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霞这时靠在士成的身旁,她虽然看不见志铮是那么愤愤而悲痛地奔出去了。但她的听觉是很灵敏,一阵脚步噔噔地响远了之后,四周复归于沉寂,她知道志铮是不在室内了。也不知为什么缘故,丽霞心中总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凄凉。不管是瞎子是聋子,他的情感是不会泯灭的,何况丽霞又是一个善感的姑娘,所以她此刻心中也自有一种想法,她觉得志铮这个人虽然是那么粗鲁和丑恶,但是爱自己之情确实是很痴心的。现在他失望而去,想象他心中真不知是痛苦到怎样的程度呢。那么说起来,不是我害了他吗?丽霞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士成眼望着儿子被逐后,此刻心里和别人相反,感到一阵胜利的快乐,手紧抱着丽霞的肩胛。丽霞低低地问道:
“我心里很奇怪,韩先生这么一个慈爱的人,他为什么反而说你残忍呢?”
“在他的立场上而言,我自然有些残忍,因为我不是叫他不要来爱你吗?不过照大体而说,我实在是慈爱的。你刚才听我说过吗?爱错了,不但得不到终身的幸福,而且还会铸成人间的悲剧。所以我为了你的终身着想,我不得不这样做。丽霞,你应该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他假使爱上了你,你的一切的一切,可以说是什么都完了的!”
“韩先生,你太慈爱了,你太好了,我真不知拿什么来报答你才好啊。”
士成为了要和儿子角逐情场,不得不泯灭良心来说这几句动听的话。一个瞎了眼的姑娘,既然是看不见这世界上的一切,当然什么都信以为真,所以紧紧地握着士成的手,感激得几乎要流下眼泪来了。士成听她这样说,心里真有无限的甜蜜,遂低低地说道:
“你不要这样说,我是不希望你报答的。丽霞,我们到院子里去散一会儿步好吗?今天林小姐到哪儿去了?”
“林老师吗?她和秦先生一同瞧电影去了。”
丽霞一面点头,一面轻声地回答。士成于是扶着她身子,跨出会客室的门儿,来到小院子里。这时太阳已落下西山脚旁去了,凉风拂拂,天气没有像白昼那么火热。士成端了一张长藤椅子,放在那棵高大银杏树的下面,然后两人并肩坐下。望着丽霞的粉脸,白里透红,真是说不出的娇媚可爱,他几乎有些想入非非起来,遂低低问道:
“这儿比屋子里好得多吗?有树木,有花草,还有金鱼缸,空气真是新鲜哩!”
“是的,我觉得神清气爽,不像屋子里那么沉闷。韩先生,我在书本上也读到过金鱼,说是挺美丽的一种鱼类,不知道真的美丽吗?”
“真美丽,有红的,有金黄的,有红黑的,金鱼的眼睛真大。”
丽霞听到这里,心中又表示十分遗憾,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凄凉的口吻,说道:
“唉!这样美丽的鱼类,我竟没有福气能够看到,我想大自然的景物,比金鱼更美的一定还有很多很多,只可惜我今生是永远地看不见了!”
“丽霞,你不要难过,你虽然看不见,但是你的耳朵,一定可以听到大自然的音乐。”
“哦!真的吗?韩先生,你讲给我听听,大自然的音乐是什么呢?”
“你听见过黄莺的叫声吗?”
“那天林老师告诉过我,说这就是黄莺的叫声,叫得真好听。我想那只小黄莺一定是聪敏活泼,十分美丽,不知我猜想得对吗?”
“你猜得对极了,鸟儿本是世界上最活泼最美丽的动物。我告诉你,它身上长着丰满而光润的羽毛,两只翅膀虽然很小,但是只要张开来,飞洋过海,什么地方,它都能够去游玩。还有它的小嘴儿更灵活得十分,唱起歌来,真所谓珠圆玉润,余音袅袅,耐人寻味。所以黄莺儿真是一只人人心爱的小动物哩!”
士成这一番话,说得丽霞满面显出羡慕的样子,含了说不出好看的娇笑,扬着粉颊,向士成低低问道:
“韩先生,那我能不能做黄莺儿呢?”
“人儿怎么能做小鸟呢?傻孩子!你又说痴话了。其实世界上比黄莺更美丽的东西,也还有许多许多。单说树木上披了绿绿的衣服,在微风动荡中显出各样不同姿势的美态。还有那些百花,更是美丽极了。三月里有桃花,四月里有蔷薇花,红的、黄的、紫的,什么颜色都有,而且芬芳的香气,更是太可爱了!”
“花儿、鸟儿、鱼儿,都是那么可爱……唉!韩先生,除了鸟儿外,还有什么东西会飞的呢?”
丽霞自言自语地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向士成低低地问。士成正巧看到花丛中飞舞的那一双蝴蝶,就随口地说道:
“蝴蝶也会飞的。”
“那么蝴蝶会唱歌吗?”
“蝴蝶虽然不会唱歌,但是它的身子比鸟儿更美丽。丽霞,你住在林小姐家中快两个月了,你觉得还舒服吗?”
士成觉得也只有瞎子会问出这一种有趣的话来,他几乎要笑了,遂一面回答,一面把谈话的问题拉扯到别的地方去。丽霞点头说道:
“林老师待我真好,她说她没有兄弟姊妹,所以把我当作妹妹那么看待。还有林老师的表哥秦先生也真热心,他每天下午来,一教总是两三个钟点,并且他还说他从来没有这样高兴地教过人。”
“这一半是你的运气好,而一半也是因为你很聪敏的缘故,学得好,学得快,所以秦先生感到很有兴趣。”
“所以我住在林老师家中非常快乐,只不过有一件事情……”
丽霞说到这里,偎着他的身体,却顿了一顿,没有立刻地说下去。士成伸手摸着她的面颊,很关切地说道:
“是一件什么事情感到不满意呢?你只管老实地跟我说吧!”
“因为我不能天天跟你在一起了,我觉得很寂寞的样子。”
士成听她这样说,一时惊喜欲狂,猛地抱住了她的身子,脸上含了欣慰的微笑,急急地说道:
“你……你……真的少不了我吗?”
“是的,我觉得我的一切都是你赐给我的,我怎么能离得了你呢?”
“不过,你也别难受,我每天下午可以来瞧望你的,你欢喜吗?”
“欢喜,我太欢喜了!韩先生,可是你不能哄我!”
“我怎么会哄你?只要你喜欢,我一天之中来望你三四次也可以的。”
“啊!我真是太高兴了。韩先生,你待我真好,不过你也是有公务的人,我怎么能叫你一天之中跑上三四趟呢?所以我只要你每天来看望我一次,我已经是很满足的了。”
丽霞说完了这两句话,把整个身子全都倒向他的怀内去了,柔顺得仿佛是一只绵羊般的可爱。士成已经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了,平日在太太身上可说得不到一些温柔的滋味。因为韩太太每夜要抱了小女儿阿英睡觉,而且脚后还睡了一个七岁儿子志钧,所以士成理想中的甜蜜和温柔都被儿女们剥夺去了。此刻对于丽霞那种柔媚的举动,如何不要使他受宠若惊、想入非非起来?他望着丽霞樱桃般的小嘴儿,几次三番想低下头去接她的吻。但想到她还是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小姑娘,因此他的良心总觉得有些忐忑,始终也鼓不起这个勇气。但丽霞掀着酒窝儿,却又很兴奋地说道:
“韩先生,我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世界上的一切,但我却觉得这个世界是太美丽了,太幸福了!”
“你真的这样想吗?”
“当然真的,我在这儿可以听到大自然中一切美丽而温和的声音,这声音是那么慈爱,在我的心灵里会得到无上的安慰,可惜我没有眼睛,要是我看得见这世界上的一切,那我不是更幸福了吗?”
“看得见世界上一切,虽然是幸福,但有眼睛的人,不一定懂得幸福的,恐怕……”
士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却不肯再说下去,他似乎有些感触,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但丽霞却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还管自说下去:
“我想有眼睛的人,一定懂得幸福。比方说,林老师和秦先生瞧电影去了,这幸福岂是我没有眼睛的人所能享受得到的呢?不过,我也已经很知足,因为有林老师教我唱歌,秦先生教我钢琴,更有你那么热心地爱护我照顾我,那我不是已经很幸福了吗?韩先生,我还忘了告诉你一个欢喜的消息哩!”
“是什么消息呀?”
“林老师和秦先生说,我已经有登台表演的资格了。”
“真的吗?想不到你进步得那么快!总算我也很安慰了!”
“秦先生说,再过两天,八仙桥青年会开盲哑学校募捐大会,要我去客串表演,我真有些担心哩!”
“你担心什么呢?”
“我担心表演得不好,那不是很丢脸吗?”
“不会,不会,凭你那么可爱的脸儿、甜蜜的嗓子,怎么会表演得不好呢?我猜你一定会成功的。”
“假使我成功了,我一定向你叩头。”
丽霞把手挽着士成的脖子,很真挚地说。士成的心头被她撩拨得真有些受不住,他几乎连呼吸都有些局促起来了,但还竭力镇静着问道:
“为什么向我叩头?”
“因为你是我的恩人,而且也是我的爱人。”
“啊!”
士成听到“爱人”两字,全身一阵子燥热,两颊便火炭一般地发红起来,而且情不自禁“啊”的一声叫起来。丽霞有些怀疑他这一声惊叫,遂急急问道:
“韩先生,为什么你这样吃惊地叫起来?”
“哦!哦!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我刚才不是问过你,你说瞎子一样地可以爱人的呀!那么我现在问你,我能不能爱你呢?”
“……”
“为什么不回答我?韩先生,难道你不愿意我爱你吗?”
士成因为喜欢过了度,但同时也有些害怕。不过为什么要害怕,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涨红了两颊,呆呆地默不作声。丽霞见他不说话,遂搂了他的颈项,把自己的脸儿贴到他的颊儿上去了,表示她内心爱他的程度是已经很深厚的意思。士成有些颤抖的口吻,低低地说道:
“你为什么要爱我呢?”
“我爱你热心,我爱你仁爱,我爱你慈悲,我爱你侠义。我觉得世界上的人,你是最美最好最伟大最神圣的一个。你想,这还不值得爱你吗?”
丽霞这几句赞颂他的话,在士成耳中听来,却觉得好像是一枚一枚的利箭,把自己那颗心刺痛得鲜血直流了。他满面羞惭地愕住,眼眶子里已贮满了晶莹莹的眼泪。
但丽霞似乎感到失望的悲哀,把抱住他头颈项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凄凉地说道:
“韩先生,你哄我,我明白,我知道了,一个瞎了眼睛的人,他一定是不够资格爱人的。”
“不!我并没有那么说。”
“但是,你干吗不回答我?”
“因为……因为我在想。”
“你想些什么?难道我爱了你,使你会不幸福?使你会痛苦吗?”
“这是绝对没有这样的事,对我当然是很幸福,不但没有痛苦,而且还觉得十分甜蜜。不过,你是一个小孩子,你还年轻,你大概还不大懂得,所以我有些怕。”
“你怕?你怕什么?年轻人就不准爱吗?其实我也不能算是一个小孩子,我不管懂不懂,我只知道爱你,我心眼儿上只有你一个人。我也不管你爱我不爱我,不过我总是永远地爱着你。好在我是一个残废的人,我不会对你有十分妨害的。”
丽霞一面说,一面却扑簌簌地落下眼泪来了。士成这时被女色已经迷住了心,他什么都忘记了,于是猛地抱住了她,说道:
“你千万别伤心,我一定也深深地爱上你。”
“啊!真的吗?”
“真的,我爱你,我把你当作我最心爱的人一般看待。除了你,我把自己性命都看得并不十分重要了。”
“韩先生,我太感激你了。啊!你怎么在流泪呢?”
丽霞感动地回答,她把脸儿紧贴着士成的颊儿,忽然感觉到有些润湿,于是惊叫起来问他。士成连忙说道:
“我没有流泪,这是你刚才流下的泪水。丽霞,我们谈别的吧!再过两天青年会的表演,你可曾预备起来呢?”
“今天晚上,林老师和秦先生会教我的。他们说我很聪敏,那是用不着担心的事。怎么此刻的风吹在身上有些凉飕飕的,大概时候不早了吧?”
“嗯!天色快黑下来了,我们进去吧。秋天的季节,夜风吹着是容易受凉的。”
士成听丽霞这样说,遂摸摸她粉嫩的玉臂,果然觉得很有凉意,于是一面扶她起身,一面低低地回答。不料正在这时,林瑞贞和秦天鸣匆匆地回家来了,瑞贞的手里,还拿了一只时装公司的纸盒箱,她先含笑说道:
“韩先生,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来了好一会儿了,和丽霞在院子里闲谈了一会儿。秦先生,你预备叫丽霞到青年会去客串表演吗?”
“是的,你瞧,我们给丽霞表演的新衣服也定制来了呢!”
林瑞贞不等天鸣说话,便先抢着回答。大家走进会客室,丽霞似乎很高兴的神情,满面含笑地说道:
“林老师,我的新衣服做得漂亮吗?”
“漂亮,当然漂亮的。我马上给你穿起来,让大家瞧瞧合身不合身。”
“我来开电灯,在灯光之下瞧起来,那一定是更加鲜艳夺目,万分的美丽了!”
秦天鸣也插嘴笑着说,一面开了室中的电灯。这时士成没有说什么话,他咧开了嘴,脸上的笑容是没有平复过,两眼只管望着瑞贞在给丽霞换穿新衣服。他好像十分安慰的样子,因为他已知道丽霞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了。丽霞穿上新衣服之后,扬着脸儿,叫道:
“韩先生,你看呀!我穿着好不好啊?”
“好!好!太好了!不但合身,而且式样也美丽极了。你穿了新衣服,真好像凌波仙子一样了。”
士成方才走到她的身旁,竭力地称赞着。丽霞听了,乐得手舞足蹈,忍不住娇媚地笑出声音来了。天鸣对士成说道:
“韩先生,后天下午,青年会开盲哑学校募捐大会,我给丽霞去客串一下,你可要到场来照顾的呢!”
“那当然,我一定到的,秦先生,丽霞假使一举而成名的话,那我不知要怎么地谢谢你呢。”
“哪儿话,哪儿话?培植一个有天才的女孩子,那是我们干艺术的应有的责任,所以你千万不用客气的。”
大家说了一会儿话,沈妈开上晚饭,于是坐下一同吃饭。饭后,士成恐怕家中太太记挂,遂欲告别回家。瑞贞说道:
“时候早哩!回头我们要教丽霞去青年会表演的节目,你也可以在旁边指点指点,参加一点儿意见呢!”
“韩先生,你难道不答应吗?”
士成被丽霞这样嗲声地一央求,到底又打消了回家去的主意,于是含笑答应,又坐了下来。这天晚上,士成直到十点钟敲过,方才回去。不料一脚走进自己家中的会客室,却见韩太太一个人偷偷地在落眼泪。当她见到士成的时候,忽然似狼如虎地猛然站起身子,指手画脚地却向士成大骂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