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像一个失意人的心境,包含了凄凉的成分,一阵阵地在漫无边际的天空里吹刮。这里没有茂盛的树叶儿在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只有激动了海水澎湃的音韵,仿佛在脚底里怒吼。在一抹斜阳的笼映之下,只见茫茫的海面上漂浮着一只从汉口到上海的商船。那船身要如置在一条小河里,那么这条小河起码还要开阔一二丈,否则,恐怕连一个船屁股都容纳不下。不过现在是在茫茫无边的大海里,所以那船身相反地却显得像一片秋叶那么渺小了。
这时在船舱的顶上,站满了许多旅客,大家都在欣赏着这海面上黄昏的美景。太阳在秋天本来是显得淡淡的,十分柔弱,好像是一个久病的人儿,缠绵在床上。而尤其是奄奄一息的当儿,所谓回光返照,这和太阳一样,在落下去和宇宙做告别的时候,它的脸儿,也显得分外血红。因此反映在淡青的天空中,更呈现出一片片像桃瓣似的红霞,这云霞仿佛是活动西洋镜,刻刻儿在变化不停。一会儿,金波高涌;一会儿,山峦起伏。衬着几只海鸥,上下飞翔,更觉蔚为奇观。这一幅天然的画面,在众旅客的目光中看起来,因为心境的不同,所以鉴别也有点两样。有的认为这样好的美景,大有欣赏的价值;有的认为见了这一幅黄昏的美景,不但心怡神旷,而且精神焕发,觉得一切的烦恼和疲倦都消失了;但有的因遭遇的恶劣、身世的悲苦,见了这黄昏的景色,更使心头感到一种无限的惆怅。
真的,在静悄悄的空气里,忽然有人轻轻地叹了一声。只见船尾旁铁栏杆边倚着一个年轻的女郎,她呆呆地望着茫茫的海面,好像有无限感慨的样子。黄昏的景色虽然美好,但可惜的就是没有多少时间,好像是昙花一现,一会儿就被黑暗的夜色所驱逐了。这使那个女郎想起了人生在世,何尝不是像浮云一般,斜阳一霎。自己在幼年的时候,父母俱全,生活优良,那是多么美满。但曾几何时,父母惨亡,自己飘零异乡,人海渺茫,何处是归宿之地?这和浮云东飘西荡,哪里有什么不同吗?那女郎一面思忖,一面暗暗地感叹。
就在这当儿,忽然在她的身旁有个年约五十多岁的男子走拢来。他穿了一套深灰花呢的西服,头发虽然已经很稀疏了,但还梳着西式的样子。面孔是很方正的,圆圆白白,可见他平日营养的丰富,所以红光满面,一点没有枯燥的风姿。西装马甲的纽子上宕着一条金表链,还悬着翡翠镶金的表坠,手里夹了一支雪茄,无名指上戴了一枚挺大的钻戒。从这一副气派上看来,就可以知道他是一个有钱的大富翁。他见那女郎的明眸向自己斜乜了过来,这就微微地一笑,把嘴唇掀动了两下,似乎有开口搭讪的意思。那女郎似乎胆子很小,不愿意和陌生的男子说话,所以别转身子,便向船舱里走回去了。但那男子的胆量倒不小,却把她叫住了,说道:“喂,您这位小姐不要走呀,我有句话要向您请教哩。”
“唔!你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吗?”那女郎被他叫住了,因为好奇心的缘故,遂回身站住,望了他一眼,认真地问。从她脸色上看来,表示有种严肃的态度。
那男子听她这样一问,倒是被问住了,因为自己性喜渔色,见了女子,好像苍蝇见了糖似的飞不开。其实和她素不相识,根本没有什么事情请教,他之所以有此冒昧的作风,也可以见到一个人色胆的广大了。不过既然把人家叫住了,总应该回答一句话来,所以他立刻笑容满面地说道:“请问小姐贵姓大名?”
“哼,这就奇了,我和你素昧平生,你无缘无故地问我姓名,那是什么意思?对不起,我没有工夫跟你在这里啰唆。”
那女郎听他叫住了自己为的是问问姓名,这就觉得他心中一定是不怀好意的,所以十分生气,冷笑了一声,很鄙视地望了他一眼,一面说,一面便又翻身走了。
那男子被她碰了这一鼻子灰,却并不感到羞耻,反而赶上两步,伸手把她衣袖拉住了,笑嘻嘻地说道:“小姐,你何必生气呢?我问您贵姓大名,在我当然是有点意思的。”
“哦,有意思的?那我倒要向你请教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呀?”那女郎益发稀奇起来,她眨了眨眼睛,用了猜疑的目光,注视着他一本正经地问。
那男子见她这种含颦凝神的意态,真令人有点心醉神迷,心里甜蜜蜜的只管荡漾,因此呆呆地倒一句都不回答什么了。那女郎见他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简直有点恼了,遂恨恨地追问道:“看你倒是一个很体面的人物,为什么这样地不懂礼貌呀!你叫住了我,我问你到底有什么意思,你干吗又回答不出来了?我老实地警告你,你不要以为我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可以随随便便地跟我搭讪。你要不知耻的话,我可以马上叫你丢脸出丑,你可相信吗?”
“啊呀!您这位小姐真是把我的好心当作恶意猜了,你以为我呆呆地望你出神,是包含了一点轻薄的意思吗?那你就完全地误会我了。唉!天下的好人究竟不能做!”
那男子被她说得脸儿涨红得像猪肝的颜色,不过他是一个老奸巨猾,而且在情场之中是一个老手,在眉尖一皱之下,立刻计上心来。遂叫了一声啊呀,一面解释,一面叹了一口气,大有感慨不胜的样子。
那女郎听他这么地说,倒不禁又呆了一呆,沉吟着道:“原来你完全是一片好意吗?那我倒要知道你一点究竟是怎样的好意。”
“请小姐先告诉我您的贵姓大名,然后可以说话。”
“就是告诉了你,也没有多大关系。我姓陶,名叫绿美。”
“哦,原来是陶小姐,鄙人姓乔,草字伯乐。”
“那我可没有请教你,不用你对我报名。”陶绿美听他那种自我介绍的神情,心里不免又觉得生气,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有点冷若冰霜的样子。
乔伯乐却并不以为难堪的神气,一本正经地说道:“陶小姐,我从小研究星相,所以善观气色,而且能知过去未来。我觉得你的脸上,有两条晦纹,所以将来恐怕要上人家的当,而受到一点小灾难。”
“你这人太岂有此理了,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凭空地来咒念人?你要如再胡说八道,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唉!我早已知道世界上好人做不得,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就是因为我和你无冤无仇,所以我才告诉你呀。要不然,我干吗吃自己的饭,倒去管别人家的闲事呢?陶小姐,信不信由你,到了将来,你就知道我所说的话不错哩!”伯乐故作很灰心的样子,一面说,一面便别转身子,预备走开的意思。
绿美见他此刻那种态度,倒又像十二分的规矩,一时低了头儿,由不得暗暗地思忖了一会儿。因为这次飘零异乡,茫茫大地,何处安身,实在还茫无头绪。假使偶一不慎,上人家当的事也大有可能。所以这个乔伯乐也许真的是一片热心,对我忠告,也无非叫我以后凡事小心罢了。那么他真的会知道过去未来,我倒要问问他,对于我的终身结局,不知道究竟会苦不会苦呢。
绿美在这么沉思之下,她情不自禁地赶上两步去,叫道:“乔先生,你慢走。”
“陶小姐,你有什么吩咐吗?”伯乐知道自己的计划很有一点效力,心中真是十分欢喜,但表面上还装着非常规矩的态度,回过身子来,低低地问。
绿美因为刚才自己对他有一种不恭的态度,此刻若向人家再温和地请教,那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微红了脸儿,一时倒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伯乐见了,不免奇怪起来,遂忙又问道:“陶小姐!你还有什么见教?没有关系,你只管说吧。”
“我问你,你真的能知道每个人的过去未来吗?”
“当然,我为什么要欺骗你?再说这可不是说着玩玩的事情,你说对不对?”伯乐知道她慢慢地相信起来,这就益发装出十二分正经的态度,低低地回答。
绿美转了转乌圆的眸珠,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微微地笑道:“乔先生,那么你倒给我相一相,我的过去和未来,到底是怎么样的呢?你相得对,算得准,我给你相金好了。”
“陶小姐,你别跟我开玩笑了,我也不是吃这一行饭的人,怎么会要你的相金呢?其实我就是为了爱好的缘故,所以学会了一点,倒不是为了做买卖度生活的。”
“乔先生,对不起,恕我说话不知轻重。但是你既然具有热心的心肠,那么能不能尽一点义务给我看一看呢?”绿美见他这一副气派,也知道他绝不是个走江湖的相面先生,所以只好赔了笑脸,向他温和地请教。
伯乐对于她这前倨而后恭的态度,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有趣和得意。因为这是一个好机会,岂肯轻易地错过?这就目不转睛地向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会儿。绿美这时候被他这一阵子呆望,却并不认为是有轻薄的意思,所以她的态度还显得特别大方,好像自己也承认需要给他看一个透彻不可。伯乐在细细地饱尝了一回眼福之后,方才微微地一笑,说道:“陶小姐,我虽然不是吃这一行饭的人,但我在事先却不得不向你说这两句话,就是说得好,你不必欢喜,说得不好,你也不必生气。因为我是照相直谈,决不会故意奉承,也不会胡说八道地损人,所以这一点,陶小姐听了还得原谅才好。”
“乔先生,你何必这么客气?你又不拿我的相金,我难道还能说你准不准吗?只要你照相直谈,我是决不见怪的。”绿美听他这么说,一时也由不得抹嘴好笑起来。遂点了点头,表示很懂得道理地回答。
伯乐吸了一口雪茄,故作沉吟的样子,说道:“这样就很好,我可以大胆地说了。照陶小姐的面相上看起来,不要见气,你的父母恐怕是都已过世了。”
“是的,我父母确实都已过世了。”绿美想不到他说的真会一针见血,一时有点惊奇,她情不自禁点了点头回答,心中暗想,倒很有一点道理。
伯乐并不理会她,自管吸烟沉吟,一会儿又慢慢地说道:“陶小姐,你有姐妹两个人,这次到上海去,预备去谋出路的,是不是?”
“唔!乔先生,你真的全都算得出来的。那么我得问你,我将来的前途究竟怎么样呢?会不会弄得没有饭吃的地步?”绿美听他连两个姐妹都算得出来,一时敬佩得不得了,这就完全相信了,简直把他当作神仙的样子,什么话全都问了出来。
伯乐摇摇头儿,微微地一笑,说道:“陶小姐,对于你的前途,那你可以用不到担心的。常言道,叫花子也有三年讨饭运,何况你是一个有福气的小姐呢!所以你的面相看起来,眼前虽然有些不大得意,但将来一定有贵人相扶,保险可以大富大贵。不过我还不知道小姐青春多少、什么日子生日、什么时辰养下来的,那我还可以知道你终身的结局呢!”
“乔先生,你真能算得出吗?”伯乐这几句话听到绿美的耳朵里,似乎正中下怀,因为在她心中也很需要知道自己的终身结局,不知是好是坏。但一个女孩儿家,陌陌生生地把自己生辰八字都要告诉给人家听,这当然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到底不是一个真正会算命挂牌做营业的瞎子先生,所以她又很郑重地追问了一句。
伯乐笑道:“有了生辰八字,那我当然是全都算得出来的。陶小姐,多少年纪了?”
“我今年还只有十八岁,四月初四寅时生。”绿美到底还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她完全信以为真地向他老实地告诉出来。
伯乐听了,伸手屈指,口中念念有词,表示十分认真地在算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微微地一笑,他似乎十分欢喜的样子,说道:“啊,真是一副好八字,照你这副八字算来,非但不会吃苦,而且至少还是一位行长太太的身份。恭喜,恭喜!陶小姐,不是我跟你开玩笑,你要嫁了丈夫之后,这一步帮夫运可真不错。不过……”
“不过什么呢?”常言道,人要好话听,佛要香烟受。绿美被他这一阵子奉承,芳心里除了羞涩之外,真感到有点甜蜜蜜的时候,忽然听他又转变了话锋,这就不禁心头别别地一跳,蹙了眉尖儿,又急急地问。
伯乐摸着自己的下巴,沉思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说道:“陶小姐,不瞒你说,你这副八字好虽好,但却十分的硬,配丈夫的年龄最好要大一点,那么不会有什么冲克。否则,就是结了婚,恐怕也很不容易到老的。陶小姐,我说的都是实话,信不信反正由你。”
“你既然是这么说,那我当然是相信你的。那么照你看起来,我该配几岁的人最相宜呢?”绿美听他说得那么认真,觉得这也许是真的事情,为了自己的终身幸福着想,她到底顾不得羞耻两字,以一个女孩儿家的身份,对他说出了这几句话。
伯乐觉得这又是机会来了,遂故意又作沉吟计算的样子。过了良久,才说道:“照你八字看来,最好配四十岁至五十岁的年纪,这样才可以免去了冲克。陶小姐,你听了我这些话,一定要说我在胡言乱讲,但我预先声明,完全是照相直谈,所以还得请你原谅。”
“你既然对于命理素有研究,那叫我倒不能不信了。但是我觉得还有不信的地方,是我只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假使嫁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这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呢?即使享福也没有多少日子,况且五十岁的人难道还没有娶过妻子吗?否则,你的意思,除非叫我做人家的小老婆去。”绿美听他似真非真、似假非假的话儿,一时芳心里倒不觉疑惑不决起来。不过在她说到后面的时候,似乎有点生气的表示,鼓着红红的小腮子,秋波逗给他一个怨恨的娇嗔。
伯乐连忙给她解释着说道:“哪里哪里,陶小姐,你又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你应该配给人家做填房的,谁说是给人家做小老婆的呢?至于四五十岁的年纪也并不算老,照欧美的风俗,四五十岁的人正当干事业出风头的时候呢!比方说像我乔某吧,也是个五十一岁的年纪了,但人家都说我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你瞧,我这人到底老不老呢?”
“对不起!我对于看相倒没有研究过,那叫我怎么看得出来呢?”聪敏的人,糊涂到底在一时之间的。绿美在当初完全是被他一片花言巧语而迷惑,还以为他真的是个会看相的人。但说了半天,到此刻听他说出这几句话来,方才感觉到他对自己至少有种野心的企图,这就冷笑了一声,绷住了脸儿去抢白他回答。
伯乐一看情形不对,慌忙赔了笑脸,又搭讪着问道:“陶小姐,那么你到底有几个姐妹?我说的究竟准不准呢?”
“哼!这也无非被你偶然一屁放准罢了,那有什么稀奇,谢谢你,我不愿意再上你的当了。”绿美见他还嬉皮笑脸的神气,这就白了他一眼,一骨碌转身匆匆地奔入船舱里去了。
船舱里的床铺上躺着一个比绿美年纪大一二岁的姑娘,她似乎身子有点不舒服,所以在静静地养神。此刻见绿美匆匆奔入房内,还把房门砰地关上,好像有点惊慌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些儿奇怪,遂望了她一眼,低低地问道:“妹妹,你干吗这样慌张的模样?”
“没有什么,姐姐。这真是一件天大的笑话,想不到世界上竟有这样的老色迷。唉!正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绿美的姐姐红美,听妹妹这样愤愤地感叹着说,这就很稀奇地从床上坐起身子来,蹙了两条细长的眉毛,逗了她一瞥猜疑的目光,急急地问道:“妹妹,怎么啦?难道有什么人向你调戏吗?”
“说起来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说我面有晦纹,恐怕要上人家的当,但哪里知道我真的几乎上了他的当呢?可见世界上的人,他自己越是存心不良,在表面上偏偏一味地做好人,警告人家不要上当,而自己又偏偏给人家当上。唉!这黑暗的社会真是太可怕了。”
红美听妹妹还是这么痛心疾首地感叹着,因为凭她这几句话,叫自己听了根本还是茫无头绪,不知道一个所以然来,因此连连地追问她到底是件什么事情。绿美方才把自己刚才遇到伯乐的一番情形向姐姐告诉了一遍,并且恨恨地说道:“姐姐,你想,他说我八字硬,配丈夫应该年纪大,这我还并不疑心他。但是他又说到他自己五十一岁的人,问我老相不老相,我觉得他这话就难免有点歪曲的作用了,所以我恨恨地抢白了他几句,便自管地回到舱内来了。”
“哦,真有这么的一回事情吗?不过这里我觉得有些儿不明白的,就是他怎么知道我们父母没有了,而且还知道我们只有两姐妹,这一点我也真觉得有点儿奇怪。妹妹,你想是不是?”红美听妹妹告诉了这一番经过的情形之后,她呆呆地沉思了一会儿,方才很不了解地说出了这几句话。
绿美眸珠滴溜地一转,说道:“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奇怪。姐姐,你该知道我们住在船上不是一天两天的日子,有时候我们两人到舱顶上去游览海景,也许他这个人是早已向我们注意的了,我们自己并不理会人家罢了。至于父母全亡的话,他是偶然的一种猜测。况且我们姐妹两人时常在感叹身世,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被他在旁边偷听了去,那也是可能的事情,所以我倒认为这事并不稀奇。”
“那么照你说来,他是转了弯儿故意来勾引你的了?”
“当然啰!看他这一双色眯眯的花眼,就知道他不是一个好东西。”
“他告诉你,他叫什么名字啊?”
“姓……乔叫什么伯乐的,谁知道他到底叫什么?这不要脸的会向人家做自我介绍,那就可以想象这个人脸皮的厚了。”绿美恨恨地咒骂着,因为他说自己嫁一个年轻的丈夫是不能同到老的,这不明明地触自己霉头吗?所以她此刻的芳心里想起来,真觉得十分的怨恨。
红美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想了一会儿,说道:“不知这个人是做什么买卖的,假使他真是一个大富商的话,那么我的意思,倒不妨可以利用利用他,来发展我们将来的生活上做一个泉源……”
“姐姐,你这是什么话?这次我们到上海去,不是去谋职业来养活自己吗?难道我们用美色来作为赚钱的本领吗?那我可不赞成。”
绿美听姐姐这么地说,一时大不以为然。因为她是一个高中毕业生,凭她的学问,以为在上海这么繁华的都市里要找一个混口饭吃的职业,这终不能算是件十分困难的事情。所以她绝对不赞成把自己的美色,去换取别人家的金钱,便摇摇头回答。
红美似乎在社会上多知道了一点处世经验,遂忍不住又叹了一声,说道:“妹妹,你不要以为姐姐这手段是近乎卑鄙,但女子在这个时代里要找出路,除了拿美色去利用之外,恐怕到处也会和男人家一般地碰壁。假使你不相信的话,那么你到了上海之后,不妨去试一试,那就知道我的话是不会错了。”
“但是我决不能随俗去浮沉,我们是大地上同样的一个人,我们应该要享受人类的自由平等。其实我以为一个女子的堕落,就是因为常常利用美色去欺骗人家。结果,人家拿金钱来欺骗一般意志薄弱的女子,因此而丧失了宝贵的清白,牺牲了纯洁的灵魂。姐姐,你想那是一件多么痛心的事情呢!”
“你这话也说得是,不过照你所说,那还是一个最普通的女子,假使要真正牺牲清白去换取人家金钱的话,那我当然也决不愿这样地干。我的意思,把这些身拥巨产的老色迷玩弄玩弄,叫他们可望而不可即。同时在这一个时期里面,他们的金钱也会挥金如土一般地用出来。因为这种守财奴,除了女人家身上情情愿愿地用出来之外,恐怕谁都用不着他们一个子儿的钱吧!”
红美对于妹妹这种志高气傲的态度,不但寄以无限的同情,而且还感到十分的欢喜。不过她的见解当然是不同的,因为她恨一般有钱的富商,所以在她的意思,要把这般富商玩弄得啼笑皆非不可。绿美听了,这就并不表示什么,两手只管玩弄着那条粉红色的小手帕儿,呆呆地想了一回子心事。
晚上,姐妹两人躺在床上,因为风浪很大,她们睡着的身子,似乎会颠簸得坐了起来。四周是那么静悄,更衬风浪澎湃的声音不绝于耳。绿美胆子小,因为颠簸得厉害,使她害怕得竭叫起来。红美忍不住好笑,遂问道:“妹妹,你做什么这样大惊小怪的,不怕被人笑吗?”
“姐姐,我实在觉得有些儿害怕,今天夜里的风浪为什么突然地大起来?明天早晨是可以到上海了,难道还要发生什么意外的不幸吗?”
“唉!你这孩子干吗偏喜欢信着嘴儿胡说呢?既然你觉得害怕,那么你就睡到我这一张床上来吧!我们两人一块儿睡比较好一点。”
绿美巴不得姐姐有这一句话,遂连忙掀被跳下床来。谁知道站脚不住,人儿竟跌了下去。红美见了,连忙伸手把她拉了过来,掀开被儿,把她纳入怀内。姐妹两人抱在一起,大家又害怕又焦急,连连地祝告上帝,但愿平安无事才好。幸而不上一个钟头,始告风平浪静。这不但使她们姐妹两人放下心来,就是全船的旅客,也方才惊魂稍停,无不庆幸脱了危险。
红美见船身并不颠簸了,于是推了推妹妹的身子,说道:“妹妹,好了,你现在可以睡到那一张床上去了。”
“不,我不要。怪冷的,今夜我就陪着姐姐睡吧!”
“你瞧你又闹孩子气了,这么一张狭小的床儿,两个人睡多么不舒服呢。”
“嗯!要如姐夫陪着你睡,那你就觉得舒服了,对不对?”绿美忸怩了一下腰肢儿,顽皮的神气,笑嘻嘻地说。不料这一句话倒把红美勾引起无限的伤心事来了,一时悲酸触鼻,叹了一口气,那眼泪便忍不住扑簌簌地直滚落下来了。绿美见姐姐伤心了,心里十分焦急,便抱住了姐姐的颈项,偎着她的粉脸,低低地说道:“好姐姐,你不要难过,这是我做妹妹的不好,不该拿这些取笑的话来触动你心头的创痛,真是该打,该打!姐姐,你就饶了我吧!”
“唉!妹妹,想不到我的命会这么苦,总而言之,社会太黑暗,人心太险恶。但是,你的姐夫为人也太忠厚一点了。”红美的脑海里又浮上了沉痛的一幕,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眼泪止不住地又在眼角旁涌现上来。
绿美伸手抹着她粉脸上的泪水,像孩子那么撒娇似的说道:“好姐姐,过去的事别想它了。徒然地伤心,除了有损于身体之外,又有什么益处呢?姐姐的年纪还轻,将来不难还有光明的前途哩!”
“光明的前途?那只怕是在做梦吧,其实我今生再也不作团圆的想,我只希望给你姐夫报了仇,给我自己心中吐了一口怨气,也已经够心满意足的了。”
绿美听姐姐这么地说,在她眉宇之间似乎含了一股子杀气,从可知她的心头是痛愤到这一分样儿的程度,遂低低地安慰着道:“你放心,有志者事竟成。只要我们有这一个存心,就可以给姐夫报了大仇的。况且这贼子他也到上海来了,说不定在上海我们就会遇见了他,到那时候,姐姐若不给姐夫报仇,我也要给姐夫报仇呢!”
“妹妹,我真感谢你对我有这一份儿的同情。时候不早,我们睡吧!”
绿美点了点头,她在姐姐的怀抱里真的酣然入睡了。但是红美的心中还是那么地思绪起伏不停,听了妹妹微微的鼻鼾之声,更加不能睡去。她胡思乱想着过去的事情,只觉甜酸苦辣,一起涌上了心头。她本来眼睁睁地望着那一盏灯光,接着便慢慢地模糊起来了。
这好像还是一个春天的季节里,风和日暖,鸟语花香,一切的景物都呈现了生气勃勃的样子。红美正在凭窗远眺着白云堆里的双飞燕,忽然见一个西服少年,在院子里的花丛内钻出来。他手里还折了一枝花朵,好像四周在找人的模样。红美一见这少年正是自己的夫婿宋祖贻,这就立刻招了招手,笑盈盈地叫道:“祖哥,祖哥,我在这里呀!”
“哦,红妹,你瞧,这一朵玫瑰花多么美丽,我送给了你吧!”祖贻奔到窗口旁边来,一面笑嘻嘻地说,一面把花朵儿插到红美的胸襟上去。
红美心里是甜蜜蜜的,拉了祖贻的手儿,温和地说道:“祖哥,你在院子外,我在卧房里,把我们隔开在两边,多么讨厌!你能不能到我的卧房里来啊?唉!我这几天真的太孤单太可怜了!”
“红妹,你这是什么话呢?我天天陪在你的身边,难道你还嫌孤单吗?”
“哪里?我好像记得你丢了我曾经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我现在不是仍旧在你的身旁吗?好妹妹,我的好妻子,你瞧我在吻你。”
红美糊糊涂涂地好像见祖贻真的已在卧房里了,而且他们两人还一同偎在沙发上,享受着闺房之乐。红美这时心中在想:“啊!我丈夫真的又回来了,从此以后,我的生命又可以活跃起来了。”这仿佛死灰复燃,槁木逢春,她欢喜得拉开了嘴儿只管得意地笑起来了。
这时又听祖贻低低地说道:“红妹,你真是一个聪敏的家庭主妇,几个小菜烧得太好了。那天我行里的行长熊子云到我家来吃饭,他就老是对我赞不绝口,他说我福气好,有这么一个美丽聪敏的好太太,不但会料理家政,而且会在外面跟了丈夫交际,那真可以说是个里外全才的好太太呢!红妹,我听熊行长这么地赞美你,你想叫我心中高兴不高兴呢?”
“祖哥,我说熊行长这人有点色眯眯的样子,看他的脸孔满显着阴险的神气,所以这种人你还是少接近点好,否则,将来恐怕就要受他的亏哩!”
红美虽然听了丈夫的话,心中感到十分的欢喜,但是提起熊行长这个人,她又皱了眉尖儿,表示这种人狡猾险恶,不宜讨好,还是远开点为妙。但祖贻听了,却摇摇头说道:“红妹,你说的话虽然对,但到底太会多疑了。熊行长近来待我很好,他说我办事能干,等下届开董事会的时候,他一定提议,委任我做会计科长哩!你想,他既然这么地器重我,我不是应该向他常常地应酬应酬吗?”
“祖哥,可是你不知道,他所以对你这么地好,照我的猜测,他一定是有目的的。也许他是一种阴谋,其实他的阴谋,在我的面前是曾经暴露过的了。”红美听丈夫一味地还把熊行长当作知己看待,因此她素来爽直的个性便再也忍熬不住了,所以向她夫婿老实地劝谏。
祖贻听了,似乎有点不大了解的样子,两眼呆呆地望着娇妻红晕的粉脸,急急地问道:“红妹,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呀?难道他提拔我做科长,还有什么恶意不成?再说他对我们有什么阴谋呢?你从哪一点看出来的呀?”
“祖哥,你是忠厚的人,你当然没有理会到这许多。但我在他几次到我家来吃饭的情形中看出来,我知道他是不怀好意,简直不是一个有心肝的人类。他完全是一个色胆包天的淫贼,这种没有人格的奴才,实在是太可恶了。唉!”红美滔滔不绝地说到这里,似乎在怨恨之中又感到十分的感喟,她忍不住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祖贻真是一个忠厚的老实人,他还不明白的神情,低低地说道:“红妹,我真不懂得,你为什么要对熊行长发生这么的恶感呢?”
“祖哥,我老实地告诉你,他在背地里曾经向我调戏过的。”
“啊!他向你调戏过?”祖贻听红美这么地说,脸上似乎起了一点惊骇的颜色,啊了一声问。
红美点了点头,她鼓着红红的脸腮子,冷笑了一声,说道:“是的,他曾经拿言语来挑逗我,追求我。祖哥,他这种行为,根本不是一个体面有地位的人,他和流氓差不多。所以我劝祖哥,你还是不要和他太接近了好。因为他是一只凶恶的狼,和他在一起,将来就难免有被他咬伤的日子。祖哥,你要听从我的话,我情愿你和他绝交,凭你自己的才干,还是做一个科员的好。”
“哦,原来如此。但我以为这是妹妹的多心病,熊行长任他怎么地贪爱女色,也决不会爱到朋友妻子的头上来。因为他平日这个人的脾气,原是非常地爱开玩笑,也许他是说说笑话而已。所以妹妹不必多疑,今天晚上,他还请我们吃夜饭,你到底去不去呢?”
红美听祖贻并不相信,而且还要代为他辩护,一时倒弄得无话可说了,呆呆地想了一会儿,方才摇摇头说道:“祖哥,不管他对我是真的调戏,还是开玩笑而已,但我对他的印象太恶了,所以照我的意思,今夜你不要去跟他吃饭,我也不愿意去。”
“但是,我已经答应了人家,假使临时变卦的话,那可不大好意思吧。妹妹,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同我去应这个约会吧!”祖贻含了央求的口吻,一面低低地说,一面搂住了红美的娇躯,向她柔情绵绵地温存。红美为了顺从丈夫的心,她没有勇气再表示反对,秋波逗了他一瞥又爱又嗔的媚眼,也只好含笑答应下来。
在罗琳酒家的宴会上,祖贻因为听了红美的告诉之后,虽然他是一个老实的青年,但究竟也要开始注意熊行长对待红美的行动了。果然,只见熊行长满面春风地望着红美,殷殷地招待,好像馋涎欲滴的样子。祖贻到此,方才相信爱妻的话是不错的,原来熊行长对自己亲近,完全是利用自己而借此勾引我的爱妻。他心中在一气之下,那喝下的酒也就更加容易醉起来。
红美见丈夫红红的两颊上至少笼了层层的愁云,明知他是因为心中气恼的缘故,于是向他低低地问道:“祖哥,你怎么啦?喝醉了吗?”
“是的,我竟醉了。头晕得厉害,红妹,我真有些儿坐不住。”
“那么我送你回家去吧。”
“好的,我们还是回家去。”
祖贻闭上了眼睛回答,他靠了红美的身子,却已站了起来。红美于是向熊行长作别,祖贻因为恼恨的缘故,所以并没理睬熊行长,就靠着红美走了。熊行长并没挽留,小心地送他们下楼,而且还把汽车送他们夫妇回家。
红美和祖贻回到了家里,祖贻坐在沙发上,神情显得分外的不乐。红美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秋波斜乜了他一眼,温和地说道:“祖哥,你为什么闷闷不乐的样子?”
“红妹,想不到这小子果然这样存心不良,我在今天的宴会上也有一点看出来了。红妹,你真是我的好妻子,我心中真是又恨又爱,恨的是这奴才的禽兽行为,爱的是你贤明过人。唉!我真不知该怎么来疼爱你才好呢?”
“祖哥,你既然也明白了,那就好了。近贤人,远小人,以后千万自己留心才好。气也不用气了,气出毛病来,那也犯不着呀!祖哥,你有点醉了,还是早点儿到床上去休息吧!”
红美见祖贻这么愤愤地说,遂笑了一笑,温情蜜意地安慰他。一面扶起他身子,预备走到床边去的时候,忽然祖贻哦哟了一声,立刻弯了腰肢,皱了眉毛,好像有种痛苦的样子。这倒把红美吃了一惊,急急地问道:“祖哥,你……怎么啦?你……有点儿不舒服吗?”
“真奇怪,不知怎么的,好好儿竟腹痛如绞起来……”
“难道受了一点凉了吗……快到床上去睡吧。我给你吃一包人丹好不好?”红美听他腹痛如绞,芳心不由别别地一跳,立刻把他扶到床边坐下,一面又低低地问。
不料祖贻没有回答,他只觉一阵子泛漾,便哇的一声呕吐起来。祖贻这一吐不打紧,把个红美的魂灵儿吓去了一大半。你道为什么?原来祖贻这一口吐出来的不是吃下去的菜蔬鱼肉,却是鲜红的血水。你想,这岂不是把红美急得啊呀了一声喝叫起来了吗?当时祖贻吐了这一堆血水之后,神志便陷入了昏迷的状态,红美忍不住哭起来叫道:“祖哥,祖哥,你……你……这……这是怎么啦?”
“红妹,不对了,快给我请医生来。”祖贻虽然是全身无力,满腹多痛,但他心头是十分清楚,他觉得自己突然地吐血,这到底不是一件儿戏的事情,所以当他倒在床上去的时候,便向红美急急地关照。
红美正在心碎肠断急得六神无主时,被祖贻一语提醒,这才连忙叫仆人去把医生请了来。经医生诊察之后,说是腹内有毒的缘故,非赶快地送医院急救,否则,是恐怕难以活命的了。祖贻一听这话,心早冷了大半,红美急得更加双泪交流,立刻把祖贻抱上了汽车,预备送到医院去救治。但一路上,祖贻吐血不停,脸白如纸,已经是奄奄一息的光景。祖贻向红美垂泪说道:“红妹,我恐怕是等不及赶到医院的了……红妹,我今天的死,死得太奇怪了,太不明不白了。难道菜蔬里面有什么毒质吗?不,我想这是绝不会的,因为吃的不是我一个人,你为什么没有中毒呢?显然,那一定是在酒中有毒了。但是,吃酒的人也不是我单一个呀。在这么一想之下,这熊子云的阴谋和毒计是很显明了。他要夺我的爱妻,他所以先把我来害死。红妹……我悔不听从你的劝告,以致今日遭到这样的惨死。唉!我太对不住你了,我……害苦你的终身了。”
“祖哥,你为什么还要说这些话呢?我此刻的心全都碎了,我……恨这般狠毒的奴才,竟有这么的黑良心。他害死了你,等于害死了我。祖哥,我……一定要给你报仇,我……一定要亲手杀死这个恶贼!否则,我决不活在这个世界再来做人!”红美眼泪像泉水似的涌上来,她咬紧了银齿,大有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样子。
祖贻在万分痛苦之余,听了红美这几句话,他的脸上展现了一丝惨淡的苦笑。点头说道:“红妹,你……能够给我报仇,我……就是死了,也瞑目的了。”
“贻哥,贻哥,你……到了医院,也许还有救的。”
“唉!不中用了。哎哟,哎哟。”
“贻哥,你又吐血了,你又吐血了。”
“红妹,红妹,我……完了,我……死了,你……千万不要忘记我们的仇人熊子云……”
祖贻一面吐血,一面眼睛已向上翻了过去,他在悠然消逝之前,终于挣扎着说出了这两句话。于是他颓然地倒在红美的怀抱里,就永远地咽气了。红美在三小时之前,还和亲爱的丈夫好好儿在卧房里说话,想不到三小时之后,她的丈夫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人家害死了。她痛心得完全地疯狂了,这就猛可地把祖贻紧紧地抱住,一面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