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笼罩了整个的大地,室内已亮了电灯的光芒了。红美坐在沙发上,口里吸着烟卷,两眼有点呆滞的样子,望着灯泡下在盘绕的烟圈子,似乎十分懊伤的态度,木然地出神。绿美伏在窗槛上,却在瞰望着马路上来回不停的车马。因为是在九层楼的缘故,所以那些车马就仿佛是耗子般地在爬行一样。至于那些行人,是更细小得像蚂蚁了。虽然是在黑暗的夜里,但在上海的夜都市,电红灯的照耀、无线电的播送,比白天里是更显热闹得多。但绿美此刻的心中却有无限的感触,觉得都会里外表的繁华,是更衬托出内部的空虚和腐化,这和一个投机商一样,外表衣冠楚楚,完全是个高等体面的绅士,可是谁知道他们内心的卑鄙和思想的龌龊,真会令人感到痛心疾首的呢!
绿美想到这里,由不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谁料红美在室内也长叹了一声,绿美灵敏的感觉也已听到了,这就回身过来,望了她一眼,用了俏皮的口吻微笑道:“姐姐,你刚才说我的计划失败了,但现在相反,是你的计划失败了。”
“我的计划,并不能说是完全失败,而你的计划,也未必是完全成功。”红美见妹妹那种态度,多少包含了一点讽刺的成分,遂淡淡地一笑,她有她一种见解地回答。
绿美眨了眨眼皮,奇怪的样子,问道:“你这话是怎样说的?难道你险些儿上了人家的当还不能算是失败吗?”
“我以为这是我的一种尝试,不管他是不是一个骗子,但一个有钱人的富翁,他的心理到底被我完全地测验出来了。社会上的事情,机会是不会完的,这一次失败,给我多得到一个教训。而且我可以说,失败便是成功之母。比方说你,乔先生虽然答应在三天之内给你找到职业,不过无论什么事情,在还未成现实之前,那就根本还是一个问题。不要说是只答应了你,就是给你介绍成功了之后,那以后的变化还是捉摸不定呢。”
绿美觉得姐姐说的未免近乎强词夺理,但也许她是因为天性好胜的缘故,所以对她微微地一笑,却不再去抢白她了。忽然她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姐姐,照你的意思,难道还没有心死再要去试试你这个计划吗?我劝你省省吧,一个人终要向正大光明的路上走,千万不要存着这种歪曲的思想。因为上海本是一个万恶之地,你要知道到处都满备着荆棘,说不定第二次又上了人家的当,弄得身败名裂,那时候就追悔莫及了。”
“哼,你说这些话,简直是太侮辱我了。”
红美并不同情她的劝告,冷笑了一声,便恨恨地站起身子。忽然披上了大衣,拿了皮包,预备匆匆出房去了。这一来倒把绿美急了起来,连忙追上去一把拉住了她,问道:“姐姐,你预备走到哪儿去?”
“随便到什么地方去,我不用你管。”
“姐姐,你为什么把妹妹一番好意当作恶意猜呢?就说妹妹得罪了你,你也得看在姐妹的情分上,就原谅我这一遭吧。”
绿美见姐姐这样愤激的态度,她心中表示十分的难过,话声是包含了一点凄凉的成分。红美这时的心里是完全受了一种刺激而有点失了常,遂挣脱了绿美的手,她只觉得胸口闷得像镇压着一块大石般地透不过气来,于是不再说什么的,就疯狂地奔出房外。绿美拉她不住,她想不到姐姐会变成了这样的脾气,心中一阵悲酸,只觉人海茫茫,知音何觅?因此倒在沙发上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
绿美正在暗暗啜泣的时候,忽然门外轻轻地推进一个西装少年来,他似乎也感到意外,奇怪地呆住了,咳嗽了一声,低低地唤道:“陶二小姐,你……你……怎么啦?”
“哦,原来是乔先生。你……你此刻怎么又会到这儿来呀?”绿美一听有人叫唤自己,遂慌忙收束了泪痕,坐整了身子,回头去望。一见是乔晓保,芳心倒是别别地一跳,忍不住涨红了脸儿,向他支支吾吾地回答。
乔晓保这时且不回答她,只用了一种猜疑的目光,在她泪眼盈盈的粉脸儿上逗了那么一瞥,低声儿又问道:“陶二小姐,干吗一个人在房中哭泣?”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乔先生,你请坐吧。”
绿美竭力掩饰着悲哀的态度,一面拭干了眼泪,一面倒了一杯茶,亲自交到他的手里,那神情显得分外的温文,而且还令人感到一种楚楚可怜的样子。乔晓保道了一声谢,退到沙发旁坐下,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又问道:“陶二小姐,你的姐姐呢?她不在房里吗?”
“唔,她刚出去不多一会儿。”
绿美也在对面那张沙发上坐下了,她觉得有点赧赧然的意思。乔晓保沉吟了一会儿,他搓了搓手,表示很诚恳的样子,说道:“陶二小姐,你既然没有什么事情,那你干吗要哭得这样伤心呢?我觉得你多少终有一点不如意的事吧。假使你认为我够得上你交朋友的话,那你似乎应该很坦白地告诉我。”
“其实我真的没有什么呀。我在这环境下,那可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对人言无二三。你想,那还叫我对你说些什么好呢?”绿美被他紧紧地逼问着,一时又不好意思把和姐姐吵闹的事情向他告诉,所以她用一种俏皮的方式,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乔晓保点点头儿,心中不免暗想,在她这两句话中已经很显明地在表示为了自感身世凄凉而所以哭泣的,那么从种种情形看起来,她们绝不是个有钱的小姐,但刚才听那个假伯乐对她姐姐说的话,显然她姐姐已经是个有过丈夫的女子了,而且还是一个茶商,难道她们本来是人家的弃妇吗?晓保在这样思忖之下,他心头开始起了怀疑,恐怕这对姐妹也是个不正当的女子,我好心去帮助她们,不要她们反而来给我上当?觉得今夜在她一个人的面前,我非详详细细打听一个明白不可,于是又说道:“陶二小姐,我这人很直爽,说话不怕你们见气,我觉得你们姐妹两人至少叫人感到有点神秘。这么孤单单的两个人,住在上海最贵族化的旅馆里,你们以后的生活究竟做如何的打算呢?好像你姐姐已经是嫁过人了是不是?”
“确实,我对你说的话,和我们的现实,真有些儿不符合,这也怨不得你对我们起了一种怀疑。但是,你不要奇怪,我可以很坦白地告诉你。我姐姐真的是嫁过丈夫的,丈夫不幸死了,剩下她孤零零一个弱女子,是多么可怜。偏偏遇到我这个妹妹,父母双亡,除了姐妹之外,根本就没有一个亲人。所以我们在商量之下,就决心到上海来找出路。常言道,一母生九子,连娘十条心,那么我和姐姐因思想的不同,又因环境的各别,所以各人有各人的打算和计划。住在这个贵族化的大饭店里来,这也是姐姐的一种计划。至于如何计划,你也不必去研究,反正我的心里就不赞成。不过姐姐的内心也许还有一点苦衷,那是以后在事情发展之后才可以明白的。乔先生,你现在终可以明白一点了吧。”
绿美絮絮地向他告诉了这一大篇的话,但说到后面,还是隐隐约约地令人感到有些煞费苦心地猜疑着。乔晓保是个聪敏的少年,他知道一个已嫁过丈夫的妇人和一个姑娘的思想完全是不同的。他知道红美所以住到这样贵族化的大饭店里来,是便利勾搭一般豪富的阔少爷和大富翁,那么在她的存心,也是有了一点骗的意思。想不到这个假伯乐,也是一个骗子,天下的事情,无独有偶,想起来也真令人感到好笑。不过绿美到底是否是个姑娘,这也还是一个问题,说不定是人家的姨太太,冒充小姑娘,那不是叫我白费心血吗?想到这里,他终于又大着胆子,低低地问道:“陶二小姐,恕我冒昧,你姐姐嫁过人了,那么你……不知道也曾嫁过人吗?”
“乔先生,我觉得你一定要这么问,那未免是多余的事。我嫁过人了,你便怎么样?我没有嫁过人,你又怎么样呢?我以为一个真正仗义的人,他帮助人,是出于人类的一片同情心,绝不是另外有一种企图的。乔先生,我是一个没有知识的女孩子,说话不知轻重,千万请你别生气,假使你认为不值得给我介绍职业的话,那我也不敢过分地勉强你。因为将来也许使你得不到酬报的时候,我看你一定会感到失望的懊恼吧。”绿美不是一个呆笨的人,对乔晓保这样地问自己,她当然是猜透他心中所存的作用,因为一个女孩儿多少总有一点自尊心,所以绿美的心头不免感到生气,她用了一种讥讽的口吻,对他很严肃地回答。
在乔晓保听到这两句话儿之后,他的心中是惭愧极了。他并不因绿美的讽刺使他感到愤怒,而且他还敬佩绿美有思想有志气,所以红了脸儿,连连地点头,表示认错的意思,说道:“陶二小姐这些话是说得对极了,我觉得十分羞愧。不过请你不要误会,我倒并不是希望你有所报答的意思。况且我之所以帮助你介绍职业,也正是因为你良心好把支票拾还给我的一点小小酬谢。再说交朋友完全是性情相投,意气相合。那么两性的相爱,当然是更要注重这一点,绝不是在乎处女不处女问题上的……”
“哈哈,乔先生,我觉得你后面这两句话似乎更牛头不对马嘴了,我和你还只有仅仅相识了这么一天的日子,根本还是一个极普通的朋友,哪里就谈得到两性的相爱问题上去呢?这可是太笑话的了。”素来志高气傲的绿美,她终觉得晓保的话未免有些不中听,所以她冷笑了一阵,还是显出那种强硬的态度,愤愤地抢白他回答。
乔晓保虽然很感到难堪,但是他却并不表示恼怒,默然不答,垂下了头,呆住了一会儿。绿美自己心中确实是感到了一阵痛快,但是她也想到人家的心中也许是感到这一分儿的难受,所以立刻又放低了语气,温和地笑道:“乔先生,怎么啦?你生气吗?”
“不,我没有生气,我觉得太不应该了,因为我不该跟你说这些冒昧而荒谬的话。唉!这也许正是我的一种痴念吧。”乔晓保方才又抬起头来,低低地回答,语气是那么凄婉,而且还轻轻地叹了一声。
从这痴念两个字里,绿美可以知道他确实对自己已有一片爱怜之心,要不然,今夜也不会又匆匆地到来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是每个男子所心爱的,反转来说,一个漂亮的男子,当然每个姑娘也会动心的。那么绿美对晓保,到此也不免软化起来了,秋波脉脉含情地斜乜了他一眼,妩媚地笑道:“乔先生,你不要生气,我原和你说着玩玩的。老实告诉你吧,我今年才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怎么会已经嫁过人了呢?那你不是多问的吗?”
“陶二小姐,这是我的错,请你千万地原谅我吧!”
乔晓保一见她又变换了这么温情可爱的态度,知道她对自己的一片痴心,一定也不能不无动于衷,心头方才又欢喜十分,猛可地站起身子来,走到绿美的面前,弯了弯腰肢,表示赔罪的意思。绿美忍不住嫣然地一笑,挥了挥手,说道:“算了,算了,这倒又不必要你这么多赔小心了。乔先生,那么我得问你,你此刻在夜里又做什么来呢?难道我的职业你已经替我介绍成功了吗?我想你无端端地是不会到来的吧。”
“陶二小姐,你真聪明,被你一猜就猜到了。可不是?假使职业没有给你介绍成功,那我怎么好意思有脸皮儿来见你呢?”乔晓保听她这样说,显然地就是表明她不再生气的意思,所以心中一快乐,便耸了耸肩膀,笑嘻嘻地回答。
绿美听到了这个消息,当然也是喜欢得了不得,忍不住掀着酒窝儿笑起来,着急问道:“乔先生,你这话可是真的?哪有这么的快?刚才你离开这儿不是已经四点多了吗?各写字间恐怕都已下办公时间了,你又到什么地方去拜托人家呢?哦,哦,莫非你在恳求你爸妈吗?”
“不,我如何肯把你去介绍给我爸爸,爸爸这老色迷不是已经向你调戏过吗?我真不愿意你在爸爸的行里去做事情。”
绿美听他恨恨地说,一时真有些难为情,红晕了两颊,秋波逗给他一个媚眼,低低地笑道:“那么你把我介绍到什么地方去做事情呢?”
“你不要性急,我告诉你呀。当我离开你这里之后,我心中也在暗暗地转念头,虽然是这么地答应了你,但一时叫我去托谁好呢?后来给我想出一个人来了,你道是哪一位?”
“问我我哪儿知道?”
“是我的舅父高瘦鸥,他老人家开办了一家保险公司,听说近来营业很发达,说不定要添用几个女职员。所以我一辆车子坐到舅父家里,说我有个女同学,才学很好,能不能给她想想办法插一个位置。舅父说事情很巧,他保险公司里正预备添用职员,女的也不要紧,不过最好要懂得几句英语,而且还要会打字。我想你英语也许可以来几句,不过打字不知你学过没有?”乔晓保方才向她老实地告诉出来,一面又低低地问。
绿美扬了眉毛儿,很得意点了点头,微笑着道:“你所考虑的却恰巧相反,打字我倒学过的,那不用担心。但叫我说英语……这有点难了,我可没有这样深的程度呀。”
“只要你会打字,那就不成问题。至于会英语,那倒还在其次,最多你不跟洋人开口。不过凭你这么聪敏的姑娘,和洋人混久了,说几句普通英语,那也是容易的事。况且你空下来的时候,不是可以补习补习吗?”乔晓保听她打字不成问题,遂很欢喜地回答,因为保险公司里做事注重的就是打字,所以劝慰她别胆子小。
绿美乌圆眸珠一转,瞟了他一眼,笑盈盈地说道:“哦,对了,你是一个圣乔司的大学生,对于补习英文的教授,那我倒可以不用担心去找寻的了。”
“只怕教授你我还没有这个资格。”
“唔,你这话是不是不愿意有我这么一个学生了?”绿美忸怩了一下腰肢儿,表示撒娇的样子。
乔晓保有点情不自禁的,把她纤手儿握了握,笑起来道:“承蒙你看得起,我怎么还会不愿意?只不过我才疏学浅,似乎当之有愧罢了。”
“哦哟,何必这么客气呢?不是你没有资格做我的教授,也许是我没有资格做你的学生吧?”
“哪里,哪里,我有你这么聪敏美丽的好学生,只怕我前世敲碎了木鱼才修来的呢。”
“岂敢,岂敢,我有你这么一个学贯中西的好教师,那才是我的好福分呢。”
两人互相地谦虚着说,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了。绿美因为他兀是握紧了自己的手儿,好像有点爱不忍释的样子,心中有些难为情,遂羞涩地逗给他一个媚眼,挣脱了他的手,身子躲避到窗口旁去。但乔晓保却跟了上去,又笑嘻嘻地说道:“陶二小姐,你既然承认我是你的老师了,那么你该对我行个师生之礼才对呀。”
“看你这人就等不及做老师了,还没有到开学上课的时候哩。”
“这话也不错,那么你预备几时上课呢?”
“几时上课?这话倒难说,我以为第一步解决的是先能够在保险公司里任职了,那么才能够谈得到第二步开学上课,你说是不是?”绿美一本正经的态度,趁此机会是催促他事情要进行得快速的意思。
乔晓保点了点头,说道:“你以为事情还没有可靠吗?其实我和舅父就这么决定了。明天上午十时,我来陪你一同到写字间和舅父碰碰面,你把打字机给他试验一遍,你就可以开始在那边办事情了。”
“明天上午十时?你不是要上学校里去念书吗?怎么抽得出空来呢?”
“不要紧,我就缺课一小时吧。”
“为了我,累你荒废学业,那叫我真不好意思。”绿美听他这样说,芳心里有点感动,含情脉脉地瞟了他一眼,表示有种过意不去的样子。
乔晓保笑了一笑,俏皮地说道:“你不要认为我是一个专门荒废学业的人,其实我完全是为了你。”
“我知道,你不听见我已说过了吗?”
“你知道就好,我觉得为你牺牲这一个钟点的课,那是算不得什么的。假使牺牲了我的性命吧,只要是为了你,我也觉得并不可惜!”
“嗯,乔先生,你干吗要这样说?要如真的这样,我当然不愿独生,会追随你从死于地下。”
乔晓保听她到这里,大有盈盈泪下的样子,一时觉得她和刚才对我那种态度,完全判若两人。可见她也是一个富于情感的姑娘,她刚才所以对我冷讥热嘲,当然因为我对她少不得有点侮辱的意思。说起来还是自己的不好,怨不得她要讽刺我了,一面想,一面觉得无限的安慰。又把她手儿握住了,笑嘻嘻说道:“陶二小姐,有你这两句话,我心里实在是太安慰太高兴了,现在我们不要再说这些无聊的话了,我觉得还是来解决这住的问题吧。你们假使不另外找寻房屋居住的话,不管你姐姐有多少积蓄,这样无谓的浪费,到底是太莫名其妙的了。我说的完全是一片正经话,不知道你也听得入耳去吗?”
“不但听得入耳,而且还十二分的感激。因为你对我们太关心了,完全是一片真心真意,所以我认为非常不错。不过我们初来上海,人地生疏,找寻房子,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我的意思,你此刻有没有空,最好陪我一同去找寻找寻,不知道在晚上看房子人家肯不肯接谈。”绿美觉得晓保说的都是实事求是,绝没有一点吃豆腐的意思,所以频频地点头,向他低低地央求。
晓保想了一会儿,说道:“夜里去寻房子,别的没有什么问题,就是在黑暗里找不到召租贴在什么地方,那似乎太不方便了一点。哦!有了,你若真的要我此刻陪你去找房子,那只有先翻阅新闻报,看报上有没有登着房屋分租的广告。”
“报纸我每天买一份看的。”
绿美听他这样说,遂在沙发上接过几张报纸,展放在桌子上,乔晓保走过去,和绿美一同细细地翻阅。只见青岛路斯文里十八号内有客堂楼一间分租,晓保看了,回头向绿美望了一眼,说道:“这一间客堂楼给你姐妹两人住倒很不错,要不要我们就去看看这屋子的大小?假使房屋租还不贵的话,我们就可租定下来。你不知道这个年头儿,上海的房子最难租。原因是各地的人纷纷到上海来找出路,以为上海是遍地黄金之处,因此弄得大有人满为患的情景了。这就给予一般黑心的二房东一个敲诈的好机会,小小一间亭子楼,还要挖费,还要保证金,简直比养了一个儿子还会赚钱呢!”
“既然上海的房子这样不容易租到,那当然是愈快愈好的,那么我们马上去找吧。不知道这儿离开青岛路远不远?”
“也远不了什么,反正我们坐车子去吧。”
乔晓保说着,遂和绿美匆匆地走出了国际饭店的大门,坐了人力车,拉到青岛路。付去车资,一同步进斯文里,找到十八号门牌,晓保伸手在铜环上敲了两下,却不听有人答应。于是接连地敲了数下,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听得有个尖锐的女子声音在里面问道:“敲门是谁呀?”
“是我,对不起!里面可不是有客堂楼分租吗?我们是来看房子的。”
“什么?看房子这么晚来吗?夜里不看房子,明天早晨来看好了。”
乔晓保听里面说话的语气,好像还包含了一点训斥的成分,一时好生着恼,不由暗暗骂声他妈的,看房子不是上写字间,难道还有规定的时间吗?这真是可恶极了。正欲发作的时候,忽见有一个少妇模样的人,打扮得十分妖艳,走到十八号门口停下。她向晓保绿美两人斜瞟了一眼,伸手也就敲了两记门环,只听见里面这回子的喉咙更响了,简直有点恼怒的样子,呵斥道:“关照你们夜里不看房子,你们还敲什么门啊?难道你们不吃饭的?连这两句中国话都听不懂吗?”
“阿姨,你在说谁呀?是我在敲门哪!难道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
“啊,原来是熊少奶奶吗?该死,该死。真对不起你……”
那个熊少奶一面哧哧地笑,一面向她高声地叫。里面这个阿姨似乎听出了声音,她也啊了一声叫起来。随了这两句话,大门便开了。乔晓保这人也有点横对脾气,所以一见大门开了,便偏偏拉了绿美的手儿,跟着熊少奶奶一同走进天井里去。阿姨生得一面孔横肉,两只三角眼,见熊少奶奶后面还有一男一女跟着,遂问道:“熊少奶奶,这两位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我也不认识他们的。”
“对不起,我们很远地到来看房子,反正我们不是什么歹人,就给我们看看吧!”绿美见二房东听了这个熊少奶的话,瞪着那只三角眼,好像对他们又要发脾气的样子,这就不等她开口,先含了笑容,忍气吞声地央求着说。
二房东阿姨见绿美晓保穿得很体面,一时倒发作不出来,但是她还咕噜着说道:“倒不是为了什么歹人的缘故,因为这里的规矩,夜里就不看房子的。”
“什么规矩不规矩!他妈的!我吃这一项公事饭的人,倒不知道什么叫作规矩!你是不是二房东?你不给我看房子,我就到这儿调查调查,你们这幢房子里住了多少人哪!”
乔晓保倒还有这一手噱头,立刻把脸儿一沉,操了一口北方话,两手插在西裤袋内,显出十分凶恶的样子。熊少奶听了他这两句话,那是很明显的了,他是一定在捕房里办事的了。就凭他西裤袋内竖起两只手,还猜想着很可能是带了手枪。回头儿见阿姨的三角眼,此刻已少了一角,额角上的汗水像珍珠一般大地冒上来,几乎吓得有点魂飞魄散的样子。
熊少奶到底是个很机警的女人,当时便从中立刻打圆场笑盈盈地说道:“你这位先生请不要光火,我们这位阿姨实在因为胆子小的缘故,所以在夜里不敢给人家看房子。现在你先生要看,那么就请到楼上去看看好了,先生,您贵姓啊?”
“唔,我姓王。”
“哦!王先生,请走好。”
熊少奶见乔晓保还是铁青了脸儿,很严正地回答,这就向阿姨丢了一个眼色,一面领导晓保走到楼上去了。绿美见了这一幕情景,觉得上海人都有点蜡烛脾气,一时忍不住暗暗好笑。大家到了客堂楼上,见里面四壁还算清洁,地方也很宽大,绿美瞧着颇为合意。这时阿姨还端上两杯茶来,而且又给晓保递过一支烟卷,晓保虽然不会吸烟,但这时也装作会吸烟的神气,把头一点,接了烟卷。阿姨还没有去拿自来火,旁边的熊少奶先献殷勤地摸出火柴来给他燃烟。晓保在灯光之下,见熊少奶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倒也生得一副媚人的脸儿,眉目之间透露着风流之情态,从可知她是个人家姨太太的身份,总而言之,并不是个稳重端庄的女子。她给晓保点着了烟卷之后,还飞给他一个媚眼儿,嫣然地一笑。
晓保的心头倒是别别地一跳,但他还竭力镇静着态度,向阿姨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是二房东吗?这间屋子要租多少钱一个月?”
阿姨被他这样一问,真不知叫她怎么回答才好。原来她要说却又说不出,不说吧,又觉得不是一个根本解决的办法。心里只管焦急,两颊是涨成了猪肝的颜色,额角上急得汗冒如露,大有啼笑不得之概。
晓保见她这个样子,心中虽然知道一点,但自己到底不是真正吃这碗公事饭的朋友,所以也不愿过分地仗势欺人,遂又说道:“干什么呀,一句话儿都不回答我?没有关系,你要租多少钱一个月,你只管说出来。咱们吃公事饭的人顶讲道理,你要良心放得平一点,没有第二句话,我马上给你定下了。”
“王先生,二房东阿姨是个顶老实的人,她一见了陌生人,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听阿姨说过,因为有一个朋友已经问她要这一间房子,情愿出一千元挖费,五十元一月租金,我想王先生既然看得起来做这儿邻居,那好极了……”
熊少奶终算很会说几句话,把阿姨不敢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晓保听了,暗想,这回子又得放一点手段出来不可了。遂把眼睛一瞪,沉着脸色,说道:“什么叫作挖费呀?这挖费两个字怎么解释的?还有这儿两楼两底的大房钱每月多少钱?一间客堂楼要五十元一月租金,这是谁定的规矩呀?唔,你们这里一共住多少人家?”
“不多,一共八家,大房钱要一百多元,还得加房捐、自来水、电灯费,起码近两百元,所以客堂楼租五十元钱一月实在并不多。”
“并不多?你们做二房东是不是断子绝孙专门靠房子来赚钱过生活啊?这真是岂有此理!我老实跟你说,你这么地赚钱就好像是敲竹杠,难道你不晓得犯法吗?唔,我明天马上做报告书上去,叫你到行里去吃官司,以后才知道把你良心放平一点儿呢!”
乔晓保一面愤愤地说,一面向绿美丢了一个颜色,便预备要走的神气。这一下子,真把阿姨急得几乎要哭出来,遂上前一把去拉住了他的身子,在害怕而又慌张的成分中,还勉强地赔着笑脸,说道:“王先生,你何必动气呢?有话大家好商量的。那么照你的意思,你预备出几个钱一月房钿啊?”
“王先生,我们年轻人做事情就要爽气,只要王先生说一句话,我们就没有不接受的。譬如我们多结交一个朋友,假使以后有什么为难的事情,还得请您多多地帮忙呢!”熊少奶也走了上去,含了满面妩媚的笑容,也向晓保代为说情。
晓保回过身子来,冷笑了一声,说道:“我的意思,房租三十元,什么挖费不挖费?咱们不大懂的。你要挖费,那就是敲竹杠。敲竹杠是流氓的行为,在咱们吃公事饭的人儿是最犯忌的,你们知道了没有?”
“王先生,这挖费其实就是房间内的装修费,比方说,四壁粉刷油漆、电灯装置,不是都得花许多钱吗?王先生,你也是明亮人,一定知道二房东的苦楚。阿姨的身世很可怜,丈夫是早已死去了,又没一男半女,全靠这两幢房子过生活的。所以我说句公正话,不论多少,王先生终要给阿姨一点装修费,补贴补贴她,在你们譬如做做好事。王先生,不知道你肯给我买一点儿面子吗?”
乔晓保听熊少奶这样地代为讲交情,一时也乐得顺水推舟地放一点交情给她了,便点了点头,表示答应的意思,说道:“既然这位大嫂说得那么可怜,我就补贴她一百元钱吧!”
“一百元?那可不行吧。”
“什么?不行?是你说的不行吗?你想明白一点儿,我给你一百元,这完全还是那位大嫂的面子。你要这么说,那很好,我就不要这房子了。”乔晓保听阿姨说不行,他的面孔又显得很不好看了,遂冷笑了一声,推了推绿美,表示宁可不租房子,回头给她颜色看的意思。
熊少奶到此又不得不拉住晓保,做好做歹地说情。绿美因为晓保这一记噱头已经做足了,万一二房东硬一硬,那么外面再去租房子恐怕还是要挖费的,这叫作东山老虎要吃人,西山老虎一样也要咬人的。所以遂插嘴说道:“难为这位大嫂一再地讨面子,我也很爽快的,就加一百元,算二百元吧!”
“阿姨,我看就这样子吧。王先生和王师母都是很漂亮的人,你要再不肯的话,那倒显得太不解意了。好在我们大家交一个朋友,以后日子长,彼此帮忙的时候正多着呢!”
熊少奶听了,遂向阿姨眨眨眼睛劝告她。阿姨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虽然并不说话,但似乎也只好委委屈屈地答应下来。这时绿美听熊少奶误会自己和晓保是两夫妻,芳心里真是好生羞涩,秋波向他斜乜了一眼,不料晓保望着自己,亦在微微地憨笑。在这笑的神态上看来,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得意的成分。因此红了脸儿,也益发难为情起来。熊少奶和阿姨窃窃地私议了一会儿后,方才对晓保说道:“王先生,阿姨答应了,那么就准定这样吧!”
“很好,很好!我把第一个月的房租先付给你,还有那装修费二百元钱明天搬进来的时候,照数付清就是了。”
乔晓保一面回答,一面在皮匣内取出三十元钱来,交给了阿姨。阿姨恐怕他明天搬进之后,两百元的钱要赖掉,所以这三十元钱真有点不敢接受。熊少奶也许懂得阿姨的意思,遂从中出个主意,说收了房租,应该写一张收据,凭凭信用。她在收据内注明装修费二百元还未付清的字样,说进屋后须照数付清。晓保看了收据,觉得这个女人不但识几个字,而且也很有点心计。因为自己已经占了便宜,明天两百元当然不会少她,遂把收据藏在身边了。临走的时候,阿姨又低低问道:“明天搬进来除了王先生两夫妻之外,还有什么人吗?”
“不,我们还没有结过婚,这里暂时由我未婚妻她们姐妹两人居住的。”晓保和绿美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一时真不知回答什么才好,幸亏晓保在一急之下,总算急出一点主意来回答。
阿姨“哦”了一声,心中虽然怨恨,但也放心了不少,你道为什么?原来阿姨在楼上后厢房还偷开一家燕子窝,这个熊少奶是她的老主顾,每天晚上来吸鸦片烟的。她不但供给人家抽大烟,而且还专门给人家拉皮条,所以进进出出的都是些风流姨太太和一般色情的浪荡子,不过这是私人开设的,所以非常秘密。就是来抽烟的人,也都是很有钱的。阿姨一听王先生不住这房子,那么自己的秘密,当然他也不大注意了。对于这一点,她总算还觉得一点儿安慰,遂和熊少奶把他们送出了大门。
在关上大门之后,越想越气,由不得杀千刀烂浮尸地大骂了一场,倒引得熊少奶哧哧地好笑起来了,阿姨恨恨地道:“熊少奶,你太会幸灾乐祸了,我今天触了这么一个大霉头,损失了八百元钱,多么肉痛,比挖去了我一颗心还难过呢!谁知道你还高兴呢!”
“我笑你刚才吓得这个样儿,此刻又天不怕地不怕地大骂起来,这不是有趣吗?”
“你不知道,我别的倒不怕,单怕他假痴假呆调查起来,发现了我这个后厢房的秘密,那不是要我这条命了吗?说起来千不该,万不该,是登报的不该。否则,怎么会碰着这种赤佬。那不是引鬼上门吧!”
“好了,好了,也算你晦气,我看你这个月月底多花一点长锭吧!哦哟,我的呵欠又打起来了,快陪我到楼上抽烟去吧!”
熊少奶一面伸手按住小嘴儿上打呵欠,一面已向楼上走。这里阿姨满嘴里还叽里咕噜地骂着山门,也就匆匆地跟着熊少奶到楼上去了。
乔晓保和绿美在走出弄堂口的时候,方才忍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绿美逗给他一个娇嗔,一面笑,一面说道:“乔先生,你刚才感叹着上海社会的黑暗,到处都是骗局,但是你自己,怎么此刻也来这一套呢?”
“你不知道,在这种黑心二房东的面前,摆点噱头,占点便宜,这是一点也不罪过的。其实我们并没有便宜甩卖,无缘无故付她二百元钱挖费,说起来还不是我们吃亏吗?照他们这样地猖獗起来,一般穷人永远没有住房子的资格,大家是只好睡在露天里了。唉!说起来还不叫人可恨吗?”乔晓保表示无限痛愤的样子,滔滔不绝地说,无非声明自己以毒制毒的意思,绝不是存了不良之心去欺压人的。
绿美听了,也觉得上海这地方都是欺善怕恶,假使不来这一套把戏的话,不要说房子租不成,连今夜看都不能看到呢。一时真有说不出的感慨,点点头儿,说道:“你这话真说得是,现在这个时代,强权是公理,要如老实忠厚的话,恐怕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不过话又得说回来,社会的不良,是需要人们去改造。人心的险恶,也应该用一种教育去感化。假使这样地欺骗下去,这究竟不是一种根本解决的办法,我真担忧着中国的社会将弄到不堪设想的地步。唉!”
“那你未免在效杞人之忧了,这问题太大了,未免还是少谈。要人心忠厚,除非把世界上的人全都剖开肚子,取出心肝心肺来洗涤一下,那么才会良善而忠厚呢!否则,世界永远是无理的,社会永远是黑暗的。”
绿美听他这样说,两人又连连地感叹了一会儿,这时晓保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般的,望了绿美一眼,微微地一笑。绿美觉得他这一笑,多少包含了一点神秘的作用,猛可也想到了刚才这一回事,她的颊儿上会浮现了一朵一朵玫瑰花瓣起来。晓保低低地说道:“陶二小姐,刚才我对二房东说的末了这两句话,倒并不是存心占你的便宜,这是一种急中生智、无可奈何的应付办法,所以我现在应该向你道歉,一方面还得请你加以原谅。”
“……”
“为什么不回答我?陶二小姐,你难道心中生我的气吗?”
“不……我以为过去的事,还谈它做什么?”绿美这回子才抬起粉颊来,含了三分羞涩三分喜悦而带着四分娇嗔的秋波,斜瞟了他一眼,低低地回答。
晓保知道这是她怕难为情的意思,想不到这么一来,在无形之中倒促成了我们友谊上的增进,也许可以达到了情人的阶段。他的心里是不住地荡漾,像春风吹动水波一样,温情中带着甜蜜,他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了。过了一会儿,绿美忽然记得了,在她皮包内取出三十元钱来,交还给晓保。晓保却摇头说道:“陶二小姐,你何必再还给我呢?我的意思,你们还得买一点家具,所以钱是越多越好的。我此刻和你再到北京路去买好几样实用的家具,明天叫他们搬到新屋里去,那不是省却许多麻烦吗?”
“也好,那么暂时算我问你借用的,等我明天有的时候归还你吧。”
“何必算得那么清楚?那倒显得太生疏一点了。”
“不是这么说,俗语说得好,亲兄弟,明算账,你说是不?”
绿美向他盈盈一笑,晓保这就不说什么了。两人坐车到北京路,在一家木器店里配一张床、一张梳妆台、一张桌子、四把椅子以及便桶等实用之物,先付了三成定洋,叫他们明天中午十二时车到青岛路斯文里十八号。
一切舒齐之后,晓保要送她回国际饭店。绿美说时候不早,不必送了。晓保说道:“那么明天上午十时,我来陪你到保险公司去。”
“好的,一切有劳你费神,叫我真是感激,我们再见了。”
两人握了握手,方才匆匆分别。绿美坐车回到国际饭店,谁知姐姐倒在床上烂醉如泥,一时心中有些儿难过,倒忍不住怔怔地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