“因为他向我求婚,我没有答应,他就跪下去,我想伸手去阻挡他,谁知一个不小心,我就跌倒在他的身上了。”
“哦!那么你为何不答应他?是你不爱他吗?”
士成听她说没有答应,一时心中十二分的安慰,遂含了笑容,又低低地问。丽霞迟疑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我是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孩子,我的心里只知道感激两个字,我实在还不知道爱是什么。韩先生,什么叫作爱呢?”
“爱是从心眼儿上发出来的,不过爱的范围也很广,同性的爱是近于友爱,至于男女的爱,就会变成将来的夫妻了。但爱是伟大的,外表虚浮的爱是靠不住的。比方帮助人家,使一个苦恼的人,变成一个快乐的人;使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有了安定的生活,这些全都是真爱的表现,是一种最崇高的有同情心的爱。丽霞,我这些话,你懂得吗?”
士成非常自私地用了这一番言语去感化她,但丽霞听了,果然是中了他的圈套。她频频地点头,很坚定地说道:
“韩先生,我懂得,我明白,爱是多么伟大呢!但一个瞎了眼的女孩子也可以爱吗?”
“为什么不可以?当然也可以爱。不过,我要叮嘱你,你对于爱的对象和目标千万不要弄错。假使弄错了,那么甜蜜的爱,就会变成最苦的毒药,使你终身痛苦,使你终身遗恨的。”
士成因为她是瞎眼,没有看见一切,所以大了胆子,拿这些话去欺骗她。丽霞有些吃惊的神色,怔怔地问道:
“真的吗?我想不到爱又会那么的可怕。”
“爱得正确,自然会造成人世间最美满的幸福。要糊糊涂涂地爱上了人,那就会铸成最悲惨痛苦的不幸了。”
“是吗?”
“嗯!我说的几时骗过你?丽霞,那么你到底爱志铮吗?”
“不!我……不……我不爱他!”
丽霞摇摇头,似乎害羞地回答。士成觉得这是自己计划成功的表现,乐得满面含了笑容,但还刁恶地问道: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愿爱他呢?”
“咦!韩先生,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所以我不爱一个外表说得甜蜜的人,我要爱一个最伟大最有同情心最肯帮助痛苦者的慈悲的好人!”
“这个人是谁呢?”
“不就是你吗?”
丽霞偎着他的身子,扬着映日海棠似的粉脸,很得意地说。士成听了,心头的甜蜜,好像是涂过了一层糖衣。这就紧紧地握着她的纤手,不由笑出声音来,说道:
“我哪里配做这种好人呢?丽霞,你说得我太好了,我真惭愧!”
“韩先生,你不要这样说,你确确实实就是这一种好人,那我是很清楚很明白的。因为我是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可怜我妈死了,假使没有你给我搭救到上海来,那我此刻早已饿死在街上了,如何还有今天这么幸福的日子?”
“丽霞,你好好的不要伤心呀!”
“我并不是伤心,因为我想到了痛苦的事情,是感激过分了的缘故,才流起眼泪来了。”
士成见她沾了泪痕的粉颊,更觉分外妩媚可爱。这就情不自禁地拿手指去抹她颊上的泪水。正在这个当儿,忽然见志铮又匆匆地走进会客室来。士成慌忙站起身子,立刻认真地说道:
“什么?志铮,你又干什么来?”
“我没有走,我站在院子里想。”
志铮一本正经的态度,痴痴然地回答。士成听了,两颊马上也发红起来,心头更加跳跃得厉害,急急地怒叱道:
“那么你在门外偷听我们的谈话吗?我觉得你这行为太无赖了!”
“不,爸爸,我没有偷听。”
“还说没有偷听,那么你在干吗?”
“我呆呆地想了大半天,我觉得刚才我向丽霞求婚,她所以没有答应我,一定还没有十分地了解我。我今天一定还得向她详详细细地谈一谈不可。假使谈过了之后,她仍旧不肯爱我,那么我从此就死心塌地地不到这儿来,绝不再来麻烦她了!”
可怜志铮也太痴心了,他的心中在没有完全绝望之前,还希望最后有个转圜的余地。但听到士成的耳朵里,却气得全身发抖,喝道:
“志铮,你还要胡说八道吗?我瞧你真有些疯了,你还不快快给我滚出去!”
“爸爸你不用生气,这是我终身幸福最紧要的关头,请爸爸发发慈悲心,答应我跟她单独地谈几句话好不好?”
“放屁!我老实告诉你,她不爱你,你只管死了这条心吧!”
“她没有亲口对我说,我绝不能相信。”
“什么?你以为我做爸爸的骗你吗?你再不走回家去,我可要……”
士成这时心中对志铮好像已忘记了是父子的关系,完全是站在情敌的地位了。他一面说,一面气呼呼地赶上去,大有动手要打的样子。丽霞怕他们父子伤了感情,遂急急地说道:
“韩先生,你们不要吵了。”
“爸爸,你应该可怜我心中的痛苦。”
“什么痛苦不痛苦?你快回去,否则,我顾不得许多的要打你了!”
“韩先生,你不要打。”
“爸爸,你太残忍了,我……我……走!”
志铮见父亲真预备动手打自己,心中充满沉痛和悲愤,几乎要哭出声音来了。尤其见了丽霞惊慌的表情,急急地阻止父亲说不要打,可见她心中多少还有些庇护自己的意思。换句话说,她也许是爱我的。都是爸爸一个人从中在捣蛋,在反对,在拆开我们。志铮越想越气,越想越恨。虽然眼前没法跟丽霞说话,但是他觉得还有过不完的明天,总有机会再可以和丽霞倾吐衷情。他打定了主意之后,这就恨恨地把脚一顿,疯狂地奔出林瑞贞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