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美是个识趣的人,她知道一对情侣在情话绵绵的时候,最犯忌的是有人去招呼他们,使他们受到一种拘束而感到局促,所以她便假装没有看见的,预备躲避开去。现在被他们叫住了,这就不得不停住了步,回过头来,笑道:“啊呀!我道是谁?原来是晓保和妹妹,你们在哪里游玩?”

“我们在大光明瞧一场电影,姐姐此刻上舞厅里去吗?”绿美一面告诉,一面也笑盈盈地说。

红美听了,不由暗想,正是无独有偶,他们哪知道我和大保也在瞧电影呢。心中是这么地想,但口里却回答说道:“是的,上舞厅还太早一点,所以我在马路上兜圈子。”

“那么我们到金门茶室去吃点儿点心,大姐我们一同去坐一会儿。”晓保是竭力地向红美奉承,很温和地请她。

绿美唯恐姐姐不答应,便先拉着她走了。红美见他们情意真挚,遂也不好意思推却。大家一同步入金门茶室,侍者招待入座。晓保问红美爱吃什么,红美含笑说问妹妹吧,我随便什么吃一点,反正也不饿。正说时,有个女侍者手托茶盘,里面盛着几客春卷,走近桌边。晓保遂叫她都放在桌上,一面握了茶壶,给红美绿美的杯子里斟满了茶汁,笑道:“这儿的春卷油氽得很酥,味儿还算不错,大姐爱吃吗?”

“姐姐在点心之中最爱吃的就是春卷了,你总算聪敏,第一样就要了大姐心爱吃的东西。”

“其实,这倒并不是我的聪敏,原是碰得凑巧的缘故。大姐,你既然欢喜吃,就多吃一点。反正吃完了,还可以问他们要的。”

晓保听绿美这样说,遂望了红美一眼,把筷子点着春卷,表示非常客气。红美点点头儿,三个人便默默地吃点心了。在吃点心的时候,绿美无意之中向晓保问道:“我还没有问你,你哥哥的病不知可曾好点了吗?”

晓保被她这一问,倒由不得扑哧的一声笑起来了。红美的心中是很明白他所以发笑的原因,所以全身一阵子热臊,两颊热辣辣地红起来。不过为了怕被他们发觉自己秘密起见,她还竭力掩饰着自己心跳脸慌的表情,低了头儿,自管吃着点心。不过绿美当然是莫名其妙,所以定住了乌圆的眸珠,瞅住了晓保神秘的脸色,奇怪地问道:“你这人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哥哥生了病,倒害得你这样的好笑吗?”

“你不知道其中的曲折,因为我哥哥昨天接了一封女朋友的情书,他的病便马上好起来了。你想,这样奇怪的病,还不叫人感到好笑吗?”

晓保方才向她低低地告诉,绿美这才明白了,秋波斜乜了他一眼,笑道:“我真想不到你哥哥会有这样的痴心,不知道你这位未来的嫂嫂姓什么、叫什么、是个怎么样女子,你都有些详细吗?”

“我听妈说,好像叫什么琴……我记不得了。其实哥哥的事情,我不大欢喜过问。这和我的事情,哥哥也并不来管闲账的。”

“可见你们兄弟,总不及我们姐妹亲热,比方说我们,就不同了。我的事情,姐姐一定会管我,姐姐的事情,我也得常常地关心。假使你有不良的行为,我姐姐一定会不许我跟你交朋友的。”绿美借题发挥,暗暗地在警劝晓保的意思。

晓保向红美望了一眼,却微微地笑起来,低低地说道:“大姐,你看我这人还不算坏吧。我想你一定不会叫二妹跟我绝交的。”

“你听妹妹胡说八道,我和她是姐妹关系,妹妹的事情,我做姐姐的只有做个顾问的资格,要我管教,那我可不敢当。因为我这妹妹不是一个三岁的孩子,她的见识比我这个姐姐广,理智比我强,什么事情都比姐姐懂,难道她还怕你来欺侮她吗?再说你这个青年也很有作为,我倒非常赞成你。要如妹妹和你绝了交,你也看你哥哥的样子害起病来,这不是我们作孽太深了吗?”

红美絮絮地说了一大套,显然是包含了一点俏皮的作用。晓保红了脸儿,倒不免有些儿羞涩。但绿美十分得意,掀着酒窝儿只管微微地笑。三个人一面吃,一面谈笑,倒也相形甚欢。晓保又叫侍者添一锅子虾仁伊府面,红美捂着嘴儿咳嗽了一会儿,一面还说道:“我是吃饱了……不要喊这么一锅,回头吃不了,岂不是很浪费?”

“没有关系,我们夜饭可以不吃的。”晓保微笑着回答。

绿美因为姐姐还连连地咳嗽,遂给她斟一杯茶,说姐姐快喝一口。红美把眼泪水也咳了出来,一面拿手帕拭眼皮,一面遂微微地喝茶,还把她纤手儿,轻轻地抚摸着自己胸部,好像咳嗽得非常难过的样子。晓保有点关怀的样子,说道:“大姐,你这咳嗽有多少日子了?我想该请大夫瞧瞧才是。”

“唔,日子倒也不少了,时好时咳,大概秋风起了,那咳嗽也比较厉害一点。其实我在汉口的时候,也瞧过了好多个医生,但却治疗不断根。尤其是那一年他……死……之后,我的咳嗽就更没有好的日子了。唉!我想……我将来的性命,就会送在这咳嗽上面的。”红美不免勾引起了无限的旧恨新愁,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有盈盈泪下的样子。

绿美听姐姐这样地说,心中有点黯然神伤,皱了翠眉,哀怨地说道:“姐姐,你好好儿的,为什么又要说到这个悲哀的思虑上去呢?”

“咳嗽原是一点儿小毛病,原没有什么稀奇的。大姐,你不要难过,我有个朋友在药厂里做药剂师,有一种咳嗽药水,非常灵验,吃一瓶就可以完全好的。明天我去要一瓶来,你吃了一定会好的。”

“你们以为我是怕死吗?哈哈,这也许是你们错理会我的意思。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一个人的死,不过是迟早问题。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做人,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死了干净。就只怕死不死、活不活,那当然是更感到痛苦的了。”

红美听晓保和妹妹都向自己安慰,遂苦笑了一下。她粉脸儿上是浮现了一层惨白,虽然她本来还涂过了一层脂粉的颜色,但内心的苦闷和忧愤,已掩饰不住地显露出来了。绿美和晓保互相地望了一眼,不觉凄然无语,喉间都觉得有骨鲠住了一样,要想劝慰的话,一时里说不出,大家几乎泫然泪下。幸亏那锅子虾仁伊府面端了上来,晓保才有了说话的机会,低低地说道:“大姐,我们别谈这些伤感的话吧,还是快点儿地吃面。”

“你们吃好了,我真的已经很饱,一点儿也吃不下。”在经过了一阵伤心后的红美,她如何吃得下点心呢?遂摇了摇头,是叫他们两人只管自己吃的意思。

晓保还劝她多少吃一点,绿美知道姐姐的脾气,遂说道:“姐姐吃不下,你别硬要她吃。她吃得不舒服,又要胸口痛的。姐姐,我劝你不要太消极,常言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又道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谁人肯向死前休?所以我以为既然在这个世界上做了人,总应图一个最后的挣扎才好。”

“大姐,二妹这话是不错的。所以你要保重身子才是,要知道没有了身子,就是没有了所有的一切。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之分别,况且自古道,好死不如恶活,那你又何必要郁郁不乐地自己糟蹋自己的身子呢?”

红美听两人好像在说教似的劝慰着,于是也不再忧形于色,只把头儿点了点,并不作答。因了红美的不欢,使绿美和晓保两人都有点悲哀的感觉。红美见他们虽然吃着面,却大有食而不知其味的样子。因为不忍他们为了自己也受到一种感伤,所以她故意瞧了一下手表,便呀了一声,说时候不早,快到茶舞时间了,我该先走一步,再会了。她说着话,也不等他们回答,就点了点头,拿了皮包,匆匆地走了。

绿美待姐姐走后,忍不住眼皮儿一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垂泪说道:“唉!照这样子下去,姐姐的寿命,是恐怕不会长久的了。”

“绿美,你为什么也要这么地说呢?我知道你姐姐完全是因为感到身世可怜,所以觉得心灵上无限地空虚,才有这样消极的思想。明天只要给她找到了一个相当的对象,使她心灵上有了寄托,那么她一定就会有新生的安慰,再不会说这些伤心的话了。”

“但是在这灯红酒绿的场所中,一切都是虚伪、诈骗、势利、险恶,哪里找到一个好对象呢?所以对于姐姐的做舞女,我本来就大不赞成。但是姐姐也有姐姐的意思,求人不如求自己,问人家要钱用,总是自己袋里有比较舒服。再说我又赚不得大钱,因此我也没法去劝阻她。晓保,你有没有好的同学?给我姐姐介绍一个,那么我就不愿姐姐再抛头露脸地到这种地方去浮沉了。”

“我当初倒很想把我哥哥来介绍给你姐姐,但哥哥偏有了这么一个女朋友了,所以我这意思,也只好打消了。”

两人说到这里,觉得这些都是一种空谈,遂各自叹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了。匆匆吃毕点心,晓保付去了账单,和绿美挽手出了金门茶室。时已傍晚,因为今天星期日,他们晚上也不教书的。绿美恐怕晓保天天太晚了回家,会遭到他父母的猜疑,所以叫他早点回去。自己的功课,也应该去温习温习。晓保听了,不敢违拗,遂握手分开,各自回家了。

绿美平日是很节省的,差不多连电车都不大舍得乘上去,反正没有事情,所以她便安步当车地在马路上走着。忽然见前面走来一个西服少年,向自己含笑招呼。绿美仔细一看,原来是保险公司里的同事汪贤琳,于是也微微地笑道:“汪先生,你上哪儿去?”

“陶小姐,我想去看一场五点半的影戏,我请你一同去看好吗?”

“谢谢你,我刚看了一场回来,真疲倦得很,我想回家去休息了。”绿美含笑摇了摇头,婉言向他谢绝了。

汪贤琳听了,当然有点失望,不过他还一再地向她要求着说道:“陶小姐,今天是星期日,很难得的,就再去看一场电影吧!难道这一点儿面子都不肯赏给我吗?”

“汪先生,这个请你原谅,我改天一定奉陪你好不好?因为我这个人有点乡下脾气,多看了电影,会感到有些儿头晕目眩的。”

“既然陶小姐这么说,那我就不勉强你了。陶小姐府上在哪儿?要我送你一程吗?”

“咦,你不是要去赶这一场五点半的影戏吗?我看你还是快点儿赶时间去吧,要不然,恐怕是来不及了。”

绿美听他真有些儿自说自话的,一时觉得十分有趣。世界上的男子,见了女人,好像都会苍蝇见了糖似的飞不开,难道女人的魔力就有这么大吗?幸亏他是去瞧电影的,假使有什么要紧公事去的话,那不是因女人而误了公务吗?想到这里,自不免十分感叹。但汪贤琳却又自说自话地说道:“其实一个人闷坐在电影院里去消磨两个钟点,那也没有多大的意思。我也不高兴去了,还是一路送你回去,这么谈谈说说,比较有意思多了。陶小姐,你府上还有什么人吗?”

“我家里的人可不少呢!爸妈、兄弟姐妹,还有侄儿侄女,一共有十多个。”

汪贤琳这种态度对待着绿美,绿美心中自然是十分明亮,这可说是初步的追求。不过他是和自己一个公司里的同事,既不能声色俱厉地和他板面孔,但也不能和他有亲热的表示。又恐怕他借着陪送的名义,要到自己家中去,所以眸珠一转,故意又这么地圆了一个谎。汪贤琳信以为真,遂微微地一笑,脉脉含情地望了她一会儿,说道:“陶小姐,你真是好福气!不知你挨着老几?”

“我是老四,上面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绿美一面说,一面连自己也说得笑起来了。

汪贤琳见她那种笑的神情,真是越看越美丽,越看越可爱。遂呀了一声,说道:“想不到你兄弟姐妹有九个,真了不得,每天在家庭里一定很热闹的了。”

“唔……啊呀!汪先生,你难道真预备送我回家吗?我看不必了,你还是去看你的电影吧!”绿美停止了步,向他再三地拒绝。

汪贤琳却并不感觉到人家有点讨厌自己,还一味地自作多情,温文地说道:“其实我此刻去看电影,好的座位也买不到了。所以我真的不去看了,那么我送你到弄门口,我也回家去了。”

“那可真对不起你,叫我真不好意思。”

汪贤琳一定要送她,这叫绿美倒不能过分地拒绝人家了。好在青岛路原不多远,由白克路转弯,那斯文里也就在眼前了。绿美在里门口站住了,向他点了点头,说道:“汪先生,本当请您到里面去坐一会儿,但是家里地方太小,再说我爸爸的思想很旧,恐怕有许多的不方便,我们再见吧!”

“陶小姐,你家几号门牌呢?”汪贤琳恋恋不舍地追上两步去,忍不住又急急地问。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见八号里面走出一个少妇来。她老远地先向绿美叫了一声陶小姐,绿美不及回答贤琳,转身去望,原来是熊少奶,便忙也含笑招呼了一声。熊少奶见那个少年是个陌生的面孔,并不是王先生,她一面向弄外走,一面心中暗暗地细想,觉得这位陶小姐倒也是个交际广阔的姑娘,自己已经有了这么一个美貌的未婚夫婿,谁知她在外面还要交男朋友呢。像我说也可怜,断命这个烂浮尸把我丢在这个冷冰冰的屋子里,好像是活地狱里在受苦一样。假使我有王先生那么一个丈夫,不,只要有他那么一个情人好了,我已经是够欢喜的了。熊少奶一面想,一面跳上一辆人力车,叫他拉到维也纳舞厅里去。

原来这个熊少奶是人家一个小老婆,斯文里八号这房子也是人家租的小公馆。得宠的时候,夜夜住到小公馆里来陪伴熊少奶。但日久生厌,熊少奶渐渐地失宠了。一个月之中,也有不得三五夜到她那里去住宿的。不过生活费还是照常给付,熊少奶为了见在钞票的面上,所以只好竭力地忍耐着。但春闺寂寂,空房独守,一个如花如玉的少妇,怎么过得惯这样凄凉的生活?所以她也只好时常出入歌榭舞台去找寻她的快乐和安慰了。

熊少奶坐了人力车到维也纳舞厅门口停下,付了车资,正欲走进舞厅门口去的时候,出乎意料之外的,却会碰见了晓保。晓保和绿美分手,原是回到家里去的,怎么还会在马路上游荡呢?原来晓保正欲坐车回家,路上又遇见了一个同学,带着两三个舞女,拉了他一同到咖啡室去坐一会儿。晓保情意难却,只好答应了人家。但坐不了一会儿,便即告别出来。这真是一件太巧的事情,想不到在维也纳舞厅门口,会和熊少奶遇见了。

当时熊少奶遇到了晓保,这真仿佛得了宝贝一样地欢喜,立刻抢步上前,把他拉住了,笑盈盈地问道:“王先生,王先生,你到什么地方去呀?”

“啊,我道是谁?原来是熊少奶!”在冷不防之间,晓保听人家呼他为王先生,他以为是人家一定认错了人。但当他回头见到了熊少奶的时候,方才猛可想到我这个王姓是她面前暂时的姓氏,遂忍不住好笑地向她点点头儿,也低低地招呼。

熊少奶眉花眼笑地显出无限娇媚的态度,说道:“王先生,我们难得在这里遇见了,大家到舞厅里去坐一会儿好吗?”

“不,对不起,我没有工夫,改天奉陪你好不好?”晓保因为自己有了绿美这一个心爱的人,他对于外界女人,好像谁都瞧不入眼。为了表示爱情专一,他当然是不愿意随便跟了什么女人去一块儿游玩。所以急急地摇头,回身要走的样子。

熊少奶哪里肯轻易地放走他?遂拉住了他,紧紧地不放,说道:“王先生,今天是星期日,你们写字间里也放假的。再说此刻快六点多了,晚上还有什么事情呢?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又要去教你未婚妻的英文去啊?”

“不,今天星期日,我们也放假的!”

“其实,你要如去的话,我此刻也劝你不要去!”

“熊少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晓保听她这话中好像有点神秘的意思,一时倒不免猜疑起来,遂皱了眉尖儿,向她奇怪地问。

熊少奶笑了一笑,还故意用了俏皮的口吻,低低地说道:“唔,你此刻到斯文里去,保险你心中要生气!”

“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爽爽快快地告诉我吧!”

“你别急,我就告诉你,因为陶小姐此刻带了一个男朋友正在家里谈话。你若去了,岂不是要白板对煞了吗?”熊少奶说到这里,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了。

晓保听了这话,脸上一阵血红,他的心里立刻觉得不受用起来。但仔细一想,我和绿美还只有刚刚分手,她怎么会约了男朋友到家里去呢?时间上也没有这么快速呀!这就冷笑了一声,板住了面孔,瞪了她一眼,说道:“熊少奶,谢谢你的好意,还要你来关照我,我觉得你未免太操心一点了。”

“王先生,你这话……难道误会我来离间你们的感情吗?这实在完全是真实的事情,我假使说一句谎话,我马上不得好死,今夜就断气。”

晓保见她急得罚咒念誓,表示那分儿认真的样子,一时倒又弄得将信将疑,不禁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心事,然后低低地问道:“那么是你亲眼瞧见的吗?”

“当然亲眼瞧见的,这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情,我岂肯胡乱地冤枉人?”

“是个怎么样的男子呢?”

“和你长得差不多高低,一副白净的脸蛋儿,也是穿着西服的,看上去是个很漂亮的少年。”

“你这话当是真的?”

“若是捕风捉影,含血喷人,今夜死在汽车底下。”

“好!这不要脸的贱人!算我瞎了眼睛,白费一场心血!”晓保听熊少奶这样认真地罚咒,可见事情不会有假的了。他只觉得有股子酸气冲上脑门儿,脸儿由红转白而变成了铁青的颜色。他情不自禁恨恨地骂出了这几句话,眼睛里好像要冒出来火星的样子。

熊少奶见了,却又很慌张的样子,说道:“王先生,你这又何苦?你这又何苦?你们到底是对未婚夫妻,她如何会另去爱上别人呢?我说白板对煞,这原是和你开玩笑的,你又何必认真呢?”

“你不是说她约了一个小白脸儿在家里谈话吗?”

“虽然她约了男朋友在家里谈话,但是你总也不能肯定说他们是在谈爱情呀!我所以告诉你这个消息,倒并非是为了搬弄是非,要你们闹意见。我的意思,即使你们成了夫妻吧,那么她有她的朋友,你有你的朋友,大家在坦白的情形之下,就是偶然和朋友在外面玩一次那也没有关系。比方说,陶小姐和她男朋友在家里谈天,我和你到舞厅里去玩一会儿,这些都是很普通的事情。所以我的意思,劝你不要太痴心、太专一,随便一点,这就可以除却许多的烦恼。”

“你这话虽然有理,但是你要知道人是‘性’的动物,不论他有怎么坚强的意志,一旦被情感冲动的时候,恐怕圣贤人也难免性欲横溢了。所以我以为男女之间,除了夫妇之外,简直是不能接触的。”晓保听她这时倒又代为绿美解释起来,遂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的见解完全是现实的理论。

熊少奶扑哧一笑,说道:“你这话也不尽然,比方说,你此刻和我到舞厅里去坐一会儿,那么我们也未必会闹出什么花样精来呀!王先生,你别生气了,一个人要及时行乐,免得老大徒自伤悲。”熊少奶一面笑盈盈地说,一面便拉着他步入舞厅里去了。

晓保在舞厅里,身子虽然和熊少奶跳着舞,但是他的心中却是十分气愤。只管想着绿美的可恶,水性杨花,女子到底没有一个靠得住的,想我待她这样的恩情,也可谓至矣尽矣,谁知道她还要另外去交男朋友,怪不得她刚才叫我早点回家,原来他们是早已约好的了。这姑娘外表的秀丽,到底掩不住内心的龌龊,在不久的今日,居然完全地暴露出来了。晓保越想越气,他觉得非把她痛骂一顿不可,但是当面见到了,也许有许多的话骂不出来。这就想到了写信,于是在跳完了一次舞之后,便在袋内取出日记簿,撕下了两页,立刻写了一封信,交给熊少奶,托她带给绿美。一面也无心再在舞厅里游玩,和熊少奶握了握手,便匆匆地奔出舞厅外去了。

这晚熊少奶从舞厅里回来,已经十一时了,她想这封信假使自己去交给绿美,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绿美心中一定要怨恨自己搬弄是非,以为破坏他们的爱情。所以她在转念之下,便把这封信交给阿姨,由阿姨交到绿美的手里。

绿美这时坐在灯下,一面做着功课,一面借此等待姐姐回来。此刻接到阿姨送来的信儿,还连连地道谢。送了阿姨出房之后,方才展开两张日记簿的纸儿,只见上面很潦草的字迹写道:

陶二小姐台鉴:我是一个可怜的愚蠢者,我枉为生了这两只很有光的眼睛,但我到底是受了人家的拨弄,让人家把我当作一个活死人看待。唉,说起来是多么心痛啊!我这里白白花费了劳力不算,而且又花费了多少的精神和心血!我要把一枝落在污泥的花朵拾了起来,让清洁的水来洗涤干净。谁知道这一枝花朵,并非是现在九月里天气清高的菊花,却是三月里最轻薄的桃花。她的外形虽然是那么艳丽、那么诱人,但她的品格是低贱的,是卑劣的!她不知道什么叫情、什么叫爱,她根本是个水性杨花、视男子为玩物的淫娃!她见了新的,比旧的好。她没有廉耻!她没有心肝!我是盲目的人,我始终还在歧途徘徊。但我今天明白了,清醒了。我的眼睛已完全亮了,我好像是这么地做了一场梦啊!以上这些话,在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叫人有点莫名其妙。但是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当然知道!我也不必再来和你解释了。哼!希望你和你新的朋友去永远地相爱吧!我们在这短短的这些日子中,从此分手了,完了!

被人玩弄的乔晓保 即日

绿美在瞧完了这一封剪刀般的书信,她真是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粉脸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不禁转变了死灰的颜色。她不知道这是怎么的一回事,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她摸摸自己的脸儿,这才感到完全是现实的时候,她的心碎了,她的肠断了。正欲疯狂起来的样子,忽然见房门开处,红美跌跌冲冲地奔进房中来,她也发了狂般地哈哈大笑,口里叫着:“子云,子云,你今天也被我找到了吗?我就杀了你!哈哈,哈哈!”但是她的话声未完,身子已向前直扑地上去了……

红粉飘零在此告一段落,欲知以后这一对飘零女的结局如何,且待《叶落西风》中再行奉告读者诸君了。

三五年深秋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