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美回到国际饭店,只见姐姐躺在床上,衣服也没脱去,连鞋子也还在脚上,就这样地睡熟着,遂伸手向她推了一推。俯身去低唤她的时候,有股子浓烈的酒味冲上了鼻子管来。显然,姐姐因为心中烦闷,所以在外面喝醉了酒。此刻单凭绿美当然是不会醒转的,所以绿美只好把她皮鞋脱了,又把她旗袍脱了,然后把身子扔进被窝里去。经过这一阵子忙碌,在绿美已经是花费了很大的气力,所以坐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想着姐姐这样地糟蹋自己的身子,虽然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下,这也是免不得有这一种找寻刺激的举动。不过仔细想来,那当然是不应该的事情,因为环境愈恶劣,是需要抱着奋斗的精神去应付的,终要把恶劣的环境屈服在我们的努力之下,使它感到失却了一种威胁的压力。那么我们愈消极,这给予环境也更加地施虐来压迫我们了。绿美呆呆地想到这里,觉得非把姐姐好好儿地劝慰一番不可。否则,姐姐的前途那是太危险的了。想了一会儿,一看手表时已十一点三刻,这就站起身子,伸手打了一个呵欠,方才脱衣安寝了。

第二天醒来,时已九点相近,绿美发觉姐姐在一阵阵地咳嗽,知道姐姐也已醒了。她便从床上靠起身子,披了衣服,望着脚后一头的姐姐,低低地问道:“姐姐,你昨天晚上又在哪儿喝醉了酒呀?我回来见你衣服也不脱,就这样地躺在床上。要如受了凉,那就得不舒服了。”

“我心里烦闷得很,所以我要用酒来麻醉自己的知觉,这样可以减少许多的痛苦!唉!可是酒的力量到底是有限制的,它只能麻醉我一时之间,假使昨夜能够使我醉得永远不醒回来的话,这是多么好呢!”红美因为昨晚醉了酒,使她今天反而感觉得有些儿头痛。所以蹙了眉尖儿,很消极地回答,忍不住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绿美觉得这该是自己开口劝告的时候了,于是摇了摇头,表示大不以为然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道:“姐姐,我以为你这几句话完全错了,假使你要这样地消极,不图挣扎,不求生存,那么你这次到上海来可说是一无目的。你应该要弄清楚我们为什么要离开故乡而到上海来。当然,我们到上海来找一条出路,预备求生存,在世界上做一个有意义的人。那么四周环境虽恶,我们的壮志不可衰,我们的勇气不可馁。假使你要糊里糊涂毁灭自己的身体,那又何必老远地从故乡经过千山万水而到上海来丢脸来自毁呢?姐姐,我是一片金玉之言,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做妹妹的老气横秋,你应该深深地加以考虑才好。”

“妹妹,你这话虽然说得不错,但是,上海又何尝是我们理想中那么美满的好地方呢?它外表的繁华,终究掩不住它内部的空虚。只要看到一面是高楼大厦,一面是满街小乞,那就可知上海并非完全是天堂,在天堂的旁边还有不少的地狱。唉!满地的除了荆棘、陷阱,使人堕落、使人沉迷之外,哪一条是光明的道路呢?我觉得与其是到处碰壁,受挫折、受痛苦、受压迫地慢性而死,那还是痛痛快快地早点死了来得干净。”

红美被妹妹这一番劝告,虽然也觉得自己太自暴自弃了,不过她想到流浪在这举目无亲的上海,找寻职业是你的困难,就是牺牲色相去做舞女吧。然而听了林爱仙的话,也可见她们外表的欢乐,是更衬她们内心的悲酸和痛苦。在左思右想之下,她的思绪还是趋向于消极,忍不住凄然掉下泪来。

绿美听了,也觉十分难过,但她还是很认真地劝告道:“姐姐,你以为在上海这个都会里,是只有罪恶之门,而没有光明之路,其实这也是你眼光浅近的缘故。要知道罪恶之门和光明之路在都市里同样地等着我们去走,只不过光明之路是躲藏在角落里,假使不用一点气力和精神去找寻的话,那当然是很难发现的。至于罪恶之门呢,它是各处都布满着,而且在门上还张满了灯红酒绿、五光十色,令人感到暂时欢乐的兴奋。所以这不但是使人们易于找寻,而且是还乐于接近。那么总而言之,还是要看各人的意志和理智是否能有克服环境的力量了。姐姐,人生本来是苦味的,但从苦味之中能够找到甜蜜,这和从甜蜜里而得到痛苦是一样的道理。姐姐,妹妹已经和你说得这样明白了,你大概终可以理会过来一点了吧!”

“是的,你的话说得太透彻了,我怎么还会不知道呢?然而姐姐可比不了你啊!你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啊,学问又这么好,眼前纵然是吃苦,但凭你奋斗的精神将来终可以达上光明之路。看看你苦命的姐姐吧,纵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恐怕也找不到这一条光明的道路了。”

红美不是一个呆笨的女子,她对于妹妹这些话又何尝不明白呢?但自己是个死了丈夫的女子,这和妹妹还是一个小姑娘的心理,所抱的思想、所怀的希望,当然是大不相同的了。所以她用了凄婉的口吻,低低地说完了这两句话,眼泪便又扑簌簌地直滚下来了。绿美被姐姐一哭,眼皮儿也有点红润,遂哽咽着说道:“姐姐,你何必还说这些话呢?我和你姐妹两人,患难与共,难道还分什么你我吗?我有光明之路,也就是姐姐有光明之路;我有幸福的一日,也就是姐姐有幸福的一日。你难道还怕我有了好日子就把相依为命的姐姐抛弃于脑后吗?要如这样的话,那我还能算是一个人了吗?姐姐,我劝你千万不要再做无谓的考虑吧!你应该保重你的身子要紧。”绿美说完了这两句话,她一颗善感的芳心里是被手足之情感动得太过分了。因此一阵悲酸,泪水也夺眶而出。不过她到底还是一个童心未泯的姑娘,一骨碌爬了过来,钻进姐姐那一头的被窝里,抱着姐姐的身子,表示亲热不愿分离的样子。

红美见妹妹这个模样,一时在空虚的心灵里多少也得到了一点暖意的安慰。吻着她的粉脸,也由不得破涕笑起来了。过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又问道:“妹妹,昨晚你到哪里去的?我回来的时候,你也没有在房中啊!”

“姐姐,我还没有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呢!我的职业已经成功了,而且连我们永久住的房子也都找到了。从此以后,我们虽然是寄居在歇浦,但我们也有一株之栖了,大概不至于再受到飘零之苦了吧。”绿美被姐姐这么一提,方才含了笑容,絮絮地告诉她这些进行顺利的事情。

红美听了,心里也很欢喜,遂急问她详细的经过。绿美于是又把乔晓保到来找自己,报告介绍成功,并一同出外找寻房子的话,向她仔仔细细地诉说了一遍。红美听了,这才明白了,遂推了推她的身子,笑道:“啊呀!乔先生既然十点钟要来陪你到保险公司里去,那你为什么还赖在床上不想起来呢?你瞧瞧表吧,不是已经九点多了吗?”

“我本来就早起来了,还不是为了你吗?”

姐妹两人一面笑着说话,一面遂匆匆地起身。大家漱洗完毕,叫侍者进来,去账房间里结清了账单,付清了房饭金,又匆匆地整理了皮箱。就在这时候,乔晓保便到来了,一面她们都已预备舒齐,遂笑着说道:“你们都整理舒齐了吗?此刻九点半,时候还早,我们再商量商量,因为北京路买好的家具要在中午十二点才可以送到,大姐此刻太早到斯文里也没有什么事情。我的意思,大姐等在这儿,等我陪了二小姐到保险公司去接洽回来,大家一同再到新屋里去。大姐,你看好不好?”

“你这意思很好,那么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吧。不过你们在十一点左右应该要回来了,因为我们把房金的账目都已结清了呢!”红美听他改叫自己为大姐了,又这样热心地代她们出力做事,当然知道他无非是为了爱上妹妹的意思,所以十分欢喜,便点了点头,含笑回答。晓保连说一定一定,当时便和绿美匆匆地坐车到他舅父的国华保险公司里去了。

在途中,晓保望着绿美的粉脸,微微地笑着。绿美觉得他这笑的神情至少包含了一点神秘的作用,这就娇羞地逗了他一瞥媚眼,低低地问道:“乔先生,你为什么这样好笑?”

“我笑你们真睡得香甜,九点钟快敲了,还不醒来。”

“啊!你……难道……早已到来过了吗?”

“唔,我想到你那里来吃早点心,谁知道你们姐妹两人睡得甜甜蜜蜜的,所以我只好到外面去吃了点心再来的。这回子你们要如再不起身的话,我可不管什么把你们的被儿非揭开了吵醒你们不可了。”乔晓保说到这里,忍不住顽皮地笑起来。

绿美红了脸儿,在逗了他一个娇嗔之后,立刻又显出很抱歉的态度,低低地说道:“这样说来,那我们真不好意思了。其实你已经叫侍者开了门进来,那你不是可以把我们叫醒吗?那你也未免太老实一点了。”

“咦!我说要吵醒你,你刚才给我白眼看,怎么此刻又叫我叫醒你了呢?”

“我只叫你把我们喊醒,可是并没有叫你把我们被儿揭开呀!你这人贼秃嘻嘻的真不是个好东西。”

绿美听他这么说,遂又白了他一眼,但嘴角旁终掩不住露出一丝笑容来。晓保哧的一声,也得意地笑了。过了一会儿,绿美想到了什么似的,瞟了他一眼,又低低地问道:“乔先生,你今天叫我姐姐为大姐了,但是叫我却二小姐,我问你这是一笔什么账呀?”

“我想叫大家比较亲热一点,怎么啦?难道不可以叫吗?”

“那么你是不是爱上我姐姐了?”

“哈哈,你这话……我明白了,一定你心中吃醋了是不是?”晓保忍不住笑了一声哈哈,他不肯错过这个机会地向她取笑着说。

绿美听了,红了粉颊,真有些儿难为情,遂呸了他一口,恨恨地说道:“瞧你这人越说越不对了,你再胡说八道,我可恼了。”

“谁叫你来取笑我的呢?你说我爱上你的姐姐,那叫我听了,难道我就不要恼吗?”

“你说比较亲热一点,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吧。”

“我说比较亲热一点,原是拍拍她马屁的意思。”

绿美听他这样说,一时倒有些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遂凝眸含颦地瞅住了他脸儿,蹙了眉尖儿,低低地问道:“我不懂,你为什么又要拍我姐姐的马屁呢?难道你有什么事情要求靠我姐姐帮助你吗?”

“这还用说吗?你上无父母,又无叔伯,姐姐就好像是你的长辈一样。假使我要想和你结成一对,不是第一要拍你姐姐的马屁吗?那么你姐姐一定也会赞成你和我结为伴侣了,你说是不是?”

晓保这才厚着脸皮儿,向她笑嘻嘻地说出了这几句话。绿美听了,真是又喜又羞,嗯了一声,表示撒娇不依的样子,白了他一眼之后,却又赧赧然地垂下头儿来了。晓保却显出无限得意的样子,又低低地说道:“二小姐,为什么不回答我?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你叫我姐姐为大姐,那么你也应该叫我二姐呀!”

“你想做二姐,那恐怕没有资格,要做也只好做我的二妹。”

“不要。”

“那么我叫你一声名字吧!叫名字最普通,朋友知己的大家叫名字,同学之间也叫名字,夫妇之间叫名字的也很多……”

“喏,喏!看你这人说到末了还是转不出好的念头来。”绿美妩媚地白了他一眼,两人都忍不住笑起来了。

电车到北京路外滩停下,晓保和绿美遂匆匆地跳下车站。转入二马路,见一个大楼,门口有商号的名牌,国华保险公司当然也列入在里面。晓保遂带了绿美,乘电梯到四楼,找到四百十六号门口,推门入内。见里面共有三间,一间的玻璃门上写了经理室三字。茶房见了晓保,上前问他们找谁。晓保说明了,茶房便入内通报。不多一会儿,便来请他们进去。

晓保和绿美遂走进经理室,只见舅父高瘦鸥坐在写字台旁吸雪茄。遂上前叫了一声,一面给他们介绍了。绿美见他穿了灰色华达呢的长袍,戴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人中上还留了一小撮的胡须,一望而知是个很严肃的长者。这就躬而敬之地向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叫声高老伯。

瘦鸥早已站起身子,因为见她十分有礼貌,所以非常欢喜,便摆了摆手,请他们先在沙发上坐下。这里茶房倒上两杯茶,瘦鸥便向她约略地问了几句,然后叫她坐到打字机旁,试一试样子。瘦鸥见她手法甚熟,而且格式也一点不错,心中颇为满意。遂又低低地说道:“陶小姐,你既然是晓保的要好同事,那么我当然也十分地信任你。保单也不用了,今天随便明天,你就在这里开始办公吧。至于薪水方面,暂定一百二十元,看以后办事成绩并生活程度的涨落,随时增加。公司方面,只供一顿午饭,夜饭要你们自己回家去吃的。不知陶小姐对于这一种微薄的待遇,还感到满意吗?”

“高老伯,你太客气了,承蒙您录取收用,我心中已经是感激不尽了,哪里还计较待遇两个字呢?”

“如此很好,还有英语方面,陶小姐普通的也会几句吗?”

“这个要让我慢慢地练习练习,也许可以说几句。高老伯,今天舍间搬场,所以能不能明天早晨前来开始办公呢?”绿美一面红了脸儿回答,一面又低低地要求。瘦鸥听了,连说可以可以。

绿美和晓保遂告别出来,依旧坐车回到国际饭店里去。绿美望了他一眼,笑道:“你舅父要我说普通的英语,我口里虽然这么地答应了他,但是心中却很有点担心。不过我是要你给我负责任的,因为我已拜认你做老师的了。”

“你放心,凭你这么聪敏的姑娘,我每晚来教你两个钟点会话,保险两个月之后,你就会说几句英语了。因为你不是一二年级程度,到底原底子有很好的根基呀。”

“这也未必,我就怕自己太笨一点……唉!你现在不是要上学校里去了吗?因为昨天说好,你是只荒废一个钟点课的。”绿美说到后面,忽然想起了他读书问题,遂对他低低地说。

晓保摇了摇头,伸手一看表上已经快十一点钟了,遂说道:“此刻赶到校里去,恐怕也赶不上课了,还是下午去吧。再说这个可恶的二房东,若不是我一同去的话,也许他会欺侮你们呢!”

“可是累你荒废学业,叫我心中真过意不去。”

“你还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你姐姐等在旅馆内一定心焦哩!”

两人说着,电车已到跑马厅停下。遂匆匆下车,回到国际饭店。把到保险公司里的情形,对红美告诉了一遍。于是三个人提了皮箱,坐车到斯文里十八号的新屋里去。说来事有凑巧,他们到了斯文里后三分钟,北京路木器店内的家具也都送到了,于是设法吊到楼上。店员把发票交给红美,红美见尚有余款未付,遂照数付清。这时二房东阿姨也走上楼来,和晓保含笑招呼。晓保又把红美介绍,一面在袋里取出二百元钱来交给阿姨,阿姨伸手接过,还特别客气地连连道谢,并讨还那张收据。晓保遂在皮匣内取出,交还给她,一面要她另外写一张照数收到装修费的收据,阿姨也只好叫人写给了他。

这里姐妹两人把房间陈设舒齐,收拾清洁,时已十二点多了,大家肚子也有点饿了。晓保说道:“我们还是吃饭去吧,尚有锅子炉子碗筷等日用东西,你们在下午再细细地去买齐了吧!”

“被你一说,我的肚子真是像响雷似的怪叫起来了。”

“妹妹,你早晨原还没有东西下肚过呢。那么我们快点先到外吃饭去吧!”红美听妹妹说肚子怪叫,遂笑嘻嘻地说。

于是三人关上司必令锁,大家出了斯文里。附近有家广东饭馆子,遂入内坐定,叫了三客虾仁蛋炒饭。红美说道:“这两百元钱是乔先生代付出的,我们应该归还才是。”

“姐姐,还有三十元房钱,也是他付出的,那么一起还给他吧!”

“大姐,这些钱代付着就算了,你们不要还给我了。”

“这是哪里话?你为我们尽了这么多的精神和气力,我们心中已经感恩不尽了,如何还能花费你的金钱?那叫我们太不好意思了。”

“大姐,你要这么地说,就是看不起我了。”

“不是那么地说,你还在求学时代,上次买了礼物送给我妹妹,还是你把零用钱省下来的。这回子那笔数目太大了,你又到哪儿去节省呢?”红美听他这样说,遂忍不住抿了嘴儿,笑盈盈地回答。

绿美听姐姐提起节省零用钱的话,这就也笑了。乔晓保被她们姐妹两人笑得有些难为情,不禁红了两颊,但是还显出很认真的神气,说道:“这两百元钱是我问妈拿来的,不用节省什么钱的。因为你们在上海重新组织一个家庭,一切日用东西都要配买起来,钱当然是越多越好,所以你们留着只管用好了,我放在身边也是毫无用处的。大姐,你假使把我当作自己人看待,那么就不要跟我再闹客气。否则,你就只管还给我好了。”

“姐姐,他既然这么地说,就不还给他吧!”

“都是你不好,什么三十元房钱也要你无事端端地提了起来。”晓保听绿美此刻又这么地说,遂故意恨恨地白了她一眼。绿美和红美忍不住感到有趣,这就抿嘴又好笑起来了。这时蛋炒饭端上来,三人遂匆匆地吃饭了。因为大家肚子很饿,所以吃得津津有味。

这一餐饭,是让红美抢着付去的。晓保也不客气,就让她去付了。大家出了饭馆子,晓保遂作别到学校里去。绿美还依恋地问他晚上来不来,晓保点点头儿。他好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使命的样子,全身似乎感到轻松了许多,便跳上人力车匆匆地走了。

这里姐妹两人回到家里,先休息了一会儿。红美吸着烟卷,似乎有所深思的样子,忽然回头望了绿美一眼,微微地一笑,说道:“妹妹,我看乔先生对我们这么的慷慨仗义,在他当然是为了爱你的缘故,我觉得他的用情倒是很痴,假使妹妹真能够和他结成一对的话,那倒未始不是妹妹的好福气。妹妹,不知道他对你也有过什么明显的表示吗?”

“……”

“咦!妹妹,你说呀!在姐姐的面前,你怕什么难为情呢?”红美见妹妹垂了绯红的粉颊儿,却羞答答地并不作声,这就咦了一声,向她很正经地追问。

绿美想起了一件事,这还不曾向姐姐告诉过,假使大家不接头的话,那么唯恐将来就要露马脚了。为了这缘故,她不得不厚了面皮,向红美低低地说道:“姐姐,我们到这儿来租房子的时候,还闹了一个很大的笑话。”

“唔,是个什么笑话呢?”

“因为二房东太黑心,本来她狮子大开口地要讨一千元挖费、五十元一月房租。后来乔先生冒充了公务人员,说她敲诈,不该这样勒索巨价。否则,报告行里,要请她吃官司。二房东心中一急,才害怕起来,苦苦哀求,总算出了二百元钱的装修费。当初她以为我们是两夫妻,所以问我们除了两口子外还有谁一同居住。乔先生被她问得急了,只好回答我们是未婚夫妻,暂时这房子由我们姐妹居住,二房东才没有话说呢。所以明儿要如二房东阿姨和姐姐谈起我们这些家庭中的事情,那你千万可不要露马脚呢。”

红美听妹妹这样叮嘱自己,可见他们将错就错地已经承认一对未婚夫妻了。当然,像晓保这么多情而又俊美的少年,哪一个女子见了不动心呢?妹妹自然也已爱上他了。他们既然心心相印了,我做姐姐的岂有不玉成之理?所以趁此也向她取笑了两句,姐妹两人扭股糖儿似的亲热了一会儿,方才一同到外面去购买日用的物品去了。

等她们把日用品买舒齐了回来,时候已经黄昏了。姐妹两人表示第一日进屋的意思,还点了一对大红蜡烛。然后忙着淘米烧饭,小菜是外面买了一点鸡鸭蛋肉现成烧好的东西。在她们姐妹两人吃晚饭的时候,忽见晓保匆匆地到来了。他见房中点了融融的烛火,衬着通明的电灯,更有一种新生的气象,遂笑着说道:“好,好。你们吃饭,也不等我一等。哦!这样好的小菜哩!”“你说晚上来,我以为你晚饭总在家里吃的了。别急别急,小菜还没有吃完哩!”

绿美一见晓保到来,不知怎么的,一颗芳心里便有点甜蜜蜜的滋味。遂连忙放下碗筷,笑盈盈地站起身子来,亲自给他盛了一碗饭,拿了一双筷子,放在桌子上。回头见他手里还拿了一个纸包,遂猜疑地问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是一本英语会话和文法,我特地到福州路去给你买来的。”

晓保一面交给她,一面坐下来吃饭了。绿美接过来连忙打开纸包,想着晓保对自己那种真心的爱护,欢喜得心花儿也朵朵地乐开了。遂翻了翻会话本子看,见里面有大半都认识的。不过她表面上还故作为难的样子,皱了眉尖儿,低低笑道:“啊呀!你把会话本买得这样深,我可不够资格呢。”

“你急什么?我不是慢慢儿会教你的吗?”晓保一面握了筷子连连划饭吃,一面微笑着说。

红美见他们两小无猜柔情绵绵的样子,真叫人看了有些儿羡慕,遂也说道:“妹妹,你有这么一个老师在身边,那你还怕什么呢?饭凉了,快先吃完了饭,你们可以上课读书了。”

“乔先生,你今夜就开始教我了吗?”

“今夜大家都很辛苦,应该好好儿休息一天,从明夜起,我们开始上课吧!”

绿美听了,也觉不错,遂含笑说好。这里三人吃饭,红美把鸡肉夹到晓保的碗内去,晓保又连连地道谢,倒引得姐妹两人都好笑起来了。晚饭毕,大家闲谈了一会儿,晓保便起身告别,绿美却欲送他一阵。红美见他们俪影双双地走了出去,一时不免想起了大保。觉得大保虽然和晓保是一样多情,但他到底是常常涉足于歌榭舞台的人,恐怕用情没有像晓保那么专一。况且自己和妹妹也不能同日而语,妹妹是个纯洁的小姑娘,自己是个嫁过丈夫的未亡人,假使以后让大保知道了我是一个妇人,他的心中不是立刻会变心吗?

红美想到这里,心中十分悲酸,红了眼皮儿,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颗晶莹莹的眼泪,也就夺眶流了下来。一会儿又想,妹妹虽然有了职业,但据她告诉,每月也只不过一百二十元的薪水。维持个人的生活固然可以不成问题,但要添置什么东西和添置几件衣服及鞋袜的话,那就觉得有些儿困难了。何况还有我也要跟着她一同生活呢!妹妹虽然不会讨厌我,但我终不好意思叫妹妹一个人来担负这一个家庭的开销,那么在我当然也得非生产不可呀。不过我既没有办事的能力,叫我拿什么去赚钱好呢?除了牺牲色相之外,还有什么第二条出路?红美暗自叹息,独个儿伤心了一会儿。一面把被儿折开,遂脱衣先睡到床上去。

约莫一个钟点之后,绿美方才匆匆地回来。她拿了一袋橘子,一进房就笑盈盈地叫道:“姐姐,你怎么啦?已经睡了吗?乔先生在外面又买了橘子,叫我带回来给你吃的。咦!姐姐,你好好儿又干吗伤心起来呢?”

“不,我为什么又要伤心呢?你别胡说八道吧!”

绿美在挨近床边的时候,似乎发现了姐姐的颊上有丝丝的泪痕,所以忍不住皱了眉尖儿,又难过地问。红美慌忙把手儿揉擦了眼皮,竭力掩饰着她脸部上的表情,还装了一丝微笑地回答。绿美知道姐姐是因为见了我们俪影双双,所以回想到她自己的身世而感到伤心。虽然很想竭力地安慰她,但一时却叫自己无从说起。因此只好显出孩子的神情,把橘子亲自剥了皮抽了筋,塞到姐姐的嘴里,还把自己的粉脸儿偎到姐姐的颊上去,笑嘻嘻地说:“好姐姐,亲姐姐,你不要难过,你不要伤心,妹妹剥橘子给你吃,你吃了橘子,一定会甜蜜蜜哩!”

红美被她这么天真地说着,一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面吃了橘子,一面忽然又十分感触的样子,低低地说道:“同样的是橘子,吃在妹妹的嘴里,是感到甜蜜蜜的。但是吃到我的嘴里,却会觉得有点儿辛酸。这和天上的月亮一样,在妹妹的眼睛里看起来,当然是富有诗情画意,令人感到无限温情幽美。然而在我的眼睛里看起来,却会觉得无限惨白,令人悲哀而凄凉哩!”

“姐姐,你又要说这些话了,我早晨不是已经向你劝过了许多的话吗?为什么你偏偏要抱这种消极的观念呢?”

“并非是我抱着消极的观念,实在因为我的身世太可怜太凄凉,我的前途太黯淡了,我只有希望妹妹和乔先生能够步入幸福的乐园!”

红美说完了这两句话,她的眼泪终于忍熬不住地又滚落下来。绿美还劝什么好呢?她没有办法的,陪了姐姐也扑簌簌地流眼泪。倒是红美心中过意不去,拉了她的手儿,破涕笑道:“傻孩子,你哭些什么呢?好了,好了,快点儿睡吧!明天早晨还得往保险公司办事情去哩!”

“我不哭,那么你也不要哭。好姐姐,我今夜和你一头睡。”

绿美听了,才用手背擦了擦眼皮,一面脱了衣服,一面钻身睡进红美一头的被窝里去。她和姐姐身子碰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感到有些儿肉痒,因此挂着眼泪却哧哧地笑起来了。红美见她一会儿陪着自己哭,一会儿却又笑起来,可见妹妹完全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真是令人感到可爱。抱着她身子,姐妹两人方才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红美为了妹妹要出外去办公,所以她偷偷地起得特别早,把炉子拢旺,烧开了水,煮好了粥。等绿美起身,洗脸水也舒齐了,早粥也备好了,给妹妹洗脸吃粥,到保险公司里去办事。绿美觉得姐姐真像慈母一般地爱护自己,一时心中的感动,也就难以形容的了。

红美等绿美走后,她便到菜市里去买菜,回家又料理着家务。下午吃过饭,她独个儿想了一会儿心事,便披上大衣,匆匆地到外面去了。直到黄昏的时候,绿美下写字间回家,却还不见红美回来。幸亏司必令锁大家都有钥匙,所以绿美自己开房入内。因为不见姐姐在家,心中颇为纳闷,也不知她在什么时候出去的,更不知她是到什么地方去的。这屋子里的邻居都很陌生,根本没有向什么人可以去探问。就是问了人家,恐怕别人也未必会知道。看看锅子里的饭,都烧好了,菜也有三四碗。于是把菜碗拿出,放在桌子上,又把冷饭用开水泡了,放在电炉上滚热了。就在这个时候,红美方才匆匆地回来。她手里拿了一包烧肉,神态似乎十分喜悦。绿美因问姐姐到什么地方去的,红美含笑回答,说刚到外面去买了一包烧肉,不料你就回来了。一面又问她公司里忙不忙,事情办得惯吗?绿美很高兴地说,也没有什么忙,无非打打字,写几封信。这位高老先生见我一笔字,连连赞美我,说我学的是王字,不但清秀,而且妩媚。红美听了,也代为欢喜。

姐妹两人一面谈话,一面吃饭。不料就在这时候,却见乔晓保又匆匆地走进房中来了。红美笑道:“乔先生,你大概还没有吃过饭,快坐下来吃饭吧!”

“大姐,以后请你直呼我名字好不好?因为你叫我先生,我实在有点当不住。”

“那么我也叫你名字吧!”绿美一面给他盛饭,一面也微笑着说。

晓保摇了摇头,却一本正经的样子,笑道:“你这人门槛最精,专门想占便宜,你是我的学生子,叫我一声先生也不算罪过呀!大姐,你说句公道话,学生子叫先生呼名字,可有这个理由吗?”

“我说句公道话,你叫我大姐,那你就叫她二妹,我妹妹叫你一声保哥哥。这不是很好吗?”

红美这两句话,说得两人红了脸儿,都忍不住笑起来了。三人吃毕饭,匆匆地收拾了碗筷。红美又披上大衣,向两人微笑道:“学生先生可以读书教书了,我到外面去一会儿,就回来的。”

“姐姐,你到哪儿去呢?”

“我去买点儿东西。”

绿美觉得姐姐从外面回来,此刻又匆匆地到外面去,这样忙碌,到底是为了些什么缘故呢?所以追上一步去,又急急地问。但红美连头也不回过来,一面回答,一面已奔到楼下去了。绿美愕住了一会儿,才懒懒地回过身子来,神情颇为凄凉。晓保却笑道:“二妹,我知道大姐的意思,她是成全我们两人在房中可以亲热亲热,所以她故意避到外面去了。”

“呸,你这人狗嘴里终是吐不出象牙来,人家心中难过,你偏又来胡说八道地寻开心。”

绿美向他啐了一口,秋波逗给他一个白眼,大有嗔恨的意思。晓保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样子,怔住了一会儿,方才奇怪地问道:“二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心中要难过呢?莫非你们姐妹两人吵过嘴了吗?”

“不,你又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姐姐的身世,你也该知道一点,她是一个凄凉的人,所以她到了上海,觉得种种的不如意,使她思想会趋于到极度消极的地步。我见她老是郁郁寡欢的神态,我的心里终会觉得十分难过。”

晓保听了,这才明白过来,遂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表示非常同情的样子,低低地说道:“不过现在时代不同了,女子再醮,不能算是件可耻的事。只要正大光明,不偷偷摸摸,那也不能算是不合法。况且你姐姐的年纪正轻,又没有一男半女,以后这么的悠久岁月,怎样过下去?所以我的意思,她尽管可以找一个对象呀。”

“话虽这么地说,但是……唉!天下的事情也有许多为难的地方。”

绿美欲语还停的样子,显然是意犹未尽,她忍不住也轻轻地叹了一声。晓保似乎并不注意到这些,遂把英文会话放在桌子上。绿美知道他是预备开始教授了,这就坐在桌子旁去,两人便认真地教书读书了。

教完了第一课,时候已近九点。绿美见他咳嗽了两声,遂连忙倒一杯茶给他喝。正在这时,房门外有人张望了一下。绿美回眸去望,见是前天打圆场的熊少奶,因为大家是认识的,遂含笑点点头。熊少奶却厚了脸皮,自说自话地步进房中来,笑嘻嘻道:“你们已经搬进来了,这儿房子还算清洁。王先生,你这位未婚妻贵姓呀?”

“我姓陶,你贵姓?请坐一会儿。”

“我姓熊,也住在这儿弄内的,我家在八号,和这里阿姨有点亲戚,所以我常到这儿来游玩的。”

绿美因为人家到自己屋子里来,当然得尽点主人的义务。所以一面含笑回答,一面还给她倒了一杯茶。熊少奶道了谢,却做个自我介绍。晓保听了,觉得这个女人真有点十三点作风,遂望了她。不料她把俏眼儿,也不住地斜乜了过来,大有一种勾引的样子。接着瞥见到桌子上的书本,便又笑嘻嘻地说道:“你们两口子真是恩爱,大家还在互相研究学问吗?好极了,你们真是一对新时代的新青年,别人家到外面去跳舞瞧电影还来不及呢。”

“熊少奶,外面跳舞瞧电影得花费钞票呀。”绿美和晓保见她只管说着未婚妻呀,两口子呀,一时真觉得又甜蜜又羞涩,红晕了脸儿,只好谦虚着回答。

熊少奶听了,却啊呀了一声,笑道:“陶小姐,你也太客气了,想王先生这么体面的人,花些钞票算得了什么稀奇呢?”

“这个年头儿钞票不容易赚,怎么说不算稀奇呢?你又不肯借一点来用用。”晓保见熊少奶那种风骚的样子,遂也笑嘻嘻地吃她豆腐。

不料熊少奶听了,却显出十分慷慨的神气,说道:“闲话一句,王先生,你要借多少用用?”

“你倒相信我?”

“当然相信,你们吃公事饭的人顶讲道理,还怕你赖掉不成?”熊少奶含了勾人魂灵那么的媚眼,又向晓保含情脉脉地瞟,而且还微微地笑。

晓保的心里,倒是别别地一跳。但回头见绿美的神情,好像有点酸溜溜的表示,这就不敢再和她多搭讪,站起身子,说道:“二妹,我走了。”

“唔!是该早点儿回去了,明天晚饭来吃吗?”

“说不定,但是你们不必等候我,反正我来吃终在六点之前赶到的。”晓保一面回答,一面又向熊少奶点点头,他便自管匆匆地走了。

熊少奶待晓保走后,便望了绿美一眼,笑嘻嘻说道:“陶小姐,你把王先生管得很紧吧!”

“其实要人家管得紧,那是没有用的,一个人总要自己学好,否则,他要如喜欢荒唐的话,就是天天盯在他后面,也没有什么效力的了。”绿美在这个情形之下,似乎不得不厚了面皮,来说这几句话,表示正适合一对未婚夫妻的身份。

熊少奶点点头儿,笑道:“你这话说得真不错,比方像我那口子,我也算得管牢了,但是有什么用呢?他还是天天在外面荒唐,真叫人没有法子。”

“我想像你这样的妻子,一个丈夫应该是不用到外面去荒唐了。”

绿美说这两句话,完全是包含了一点讽刺的成分。可惜这种俏皮的作用,熊少奶一时听不出意思来,还怔怔地问道:“陶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可有些儿听不懂了。”

“哧!那有什么不懂的?像你这么美丽,这么会说笑话的脾气,难道对待丈夫还有什么不周到,还有什么不温柔体贴的地方吗?”

“唉!陶小姐,这个你不知道,就叫作家花哪有野花香。常言道,癞痢头儿子自己的好,妻子却是别人家好了。”

熊少奶方才明白过来地回答,她还说了一个比方,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绿美听了,觉得喜新嫌旧,人之常情,何独男子对女人如此,世界上多少东西,哪一样不喜爱新的呢?所以也有些儿感触。但熊少奶这时却又笑道:“男女之间最甜蜜的时候,就是你此刻和王先生的这一个阶段。王先生每天在你那儿吃一餐夜饭,虽然是咸菜淡饭的话,恐怕在他感觉上也会比海参鱼翅美味得多。这是所谓花是将开的红,人是未婚的好那两句话了。其实像你们这样的滋味,从前我也享受过。不过现在,那境况就完全不同了。”

绿美听她这样说,觉得这女人真会说话,一时倒也非常地同情她。两人又谈笑了一会儿,熊少奶方才告别回去。绿美待她走后,想起熊少奶的遭遇,这叫自己不免也有些担着忧愁,明天晓保和我结了婚之后,不知是否也会抛掉我吗?但仔细一想,这种忧愁未免太无聊了,假使要想得那么不放心,除非不嫁丈夫,独身到老。其实一个人能不能嫁一个好丈夫,这也是命中早已注定的了。

绿美胡思乱想地忖了一会儿,时候快近十一点了。猛可想到姐姐出去了这许多时候,还没有回家来,一时又暗暗地焦虑。她到什么地方去了?柔肠百转,也是想不出来,等人性急,所以索性把晓保教自己的英语会话读了几遍。研究了一会儿,这样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子夜十二点了,绿美揉了揉眼皮,疲倦得快要入睡了。她在室内踱着圈子,表示心中的不安和着急,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就在这个当儿,方听一阵步履的声,姐姐已从房外走了进来。绿美这就急急问道:“姐姐,你到什么地方去的?怎么直到这时候才回来呀?人家等得急都急死了!”

“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难道还怕被人家拐卖了不成?你急什么呢?妹妹,晓保回去了吗?”红美微微地一笑,她把身子在床边坐了下来。放下了皮包,那种情态是显得非常吃力的样子。

绿美心里似乎有点儿疑惑起来,因为姐姐的行动,至少是包含了一点神秘的成分。这就又急急地追问说道:“姐姐,你不是说去买点儿东西吗?但是此刻却又空手回来了。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好歹也说给妹妹知道呀!难道你把妹妹当作了外人看待了吗?”

“妹妹,你别闹孩子气了,反正我又不在做贼做强盗,你为什么要问得这样的紧呢?”红美一面说,一面脱了皮鞋,把两脚搁到床沿边去,还是显出很安闲的态度。

绿美也在床边坐了下来,她的眼眶子里好像已经急得要淌下泪来,说道:“并非我要追问你这么的紧,我以为我们姐妹两人相依为命,所干的事情,谁也不能瞒骗谁呀!但是,姐姐现在把我当作外人看待,我觉得你的行动,真令人感到有些儿可疑。”

“有什么可疑呢?我老实地告诉你,因为我心里烦闷,所以我在外面瞧一场电影。”

“瞧电影?那你为什么老早地不说?我觉得你这话不大可靠。”

“奇怪,你难道这样不信任你的姐姐吗?”

红美秋波斜乜了她一眼,按着她的肩胛,始终是含了微微的笑容。绿美这就觉得无话可说了,瞧着姐姐的脸庞儿,虽然是含了笑容,但这笑里面多少包含了一点痛苦的成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在什么影戏院里瞧电影?说明书有没有?”

“啊呀,瞧你这小妮子,竟把我当作犯人一样地审问了。说明书没有卖,戏票根还藏在皮包里呢?”

红美啊呀了一声,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被她逼问得急了,所以情不自禁就这么地圆了一个谎。在她当初是没有料到绿美还会来翻阅自己的皮包,直待绿美伸手来抢皮包的时候,方才记得了,连忙上前去夺还,但已来不及,早被绿美把皮包拿了去。她身子还逃到桌子旁,把皮包打开,检视了一会儿。谁知票根没有寻到,却找出一叠新光舞厅的舞票来。绿美这才恍然大悟了,她愕住了一会儿,奔到姐姐的怀里,却是哇的一声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