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美被妹妹这么一哭,一时也忍不住眼圈儿一红,几乎盈盈泪下。但她到底竭力地忍熬住了悲哀的发展,还是含了一丝痛苦的微笑,拍了拍绿美在抽噎的肩胛,低低地说道:“妹妹,你别那么傻呀!好好儿的,你哭些什么呢?”
“姐姐,你太不应该了,你瞒着我,为什么要去做这一种被人视作玩物的事情呢?难道你怕妹妹我就这样地没有良心,是会把姐姐的生活置之不管吗?况且我常对你说过,我们姐妹相依为命,生生死死也得在一起。你现在去干这种事情,叫我心中还能不感到悲痛吗?”绿美抬起满沾着泪水的粉脸儿,哀怨十分地望着姐姐,带哭带说,眼泪像断线珍珠般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红美勉强地笑着,心里虽然是感激着妹妹对自己确实有这一分儿爱护之情。不过她始终坚强着理智,来给她低低地解释道:“妹妹,你是个时代的新女性,所以你不应该有这一种迂腐的见识,舞女虽然是供人作搂抱而去赚钱的一种职业,但只要不去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肉体,我觉得做舞女并不算是件丢脸可耻的事情。这和一般社会上囤积居奇、投机操纵的体面商人的行为,相较起来,似乎更要比较体面高尚一点。因为他们赚的钱,能使百物飞涨,民不聊生。多少百姓,因不能维持生计的,强者铤而走险,弱者自杀灭亡,造成社会的罪恶,种种惨剧的发生,这都是他们一般大富翁造成的。所以我今日去下海伴舞,这也是我在社会上能够自立的一条出路。妹妹,你不要为我痛惜,你也不要为我流泪。哪一个人是应该享福做贵族小姐?哪一个人是应该吃苦做舞女仆役等事情的?吃苦是算不得什么稀奇的。妹妹,你对待姐姐的好,我都明白。只不过,我并不希望在社会上做一个安闲享乐的人,我要在荆棘遍地万种艰难的环境里去找人生的真意。何况你也明白姐姐的生命中,还有一件未了的大事情。我想在这个交际场中,也许能够有狭路相逢的机遇吧。”
“姐姐,你这一篇话是对的,你真不愧是个伟大的女性!但是我所担忧的是道高一丈,魔高十丈。在这个万恶的社会中,到处都布满了陷阱,尤其是我们可怜的女子,一不小心,恐怕有失足的可能。假使你不嫌在家里过着清苦的生活,我做妹妹的是还不希望你到这种灯红酒绿的场所中去浮沉。姐姐,不知你也能够听从妹妹的劝告吗?”绿美虽然觉得姐姐说的也有她的道理,但是她还坚持着她自己的意见,向她再三地劝阻。
红美苦笑了一笑,摇摇头,又说道:“妹妹,你对我这样说,那你还没有明白我的苦衷。我今日去做舞女,难道是为了贪图我的富贵和享乐吗?唉……”
“姐姐,你不要生气,这是我错了……”
红美这会子方才悲酸地流下眼泪来,似乎感到无限痛心的样子。绿美觉得自己的话,好像对姐姐有了一种轻蔑的成分。她感到不安,所以偎在姐姐的怀里,只好又低低地赔错。红美没有回答什么,姐妹两人默默地流了一会儿说不出所以然的眼泪。谈判并没有一个终局,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脱衣安寝了。从此以后,她们姐妹两人的工作,在时间上,恰巧是相反的。一个很早地上写字间去,但一个还疲倦地睡熟在床上;当黄昏的时候,一个下写字间回家来了,但一个却要预备上舞场里去了。
绿美每次在独坐卧房的时候,凄凉寂寂,她总有无限的惆怅。这天绿美从公司回家,见姐姐正在对镜漱洗,遂叹息道:“姐姐,昨晚你回来的时候,我却一点儿也没有觉得;今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你又睡得那么的香甜;此刻我回家了,你又得出去了,我觉得这样子下去,我们姐妹两人就永远没有好好儿说话的机会了。”
“其实要如天天相见在一处的话,也未见得有什么话儿可以谈的。妹妹,晓保昨天晚上可曾来吃饭吗?我做了茶舞的时间之后,和他也有三四天不见面了。”红美见妹妹的神情,至少有些儿哀怨的样子,遂含了笑容,竭力地拿话去和她搭讪。
绿美在椅子上坐下了,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说道:“昨天吃过晚饭才来的,他说因为他哥哥生了病,他在请医生,所以忙得没有空了。”
“什么?他哥哥生了病?”这消息突然听到了红美的耳朵里,使她那颗芳心顿时别别地乱跳起来了,情不自禁啊呀了一声,向她急急地追问。
绿美见姐姐的神色有点惨然的样子,一时十分奇怪,遂皱了眉尖儿,问道:“怎么啦?姐姐,你干吗急得这个样子?难道你和他哥哥相识的吗?”
“哪里,哪里,妹妹,你又说呆话了,我怎么会认识他呢?”
红美被妹妹一句话说到心眼儿里去,粉脸儿由灰白立刻又涨得红晕起来,不过她还竭力镇静了态度,微笑着否认。虽然她想问一问生的什么病,但是为了避一点嫌疑的缘故,她就再也没有勇气问出来了。但绿美却并不注意这些的,又自管地告诉着道:“晓保告诉我,说他哥哥的病生得有点儿古怪。医生诊视之后,觉得并没有什么热度,但是他的神志有点昏迷,饭也不想吃,茶也不想喝,好像另有什么痛苦的样子。照迷信说,中了邪气,说是生了邪病。但按诸实际而言,我想也许是心病。”
“心病?他生什么心病呢?”
红美听妹妹这样地研究着,遂故意随口地问了一句。其实她心中却有刀割的一般痛苦,想不到大保对自己真的有这样痴心。他和我分别之后,到今天足足有六天了,一个电话也没有给他,在他心中想起来,这好像是石沉大海,也无怪他要闷闷不乐地生起病来了。
绿美听姐姐这么问,遂噗地笑道:“那还用说吗?当然他是在想人家一个姑娘。”
“想哪一个姑娘?他们家里不知道也有一点头绪吗?”
“这倒没有问晓保,大概没有知道,假使知道的话,还不设法去请她到来吗?”
“唔,这倒不错。我想你要如和晓保不见面的话,说不定晓保也会害相思病哩!”
红美一面站起身子来,一面笑盈盈地说。她披上了大衣,似乎又要走的样子。绿美却有点难为情地红了两颊,秋波逗给她一个娇嗔,垂下了粉脸儿,默不作答。直待姐姐走出房外的时候,方才追到房门外来,连连叮嘱着她早点儿回来。红美应了一声,身子已走下楼去。当她步出大门,一阵黄昏的秋风,扑送到脸上。她全身抖了一抖,觉得无限的悲哀。
红美在舞厅里细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她想打电话去安慰大保。但大保既然病在床上,他自己当然不会来接听的。那么我纵然打了电话去,也是枉然的了。再说被他们家里人知道了,也不大好。最妥当的办法,是写一封信去安慰他,而且最好要差人送了去,使他今天就可以接到。那么他心里一快乐,说不定这病就逃之夭夭了。
红美打定了主意,便悄悄地走到马桶间里去。预先在皮包内取了一张纸儿和一支自来水笔,费了半个小时,才完成了一封很长的书信。套入信封,粘上了胶水,在封面上写了地址。然后找到了一个卖糖的仆欧,叫他到吕班路三百六十五号去送一封信,谢他两块钱。卖糖果的仆欧,还是一个童儿,一见两块钱,不免欢喜起来,遂即答应。他在糖果部里请了假,便急急地把信送到吕班路三百六十五号。见是一座洋房,气象巍峨,看来是有钱人家的住宅。当下把信送到门房间里,门后乔阿二接到此信,一见上面写的大少爷名字,遂点头说有的。等童儿走后,他便把那封信匆匆地拿到大少爷的卧房来。在卧房门口遇见了丫头阿菊,遂把信交给她,说是大少爷的信,便回身走了。
阿菊接了信儿,走进房中,见大少爷躺在床上,还是那么昏昏迷迷的样子,遂低低地唤道:“大少爷,大少爷,你有一封信接到了,你快看看吧!这好像是个女人的名字。”
“女人的名字?是什么女人写给我的?”大保听了阿菊的呼唤,还是懒洋洋地一点儿提不起精神来,直等听到是个女子写信给自己,这好像是一枚强心针,立刻使他的神志由昏迷之中而感到清醒过来。猛可地拉住了阿菊的手,睁大了眼睛,向她急急地追问。当他瞥见到信封上具名的秀琴两个字,这好像是天空中掉落一件宝贝来,又好像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么惊喜。把信怀抱在胸口,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新生的光芒,他的脸上浮现了多少希望的笑容,自言自语地说道:“啊,我的天哪!你……真是想得我太苦了。”
“大少爷,大少爷,你……原来就是为了这封信而生病的吗?”阿菊站在旁边,见了大少爷这个神情,心中似乎也明白了。她含了神秘的笑容,还把手指划在颊上羞他说。
大保这才想到旁边还有阿菊站着,自己未免有点得意忘形了,红了脸儿,啐她一口,笑起来道:“阿菊,你这小丫头不许没有规矩,胡说八道地来取笑我少爷。我问你,这封信你是哪里来的?咦,并不是从邮政局来的呀!”
“是门役乔阿二拿进来的,大概是派人送来的了。大少爷,啊呀,你怎么能坐起来了?你刚才不是昏昏迷迷地还生着病吗?”
“你不要多管闲账,我根本就没有生什么病,你快给我开亮了电灯,让我看信吧!”
“原来大少爷的病一忽儿就好了,真是好得快极了。我告诉老太太去,也好叫老太太心里感到欢喜哩!”阿菊开亮了电灯之后,一面笑嘻嘻地说,一面便向房外匆匆地奔走了。
大保恐怕被她传开出去,给公馆内上上下下的人知道了要取笑,所以连忙把她叫住了,说道:“阿菊,阿菊。”
“大少爷,叫我有什么吩咐?”
“请你不要去告诉老太太,我回头给你好处。”
“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想老太太早晚终要知道的,难道您这么快地就把病生好了,药也没吃,针也没打,是什么医好的?那还能瞒得了吗?”
阿菊说了这几句话,嘻嘻地一笑,还向他扮了一个兔子脸,便一骨碌转身,匆匆地奔出去了。大保觉得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到底是太顽皮一点了,因此火星发不出,也只好笑着骂声鬼丫头,真岂有此理。一面急急地拆开信封,一面展了信笺,低低地念道:
大保先生伟鉴:自从杏花村别后,转眼光阴,不觉已有五六天了。为了公务的羁身,兼之私事的冗繁,所以连打个电话给你的工夫都抽不出来,这里我觉得应该向你表示深深的抱歉。
我和你的认识,这完全是偶然的事情,好比是萍水相逢,其实原不值得使你长悬心头。因为你是一个善于交际的男子,在这灯红酒绿中所见到的女子,漂亮的、美丽的、温柔的,想必不在少数,不知何以独独对我竟会这样地产生好感,居然对我说出那些赤裸裸的话来?我当初以为你也许是因了一时被情感冲动的缘故,但哪里知道你果然有这一分样儿的痴情。唉,我真觉得你有点儿可笑和可怜。想你是个正在求学时代的青年,那你应该努力你的学业,将来在社会上可以干一番烈烈轰轰的事业。这样既可以替你祖宗扬眉吐气,而且又可以给国家社会争光造福。并非是我老气横秋地来劝导你,好像你为我这么渴念,竟得不到我一点同情,反而向你责备。其实我不愿意一个有作为的青年,因了一个女人,而抱了消极的观念,甚至郁郁地生起病来。这在我一个女子的地位上想起来,我的心中是多么不安,多么歉疚哩!
现在我特地写了这封信来安慰你,明天是星期日,你假使有空的话,下午两点钟在大上海戏院门口等我,我们一定可以相见,不多说了。
祝你
健康!
陶秀琴谨启 即日
大保瞧完了这一封信,他那颗心儿是跳跃得快速,虽然自己在外面接触的女子已经很多,不过对于女子写信给自己实在还只有破题儿第一遭。尤其是这一封柔情绵绵而包含了神秘气氛的情书,使他惊奇得那颗心儿由快速几乎跳出口腔外来了。心中在无限感愧之余,不免又暗暗地叫着奇怪。照她信中的词句猜想,好像我为她生病,她也已经知道了。那么她如何知道的呢?难道她是顺风耳千里眼吗?这就未免太奇怪了。
“唉!秀琴,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大保想到这里,忍不住独个儿说出了这一句话,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候,听外面有父母咳嗽的声音,知道这是阿菊小丫头走漏了消息,一时连忙把信在枕头底下一塞,立刻把身子又从床上躺下,还转了一个侧,把脸儿向着床里去了。
从房外进来的就是乔伯乐夫妇两人,他们听了阿菊报告之后,心中方才恍然大悟,想不到儿子倒还是一个情痴,但他这个女朋友不知是怎么样的女子,那么做父母的当然应该要向他打听一个详细。假使也是上等人家的女儿,不妨就此成就这一头姻缘。要不然,对于我们家里的地位也有关系。两老夫妇在商量之下,所以匆匆地到儿子房中来了。谁知到了房里,却见儿子静静地躺着好像睡熟的样子,这明明是假痴假呆地装腔,伯乐向他夫人望了一眼,大家都忍不住好笑起来。在沙发上坐定了之后,伯乐方才低低地叫道:“大保,大保。”
“大保,爸爸在叫你,你为什么不理他?”
“哦,妈,你什么时候进房来的?”
伯乐叫了两声,大保却并不作答。乔太太便走到床边,推了推大保的身子,又低低地问。在这样情形之下,那叫大保再也不能假装含糊了。但是他还表示刚被叫醒的样子,把手揉了揉眼皮,矇眬地向乔太太望了一眼,低低地反问。
乔太太笑了一笑,说道:“傻孩子,你还装什么腔呢?快坐起来,你爸爸要跟你谈谈呢!”
“爸爸要跟我谈谈?谈些什么?”大保觉得丑媳妇难免要见公婆的面,所以也只好厚了面皮,一骨碌从床上翻身坐起,红了脸儿,向伯乐故作奇怪地问。
乔伯乐见他坐起床来的姿势,似乎很有劲的样子,这就微微地笑道:“唔,很灵,很灵。早晨还那么昏昏迷迷的模样,此刻……太神奇了,太神奇了!”
“瞧你做爸爸也没有一点儿资格的,还和儿子寻什么开心呢?”乔太太听伯乐说得那么有趣的神情,一时也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了。
大保看着两老人家一唱一和的样子,这就面红耳赤地垂下了头儿,真有些儿难为情。伯乐这才正经地说道:“大保,听说你刚才接了一封女朋友的信,把你这么沉重的病儿医好了。我心里十分高兴,那女朋友可说真是你的恩人。但是我很想知道你那个女朋友的一点身世和家境,不知道你能不能向我告诉。”
“假使果然是个好人才儿的话,我想差媒人去,索性定了下来,那不是可以使你安心了吗?”乔太太跟在丈夫的后面,也继续低低地说。
大保听了这些话,觉得父母到底是疼爱儿子的,所以十分欢喜。但是始终鼓不起这个勇气,还是垂了头儿,没有作答。乔伯乐遂又说道:“你这个女朋友的脸儿一定生得很漂亮,那我不用问得,因为生得不漂亮的话,你也不会这样痴心地想她,对不对?现在我需要知道的,是她姓什么叫什么。”
“姓陶,名叫秀琴。”
“陶秀琴,唔,名字倒还不俗。她几岁了?在读书,还是在做事情?”
“她在银行里做女职员,年纪……倒还不知道……但是总比我轻两三岁的。”
“那么她在什么银行里办事呢……”
“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那你骗我了,难道怕我去找她吗?”
“瞧你这老头子越说越不像话……不过你这人色眯眯的真有点靠不住,不告诉他也好。”乔太太听伯乐这样说,觉得简直是失了做父亲的身份了,忍不住又好笑又好气,但是想到他平日的行为,又觉得很不放心,真的包含了一点酸素的语气,向儿子叮嘱。
其实大保真的并不知道,所以故意装作不肯实话的样子,望着父母两人憨然地微笑。伯乐吸了一口雪茄,遂又说道:“那么她家里有些什么人呢?祖籍在哪儿?这些你总该知道吧。”
“家里的人可不少,有父母,有兄嫂,还有弟妹,也可说是个大家庭。她大概是湖北人吧!不过她说的是一口北平话,说得清脆动听,好像听话剧似的。”
“这么说来,她到我家做了媳妇,我们可不用再去瞧话剧了。”
“你听,你听,这还像是个做父亲说的话吗?唉!这一把年纪不知活到什么地方去了。”
乔伯乐偏生是爱说笑话的,但乔太太听着总觉得不太入耳地在后面钉牢他责备。伯乐却毫不介意地笑起来,望着大保的脸儿,说道:“那么你们交了多少日子朋友了?她的家里你大概也已经做过上门姑爷了吧?不知还算有钱吗?”
“爸爸,我以为两性的结合,根本不在门户相对、有钱没有钱的问题而做标准的,尤其是我们男子讨女人,根本不必去注意女方的贫富。因为我们娶的是她人,并非是想讨一个女人而发一票财,希望女家备一副好嫁妆。只要我争气,我将来自然会有得意的日子。”
“唔,照你这么说,女方大概是很清贫的了?”
“这倒也未必,我是不过随便代社会上一般做子女的发表一点意见。因为年纪老的人,不免思想有些儿落伍陈旧了。不过爸妈是例外,你们老人家听了,可不要生气。”大保说着话,一面又注视到父母的脸色,觉得有点不大好看了,于是连忙又掉转话头来,大拍其马屁。
伯乐因此又展现一丝笑容来,点点头儿,说道:“你的意思,我很知道,在你无非是把她爱入骨髓的缘故。那么她今天这一封信里面究竟写些什么?我虽不能叫你拿出来公开地看,但是你也应该从你口中说一点给我听听。”
“别的没有什么话,是向我问候的意思。”
“你们有多少日子不见面了?她就写信来问候你了。再说同在上海一个地方,何必写信问候,不是可以约个地方碰碰头吗?”
“爸爸,我们其实还是很普通的友谊。假使有机会的话,我可以约她到我家来玩玩,那时候你们见了她的人样儿,就可以知道她的性情脾气了。”
“这话倒也不错,我想过几天请她吃饭,也让我看看她的人品。大保,你说好吗?”乔太太听儿子这样说,心中十分地赞成,便笑嘻嘻地问。
大保点了点头,表示答应的意思。伯乐觉得话说到这里,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说了,遂站起身子,一面又向他教导了几句,总算是尽了他做父亲的责任,遂和乔太太走出房外去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大保本来没有什么大病,所以照常起身,而且因为下午有约会的缘故,他的精神还显得十分兴奋,恨不得时间像飞马般地过去。最好立刻到了下午一点钟,那么纵然是饿了肚子,他也不顾一切地非先去见到了心爱的人不可了。
大保在房中焦急地想着,只见弟弟笑嘻嘻地走了进来,说道:“哥哥,你的病好了?”
凭晓保这一句话,在大保耳朵听起来,已经是够包含着俏皮的成分了。所以红了脸儿,真觉得有些儿难为情,勉强回答道:“好得多了。晓弟,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到我房中来坐一会儿?”
“快近十点了,我怕你生着病,晚上不便到你房中来。今天早晨听了妈的告诉,才知道哥哥被一封信医得完全好了。”晓保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哧的一声笑起来。
大保也只好附和着笑了,说道:“你不用取笑我,我见你这几天晚饭都不大在家里吃,恐怕路道也不大靠得住。”
“我是因为组织同学会……”
“你这话瞒骗谁?我和你一个学校里读书,怎么没有听见别的同学说起过?”
“各班有各班的同学,和你一班本来就都不搭讪的。”
晓保本来还要向他取笑几句,但自己心中也怀着鬼胎,所以也不必去追究他了。兄弟两人又谈了一点别的事情,总算时间是很多情的,一会儿,阿菊来请大少爷二少爷吃饭去了。午饭后,兄弟两人各有约会,但是还故意竭力地做作,一个一个地各自溜到外面去了。
大保急匆匆地赶到大上海门口,因为是星期日的缘故,所以观众已经是十分拥挤。大保向人丛中找寻了一会儿,见没有秀琴的人,心中未免感到失望,但一看手表,还只有一点半钟,这才放心了大半。原来信中约定时间原在两点,那当然是因为自己太性急的缘故。他便先去买好了花楼的戏票,然后又到大门口来等候,昂起了头儿,好像是想吃天鹅肉的样子。好容易等到一点五十分的时候,才见秀琴坐了人力车匆匆来了。大保三脚两步地奔下阶级,走到人行道旁,给她付了车资。红美向他嫣然地一笑,说道:“乔先生,你太客气一点了。”
“陶小姐,我已恭候多时了。”
“还只有一点五十分,那是你自己性急。唔,乔先生,你似乎消瘦一点儿了。”红美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一面和他走进戏院大门,一面低低地说。
大保红了脸儿,倒回答不出什么话来,只说戏票已经买好,我们且到里面坐下了再说。于是两人到了花楼,对号入座。大保还买了一排咖啡糖和一包甜心糖,交给红美。红美把一包甜心糖还给大保,带着娇媚的神情,说道:“这一包糖你吃吧。”
“我分一半给你吃,大家甜甜心。”大保是个聪敏的人,听她说时,还微微地一笑,可见她是包含了俏皮的成分,这就把甜心糖抽出两片,又交到红美的手里,也贼秃嘻嘻地回答。
红美的粉颊上,飞过了一朵桃花,白了他一眼,也微微地笑了。两人静悄悄地坐了一会儿,各人的嘴里都嚼着甜心糖,在这情形之下,他们嘴里是甜的,他们的心里也是甜的,恐怕甚至于骨髓里也觉得是甜蜜蜜的了。
大保低低地说道:“陶小姐,你的信我接到了。”
“唔,当然啰!不接到的话,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你心中说的话,真是一百二十分的真挚和多情,我除了深深地感激之外,而且还觉得惭愧。陶小姐,你说的句句是金玉良言,你真是一个伟大的女性!”
“说不上伟大两字,我觉得我们之间完全是被一种情感所拨弄着,因此造成了自寻烦恼,其实我们到底还是个平凡的人。”红美见他脉脉含情地望着自己,好像无限忠诚地崇拜着的神气,这就摇了摇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表示并不以为然地回答。
大保听了,更觉得她思想的超人,遂奇怪地又说道:“陶小姐,对于信中的词句,我有些感到奇怪,你怎么知道我为了你生着病呢?”
“这……我因为打过电话给你,你家的仆人回答你病着,所以我知道了。”红美被他问住了,觉得这似乎很不容易来掩饰。但心中一急,到底又急出了一个主意来回答。
大保这才恍然大悟,但心中暗想,为什么仆人们没有告诉我?大概我正病得昏迷的时候吧。于是又低低说道:“陶小姐,你和我虽然在今天还不过是仅仅见了两次的面,但你总可以知道我对你是痴心到这一分样儿的程度?唉,你为什么分别之后第二天不先来给我一个电话呢?那夜你有些儿喝醉了酒,我心中真为你担了一夜的忧愁。因为酒后吹了风,不是要呕吐的吗?”
“承蒙你这样地关心我,真不知叫我如何来感谢你。但你这次的生病,实在是太痴一点,因为我不是预先跟你说好的吗?每星期日见面一次,我根本没有失你的信用呀。”
大保用了温和的语气,对她说出了这几句话。红美觉得自从祖贻死后,这样温情蜜意的话,实在还只有今天第一次听到。所以一颗芳心里,在万分寂寞之余,也感到了一点暖意的安慰。但是她还用了充分的理由,表示自己并没有错。大保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所以我并没有怪你的不是,都是我自己的不好。唉,真奇怪,我现在是不能够没有你的了,否则,我简直是不能再生活下去了。”
“可是,我不希望你对我有这一种意思,因为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永远地离开你。”
“永远地离开我?你预备到哪儿去?”大保心中一惊,他已顾不得许多地紧紧地握住了红美的手儿,好像是怕她马上就要走的样子。
红美倒是愕住了,微微地一笑,又轻声儿说道:“到另一个环境里去生活,也许比这繁华的都会可以舒服安逸一点,至少是不用再遭到做人的麻烦和痛苦。”
“你这是什么话?你要如到另一个环境里去生活,我一定可以跟你一同去。”
“但这个地方,你也许不能去,而且你也不情愿去的。”
“你去得,我也去得。只要有去处,不管赴汤蹈火,我情愿跟你一同走!”
“那么我去死呢?”
“要如你真的去死,我当然跟你一同死!”
“那么我抛弃了你,跟别人了呢?”
“这是失了我的心,失了我的灵魂。我也只有一死,来了却我毕生的痛苦!”
红美一句一句地逼问,大保不加以思索地回答。当他说到末了这两句话的时候,脸上还显出无限痛苦的神情。红美这就没有勇气再开口说话了,她慢慢地垂下头来,内心是说不出的悲酸的滋味,她的眼角旁已涌上晶莹莹的泪水来了。
大保见她低头不说什么了,遂把手去抬她的下巴,忽然见到她满颊是泪,不免又吃了一惊,急急地问道:“为什么?你又伤心起来?”
“也许是我太感动的缘故,我觉得你太痴了。”
“不过我相信你,你一定不会抛弃我。”
大保这才明白了她所以淌泪的缘故,心里不免由吃惊而感到欢喜起来,他紧紧地握住了红美的手,满面含笑地说,似乎很有把握的样子。红美没有回答什么,她心里是只管在忐忑地跳跃着,她是担心着将来会演出双重的惨剧来。但大保却又很欢喜地说道:“陶小姐,你给我的信,我爸妈也都知道了。”
“哦!真的吗?你爸妈赞成你有我这么一个女朋友吗?”
“不但赞成,而且欢喜。他们说你这一封信医好我的病,将来还预备请你到我家里去吃饭,不知道你肯不肯赏光?”
“什么?难道你见到了我这一封信,病就好了,这些你的爸妈也都知道吗?啊呀,亏你装得出生病,我也给你羞死了。”红美把手在他颊上一划,这会子才算展现出一丝笑容来。
大保满心眼儿里又甜蜜蜜了,他只管痴痴地笑着,低低地说道:“要他们知道有这一回事,那就好呀,这在无形中表示我没有你,今生情愿不讨。陶小姐,下星期日,你到我家去吃饭好不好?”
“没有一定,到下星期日再说,陌陌生生的,况且已经被你爸妈知道了这一回事,那我就觉得更难为情了一点。”
大保方欲再说什么,全场忽然黑暗,电影已经开映了。为了怕妨碍旁人,所以他们就不再说什么话了。这一场电影在大保心中看得并不十分满意,而且还有点懊恼。原因是剧中男女主角并没有圆满的结局,完全是一幕凄凉的悲剧。红美心中也有和大保同样的感觉,不过各人的嘴里并没有说出来。默默地一同步出电影院门口的时候,大保方才说道:“我们去吃点儿点心好吗?”
“不,我一点儿也不饿。乔先生,你到底是病才痊愈的人,不要以为游玩是快乐的,其实也非常吃力。所以我劝你早点儿回去休息吧,这样既可以少花点金钱,而且又可以保养点精神。往后的日子正长,我们有缘的,总有长相守的日子。你若真心爱我的,那你应该听从我的话。”红美是无限温情真挚的态度,对他低低地劝告。
大保在她柔媚的手腕之下,这就没有了违拗的勇气,和她握了握手,说声再见,便跳上人力车,匆匆地走了。红美站在人行道旁,见大保虽然是依顺了自己,但他脸上的表情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凄怨的成分。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她的芳心里总感到有阵悲酸的滋味,秋风扑面,颇感无限的怅惘。
红美看了看表,还只有四点半。茶舞时间,是五点到七点。还有这半个钟点,到什么地方去消磨?一个人在没有地方可以去的时候,往往更会感到徘徊和彷徨。她想到此刻的情景,真象征着自己这可怜的身世,茫茫四海,好比秋风中飘荡的落叶,何处是永久的归宿呢?红美在马路上正踯躅着,感叹着,忽然见前面有一对情侣,手挽手儿笑盈盈地走了过来,边谈边走,意殊亲热。仔细一瞧,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妹妹和乔晓保两个人。因为不愿去打扰他们的话头,所以想躲避过去。谁知晓保早已看见了红美,口里叫着大姐,先拉了绿美奔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