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美当时急匆匆地走出来国际饭店,因为她胸口感到十分的闷沉,所以很需要找一些刺激,来麻醉她痛苦的心境。当下跳上车子,叫车夫拉到好莱坞舞厅门口停下。付了车资,遂急急地入内。侍者招待坐下,泡了一杯香茗。这时舞池里的热闹,使每个人的心灵都会忘记了忧愁和痛苦。爵士乐声的兴奋、伴舞姑娘的甜蜜,大家仿佛身入仙境,都不免笑意生春,大有飘飘然的样子。红美被了一种浓烈的感情所冲动,使她终于大胆地走到舞池里去,就在座位上那个舞娘面前站住,表示求舞的意思。那个舞娘遂站起来,和红美一同去跳舞了。
那舞娘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在舞国之中,对于这些花信年华的舞女,实在是不大吃香了。但是她们自己也很明白将要人老色衰不值钱了,所以她们不得不用另一种功夫来勾引舞客。这功夫就是迷汤,十个男子,倒有十一个是接受迷汤的。所以越是年龄较大的舞女,迷汤功夫也越好,为了生活的鞭策,在她们也可说是个不得已的办法。当时那舞女见红美也是一个女子,遂望了她一眼,一面跳舞,一面和她含笑搭讪着问道:“你这位小姐贵姓?你的舞步跳得很好。”
“我姓陶,马马虎虎跳着玩玩,说不上什么好的。你这位小姐贵姓?”
“我姓林,名叫爱仙。陶小姐在什么地方办事?”
“在一家银行里做事情。林小姐,你做舞女有多少日子了?”红美不好意思说空闲着没有事情,遂低低地圆了一个谎。一面又向她随口地探问,在她心中也是想在这一条路上找一口饭吃。
林爱仙似乎很羡慕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瞒陶小姐说,我在舞海里浮沉是已经有九个年头儿了。因为没有高深的学问,因此只好像玩具似的供人搂抱玩弄,为了一口吃不饱的三餐淡饭。比不了陶小姐,在银行里做职员,那是多么高尚呢!”
“哦!有这么许多的日子了?那么为什么不早点儿嫁个丈夫呢?难道这几年来,连一个好点的客人都碰不到吗?”红美听爱仙这么说,一时心头有些儿隐隐地作痛。暗想,你哪儿知道我也是吃亏在没有高深学问的痛苦呢?因为自己也想步她的后尘,万不料她先对自己诉起苦来,那未免给予自己兜头一盆冷水,因此皱了眉尖儿,又怀疑地追问。
爱仙摇了摇头,表示一言难尽的意思。就在这时,音乐停止,红美便只好回座。第二次音乐又起,红美因为还要继续和她谈话,所以便又去和她跳舞。爱仙站起身子的时候,却向对面点点头儿,微微地一笑。红美连忙也回头去望,见一个西服少年怏怏地走开了。知道那少年也是来和爱仙跳的,大概被我捷足先得了,所以打了他一个回票。这就对爱仙低低地说道:“对不起!打了你客人一个回票。”
“没有关系,你不也是我的客人吗?”爱仙倒很和气,并不介意的样子回答。
红美笑了一笑,望着她又继续问道:“林小姐,我刚才问你的,你还没有回答我呀!是不是你都眼界很高,所以这几年来的舞客之中,就一个人都没有被你看上眼吗?”
“倒并不是为了这个缘故,唉!陶小姐,你该知道我们做舞女的人,被人家是当作玩具而已,这好像是公园里的花一样,游人在游园的时候,也无非欣赏着玩玩罢了。即使被人折了一枝,但也绝不会永远带在身边的。有的未出公园,便把花枝丢了;有的出了公园门口,也要把花枝丢了;就是有人把花枝带回家中去吧,放在花瓶里供养着,爱护着,但不到几天,也终是免不了被人抛弃到垃圾桶里去的。陶小姐,拿公园里的花枝,来比方我们做舞女的人,那是再贴切也没有的了。想你也是一个聪敏人,听了我以上这些话,大概也可以知道我们苦命的女子,从头至尾,恐怕一生一世就是苦命而已。”
爱仙说完了这一大篇的话,她心中有点悲感的思绪,大有凄然泪下的样子。红美听了,觉得她比方的正是再好也没有了。一个舞女在舞客的眼睛里看起来,就像公园里的花朵一样,谁肯跟舞女来谈真正的爱情呢,也不是玩过丢了,那算得了什么稀奇呢?想到这里,心中真有无限的同情,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遂又低低问道:“林小姐,那么你们每月的进益大概有多少呢?不知道还能维持个人的开销吗?”
“我们的进益是每月不同的,运道好,客人多,那么进益也很可观。假使运道不好,客人少,每夜吃汤团不算,还要贴车钿、脂粉费。有时候落了一场大雨,那就更糟了,晚上回家,叫车子,车夫大敲竹杠。不坐车子,浑身像个落汤鸡。那时候的痛苦,岂是笔墨所能形容其万一的呢?”
红美听她说到这里,好似真的要盈盈落下泪了,一时十分难过,待要安慰她几句的时候,音乐又停止了,于是只好各自回座。爱仙刚回到座位上,音乐之声又悠扬而起了,这是一节华尔兹的乐曲,爱仙抬头,见面前已站立了一个西服少年了。于是强颜含笑地站起身子,一面和他搂着到舞池中心去,一面温柔地叫道:“乔先生,对不起!刚才打了你一个回票。你多早晚来的?这儿快半个月没有来玩了。我知道你们有了新爱,就把旧人抛置于脑后了是不是?”
“不,不。你不要冤枉我,我实在因为学校里功课太忙的缘故。”
这个姓乔的少年是谁?原来就是晓保的哥哥大保。大保比弟弟浮滑一点,所以时常出入于歌榭舞台。他和林爱仙的认识还在半年之前,因为爱仙的迷汤功夫甚好,而且同时也真的爱上了大保的小白脸,因此两人也曾经发生过肉体关系。但每一个人都是喜新嫌旧的,日子久了,大保对于爱仙自然也慢慢地淡然了。这就是爱仙比方她们像公园里的花枝一样,她在短短的几个月日子中,也好像是游人走出公园门口就把花枝丢弃了。
当时乔大保听她哀怨十分地说着,而且颊儿上真的沾了一点泪痕,于是便急急地向她否认着回答。爱仙听了,把小嘴儿一噘,逗给他一个娇嗔,说道:“哼,我真不会来冤枉你,你也不必花言巧语地来骗我。前两天我在大光明戏院门口,看见你和一个女子挽手入内的,那你还不是有了新欢吗?”
“那么你既然看见了我,为什么不来招呼我呢?”
“我为什么要来撞破你的秘密,而使你心中讨厌我?那我就觉得太犯不着。因为我想得明白,我到底不是你的妻子,何必要严紧地管束你?”
“凭你这两句话,我心中就知道你当初看见我的时候,你的身旁一定也是挽了一个新欢,你老实地说,我可猜得对吗?”乔大保是个很聪敏的人,他想,爱仙要如一个人看见我的话,她一定要来招呼我,因为十个女子倒有九个是好妒的,她岂有这么地好人,会不来撞破我的秘密?于是望着她粉脸儿,笑嘻嘻地说。
爱仙想不到被他猜到心眼儿里去,一时倒愕住了。但她又显出伤心的神气,叹了一声,说道:“我以为我跟客人在外面一同走,那是为了生活,而没有办法只好去敷衍人家的。所以这就是我们身为舞女的一种痛苦,假使你是明亮的话,那你一定会原谅我。倘然你把我讨了回去,我的生活有了着落,我当然天天可以陪伴在你的身边,怎么还会跟别人去游玩呢?”
“你这话虽然不错,但我是个求学时代的青年。第一,经济不能独立;第二,家庭还有父母,我若不经过父母的答应,我如何有能力来讨你回去呢?所以在这样情形之下,我们的关系,可说是以此为止,那实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我以为你这些都是不负责任的话,当然,我们做舞女的,始终不过是一个舞女罢了,哪里有福气做人家正式的太太呢?这是我们生成的苦命,我所以倒也并不怨恨你的,因为我们和舞客之间的关系,说得明白一点,无非是色相和金钱的一种交易罢了。”
乔大保听她这样坦白地说,一时心里有点难过。不过事实上,我假使要讨一个舞女做妻子,不论是家庭里,是我本身的地位上,恐怕都有点不相配,因此呆呆地望着她粉脸儿,内心不免有点歉疚。
爱仙此刻却又洒脱地笑道:“为什么呆呆地望着我出神?你难道以为我这几句话说得不对吗?”
“并不是说不对,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嗳,爱仙,刚才和你跳舞的那个女子是什么人?是不是也做舞女的?”乔大保一面回答,一面忽然想起了这一个美丽的女子,一种好奇心使他又向她低低地问。
爱仙撇了撇嘴,冷笑了一声,说道:“我瞧你这人又在不转好念头了,管她是谁,要你问她做什么呢?”
“我不过随便地问一声,不料你又多心了。”
“我真不会多心你,但是我倒要老老实实地告诉你,你不要把我们女子太看轻了,以为在舞厅里的女子个个都是做舞女的吗?哼,人家是个银行里的女职员呢,我劝你快死了这条心吧!”
“哦!原来还是银行里办事情的。”
两人说着话,音乐又停止了。乔大保回到座桌旁,心里不由暗暗地思忖,像银行里办事的那个女子,假使和我配成一对的话,那方才相称呢!不料正在这时,只见爱仙匆匆地走过来,向大保低低地说道:“乔先生,很对不起你,一个客人买票带我到外面去游玩,我不好意思拒绝人家,所以只好答应了。今天不能奉陪你,你心里生气吗?”
“我生什么气?这是你们为了生活问题,我既不能讨你做妻子,我当然不能束缚你的自由,你只管去吧!”乔大保装出毫不介意的样子,向她微笑着回答。
在爱仙的心中,还认为大保说这几句话,至少是包含了一点酸素的作用,这就显出娇媚的意态,秋波斜乜了他一眼,柔情蜜意地说道:“乔先生,那么你明天夜里到这儿来游玩好不好?”
“好的,好的,我明天一定也带你出去游玩。”
“闲话一句,你不要做黄牛,那么我们明天晚上见。”爱仙似乎十分欢喜的神气,把他手儿紧紧地握了一阵,便自管匆匆地走了。
这里乔大保向对面望了过去,只见和爱仙跳舞的那个女子,呆呆地还坐在那里。而且手托香腮,好像还在想什么心事的样子。一时心中暗想,我用什么方法去和她搭讪呢?因为她的座桌旁只有一个人,那不是一个绝好的去和她认识的机会吗?一面想,一面便情不自禁地把身子向她桌子旁走了过去,刚走近她桌子面前,忽然见她取出烟卷来点火吸烟。大保触动灵机,立刻也摸出烟盒子来,取了烟卷,向她弯了弯腰,说道:“对不起,让我讨一个火。”
红美刚把自己的烟卷点着,就听有人这么说,于是抬头望了他一眼。一见是个很俊美的少年,芳心中倒是怦然一动。因为手里拿的火柴梗子还没有熄灭,所以把手儿提高了一点,还亲自给他燃火。大保吸着了烟卷,心中真有些儿受宠若惊,便含了满面的笑容,低低地说道:“谢谢你,谢谢你!你这位小姐,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了?哦!是了,你好像在一家银行里办事对不对?请教贵姓?”
“唔!是的,我也好像有点面熟,敝姓陶,您贵姓?”红美听他这样说,又向他仔细地一望,这才认出他就是刚才和爱仙跳舞打回票的少年。猛可想到自己曾经对爱仙告诉在银行里办事的话,这就觉得他来讨火的举动,无非借此可以和自己搭讪的意思。不过自己到舞厅来的目的,一方面是找点刺激,一方面也想结交几个朋友。因为在这举目无亲的上海,倘若一个朋友都没有,万一有什么急难的话,不是喊爹不应、呼娘不理了吗?红美在这样盘算之下,便将错就错地答应一声是的,同时也故作面熟的神气,低低地问他姓名。
大保见她对自己并无憎嫌的表示,这就乐得什么似的,便大着胆子在她沙发旁坐了下来,笑着说道:“原来陶小姐也有一点认识我,这就对了,有时候我到银行去取款的日子,也许我们是已经见过面了。敝姓乔,是乔国老的乔。”
“哦!乔先生,你的大号是……”红美听他这样胡扯地回答,一时真觉得他有些儿好笑。不过听他说是姓乔,心中倒又暗暗地表示奇怪。为什么我们遇见的人都是姓乔?难道这个少年就是晓保的哥哥吗?于是又急急地问他名字。
大保连忙告诉道:“小名很粗俗,叫作大保。”
“大保?大小大,保护保,对不对?”这是出乎红美意料的,想不到这位乔先生真的是晓保的哥哥。她有些惊喜的样子,望着他低低地问。
大保似乎也有点奇怪,点点头儿,笑道:“陶小姐,你怎么知道得这样仔细呀?”
“这算不得仔细,而且我还知道你在圣乔司大学里读书,是不是?”
“啊呀!这可奇怪了!你难道真认识我?哦,哦,我明白了,是林爱仙告诉你的对不?”大保啊呀了一声,在满腹寻思之下,他猛可地想过来了。因为陶小姐也是爱仙的舞客,说不定两人在无意中谈起我的。大保以为自己这猜测有点不错,遂又连连地哦了两声回答。
但红美却摇了摇头,笑道:“不是的,我和林爱仙无缘无故怎么会谈起你的事情来呢?”
“既然不是爱仙告诉你的,你又怎么会知道我在圣乔司大学读书呢?那不是叫人太奇怪了吗?”
“其实这算不得奇怪,更奇怪的事情还有呢!我知道你家里一共只有四个人,爸爸、妈妈、你和弟弟两人。你爸爸叫乔伯乐,他是东华银行的经理。你弟弟叫乔晓保,也是圣乔司大学读书的,比你低一班。我会看相,从你这脸部上看来,我就什么都全知道了。你不要奇怪呀!我说的可曾错了没有?”红美絮絮地说到这里,因为大保的神情由惊奇而转变成木然地呆住了。她忍不住感到有趣,这就哧哧地笑起来了。
大保在愕住了一会儿之后,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笑嘻嘻地说道:“陶小姐,任你怎么会看相,也没有看得这样准确的。其实你这些技巧,我全都明白,你也瞒不了我呀!”
“你明白什么呢?”
“我明白你并非真的会看相,无非是你在我爸爸的行里做女职员罢了。所以我家的情形,你会知道得这么详细,我猜测得可是吗?”
红美听他这样说,觉得大保倒也是个聪敏的人,他居然也会想到这一层关系上去,那也亏他的了。不过他虽然会猜,哪里猜得到其中这些曲折奥妙呢?于是摇了摇头,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妩媚地笑了起来,说道:“你猜错了,我根本不是东华银行里做职员的。”
“我不相信,你一定骗我,那么你如何会知道我家的情形?难道你真会看相不成?”
大保听她否认在东华银行里做职员,一时奇怪得更有点糊涂起来了。红美却并不回答什么,只管望着他哧哧地媚笑,大保蹙了眉尖儿,忽然又说道:“哦!我猜到了,你和我弟弟是朋友,对不对?”
“不对,我有一个朋友,和你弟弟是同学,是他告诉我的。”
红美听他慢慢地猜得接近起来了,因为不愿意他们兄弟两人去接头,所以她不得不又圆了一个谎。她怕晓保把实情告诉了他,那么自己在银行里办事的谎话,岂不是又要拆穿了吗?为了这样,在她当然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大保听了,也不必再去加以研究,遂点头问道:“陶小姐,那么我也得请教你大名叫什么、府上住哪里,老太爷老太太都健在吗?”
“我的贱名叫秀琴,舍间有爸爸和妈,还有哥哥嫂嫂、弟弟妹妹,一共有十多个人。”
“那么是一个大家庭呀!比我家要热闹得多了。陶小姐,你府上住哪儿还没有告诉我呀!”
“对不起!恕我不能告诉你。”
“那为什么?是不是我还够不上资格和你交一个朋友?”
“不!这是你太客气,因为我心中自有我的苦衷,请乔先生原谅!”
“你有什么苦衷呢?能否告诉给我听听?”
“因为我家庭是很旧式的,而且嫂嫂和我感情又不大好,对于我在外面银行里办事,她已经说我名义上在办事,实际上是交男朋友的丑话。假使给她真的知道了有你这么一个男朋友,那么她的闲话一定是更多了。”
红美在种种困难的情形之下,她不得不全部地构成了一个谎话。不过她内心是感到一种羞惭,使她粉脸儿会涨得喝过了酒一般地通红。而且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她的脸部又竭力显出郁郁不欢的表情,大有凄凉的样子。大保当然信以为真,一时十二分地同情,显出代为愤愤不平的神气,说道:“在这个二十世纪的时代里,一个女子在社会上办事,那是最正大光明的,就说有几个男朋友,那也算不得什么稀奇呀!我想你这位嫂嫂一定是个没有知识的女子,所以才这么地妒忌呢!”
“可不是!所以我为了怕被她多嘴起见,对于外面的朋友之间,暂时把舍间的地址保守秘密。这是我的苦衷,乔先生一定会原谅我。”
“那么陶小姐到底在什么银行里办事呢?那终该可以告诉我呀!”
“这个,请乔先生最好也不必问起……”红美已经挨过了一个难关,想不到又会来一个难关,一时她真觉得回答不出什么话来才好,红了脸儿,大有支支吾吾的神气。
大保对于她这一点也不肯实说,心中似乎开始有了一点怀疑,遂皱了眉毛儿,低低地问道:“这又是为了什么缘故呢?那叫我倒有点奇怪起来了。”
“哼,这又有什么奇怪?我以为乔先生太爱多事,我和你不过萍水相逢,要问得这么清楚,那还不到这个时候呢。”
红美在乌圆眸珠一转之下,她到底有了一个主意,遂冷冷地一笑,大有生气的表示。大保听了,方才知道她是因为我们还只萍水之交,所以不肯和我倾心相吐的意思。换句话说,自己还不够资格去和她交朋友,一时颇为闷闷不乐,遂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并不作声。红美当然看出他很不快乐的神情,遂微微地一笑,又搭讪着问道:“乔先生,今夜你是一个人来游玩吗?”
“唔,是的。陶小姐,我们去舞一次好不好?”
大保听她又笑盈盈地向自己说话,这就觉得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的若即若离,这也许正是她们故意假惺惺作态的一种手段。常言道:只要功夫深,铁条磨成针。那么我又何必在此刻急急地要向她详细追问呢?一面想,一面便用另一种方式,站起来向她求舞。这当然也是一种增进友谊的办法。
红美听了,并不拒绝,遂笑盈盈地点点头,和他携手一同到舞池里去了。在舞池里,大保跳舞的姿势,是显得分外温文大方,红美的芳心里似乎也感到特别的兴奋和欢喜,所以大保的态度越大方,她却偎着大保的怀里,越加显出亲热的样子。大保见她粉脸儿几乎要偎贴到自己的颊旁来,一阵阵的细香,只管在鼻子管里盘旋,他真有些神魂颠倒的。觉得今夜的艳遇,可说是生命史上最快乐的一页了。
两人舞罢归座,大保望着她的粉脸,得意地笑了一笑,说道:“陶小姐,你的舞步跳得好极了!”
“不见得,也许是你故意地捧我,我觉得你的舞也跳得不坏,从这一点子猜想,你跑舞场的历史也相当悠久了吧!”
“唔!已经有三年多了,不过也并不常常跳,无非逢场作戏罢了。”
“逢场作戏?你骗谁?我觉得你把跳舞是作为夜里的功课吧!”红美撇了撇嘴,俏皮地回答。
大保的脸儿,有些红晕起来,至少是包含了一点羞愧的成分,憨笑着不答。过了一会儿,才低低地说道:“一个青年在到了相当的年龄,似乎很需要有个异性的慰藉,所以我跑舞厅,完全是我内心的一种苦闷。然而和舞女谈爱情,是越谈越痛苦的。假使我有了一个像陶小姐那么的女朋友,那我敢发誓,可以绝迹舞场,不再作灯红酒绿之沉迷。”
“我觉得你这话未免几乎迷汤,可惜我不是一个三岁的小孩子,否则,我一定可以相信你对我有这一分的诚恳。”
大保被她冷讥热嘲这么一讽刺,他额角上的汗点都冒了上来,遂急得指天点地地说道:“陶小姐,我对你说的完全是真心真意的话,假使我对你有半句花言巧语的作用,那我一定不得好死的!”
“啊呀!你这又何苦来呢?偏要这么地说死说活,那可不是笑话?其实像你这么一个大学生,玩弄几个舞女,那也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对不对?”
大保听她这样说,好像已经知道了自己和爱仙发生关系似的,所以他那颗心儿,是别别地乱跳着,呆呆地除了傻笑之外,却再也回答不出什么话来了。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陶小姐,在过去,我是在歧途上徘徊,所以昏昏沉沉地好像在沙漠之中迷了路。但是现在我遇见了陶小姐,我好像在迷途中遇到了一盏明灯。只要明灯肯永远地照着我,我一定会走入光明的大道。但我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福气,可以永远地得到明灯的照耀呢?”
“乔先生,只怕你失了眼吧!你认为这是一盏明灯,然而等你到了理想与事实相反的时候,也许你会感到失望和痛苦。”
“不!不!绝对不会,我自信我的眼力还不会错。陶小姐,我坦白地跟你说吧!我见到了你之后,我的心中已对你有了爱的成分。假使承蒙你不弃的话,我一定把我全部的生命都交到你的手里。”
红美想不到他竟对自己用求爱的方式,而说出了这几句话,一时感到大保的痴心,真不亚于他的弟弟,两人可说是难兄难弟,一时倒忍不住暗暗地好笑。不过在交际场中的男子,他对我会一见倾心,那么对别人自然也会一见钟情。所以在没有经过相当的时间,我自然也不能轻易地信任他,这是所谓热情愈燃炽得快,明天也会愈熄灭得快的。红美在这样考虑之下,她便淡淡地一笑,又说道:“乔先生,我觉得你对我这一番热情未免是近乎盲目吧!因为我和你到底还只是第一次见面,彼此的性情脾气都还不大明了,你怎么就能肯定我是你一盏明灯呢?我觉得你实在太会多情了,这叫我心中有点不敢接受,假使你认为我这女子还算不错的话,那么我们也只有初步地先结交一个朋友,看将来彼此有没有诚意。常言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所以我不希望我们两人的感情突然地会增加到沸点之上,因为这种情形不是正常的现象。一件事情,假使到了不正常的时候,那么结局终是糟得一塌糊涂的。乔先生,你是一个聪敏的人,听了我这些话,大概一定也不会以为不然吧!”
“陶小姐,听了你这几句话,使我顿开茅塞。不错,结交朋友,不管是同性是异性,都应该从久长的日子中看出好坏来。所以我对你求爱的举动,确实是太幼稚得可怜了。不过从这一点,也可见我对你痴心是到这一份儿的程度。陶小姐,现在既然承蒙你答应我和你交一个朋友,我的心中已经是够满足了。不过彼此既成了朋友,那似乎应该有个通信的地址。否则,今夜分手之后,我又到什么地方来找你好呢?”乔大保细细地体念她这一篇话,觉得她说得实在非常有见识,因此内心更加敬佩得五体投地。一面连连地点头,一面却又皱了眉毛儿,表示他内心这一分忧愁的样子。
红美听他这样说,倒忍不住抿嘴笑了。想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我倒有一个好主意了,乔先生可以留给我一个通信的地址。那么有什么事情的时候,我不是可以来约会你吗?”
“唔!这倒也是一个办法,那么我就写一个地址给你吧。”
乔大保点点头儿,遂在袋内摸出日记簿来,撕下一页,拿自来水笔写了几行字儿,交到她的手里。红美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吕班路三百六十五号舍间地址,电话二〇七八九。遂把它藏入皮包内,微微地笑道:“很好,你家里有着电话,那就更便当了。假使我要约你的话,可以打电话给你的。”
“你打电话给我的时间,最好在上午九点之前。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上学校里去,大概终可以接得到,否则,你就打到学校里来,电话号码是一九八九二,这是有要紧的事情,不然,那还是留着在早晨打到我家里来。因为我学校里这个教务主任很凶恶,不许我们学生在外面交女朋友的。”
红美听他后面又这么地补充了两句,表示很怨恨的样子,这就忍不住笑起来了,点了点头,很俏皮地说道:“你学校里这位教务主任很有意思,我倒表示非常地赞成。不过所可惜的,任他管束得这么严紧,可是一般学生们在外面照旧地逛舞厅、交女朋友,假使被他这位老师知道了,岂不是要大为痛心了吗?”
“不过我们到底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学生,只要学业不荒废,对于外面的交女朋友,这也不能算是完全的荒唐。比方说,我今夜认识了你这么一个女朋友,我觉得这是我生命中最感兴奋的一回事情,难道能说我的不好吗?”
“你这话说得不错,一个大学生只要不荒废学业,交女朋友也不能算是一件罪恶的事。不过事实是这样的,你一有了女朋友,就会分开了你求学的心思。所以真不知有多少的大学生,因沉醉在酒色之中而消沉了志气、堕落了前途的。这我觉得非常可惜,所以你要和我交朋友,非得约法三章不可。”
乔大保听红美说出了这几句话,那是几年来在女人的口里所从没有听到过的,一时觉得她真不愧是个时代的女性,不免肃然起敬。遂急急地问道:“你要约法三章,那我是无不遵命。你说吧,哪三章呢?”
“第一,你以后不许再跑舞场。”
“这我依得到,没有问题。”
“第二,我们每星期日见面一次,平日不要多见。”
“这也办得到,其实每天见面反而觉得无话可说,所以你这意思我也表示赞成。”
“第三,你要用功读书,每学期考试,至少要在三名以前,那么我做了你的女朋友,也不会被人家说你是因了有女朋友而荒废了学业了。这三件事情你倘然办得到,那么我们就不妨交一个朋友。否则,我决不愿担当女人是祸水的罪名。”
“好的,好的,你这三个条件,我统统都可以做得到。啊,我的天哪!这一盏明灯果然是渐渐地显露光明了。假使你不是一盏明灯的话,那你怎么会对我说出这几句话来呢?我今天真的太高兴了!陶小姐,从今以后,我是可以得到新生的气息了。”
乔大保也许是乐而忘形的缘故,他猛可地握住了红美的手儿,忍不住紧紧地摇撼了一阵。红美被他这么地颂赞着,一颗芳心,自然也得意万分,拉开了小嘴儿,笑得合不拢来了。过了一会儿,大保忽然又低低地声明道:“不过我有一句话,需要说明的,就是我每星期和你见面的时候,少不得要到舞场里去坐一会儿,这应该是例外的,你说对不?”
“那是所谓逢场作戏,我并不表示反对。但你一个人终不能踏进舞厅的大门,假使被我知道了的话,那我马上得和你绝交。”
“一定,一定!陶小姐,我们此刻到外面去吃点点心好吗?其实我对于跳舞,根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
红美见他十分有诚意,一时不忍推却,遂点头答应。大保早已叫侍者过来,付了茶账。并说对面十四号台子上的茶账,也一同付去了。红美要买舞票,大保问道:“你买舞票给谁?”
“我给你相好林爱仙啊。”
“别取笑我,爱仙已跟客人出去了,你舞票可以不用买了。”乔大保红了脸儿,向她低低地回答。
红美于是披上大衣,跟着大保一同走出舞厅去。在人行道上走了一截路,弯进了杏花村的小吃部,两人拣了一个座位坐下。侍者泡上了茶,拿上点心单子。大保向红美望了一眼,微微地笑道:“我们点两个菜,喝一点儿酒好不好?点心你爱吃面还是春卷?”
“随便吃点儿什么,你点什么就吃什么好了。”红美很温情地回答。
大保遂点了一盆白鸡、一盆呛虾、一斤花雕、两碗虾仁肉丝面。侍者答应下去,这里大保摸出烟盒子来,递过一支烟卷给红美。红美一面给他划火柴,一面暗暗地细想。因为刚才在舞厅里,灯光是十分的暗淡,所以也没有仔细地看他。现在在日光灯明亮照映之下,觉得大保的脸儿以及一切的举动,真是太像自己的祖贻了。因此一颗芳心,在无限感触之余,把他也起了一点真心的爱意。大保见她两道秋波,脉脉含情地呆望着自己出神,这就忍不住微微地笑道:“陶小姐,为什么呆呆地望着我?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的样子。”
“我在想人生何处不相逢,今夜偶然地玩一次舞厅,想不到就和你认识成了朋友,而且是很不平常的朋友,那不是奇怪吗?”
“可不是,这叫作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大概我和陶小姐三生石上有缘,故而谈得情投意合。我觉得我此后的生命中是不能再缺少陶小姐的了,假使没有了陶小姐,那就好比缺少我一魄魂灵了。”
红美听他这样说,觉得其痴可知,想起了祖贻,倒反而感伤了一回子。这时酒菜端上,红美因为心中感触,不免酒落愁肠愁加愁。所以不多一会儿,两颊绯红,大有醉意。大保不敢多劝她喝酒,遂叫侍者拿上面来,两人就匆匆地吃面。红美只吃了半碗面就不吃了。大保见她好像要盈盈泪下的样子,恐怕她酒后想起了家庭的不如意,所以伤心,便一面劝慰她几句,一面付了账单,说送她回家。红美在走出杏花村小吃部的时候,被一阵夜风的吹送,脑子似乎清醒了一点,遂和他握手道别,跳上人力车,匆匆地走了。大保在人力车拉远的时候,才想到了忘记问她什么日子再相会,一时懊悔不及,也只好怏怏地回去。红美回到国际饭店,经过车子上一阵颠簸,此刻更加头晕眼花。她脱了大衣,丢了皮包,也不管妹妹到哪里去了,便倒向床上,呜呜咽咽地哭泣了一会儿,便昏昏迷迷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