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美把祖贻紧紧地抱住,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但她的耳朵旁边,却有人轻轻地在叫唤道:“姐姐!姐姐!你醒醒!你醒醒!你梦魇了吧,怎么把我紧紧地抱住了就大哭起来?我被你吵醒了不算,而且真被你大吃一惊呢!姐姐,你到底梦见了什么,却要这么地伤心呢?”

原来红美因为被绿美提起了姐夫两个字,她的脑海里便浮起了过去沉痛的一幕,因此昏昏沉沉地便做起梦来了。她在梦中无非把已往的惨剧重新搬演了一下,其实她一把抱住的当然不是祖贻,却把旁边睡着的绿美抱醒了。绿美揉了揉眼皮,一听姐姐还仍旧呜呜咽咽地哭得伤心,这就推了她的身子,连声地叫喊。红美被绿美虽然是一阵子叫醒了,但是她还不能压制她内心的悲痛,索性认真地哭泣起来了。

绿美连忙又拍着她的腰肢,低低地说道:“姐姐,你怎么也闹起孩子气来了?难道你把梦境中的事情就当作真的了吗?到底受了谁的委屈,你竟伤心得这一分样儿?快告诉给我做妹妹的听听吧。”

“妹妹,我梦中见到了你的姐夫,可怜他死得真是悲惨极了。我假使不给他报仇,叫我还有什么脸再做人呢?唉!我真不知前生作了什么孽,今生才会遭到这么悲惨的结局。”红美方才停止了哭泣,流着眼泪,向她低低地告诉。

绿美这才明白姐姐是梦见了姐夫,这当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也只好安慰她说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徒然地难过悲痛,又有什么用处呢?姐姐,我也劝你想明白一点儿吧。熊子云这贼子他算聪敏,做出这种卑劣的行为来,但是他损人不利己,根本不会给他达到目的。这次要如在上海遇见了他,我们当然是不肯把他放过的。所以古人有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见你还应该保重有用之身,将来替姐夫报这血海大仇呢!”

“妹妹这话说得有理,我就不再伤心了。”

绿美这一番劝慰,方才把红美收束了泪痕。姐妹两人又互相勉励了几句,仍旧沉沉地睡着了。等她们第二天醒来,早已日上三竿,原来轮船已到上海的码头,所以一阵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当下姐妹两人急急披衣起身,茶房端了面水,含笑入内,说道:“两位小姐起身了吗?上海已经到了,快洗脸吃点心吧。”

“阿根,回头给我们叫一辆汽车,谢谢你。”

“陶小姐,你这么客气干吗?服侍客人,这原是我们分内之事呀。”阿根一面答应,一面便笑嘻嘻地走出去。

这里姐妹两人匆匆地漱洗完毕,把两只皮箱整理舒齐。不多一会儿,阿根进来,说汽车已经在码头上叫好,行李不知道可整舒齐了没有。红美说整理好了,别的也没有什么行李,无非两只皮箱而已。阿根点点头儿,遂给她们拿了,三人一同匆匆地出了房舱,由铁扶梯步行而下。到了码头上,见那边停了一辆出差汽车。阿根上前拉开车厢,给两人跳上汽车,然后又放好皮箱。红美在皮包内取出钞票,给了阿根的赏钱。阿根一面道谢,一面把车门关上了。

绿美忽然瞥见那边也停着一辆自备汽车,有个男子站在车旁,正欲跨步入内。因为这个男子就是昨天在船上和自己搭讪的乔伯乐,于是拉了拉姐姐的衣袖,低低地告诉着道:“姐姐,你瞧,那辆自备汽车旁的西服男子就是这个乔伯乐呀。”

“喂,两位小姐,开到什么地方?”

红美回头去望,见是一个五十左右的男子,只见到一个侧面的脸儿,他已经跳上车厢去了。就在这时,车夫又问她们到什么地方,红美这才胸有成竹地说道:“开到国际饭店去吧。”

车夫应了一声,汽车便向南京路上直开了。在路上她们姐妹两人默默地并不说什么,在十分钟之后,汽车便在国际饭店门口停下。红美付了车资,随即提了皮箱下车,匆匆步入国际饭店,乘电梯到九楼,由茶役招待,在九百十九号那个大房间里住了下来。

绿美待姐姐付了房金,填写了姓名之后,见茶役悄悄地退出去了,方才蹙了眉尖儿,秋波脉脉地凝望着红美,用了怀疑的神气,低低地问道:“姐姐,我真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次我们到上海来,原是为了谋生路上的出路,并非是来旅行游历的,你……怎么能这样地浪费金钱呢?要知道住国际饭店完全是贵族化官僚派,我们恐怕是太不配吧。为了永久的生活着想,我觉得一切非节省不可。否则,明日流落异乡,街头求乞,那是多么丢脸,多么可耻呢。所以我不能看着姐姐这样地糊涂下去,虽然我知道姐夫死后,还留了一点遗产给你。但是,你到底也得把你自己的将来做一个打算啊。”

“妹妹,你何必代我这么地着急呢?其实我比你知道得更多一点。”

“什么?比我知道得更多一点?难道住国际饭店,这也是我们应该浪费的吗?”绿美听姐姐这样说,心中十分不服气,遂沉着脸儿,向她很严肃地诘问。

红美却微微地一笑,她凭了窗槛,远望着对面那个圆形的跑马厅,沉吟着说道:“妹妹,你不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浪费,你要在上海找出路,非得牺牲一点本钿,那么才有一种丰富的收获。所以这是我找出路的一种计划,你也许不了解我个中的情形,所以你才会这么地代我着急呢。哈哈!”

“的确,我倒真的并不了解你这是一种什么计划,难道住了大旅馆,就容易找生意了吗?倒要请教请教,让我来洗耳恭听。”绿美听姐姐这样回答,而且还哈哈地大笑了一阵,这就呆呆地愕住了,用了猜疑的目光,望着她粉脸儿急急地追问。

红美且不作答,回身走到沙发旁来坐下了。在茶几上取了一支烟枪,划了火柴,吸了一口烟,很悠闲的样子说道:“妹妹,你现在可不用问,等我计划成功了之后,你自然慢慢地会知道了。”

“我真不知道你在弄点儿什么鬼把戏,不说就不说,反正你有你的计划,我有我的计划,大家分头实行计划吧!”绿美很纳闷的神气,一面说,一面表示有点儿着恼。但红美并不理睬她,只管静悄悄地抽吸烟卷,两眼望着从小嘴里喷出来的烟雾,一圆圈一圆圈地向半空里飞腾上去,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

绿美忽然走到门旁去按了一下电铃,侍者推门入内,问什么事,绿美说去买张报纸来。侍者答应,便即退下。这里绿美来回地在室中踱步,从她这不安的态度上看起来,就可见她的内心是乱得哪一分儿的程度。不多一会儿,侍者把报纸拿上,绿美付了钱,接过报纸,坐到沙发上急急地翻阅招考栏内是否有招考适合自己程度的职员,只见有一则招考,遂仔细地念道:

兹有某大公司拟招请男女会计员数名,及男女推销员数名。凡年在十八岁以上,品貌端整,思想纯正,无不良嗜好,中学毕业或有同等程度为合格,录取后,月薪从丰,并供膳宿。愿任此项职业者,请开履历书一纸,半身小照一张及通信住址,于本月十六日前,投寄本报信箱六七八五四号。合则面谈,不合原函奉还。

绿美瞧毕这则招考,不禁暗暗欢喜,便呀了一声叫起来。红美在沉思中被她惊觉过原有的知觉来,遂望了她一眼,低声儿问道:“妹妹,你瞧到了什么?干吗这样大惊小怪的?”

“姐姐,你看这一则招考,不是很合我的程度吗?”绿美听问,遂急忙把报纸拿到红美的面前,她脸上含了欣喜的微笑,似乎发现了新生的希望。

红美看了一遍之后,点了点头,说道:“能供膳宿,这倒很好,妹妹不妨去试试看。倘然能够成功,那么将来的生活,自然可以不成什么问题了。妹妹,事不宜迟,还是赶快地写信吧。今天十四日了,他不是写明要在十六日之前吗?”

绿美听姐姐这么催促,遂在皮箱内取了信笺信封,很快地写了一履历书。又在皮箱内找出一张旧时拍的半身小照,放在信封里,一并寄了出去。

匆匆地过了两天,绿美见并无回信到来,一时真有说不出的焦急,时时刻刻地不安在心,真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幸而在黄昏的时候,侍者送上一封信来。绿美接过一看,见信封上除了自己姓名之外,却写着内详。这就好生奇怪,因为自己在上海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么除了某大公司写信给我之外,还有什么人呢?但这里所疑惑的,为什么用的是个白信封,照理当然是什么公司的用笺才对。但这些也不必加以研究,第一要紧还是把它急急地拆开来,展开信笺一看,不由喜上眉梢,几乎快乐得雀跃起来了。

红美在旁边见她这个神情,遂向她急急地问道:“妹妹,是不是已经录取了?”

“不,虽然并没有写着已经录取,但他们约我明天上午十时去面谈一切,看起来事情至少已经有了九分把握了。姐姐,我们再也不用愁眉苦脸了。”

绿美把信交给姐姐看阅,她的神情是分外的轻松和兴奋,好像是拨云见青天那么有生望,她那个酒窝儿是显得格外的娇媚了。红美看接洽地址是景云大楼四百五十一号,一时有点猜疑的,就是为什么并没有公司的招牌。不过这也不必去管他,反正明天到了那边,一切详细的情形就可以知道了。当晚姐妹两人表示十分欢喜,遂很早地熄灯就寝。

第二天,绿美梳洗完毕,遂兴冲冲地去了。剩下红美一个人,坐在房中无事,她便略事修饰,预备出外购物。刚到电梯门口,忽见一个身穿西服的男子,年约五十,慢慢地从西首走来。他的发饰,完全是绅士的气派,一望而知是个有钱的富翁。他对红美微微地一笑,好像欲语又止的样子。红美被他这么一来,猛可想到妹妹在码头上指给自己看的那个老头子,莫非他就是乔伯乐吗?一时暗暗欢喜,遂一撩眼皮,秋波一转,浅笑含颦地招呼道:“咦,这位莫非就是乔伯乐先生吗?”

“啊,不错,不错。你这位女士贵姓大名?怎么会认识我的呀?”那男子听红美向自己这么招呼,一时感到意外的惊喜,不觉也啊了一声,一面向她低低地还问姓名。

红美笑了一笑,秋波逗给他一个媚眼,说道:“乔先生,你真是贵人多忘,我们一路从汉口到来,你怎的就忘了?哦,哦,说起来,那也怪不了你的,因为你和我妹妹谈过许多的话,和我原没有见过面,这也怨不得你不认识我了。告诉你吧,我姓陶,小名红美,我妹妹叫绿美,乔先生大概终还记得吧!”

“唔!唔!是的,是的,我的记忆力太不好了。陶小姐,你们姐妹两人住在这里吗?”乔伯乐支支吾吾地应了两声,他的脸儿便微微地红了起来,不过他还竭力镇静了态度,向她笑嘻嘻地问。

红美以为他是因怕难为情所以才脸红的,这就嫣然地一笑,还俏皮地说道:“乔先生,还隔不了三五天的事情,你怎么会忘记?在船上的时候,你不是还跟我妹妹看过相吗?说我妹妹八字硬,要嫁人非嫁个年纪大的不可……我这么提了你两句,你总该可以想起来了。”

“是……是的,陶小姐,你妹妹也在这里吗?”

红美见他好像有点怕见妹妹的样子,这就忍不住又嫣然地笑了,斜乜了他一个媚眼,说道:“乔先生,我妹妹出去了,没有什么事情,到我房间里去坐下来谈谈好吗?”

“很好,很好。”

乔伯乐连连点头,跟着红美走进九百十九号房间。红美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又给他递上一支烟卷,还给他划了火柴。她的俏眼儿是只管注视在他手指上那枚挺大的钻戒上,觉得他准是妹妹认识的那个乔伯乐了,遂又笑嘻嘻地说道:“乔先生,我妹妹年纪小,她不懂得什么的,所以她在过去有什么言语得罪你的地方,你千万看在我的面上,就原谅她三分吧。”

“哪里哪里?陶小姐,你也太客气了,你妹妹天真活泼,十足还带了孩子的成分,真是叫人感到可爱哩。”乔伯乐一面在沙发上坐下,一面吸着烟卷。他口里虽然是这么地回答,但他的心中似乎还在暗暗地想什么心事的样子。

红美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也微微地抽着烟卷。过了一会儿,遂问道:“乔先生,你这次从汉口到上海不知有什么贵干啊?”

“哦,哦……我吗?我是回故乡去探望我父亲去的,因为我父亲生了病,家中来了电报,所以我特地赶回去一次。但是在上海的事情又多,我始终不能分身,所以父亲病体好了一点以后,我就马上赶回上海来的。”乔伯乐在经过一阵子考虑之后,方才向红美回答了这几句话。

红美点点头,但又微蹙了翠眉,似乎有点奇怪的模样,低低问道:“乔先生的福气真好,这么大的年纪,还有父亲在故乡呢。恕我冒昧,请问乔先生在上海干什么贵业呢?”

“哦,我是东华银行的经理,还有其他做一点小事业,算不得什么。哎,哎,算不得什么。”

“那么乔先生府上都在汉口吗?在上海难道只有一个人?”

“唔!我在上海是在大华公寓里的,陶小姐这次和你妹妹一同到上海来也有点什么事情吗?看你们住在旅馆内的情形猜想,可见你们在上海是没有什么亲戚朋友的了。”

红美听他在上海只有一个人,因为一心地只管在实行自己的计划,所以对于他的情况是否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她却不再加以严格的考虑,只管在做作自己的表情和态度,她故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表示十分凄悲的样子。

乔伯乐心中有点奇怪,遂温和地问道:“陶小姐,我看你好像有什么隐痛似的,莫非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吗?能不能说给我听听?也许我乔伯乐可以使你有解除苦闷的能力。”

“唉!这事情说起来叫人心痛。不瞒你说,我原是个有夫之妇,丈夫在汉口是个茶商,虽然不能说在汉口算为第一豪富,但也着实多几个钱。万不料我结婚不到两年,我的丈夫就死了,族中人想谋夺我丈夫的家产,便逼我再嫁。我知道了他们的阴谋,所以把丈夫的产业变换了现钞,和我亲妹妹向上海一走,看他们也奈何我不得呀。不过现在到了上海,人地生疏,假使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那叫我们姐妹两人也是十分担心。你看我们到了上海之后,就一直在旅馆内,连房子都没有去找一座呢。”

红美那种一本正经的态度和语气,当然谁都会相信她说的是实在的事。尤其是看了她身上那样服饰完全是个太太的神气,所以使这个乔伯乐格外地相信。他表示十分同情的样子,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陶小姐,你这么轻的年纪就做了未亡人,那的确是太不幸太可怜了。我除了感到同情之外,而且我更替你感到难过。唉!正是貌艳于花、命薄如纸,为什么美丽的女子都会这样命苦呢?老天似乎也太会捉弄人了。”

“乔先生,你不是会看相的吗?那么给我看一看,是不是还有好日子过呢?”红美听他替自己难过,遂逗了他一瞥感激的目光,又低低地问。在她这时的粉脸上,却又浮现了一丝微微的浅笑。

乔伯乐趁势向她打量了一会儿,笑道:“陶小姐,照你这副面相看起来,年轻的时候不大得意,但一到中年,你的运道着实不错,而且你命中还要嫁一个丈夫,这个丈夫在上海也是一个有地位的人。你静静地等候着吧,将来的福气,你是享不尽的了。”

“乔先生,你这话可是真的吗?”

“哪里有假?我说的句句都是真心话。陶小姐,你虽然是个未亡人,但你的年纪还很轻,你的前途还是不可限量呢!”

“不过……像我这样命苦的人还有谁来要我呢?”红美俏眼儿斜乜了他一眼,感叹地说。

乔伯乐感到受宠若惊,他的神魂几乎有点飘荡起来,色眯眯地站起身子,走到红美前面来,低低地说道:“陶小姐,你何必担这一种心事呢?像你这么花朵儿似的美人,只怕追求的人太多了,还怕没有人来娶你吗?比方拿我来说吧,我在上海就是这么一个孤零零的人,虽然在汉口家里还有一个黄脸婆子,不过又笨又蠢,我把她早已当作死了一样。假使我能有你这么一个美丽的太太,我真是趴在地上给你当马骑也甘心情愿的呢!”

“你是一个银行经理,只怕我的身份还不够吧!”红美听他这样说,遂红晕了粉脸儿,浮现了羞涩和喜悦的神色,故意这么地说了一句。

但乔伯乐听了,却耸了两耸肩膀,拉开了嘴儿,笑得像尊弥勒佛似的,说道:“陶小姐,你太客气了,我觉得你的身份、你的资格、你的容貌,一切的条件,太配做银行经理的太太了。只要你肯委屈,我马上可以给你做丈夫,不,不,我说得太不恭敬了,我马上可以给你做个忠心的随从,永远地侍候在你的身边。陶小姐,不知道你芳心里觉得欢喜吗?”

“乔先生……你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和我开玩笑呢?”红美忍不住站起身子来,秋波含情脉脉地凝望着他脸儿,嫣然地媚笑。

乔伯乐色眯眯地拉过她的纤手,温情地抚摸了一会儿,笑道:“陶小姐,我决不和你开玩笑,我完全是真心地爱你,因为你的身世太令人感到同情了,只要你不嫌我老,我到死都爱你的。”

“你老什么?我觉得你一点儿也不老。再说年纪大一点的人,良心比年轻小伙子好,不会见花折花,爱了一个就会爱到底的。比不得一般油腔滑调的小白脸,嘴里说得好,转身就忘记。所以我今日所以爱你,也是爱你老成忠厚呀!”红美说到这里,偎着他的身子,还把纤手儿去抬了他一记下巴。乔伯乐怎禁得红美这种柔媚的手腕来迷恋,所以贼秃嘻嘻地几乎把身子都酥软得跌到地上去了。红美在他神魂颠倒的时候,遂又低低地问道:“乔先生,你在大华公寓住了多少大的房子呀?”

“因为我在那边也暂时居住的,所以并不十分大,只有两间。我想你我假使结婚之后,那当然得另外找座洋房住住不可。而且还得给你买辆自备汽车,进出的时候可以便利一点,你心中欢喜吗?”

“咦!你不是本来原有一辆自备汽车吗?那天我在码头上看见你跳进汽车去的。”

“不错,我管我的,因为我天天要到行里去办公,当然不能给你常常地去坐。所以我预备给你买一辆小型的福特汽车,那么彼此可以不用抢坐了,你说是不是?”

红美听他这样说,芳心里自然十分欢喜,便微微地一笑,娇媚不胜地偎到他的胸怀里去,低低地说道:“其实,对于汽车我倒不需要,最要紧的还是解决这房子问题。因为我还有一个妹妹,她是一定要跟在我这个姐姐的身边,那你大概也很知道的吧。”

“我当然知道,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小姨,那么她也就是我的妹妹一样。好在我要的是花园洋房,不要说你只有一个妹妹,就是有十个妹妹,那也决不至于发生什么问题的了。”

“很好,你有这种思想,那我心里就觉得非常地感激你。”

“陶小姐,不,我该叫你一声太太了。你我已经成为夫妇了,所以请你不必再说什么感激的话,因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就是你的,彼此根本不必再有什么分别,你说是不是?”乔伯乐用了无限诚恳的态度,向红美认真地说。在他这句话中可以体会他对红美的爱情,是深刻到哪一分儿的程度。

红美拉了他的手,一同到沙发上坐下,把娇躯倒在他的身上,纤手去抚弄他金链子上的表坠,撒娇地说道:“乔先生,那么你几时去找寻花园洋房呢?”

“事情当然说干就干,其实我心里比你还要着急呢。在我最好马上买好了洋房,那么我们就可以结婚。到了洞房花烛之夜,嘿,我心里的欢喜,还有什么话儿可以形容了吗?”

“是的,那时候我终叫你乐得拉开嘴儿笑得合不拢来……”红美扑哧地一笑,她说完了这两句话,羞得别转身子去,大有娇媚不胜的意态。

伯乐心里不住地荡漾,拉了她的纤手,却在鼻子上吻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伯乐才站起身子,说道:“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乔先生,你此刻到什么地方去呢?”

红美听他要走了,方才也跟着站起,秋波斜乜了他一眼,显然有些依恋之情。伯乐把她纤手儿握了一阵,微微地笑道:“我要到行里办事去了,下午我叫地产公司里代为去找寻花园洋房。一有了头绪,我就来告诉你。”

“那么你今天晚上来不来?”

“不一定,今晚不来,明天早晨一定会来看望你。红美,我们再见。”

乔伯乐一面说,一面低下头儿去,在她手背上又吻了一下,方才匆匆地走了。红美待他走后,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暗想,我的计划总算是成功了。假使不住到国际饭店来,这种大富翁哪里会碰得到呢?所以她脸上是浮现了得意的微笑。一看手表,已经快十二点钟了。她伏到窗口旁去,向下面马路上望着出了一会子神,暗自想道,绿美去了快近两个钟点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呢。

正在想时,忽然肩上有一条手懒懒地搭了上来,心中倒是一惊。回头去望,原来正是绿美回来了,这就笑道:“妹妹,你什么时候进房来的?为什么不声不响的?倒把我唬了一跳呢!”

“唉……”绿美却并没有回答什么,只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她颓然地倒在沙发上去,大有垂头丧气的样子。

红美这才开始有点奇怪起来,遂坐到她的身旁,抱住她的脖子,低低地问道:“为什么一点儿精神都没有?是不是没有录取啊?”

“唉!这万恶的社会,这万恶的上海!果然不出姐姐所料,我真想不到一个女子的职业,难道除了牺牲色相之外,就再没有第二条出路了吗?”绿美呆呆地木然了一会儿,方才咬牙切齿,表示十分痛心疾首的样子,愤愤地说出了这几句话。但是她一颗处女的芳心,禁不住一重打击而感到悲伤,她眼角旁已涌上一颗晶莹的泪水来了。

红美拍拍她的肩胛,伸手抹着她粉颊上的泪水,低低地问道:“妹妹,你不要难过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你快点儿告诉我吧。”

“姐姐,你以为报上登的某大公司,真的是什么商号吗?唉!想不到,想不到,原来他们不是什么商号公司,却是一个向导社里招考向导女子呀。这种变相卖淫的生活是人过的吗?唉!上海想不到也没有女子立足之地,早知道如此,我们又何必一定要到上海来呢?”绿美说完了这些话,她伏在沙发背上真的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

红美知道妹妹是感到失望而伤心的,遂给她拭去了泪水,低低地慰劝道:“妹妹,你不要伤心啊。现在你终可以相信我的话了,女子在社会上所占的地位实在是太渺小了。不过在这个世界上做人,就是你骗我、我骗你,大家欺骗着过生活。你要找真实,除非到另一个世界上去。妹妹,现在你的计划已经失败了,但是我的计划到底成功了。”

“什么?姐姐,你到底是什么计划?你又到底怎么样地成功了?我真有些儿不明白,你还是爽爽快快地告诉我吧。”绿美听了姐姐的话,她泪眼盈盈地望着红美的粉脸,十分急促而十分奇怪地追问。

红美笑了一笑,她又安闲地吸了一口烟卷,说道:“你在船上遇到的那个乔伯乐先生,我在这里遇见过了,这也正是个巧事,我们彼此谈了许多的话。妹妹,你从此不用再找寻什么职业了,因为凭我这一点点魅力,以后的生活,我们是不必再担什么心事的了。”

“姐姐,你别说梦话吧。这个老头子你真的碰见过了吗?那么他知道你就是我的姐姐吗?”绿美似乎有点将信将疑的样子,微蹙了眉尖儿,向她急急地问。

红美站起身子来,在室内踱了一圈,一面吸烟,一面望了她一眼,笑道:“我一点也不说梦话,他是东华银行的经理,而且很有娶我做太太的意思。”

“哼!太太?别说得那么好听吧,也许他是娶你做姨太太。姐姐,并非我做妹妹的来教训你,你应该尊重我们女人家的人格,要如给人家做玩物而享受福气,那我情愿活活地饿死。”

红美说的话听到绿美的耳朵里,不由起了大大的反感,她猛可地站起身子来,绷住了粉脸儿,表示无限着恼的意思。红美见妹妹这种愤激的意态,她倒反而忍不住笑起来了,淡淡地说道:“妹妹,你把人生不要看得太认真了吧。姐姐我比不了你,你是一个小姑娘,你当然还有一种希望。但像姐姐我这么的苦命人,还希望些儿什么呢?”

“你没有希望了,你就应该把你身子糟蹋在一个老头子的手里吗?姐姐,你要是真的这么做,那么我觉得你也对不住已死的姐夫呀。”

绿美听姐姐的话声虽然已经包含了一点凄凉的成分,但是她还并不肯放松地一再向她责备。红美的眼泪终究忍熬不住地滚了下来,她的脸上还含了一丝苦笑,然而这苦笑是包含了多少惨痛的意味。绿美见了一时又不忍心起来,遂扑到姐姐的怀里去,低低地说道:“姐姐,你不要伤心,你恕妹妹的话说得太过分了。其实妹妹是为你的终身而感到可惜。因为姐姐的年纪很轻,而且容貌不坏,为什么不找个好点的对象,却喜欢嫁给老头子做姨太太?那不是太不值得了吗?”

“妹妹,我并没有怨恨你,你这些话是对的。但是你并不知道我心中的痛苦,而且你更不了解我深刻的计划。”红美觉得妹妹是爱护自己的,她是一个思想纯正、理智坚强的好姑娘,所以抱住了她的身子,一面回答,一面默默地亲热。

绿美用了惊奇的目光,凝视着她,急急地问道:“姐姐,你有什么深刻的计划呢?你能不能告诉给我听听啊?”

“妹妹,你以为我真的情愿嫁给乔伯乐吗?这是你把姐姐的人格认得太不清楚了。我告诉你,我要利用他来安定我们的生活,因为他是一个银行界的人,他一定知道有熊子云这个人,那么我们可以慢慢地接近起来。等到机会成熟,哼,我老实地对你说,我的目的是在给我的祖贻报仇。”

绿美见姐姐说到这里,两颊已变成了铁青的颜色,明眸里发出了绿绿的光芒,她眉宇之间是浮现了骇人的杀气,一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姐姐是别有怀抱,我倒小觑她了。遂点了点头,不过又担了一些忧愁的神情,低低地说道:“姐姐,你的存心虽然不错,但是你既然答应嫁给乔伯乐了,他若不占了你的身子,他怎么肯出力来帮助你呢?”

“傻孩子,事情当然是没有那么容易,不过随机应变,凭我这一点点智慧,也许还能够把一个色眯眯的老头子玩诸手掌之上吧。”红美抚着绿美的头发,低低地回答,表示她自有手段来使伯乐对自己服帖的意思。绿美微微地一笑,知道姐姐绝不是一个含糊的人,于是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下午三点钟的光景,红美、绿美坐在房中的沙发上,大家正在闲谈乔伯乐的身世,觉得有些儿可疑的地方。一个银行的经理,为什么家眷远在汉口,并不带在上海?这不是有点奇怪?正在各自猜疑,忽见侍者推门入内,手里还拿了一张名片。绿美接过一看,见是乔晓保三字,心中不由暗想,奇怪,他竟等不到明天就来望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