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美见妹妹拿了这张名片,竟然呆呆地愕住了。一时心中好生奇怪,遂挨近她的身旁,斜眼望了过去,见上面写的是乔晓保三字,因为自己也并不认识,所以连忙问道:“妹妹,这乔晓保是谁?你认识他吗?”
“是我刚才投考回来在马路上碰见的……”
“马路上碰见的?这就奇了,马路上来来去去的人可多着呢,你们无缘无故的难道一碰就认识了?我想其中多少有点缘故吧。”
“你别忙呀,我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啦。因为在电车里,他摸皮匣买票子,忽然落下一张支票。其实我也并不知道是一张支票,所以拾起来交还给他。他展开一看,是张支票,而且数目相当大。所以对我表示感激,连连道谢之外,还向我请教姓名,并问我住在哪里,说明天奉访重谢。我见他非常诚意,所以只好告诉了他。因为支票上填写着乔晓保三个字,我心中猜想,这一定就是他的名字了。谁知道他等不及明天,今天下午就到这里来望我了,真是有趣得很。”
绿美絮絮地告诉到这里,回头又向侍者吩咐一声请他进来吧。侍者点头退出,不多一会儿,就见一个年轻的西服男子推门进来。他手里拿了许多衣料化妆品等东西,先向绿美很恭敬地鞠了一个躬,然后把送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微微地笑道:“陶小姐,您没有出去吗?我总算没有白走一趟。这一点点算不来是礼物,还请陶小姐不要嫌少。”
“哪里哪里!乔先生,你何必这么客气,一定还要买东西来谢我,其实路不拾遗,这是一个人应该如此的呀!”绿美听他说到后面,还迂腐腾腾地咬文嚼字起来,一时十分好笑,遂连忙客气着回答。
乔晓保见室内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和绿美的容貌有点仿佛,遂忙又请教道:“陶小姐,请介绍,这位是……”
“哦,这是我的姐姐陶红美。姐姐,这位就是我路上碰见的乔晓保先生了。”
绿美被他一提,方才理会过来给他们介绍着说。乔晓保听了,又向红美深深地一鞠躬,叫了一声“大小姐,鄙人来得孟浪,望勿见责是幸”。
红美见他年纪在二十左右,生得一副白净的脸蛋儿,英气勃勃之中还带了一点婀娜柔弱的姿态,真是一个美少年。单见了他这张俊美的脸儿,已经使人感到欢喜,此刻又见他这么彬彬有礼、温文的态度,更加令人感到可爱,一时也不免笑容满面地说道:“乔先生,你不要客气,快请坐吧!抽支烟。”
“哦,谢谢你,我不会抽烟。”
“唔,真是一个现代青年,令人可敬得很。”红美一面点着自己卷烟上的火,一面不胜钦敬的样子回答。
绿美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乔晓保欠了身子,连说不敢不敢,绿美秋波斜瞟了他一眼,笑道:“站起来干吗?你坐着吧。”
随了绿美这一句话,三个人在房中坐了一个三角形。乔晓保捧了茶杯,因为见红美那样洒脱的态度,知道她是个会交际的女子,因此使自己反而感到局促起来,呆呆地坐着,竟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红美见他一面孔的老实相,心中愈加爱怜,遂先替妹妹代为搭讪问道:“乔先生还在求学,还是在社会上经商了?”
“唔,我还在圣乔司大学读书。”
“那是一个教会学校,里面注重的是英文一科,我想乔先生对于英文一定是很有研究的了,是不?”
“说不上研究,青年人读书,就像还债一样,不去过分地荒唐,已经是很好的了,假使再去用功,那在上海学生里就很难找的了。”
红美听他这样说,可见他是因为有感而发的。那么在他本身至少是个很守本分的青年,不过转念一想到他身边藏着支票,一个学校读书的人,哪里来这么许多的钱呢?因了好奇心的驱使,红美在一个老成的年轻小伙子面前就毫不遮掩地开口问道:“乔先生,恕我冒昧,你既然是个学生子,袋里藏了支票干什么?再说你……又不做生意,这许多钱又从哪里来的呢?并非我要多管闲事,因为我见你是个很朴实的青年,然而在事实上又觉得不相符,所以忍不住问一声,还得请你不要动气才好。”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因为我旧时做的西装都不好穿了,所以订制了两套西装,这支票是爸爸给我的,预备去付给西服店里的。要不是陶二小姐拾给我,那可糟了,西服拿不成,而且还得让爸爸误会我把钱花到别的地方去了。所以二小姐这么一帮助我,真叫我感激得无可形容的了。”乔晓保听她问到不与她相干的事情上去,一时倒忍不住暗暗好笑,但她既然事先声明,遂也只好老实地向她告诉出来回答。
绿美听到这里,便转了转乌圆眸珠,低低地插嘴说道:“乔先生,你这支票既然是付西服钱去的,那么你为什么还要买这些东西来送我呢?我劝你还是拿回去吧。害你把整数的钱打散了,那么西服不是又拿不成了?叫我接受了你这些礼物,我的心中也觉得不安啊。”
“哎,哎,我已经送了来,怎么好意思再拿回去?二小姐倘若不肯接受,那你就是看不起我了。况且这些礼物的钱,并非是从支票里提出来的,这是我平日的零用钱省下来的。二小姐,这是所谓物微情重,你应该委屈地收下才是。”乔晓保听她不肯收受礼物,他心中一急,不由什么话儿全都说了出来,但仔细一想,觉得在一个很陌生的女人面前,说出省下零用钱等的话,那到底坦白得太不好意思一点了,因此他的两颊,也会像女孩儿家一般红起来。
绿美听了,倒忍不住抿嘴嫣然笑了,说道:“乔先生,你把零用钱省下来买这些东西给我,那叫我更不好意思接受了。那么你要买糖吃的钱,不是没有了吗?”
“唔,二小姐,你怎么把我当作小孩子看待了呢?难道我的零用钱就是为了买点糖吃吗?比方说,我本来可以坐车子,现在就安步当车。比方说,我每星期要看一次电影,现在我就不看了,其实熬过了这一个月,第二个月就不成问题了。”
绿美听他这么说,一时更觉有趣了,遂啊了一声,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包含了俏皮的口吻,低声儿笑起来,说道:“要是这样子,我的阴骘可伤得更大了。”
“二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可听不懂了。”乔晓保的两颊是热辣辣的,他在羞愧之中又掺和了一点猜疑的成分,忍不住急急地问。
绿美微微地一笑,她有点支吾的神气,但到底又说出来道:“要如你每星期和女朋友看电影一次,现在为了送我的礼物,使你们这一点宝贵的享受都损失了,这还不能算是我的罪孽吗?”
“妹妹,你这话倒也说得不错,哈哈,哈哈哈。”红美听到这里,也在旁边插嘴开玩笑,而且还大笑起来。
这一笑乔晓保的脸儿更红晕起来,也只好附和着笑了。笑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一本正经的态度,辩白道:“想不到二小姐倒是惯会开玩笑的,其实我们求学时代,根本没有什么女朋友。”
“求学时代,女朋友最多,你还骗谁呢?”绿美噘了噘小嘴儿,低低地说,表示并不相信的意思。
乔晓保待要声明,但红美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低低问道:“乔先生,我们是说着玩玩的,你别生气,不知府上还有些什么人?”
“有爸妈和哥哥三个人,此外就没有什么人了。”
“你还没有娶太太吗?”
“大小姐,你又跟我开玩笑了,我才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哪里就娶女人了?”乔晓保摇了摇头,急急地辩白。
绿美听了,也不知为什么缘故,她的芳心里会感到一阵甜蜜蜜的得意,粉颊上浮现了欣慰的微笑。遂又问道:“乔先生,你哥哥叫什么名字?他在读书还在做事情了?”
“我哥哥叫大保,他也在圣乔司读书,比我高一班。”
“那么兄弟两个宝贝,怎么取这样俗的名字呢?”绿美情不自禁地说出这两句话,她忍不住抿嘴笑了。
乔晓保听了,不免有点儿难为情,遂咳嗽了一声,还竭力镇静了态度,解释道:“我们的保不是宝贝的宝,是保护的保,其实名字原是一个人的记号,叫什么就什么,我倒并不注意这些的。”
“乔先生,我妹妹原是说着笑话,你听了不要生气。那么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他老人家在什么地方办事情的呢?”
“我爸爸叫乔伯乐,他是东华银行的经理……”
“啊,乔伯乐就是你的爸爸吗?”红美绿美听他这么回答,一时便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叫起来。
乔晓保见她们都显出惊奇的神气,这就也感到奇怪起来,连忙向她们反问道:“怎么?难道我爸爸你们认识的吗?”
“唔,唔……真想不到你爸爸人老心不老,比你年轻漂亮的儿子要风流得多呢。”红美姐妹两人面面相觑,呆住了一会儿,大家忍不住都笑了起来。绿美立刻又唔了两声,表示有些儿生气的样子回答。
乔晓保的心头跳跃得厉害,他觉得绿美这两句话中显然是大有道理,难道爸爸对她们有野心的企图吗?但是奇怪得很,他们又怎么会认识的呢?于是又急急地问道:“二小姐,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爸爸……请你们详细地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呢?”
“我先问你,你爸爸是不是从汉口刚回来啊?”绿美且不回答什么,先向他低低地问了一句。
乔晓保点了点头,微皱了眉毛,大有猜疑的样子,说道:“不错,因为东华银行在汉口原有分行开设,这次是为了行里事务到汉口去的。怎么啦?你们又如何会知道得这么详细呢?”
“姐姐,你听,那就大不相同,原来他是一片巧言花语地欺骗我们呢。”
“二小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把我闷得急坏了,请你们详细说给我听听好不好?”乔晓保听她们话中,好像爸爸对她们有勾引的意思,他急得什么似的追问。
红美方才把这次从汉口到上海的船内遇见了乔伯乐,他向妹妹看相调戏的话,并今天上午自己在这儿遇见他要娶自己为妻的话,全都详详细细地对他告诉了一遍。一面又说道:“你爸爸还说他的家里都在汉口,在上海只有他一个人,这次回汉口,原是探望他父亲的病。现在遇到了乔先生,才知道他是个老滑头呢。”
“啊,想不到真有这么一回事吗?那就太岂有此理了。爸爸在我们儿子的面前老是显出一面孔道学先生的样子,谁知他在外面竟色眯眯到这个地步,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今天回家,我非去讽刺他几句不可了。”乔晓保听红美告诉的,都很合乎事实,这才相信父亲在外面确实是很荒唐的。所以显出很不自然的态度,愤愤地说。
红美笑道:“你做儿子的去讽刺爸爸,那到底不大妥当,我看还是把这话偷偷地告诉了你的母亲,你母亲在平日厉害不厉害?假使很有点权威的话,叫你母亲跟你爸爸吵了一场,那不是更好吗?”
“大小姐,你这话对极了,我母亲是个很精明能干的人,爸爸见了她有些害怕的。我还是告诉母亲,叫母亲给爸爸一点厉害看看。”
“哈哈,你爸爸原来还是一个怕老婆。乔先生,那么你将来说不定也会有遗传性的呢。”
“二小姐,你又跟我开玩笑了,那么你们二位到上海来预备做什么呢?我见你们住在旅馆内,大概在上海是没有什么亲戚朋友的了。”乔晓保见绿美还是那么地爱说笑话,遂微红了脸儿,一面回答,一面又显出很关怀的口吻,向她们低低地探问。
红美在晓保面前,似乎不需要有什么虚伪的掩饰,这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老实地告诉说道:“乔先生,不瞒你说,我们到上海原是找出路来的。因为我们的父母是没有了,只剩了姐妹两个人,在故乡坐吃山空,那也不是一个道理,所以很想做一点事情。”
“既然是到上海来找事情做的,那么找得到找不到,一时里当然还是一个问题。并非我心直口快,我以为住在这里的开销到底太大一点,万一耽搁的日子倒很久长,那么这些日子的花费似乎也应该有一个打算才对呀。”
红美听他很诚恳地代自己着想,一时倒弄得哑口无言,向妹妹望了一眼。不料绿美却正在望着自己微微地笑,好像有神秘的作用似的,这就愕住了一会儿,说道:“我们原以为到了上海便有事情可做,所以便在这里住着比较舒服一点。谁知道在上海找事情,也相当地困难,早晨妹妹去投考,不料招考的却是向导女子。我妹妹心中一气,便跑回来了。”
“啊,上海本来到处都是骗局,所以你们千万不要上当才好。请问二位不知是什么程度?或许我可以给你们介绍介绍职业的。”乔晓保听了,似乎代她们十分着急。为了恐怕她们也会步入了堕落的途径,所以他是愿意给她助一臂之力。
红美被他一种诚实所感动了,想起了自己预定的计划,她内心感到无限的惭愧,不禁红晕了粉脸,低低地说道:“我妹妹是高中毕业的,她或许有办事的能力,乔先生倘肯介绍的话,那当然是很使我感激不尽的了。”
“那么大小姐呢?大概也是高中毕业的吧。”
“不,我只有初中毕业,说起来很是惭愧,对于办事的希望,在我恐怕是已经很少的了。唉!”红美说到末了,芳心有点感触,她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乔晓保知道她的学问是已经荒废了的意思,所以她在感到前途的黯淡,因此而引起她心头的悲哀,于是安慰她说道:“大小姐,你不要难过,只要你妹妹找到了职业,那么你的生活当然也是不成问题的了。天下没有饿死人,那你只管放心好了。”
“我倒并不是为了忧愁饿死而感到难过,我觉得人生真是太空虚了……”
绿美知道姐姐是伤心人别有所思的意思,她怕姐姐把过去的身世向乔晓保吐露出来,所以向红美丢了一个颜色,故意打岔说道:“姐姐,你何必太抱悲观呢?乔先生这话不错,只要我有了职业,那你的生活难道还怕发生什么问题吗?乔先生,那么你应该言而有信,我的职业可以拜托你啦。”
“当然,当然,我说给你介绍,那我一定不会忘记的。”
“你在几天之内给我成功呢?因为我这人的脾气就是愈快愈好的。”绿美似乎还信不过他的样子,向他敲钉钻脚地追问。
乔晓保搓了搓手儿,微微地一笑,说道:“那倒难说,总而言之,我在竭尽心力之下,给你设法介绍。当然啰,早一日给你介绍成功,我自然也有面子,你说对不对?”
“你这话虽然对,但是没有一个肯定的日子,我觉得你这张支票是很不容易兑现的。”
“二小姐,你这是哪儿话?好!我在三天之内,保险给你介绍成功好不好?”
乔晓保被她这么一激,他终于拍了拍胸部,在三天之内应承下来。绿美心中好生欢喜,满堆了笑脸,还向他鞠了一个躬。就在这个时候,侍者又推门入内,报告说有个乔伯乐先生来拜望小姐。
三人听了这个报告,因为已经知道他们是父子关系,所以心中不免别别地一跳。红美忙说道:“唔,叫他在外面等一会儿,我在房里揿了电铃,你叫他入内好了。”
“是。”侍者点头,答应出去。
这里乔晓保站起身子,涨红了脸儿,好像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在室中团团打转。绿美见了,不禁取笑他说道:“乔先生,你不是还要向你爸爸讽刺几句吗?干吗急得这个样子呢?”
“好二小姐,你不要开玩笑了,在这个地方和爸爸遇见了,说起来总是我儿子不好。所以我非躲一躲不可,你们也给我想一个法子呀。”
“别急,别急,你瞧,那边不是垂着帷幔吗?妹妹和你一块儿躲进去吧,让我一个人来对付他好了。”
红美连忙把靠窗旁的帷幔掀起,让两人躲进里面去藏了身子。然后她去按了门铃,一面坐到沙发上,拿了一支烟卷吸着。不一会儿,房门慢慢推开,只见乔伯乐悄悄地走进房来。红美起身相迎,含笑招呼道:“乔先生,我想不到你此刻会到来,刚才你不是说明天早晨来望我吗?”
“唔,因为我那座花园洋房已经找到了,所以我等不及地先来告诉你一声,明天早晨,我陪你一同去看看,不知合你的意思吗?咦,有客来过了吗?”乔伯乐满面春风的样子,笑嘻嘻地告诉。他的视线接触到桌子上许多的东西和两杯茶,遂又低低地问。
红美因为有点心虚的缘故,她的脸儿忍不住微微地一红,但立刻又镇静了态度,微笑着说道:“是我刚才到外面去买一点儿东西。乔先生,你请坐,不知道那座花园洋房的地段落在什么路上?”
“哦,哦,在静安寺路海格路口,地段是很清静,完全是住宅区。我刚才跟地产公司里的人已经一同去看过,房子真不错,价钿也不贵,只有五十六万,大概五十万元是可以成交的。听说要买这座洋房的人不少,所以我怕被别人捷足先得,故而特地付了五万元定洋,但我还不知道你心中欢喜不欢喜,还得要你去做个主意才好。”乔伯乐手里原拿了一支雪茄烟,说完了话之后,又吸了两口,表示对红美是宠爱到一百二十分的样子。
红美听了,芳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遂笑盈盈地说道:“其实你看过说好,大概就不会坏到什么地方去。乔先生,你为了我,花费这么许多的代价,不怕你家里的太太知道了生气吗?”
“我这个黄脸婆反正又不在上海,她哪里会知道呢?所以你根本不必为我忧虑到这一层。红美,你的妹妹呢?”乔伯乐说到后面,又向她随便地问。
红美见他眼望着床旁的帷幔上呆呆地出神,一时还以为他有点发觉到了,一颗芳心忐忑得不免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勉强笑嘻嘻地说道:“我妹妹出去还没有回来呢。乔先生,我见你好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难道你又肉痛着这一笔买洋房的钱了吗?”
“不,不,我哪里是为这个缘故呢?”
“那么你是为了什么缘故呢?我觉得你那种不安的神情上看起来,至少还有一点什么心事吧。”红美听他这样说,遂又故作关怀的神气,向他低低地追问。
乔伯乐微微地蹙了眉尖儿,似乎有些儿支支吾吾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微笑着说道:“红美,说起来事情很不巧,因为这几天银根很紧,存户都来提取存款,而银行放给人家的款子却还没有到期,因此我东调西拉,总算是渡过了这个难关。不过对于这座洋房的款子,却还少二十万元,虽然我到外面再去调动二十万也不算难事,但我一算拆息,似乎不大上算。所以我的意思,你身边假使有现成的话,能不能借给我先付一付?好在没有几天,等银根松动的时候,我可以照数归还。就是你要利息的话,我也可以照数算给你,因为这样子利权可以不致外溢。但是我的心中是这么地想,还不知道你心中是否相信我呢?”
红美做梦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一番话来,一时弄得面红耳赤,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但瞧在乔伯乐的眼睛里,一颗心儿也不免暗暗地焦急。不过他还淡淡地一笑,站起身子来,在室中踱了一个圈子,望了红美一眼,很俏皮地说道:“怎么啦?唔,我知道了,你信不过我是不是?”
“不,你倒不要误会我,我并不是信不过你。”
红美摇了摇头,先这么地辩白了两句,她灵敏的脑海里,还在寻思着用什么言语来对付他算为最妥当。但乔伯乐却不待她再往下说,又接着笑道:“既然你信任我的,那事情就好办了,不过我还可以拿东西给你做抵押,其实这座洋房我可以过在你的户名下,我想你也不会受亏到什么地方去是不是?”
“乔先生,你怎么说出这些话来?你给我买了洋房,就是我拿出一半的钱来,那也是应该的事情,所以抵押两字更谈不到。况且我们成了夫妇,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何必还分什么彼此呢?不过……”红美听他这样地说,于是也显出洒脱的态度。
她的话儿也说得很坦白,乔伯乐方才又含了笑容,不住地点头。但是听到她不过的时候,立刻把脸色又转变了一点点急急地下去道:“不过什么?红美,我这样地爱你,你难道竟把我当作外人看待吗?”
“乔先生,请你不要生气,因为我身边也没有这么许多的现钞呀。”
乔伯乐见她通红了粉脸,好像很不好意思地说出了这两句话。一时他皱了眉毛儿,表示有点失望的样子,咦了一声,奇怪地问道:“你不是说你的丈夫生前是一个茶商吗?而且你不是又说你把所有家产都变换了现钞吗?我想你也不必瞒骗我了,难道连二十万的现钞都没有带在身边吗?想不到我一个银行经理的身份,连二十万元的信用都没有。唉!”
“乔先生,你何必要这么地说呢?假使你真心爱我的话,你又何必要借用我的钱呢?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女人家,所有的无非是一点死铜钿,并非是不信任你的意思,实在我有点儿放心不下。”
红美见他说完了这些话,却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从他脸部上的表情看起来,显然是有些儿不喜悦的样子,这就也沉着脸色,坐到沙发上去,表示女人家有一种固有的胆小的意思。乔伯乐听她这么回答,可见她并非没有钞票,总而言之,还是舍不得拿出来的缘故。一时立刻又堆下了笑容,喜滋滋地走到沙发旁去坐下,拍了拍红美的肩胛。正欲有所表示的时候,忽然听得有人一阵冷笑,红美和乔伯乐回头去望,只见窗旁已出现了一男一女,原来绿美和乔晓保已从帷幔内钻出来了。乔伯乐和红美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子来。
绿美秋波斜睨了他一眼,问道:“这位就是乔伯乐先生吗?”
“不敢,不敢,这位是……”
“她是我的妹妹……”红美在心急忙慌之下,向他这样地介绍着。
乔伯乐倒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立刻浮现了一丝笑容,“哦,哦”地响了两声,说道:“是的,是的。二小姐,你难道忘记了,我在船上还给你看过相呢。”
“唔,我听姐姐说,你是东华银行经理对不对?”
“是啊,原来你们姐妹两人已经谈过话了,红美还说你到外面去了没有回来,谁知却躲在房里呢。哈哈,你们真会跟我开玩笑的。”
乔伯乐竭力掩饰着他脸部上慌张的表情,而且还故意哈哈大笑了一阵。这时红美站在旁边,忽然想到他们父子两人见面却一点儿都不认识,因此心头也开始疑惑起来了。但是她并不开口说话,觉得妹妹和乔晓保突然地走出来,显然是下面大有文章,这就静静地看着戏文的展开。
绿美见他那副老奸巨猾的样子,遂绷住了粉脸,又冷冷地问他说道:“乔先生,我要请教你,在上海有几个东华银行?”
“二小姐,那你又不是和我开玩笑吗?当然只有一个东华银行啰!”乔伯乐口里虽然是这么地回答,但心中的跳跃也是分外地快速起来。
绿美点了点头,伸手把乔晓保拉了过来,含了俏皮的笑容,问道:“乔先生,这位是什么人?你认识他吗?”
“这位……当然是二小姐的朋友啰!你不给我解释,那叫我怎么认识呢?”
“哼,他妈的!我打你这个老不要脸。”
乔晓保不等他说完,就撩起手儿来,一面骂,一面啪的一记,就重重地量了他一下耳刮子。打得这个乔伯乐按住了面孔,怔怔地愕住了,但是他还回过身子去,对红美说道:“红美,这……小子是什么人?他……胆敢在这里如此地放肆吗?”
“是什么人?哈哈,哈哈,他是你的儿子呀。难道你做爸爸的连自己儿子都不认识吗?这可不是天大的笑话?哼!你这无耻的老奴才,胆敢顶了人家的名儿来欺骗我们吗?今日撞在真正乔伯乐的儿子手里,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红美到底是个绝顶聪敏的女子,她见乔晓保突然用这种手段对付乔伯乐,这就早已明白那个老头子绝不是真正的乔伯乐了,于是猛可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向他戟指怒骂着。
乔伯乐在听到了红美这些话儿之后,心中这一吃惊真是非同小可,脸儿顿时变成了灰白的颜色,觉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也不再说什么话,掉转身子,便即夺门而逃。但乔晓保倒又不肯把他放松了,抢步上前,一把将他抓了回来,狠命向后一拉,那西贝乔伯乐站脚不住,身子便仰天跌倒。乔晓保把他一脚踏住,怒气冲冲地骂道:“你这个该死的东西,胆敢冒了我爸爸的姓名,在外面欺骗人家良家妇女。你到底姓什么、叫什么?骗过人家几次了?快快从实地说来。否则,哼,我就送你到警察局里去尝尝铁窗的风味哩!”
“不,不,你……你……们不能行凶殴打好人。难道你们就不怕犯法吗?”
这个西贝乔伯乐还一口地否认着,表示和他们评理的意思。乔晓保恨得什么似的,把脚在他身上狠命地踢了两脚,痛得他大喊起来,连说你们打人你们打人。红美在旁边说道:“还是把警察去叫来,给他带到局子里去吧,看他那时候还一味地再装大富翁。”
“这老狗真是太欺人了,冒充我的爸爸,他不是明明地借刀杀人,毁坏我爸爸的名誉吗?我非把他带到警察局里,好好儿重办不可。”
乔晓保一把又抓起了他,恶狠狠地拖着他又向外面走了,但这回子他却赖着不肯走,完全把强硬的态度软化下来,哭丧着脸儿,含了哀求的口吻,低低地说道:“乔少爷,你饶饶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他妈的!你这老王八蛋!看你穿得很体面,倒像个银行的经理,原来完全是一个骗局……什么?你手里戴的不是金钻戒,是水钻?这表链也不是金的,原来是人造金的东西。好,好,你这老狗,现在还不是显原形了吗?他妈的,我打了你,你敢把我怎么样?”
乔晓保完全揭露他的秘密,心中愤怒得什么似的,说到后面,伸手在他颊上又是啪啪两记,打得他脸上热辣辣的,好像吃了两片生姜。真是哭也哭不出,说也说不出,他像泥塑木雕似的呆住了。
红美也气得柳眉倒竖的,冷笑道:“你真是一个大骗子,花言巧语,我若把二十万元的钱交给了你,那我不是大上你当了吗?乔先生,不过你得问明他到底是什么人,因为他知道你爸爸在东华银行做经理,可见他对你爸爸很熟悉呀。”
“不错。你姓什么叫什么?你快老实地说呀,你不说,我又要打了!”
乔晓保手儿一扬,做个又要打下去的样子,急得那老头子满额是汗,连连求饶,一面口吃了语气,低低地说道:“我姓马,名叫晓初,原是东华银行做老司务的,因为那天做错一点小事情,被上面开除了。人家都说我像经理乔伯乐,所以我为了生活,只好乔装改扮地在外面骗人钱财。但是我还只是第一次,还没有人上过我的当,这些都是真话。请你们饶了我,不要把我抓到警察局里去,那真叫我感恩不尽了。”
“好家伙,你真的还只是第一次吗?”
众人听了,这才明白了,乔晓保又好气又好笑地伸手又打了他一记耳光,声色俱厉地逼问。马晓初连说真的真的,一面已是跪了下去。
红美说道:“我看这种事情对你爸爸的名誉也有关系,所以能够不扩大,还是不要闹开来的好。乔先生,我看还是放他去吧。”
“他妈的!我问你,你下次还敢玩这一套鬼把戏吗?”乔晓保听红美这样说,也觉得很有道理,遂故意又这么地向他喝问。
马晓初连连摇头,显出那副哭笑不得的脸儿,说道:“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其实都是她自己来承认我的,我几时要冒充过乔伯乐呢?唉!这真是算我倒霉!”
“什么?你还敢这么说吗?人家就是认错了你,你难道不能否认吗?谁叫你将错就错地竟骗起人家的钱财来?你还要这么地说,我可老实地对你不客气了。”
“是,是,是。我说错了,我在放屁,我在放屁。你就饶了我这个苦老头子吧。”
“他妈的!你把金刚钻金链子全都卸下来。”
马晓初在这个时候,哪里还有半点儿反抗的勇气,遂把假钻戒假链子全都拿下。乔晓保伸手接过,就向九层楼的窗口外飞掷了出去,恨恨地骂道:“你这该死的狗奴才,快给我滚出去吧!”
“哦哟!”
乔晓保一面骂,一面在他屁股上就是狠命地一脚。马晓初叫声哦哟,一骨碌翻身滚了出去。立刻又摸着屁股,一溜烟似的逃出去了。大家见了这一幕情景,倒忍不住都笑起来了。
乔晓保叹息着道:“上海这万恶之地,异想天开,各种的骗局,真是层出不穷。今天要不是我在这里,大小姐这二十万元的钱被他骗了去,明天恐怕还要问我爸爸去算账呢。”
“可不是?但事情真也太巧了。因为在码头上的时候,妹妹指点给我看,我只见了你爸爸一个侧面,所以我就糊里糊涂地把他也认作你爸爸了。”红美听他这么说,一时想起自己本来的存心,真觉得有些儿惭愧,遂红了脸儿,只好勉强地回答。
但这时候乔晓保忽然想到了刚才他们的谈话,觉得红美至少也有点欺骗的行为,这就向她微微地一笑,用了俏皮的口吻,低低地说道:“大小姐,你怎么为了他是个行长就答应嫁给他了呢?假使他真的是我爸爸的话,那么你难道也甘心情愿做我爸爸的小老婆了吗?”
“不。乔先生,这个请你不要误会,我姐姐绝不是这么一个贪爱虚荣的女子,姐姐老早地对我说过了,她完全是和他开个玩笑而已。”绿美见姐姐被他问得面红耳赤,却是哑口无言,看她意态,好像羞得无地自容的样子。虽然自己的心中也有点怨恨姐姐,不该实行那种空虚的计划,但是她表面上终不能让姐姐大失了面子,所以用了严肃的态度,代为姐姐竭力地辩白。同时她又接下去说道:“不过在船上给我看相的那位朋友,再不会有谁冒认你爸爸的吧?”
“是的,我爸爸实在也是个老糊涂。大小姐,我刚才说的得罪了你,还得请你不要生气才好。现在时候不早了,我此刻该回去了。二小姐,你的事情,三天之内,包在我的身上,再见,再见。”
乔晓保一面向红美赔错,一面又向绿美低低地安慰,他向姐妹两人鞠了一个四十五度的躬,便匆匆地向房门外走了。这里姐妹两人相互地望了一眼,大家垂下了头儿,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黄昏已降临了宇宙,卧房里也已笼上了一层轻罗那么的薄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