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暮霭笼罩大地的时候,在上海这夜都会里,和普通的城市不同,却相反更加热闹起来。粉白黛绿,钗光鬓影,在这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光之下都婀婀娜娜地出现了。新光舞厅的装置和设备,极尽富丽堂皇,在市中心允称第一流舞厅。虽然这是一个消耗金钱的艳窟,但一般囤积居奇的暴发户,有了钱没处花,当然要大大地活动一下。因此茶资虽贵,而营业还是蒸蒸日上。一般娱乐场所在上海好似雨后春笋,今天这家戏院揭幕,明儿那家舞厅剪彩,真是拥挤得不得了、热闹得不得了。不过几家工厂商店,因为人工涨、原料少,而最大原因,是舶来品源源而入,货色好,价钱贱,国人只图便宜,而根本没有国家思想。所以弄得工商业一败涂地,今天店关了,明儿厂闭了。回首看着雨后春笋的娱乐场所,那真叫人感到望尘莫及的叹息。娱乐救国,这也是中华民族最先进的思想了?

香槟酒气满场飞,爵士音乐声吹奏,新光舞厅里此刻是最热闹的时候。虽然已经是秋天的季节,但舞厅里根本没有一点儿秋天萧条的景象,灯红酒绿,完全呈现了春的气息。你瞧女人的玉腿,嫩藕似的白臂,高耸耸的酥胸,亮晶晶的媚眼,甜蜜蜜的笑容,一切都是那么勾人灵魂,使人心荡。无怪一般醉生梦死者,拔一毛而利天下有些不大情愿,在女人身上,一掷千金,却是在所不惜。

这时舞池里的舞女座位上,有一个舞女,她低垂了头,好像对于眼前这狂欢的情景,她心头感到十分感慨。她觉得自己在这舞海的旁边,也是永远没有光明的日子。所以她心中只有难过,而没有欢乐。这个舞女是什么人呢?原来就是陶绿美的姐姐陶红美。红美在舞厅里改名秀琴,因为她长有非常美丽的姿容,所以拥有大量的舞客。晓保的哥哥大保,为了红美,还生了一场相思病,要不是红美写信去安慰他,恐怕大保一时还不会好起来。大保兄弟两人热恋着陶家姐妹花,除了绿美和晓保是公开的,红美和大保的相爱,却是相当秘密,绿美和晓保都一些也不知道。这是红美一个计划,因为她常常在无意之中就可以从晓保口里得到大保的消息。

红美此刻是正和晓保、绿美在金门茶室里分别出来的,因为见到了妹妹和晓保心心相印、亲亲热热的神情,使她当然会想起了大保对自己这一份痴心的情意。“不过妹妹和晓保的友谊是坦白的、真挚的,并没有一点儿虚伪的掩饰。然而自己呢?对待大保,未免太不诚实,因为我完全是欺骗着他。虽然我对他也不免动了一点儿爱怜之心,但我到底没有向他说过一句真心话呀!在大保心中是只道自己在银行里办事,他却不知道我是一个供人搂抱的舞女。假使有一日被他拆穿了我的秘密之后,那么他是不是还像现在一样爱我呢?我觉得这当然还是一个问题。”红美垂了粉脸,呆呆地想到这里,心中便开始悲哀起来。

就在这个当口,她面前已站立了一个西服少年。红美于是不得不抬起脸,向他望了一眼。但出乎意料的,却是一个陌生的面孔,红美遂只好强颜含笑地起身,让他搂住了腰肢,到舞池里去了。因为是陌生的舞客,彼此默默地并不说一句话,跳完了一节音乐,也就各自分手回座。红美见他临分手的时候,对自己微微地一笑。在这一笑当中,也许正是他对自己表示的一种好感。红美心中暗想:“这少年的样貌倒还长得不错。但社会上的人,越是面目端正、衣冠楚楚,他的居心,也许越是卑鄙龌龊的。”这虽不能一概而论,不过红美的意思,认为在舞厅里溜达的青年,至少是一个半麻醉不学上进的人。所以她对于每一个舞客,心里从来不起爱的波纹。

那个青年第二次来和红美跳舞了,他把红美身子微微地推远了一点儿。两人的脸,这就相对着距离不到三寸光景。从暗绿色掺和了暗红色的灯光之下,望着红美的粉脸,当然是更见妩媚艳丽。那个青年似乎因为她的美色而动了心,他脸上老是浮了微笑,嘴唇一掀一掀、欲语还停的样子。因为这节音乐是快步华尔兹,跳舞的时候,原不相偎一起,所以红美对他倒并不怪有轻薄的表示。不过她是微偏着粉脸,避过他的视线,一本正经地跳着舞。跳华尔兹的时候,最怕是舞池里的人多,因为舞步开得大,容易相撞。就为了这个缘故,红美被人一撞,身子向前冲跌,便扑向那青年的胸怀来。那青年冷不防被推,一时站不住脚,便向后跌了下去。红美想不到他会跌了下去,自己的身子也就毫无自主地连带着跌了下去,齐巧压在那青年的身上。这一幕情景,在舞厅里演出,大家的心中只感到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所以不但并没有人去搀扶他们,而且还拍手叫好起来。有几个爱吃豆腐的朋友,更加连喊着一种不堪入耳的淫秽语句。众人舞也不跳,索性围在他们的旁边,嘻嘻哈哈地看热闹了。

红美被他们这么一来,心里的难为情,真不是一支秃笔所能形容其万一的了。一时涨红了两颊,只好连忙地爬起身子。但回眸一看那青年,躺在地上,两手捧着后脑,似乎跌得有些昏厥的样子。因为这一跤跌下去,说起来还是自己连累了他,假使自己不把身子扑到他怀内去,他当然不会跌倒。虽然和那青年是毫不相识,但一颗芳心,到底不忍。于是不得不俯身下去,把那青年的身子扶了起来,还用了抱歉的口吻,向他急急地问道:“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头部受伤了吗?”

“不,没有,没有。还好,还好。”

那青年站定了身子,听她很急慌地问。这就向她望了一眼,见她紧锁翠眉、又羞又急的意态,好像急得要哭出来的样子。虽然自己的颈部真的有些疼痛,不过他还竭力地否认,表示安慰她别急的意思。红美知道他也许是强装好汉,心中很有些过意不去,遂扶着他又温情地说道:“我瞧你还是快到座桌旁去坐一会儿吧。”

“很好,很好。”

红美听他一面回答,一面已向舞池外走了。这也许是为了一点儿人情上的关系,她不得不扶着他一同走到座桌旁的沙发椅上坐下了。在红美的意思,把他扶着坐下之后,自己也就完了责任。但她想不到自己转身要走开的时候,却被那青年伸手拉住了。红美回头望了他一眼,齐巧他也向红美望过来,四目就接了一个正着。因为他既拉住了红美,却又脉脉含情地并不说话。红美当然有些受窘,这就熬不住地向他反问着道:“先生,你……”

“哦,我想请你坐一会儿……”

红美听他这样回答,知道他是叫自己坐台子的意思了。于是在他身旁的沙发椅子上坐下了,垂下了粉脸。不知怎么的,她心里感到有些局促。那青年吩咐侍者给她泡上了茶,然后在袋内摸出烟盒子来,递给红美,低低地说道:“你抽烟吗?真对不起,累你也跌了一跤。”

“谢谢你,你别这么说,这是我累你跌跤,你太客气了,怎么反而怪到你自己了呢?你跌痛了哪里没有?我对你倒是觉得十分抱歉。”

红美一面取过了一支烟卷,一面含了微笑,低低地回答。因为他彬彬有礼,所以她先把火柴划了,忍不住向他献一点儿殷勤。那青年听她这么说,又见她对待自己这一个举动,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他凑过脸去,吸着了烟卷,连声地道谢,一面说道:“那么大家都没有不好,其实是撞了你一下的人最不好。请问小姐贵姓?”

“敝姓陶,贱名秀琴。先生,你贵姓呢?”

“我姓汪,草字贤琳。”

原来这个汪贤琳就是绿美的保险公司里的同事,自从绿美上写字间办公之后,贤琳对她就产生了爱慕之心,他希望和绿美有谈恋爱的途径。但绿美是在经理室一间办公的,所以贤琳就苦在没有和她接近的机会。今天下午五点光景,贤琳在马路上和绿美遇见了,他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岂肯错过?遂一路伴送绿美回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着话。可是绿美早有意中人晓保,对于贤琳的关切之情,也只有付之东流。贤琳见绿美对自己并没有热烈相爱之意,心中自然大为失望,所以在斯文里门口,和绿美匆匆地分手,便上舞厅里来找刺激了。想不到在舞厅里发现了红美,他觉得这个舞女和自己心爱而又追不到手的绿美小姐十分相像,于是他便要把爱绿美的心,去爱到那舞女的身上去。他心中的意思,也无非是慰情聊胜于无的一种痴意办法,此刻听她告诉也姓陶,一时更加欢喜起来。暗自想道,难道她们是两姐妹吗?不过转念一忖,又觉得好笑,既然她们是姐妹,也总不至于一个做职员,一个却在做舞女的。那么天下巧合的事情,当然也时有发生,不足为奇。贤琳一面想,一面望着她只管呆呆地出神。

红美倒被他看得难为情起来了,秋波羞涩地逗了他一瞥,低低地说道:“汪先生,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头脑还有点儿疼痛呢?”

“不,头脑倒不痛什么了。我见了陶小姐,使我想起了一个人……”

“想起了什么人来?难道和我有什么连带关系吗?”

“嗯,是的,因为你太像她了……”

“我像谁?”

“像我公司里一个女同事,她和你的脸,真好像是一对姐妹的样子。”

红美听他这样说,芳心里倒是别别地一跳。不由得暗想,莫非他和我妹妹是一个地方办事的吗?但表面上还故作不相信的神气,撇了撇嘴儿,笑道:“真的吗?我想没有这么巧的事情,一定是你在跟我开玩笑。”

“真的,真的,完全真的,不但容貌相像,而且……而且……她也姓陶……”贤琳却显出一本正经的态度,表示他很诚实的意思。

红美听了,益发心跳起来。她担忧着自己会被他知道是绿美的姐姐,那么不是要失了妹妹的面子吗?不过仔细一想,自己何必担这样的心呢,遂还是装作不信任的样子,问道:“那么她叫什么名字?总不见得她也会叫秀琴的呀?”

“这当然喽,我这位女同事叫绿美。”

“汪先生在什么公司里办事呢?”

“在国华保险公司里做小职员,说来很不好意思。”

“客气,客气,谁知道你也许是一位大经理!”红美想不到他果然是和妹妹在一个保险公司里办事情的,口里虽然是这么回答,但心是跳跃得厉害。她竭力镇静着态度,一口一口地吸着烟卷。

贤琳听她后面这一句话,心里就冷了大半。暗想:“她猜测我也许是一位大经理,那么在她心中就是希望我是个有钱的大经理。假使被她知道我真的是一个小职员,恐怕她心里就大大地不欢迎了。因为在歌台舞榭中的女子,她们的心目之中,当然是只认得‘金钱’两个字。那么我要和她去谈真正的恋爱,那不是成个大傻瓜了吗?”贤琳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感到痛苦起来。因此呆呆地也只管抽着烟卷,默不作声。

红美见他神情冷淡,似乎有些不乐意,遂瞟了他一眼,又低低地问道:“汪先生,你常在舞厅里玩儿吗?”

“不,一个月之中也只不过两三次罢了。”

贤琳摇了摇头回答,他心中有个考虑,要试试这位舞女的意思,是不是崇拜金钱的人物。红美点点头,表示赞成他的样子,说道:“这样很好,因为这种灯红酒绿的场所,容易使青年人的头脑麻醉。假使入了迷途之后,大者可以倾家荡产,至少也得花费精神、有损金钱,所以汪先生能够不入其门更好。否则,一个月一次,聊作逢场之戏才是。”

“陶小姐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我想不到在一个做舞女的口里会说出这几句话。可见你和普通舞女不可同日而语,我心中十分敬仰,陶小姐真不愧是一个有思想有智慧的新女性。”

红美所以向他劝慰这两句话,是因为知道他是一个有正当职业的青年,而且还是和妹妹一个公司里工作的同事。所以对他不免有了关怀之意,无非劝他不要深入迷途而遭到将来身败名裂的意思。但贤琳听了她这几句话,一时倒不免呆呆地愣住了。他感到惊奇,他感到欢喜。因为凭她这几句话,已经是显出她的人格和身份了。这就含了满面的笑容,似乎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样子,竭力地称赞。

红美忍不住好笑,坦然说道:“请你不要过分地捧我,做舞女的人,到底还是一个舞女罢了。假使我真的是一个新女性的话,那么我也不在这纸醉金迷的上海做舞女了。”

“不,我以为并不是这么说的,因为女子在社会上的出路太狭窄了。为了生活,为了面包问题,我知道你也许是出于不得已的办法,陶小姐,我倒很有意思跟你交一个朋友,不晓得你的心中怎么样?”贤琳听她说得那么自谦,一时更加感到她不是一个平庸的女子,他十分同情的样子,向她低低地请求。

红美望着他微微一笑,说道:“也许我不够资格吧!”

“不,不但足够,而且还有余哩!陶小姐,我相信你假使肯和我交朋友的话,不但对我无害,并且还有很大的益处。”

“汪先生,你这几句话是怎么解释的?我倒不明白了。比方说,你此刻叫我坐台子,至少就得叫你花费金钱来买舞票。那么这对你到底有益还是有害呢?所以你要和我交朋友,我以为大可不必,因为我们做舞女的人,我喜欢老老实实坦白地说,对你们跳舞的朋友,绝对是有十二分的害处。”

“和别的舞女交朋友,这也许是有害无益的。不过像你陶小姐……只要听到你这番话,我觉得花费区区之数的舞票所收获的代价,却至少已有十倍以上的了。陶小姐,我已决心交你这么一个女朋友了,除非你嫌我是个小职员,那么我就觉得不能向你高攀了。”贤琳有些自说自话的样子,说到末一句话,他望着红美的粉脸,希望她能够有个圆满的答复。

红美暗想:像我这么一个苦命的人,想不到还有大保、贤琳这些痴呆的人来一心爱恋着我,一时倒又感觉无限的欣慰。不过我既然对大保有了相爱的意思,那我怎么可以再跟贤琳交朋友呢?所以她又觉得十分为难。不过自己心中这一层为难,又不好意思向他剖解。但听了他后面这两句话,分明有俏皮自己的作用。红美当然不肯承认,遂认真地说道:“汪先生,你以为我是一个拜金主义的女子吗?假使我要因为你是一个小职员而不愿和你交朋友的话,那我又何必向你很关切地劝告呢?其实我肯坦白地跟你说这些话,我已经承认你是我的朋友了。”

“承蒙陶小姐看得起我,那我除了万分欢喜之外,又感到无限荣幸。不过我们既然成了朋友,你府上的地址,似乎应该有告诉我的义务。”

红美听他自说自话,猜度他的意思,总不外乎是色眯眯地有了野心。因此又觉得不高兴起来,冷笑了一声,说道:“汪先生,你这义务两个字从哪儿说起呀?我劝你不必这么痴心妄想了。做舞女的人,是不懂得什么叫爱情的。你假使感到生活枯燥的话,那么你可以跟你爸妈去说,还是早点儿结婚吧!”

“这个……陶小姐,我明白了,你以为我对你有什么不良的存心吗?那你完全误会了我,我和陶小姐想交一个朋友,无非是彼此可以得到一点儿帮助,你要认为我是有野心的话,那你把我的人格就太看轻了。”贤琳见她绷住了粉脸,倒是回答得十分爽快。因此说了“这个”两字,通红了脸,支支吾吾的倒有些说不下去了。不过他眸珠一转,立刻急急地又辩白了这几句话,表示自己真心想和她有交朋友的意思。

红美淡淡地一笑,说道:“男女间结交朋友,到结果,总脱不了是谈情说爱。所以你这些话,都是一种美其名而已。你要晓得,我们为什么要做舞女?那很明显的,是为了生活。再说得痛快一点儿,为了赚钱。那么你要和我交朋友,时常到舞厅来找我,我试问你,你的金钱不是要源源不断流到外面来了吗?所以我很关心地对你说,你要和舞女交朋友,你这个思想是绝对错误的。”

“陶小姐,你这些话要如换作别人口里说出来,那我一定会绝迹舞厅。但是从你一个做舞女的口里对我说这些话,我觉得你并不是一个舞女,而是一个伟大的女性,我对你的印象实在太好了。像你这么一个有思想的姑娘,会在舞海里浮沉,那真是叫人代你可惜!”红美越是向他警劝拒绝,表示做舞女的人是个害人之物,但在贤琳耳朵里听来,却越加感到红美的可爱和不平凡,他含了多情的目光,向她脉脉地望着,包含了惋惜的口吻,低声叹了一口气。

红美觉得这个青年的痴头怪脑,倒实在不下于大保,遂好笑道:“你不要以为我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其实我和普通的舞女没有两样。你和我跳舞,叫我坐台子,不照样要买舞票花钱吗?”

“话虽不错,但一样到舞厅里来游玩,花钱也有值得不值得、冤枉不冤枉的分别。比方说,今天我跟你认识了,而听你许多雅教,我这些钱不是花得很有价值了吗?所以我今天非常高兴,因为在舞厅里面要再找个像你这样的舞女,恐怕是没有的了。”

红美说的话,无非是叫他在自己身上感到失望和灰心。所以她故意装出以金钱为前提的样子,叫他感到觉悟而不再痴迷。可是贤琳好像已经猜透了她的芳心,他还一心一意表示对红美发生好感的意思。红美在这个情形之下,就弄得没有了办法,对他嫣然一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音乐起了,贤琳站起来,向红美求舞,两人便走向舞池里去。跳舞的时候,红美向他低低地问道:“汪先生,你府上有些什么人呢?”

“爸爸、妈妈和我,一共只有三个人。”

“兄弟姐妹一个都没有吗?”

“嗯,一个也没有,爸妈只有我这么一个独生子。”

“你青春多少了?我想你爸妈照理应该给你结婚了。假使你有了家室之后,我想你也许不会再到舞厅来游玩了。”

“我今年二十四岁,说年纪大也不算大……”

“不算大?照你的行为和言语看起来,我知道你是很需要结婚的了。”红美秋波斜了他一眼,忍不住笑起来说。

贤琳被她说得两颊有些发红,沉吟了一会儿,好像有所考虑的样子,回答道:“但是,结婚两字谈何容易?这是一个人的终身大事,岂可以随随便便呢?爸妈也给我说过好多个姑娘,但我总觉得不是我理想的配偶。”

“那么你理想中的配偶,像什么样的姑娘才合你的条件呢?”

“我不瞒你说,我公司里这位姓陶的女同事,她是我理想中的配偶。不过天下的事情,你的理想,未必也是她的理想,所以我对她是只有单方面的理想,这当然是不发生效力的。现在我把爱她的心不知不觉爱到你的身上来了,但是……我听你的口吻,好像也未必能接受我的爱……这一再的打击,真使我心头感到有些痛苦。”贤琳毫不顾忌地絮絮地向她很坦白地告诉了这几句话,说到末了,他紧紧地锁着眉毛,还叹了一口气。

红美听了,暗自想道:“原来他起先是爱上了我的妹妹,因为妹妹有了晓保,所以使他感到失望。今天无意之中遇到了我,他便又要爱到我的身上来,那么他的用情真也有些可怜了。”遂微微地笑道:“汪先生,你想把我的躯壳来代替你公司里这个女同事吗?那么我老实地对你说,在你心中也不是真正地爱上我呀!因为你的心上,不是只有你这个女同事吗?”

“不,不。这我可不能承认有这个意思,她是她,你是你,难道我见了你就会当作她吗?”

“说不定,因为你没法使她可以爱上你,所以你只好来爱上我,无非把我当作一个木偶而已。”

“陶小姐,你要这样说,那就叫我无法辩解了。其实你这么一个有思想的姑娘,她两个来抵你一个,恐怕还差得多多呢!”

“岂敢,岂敢,我不过是一个舞女而已啊!”

两人话说到这里,一节音乐停止,遂匆匆地携手归座。不料舞女大班李阿四已候在桌旁,他向贤琳弯了弯腰,表示很抱歉的样子,说道:“对不起,陶小姐要转一转台子,不多一会儿,就可以过来的。”

“汪先生,那么你请坐一会儿。”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陶小姐只管自便。”

红美听他这样说,方才向他含笑一点头,便跟着李阿四到音乐台面前那几张台子旁去了。这边坐了五六个男子,中服西服都有,每人旁边都已坐了一个舞女,只有一个穿中服男子的身旁,还空了一个位子。李阿四引到这空位子边,叫红美坐下,并且给那个中服男子介绍道:“这位是陶秀琴小姐,这位是陈先生,你快坐下来谈谈。”

红美听了,遂向陈先生点点头,表示招呼的意思。那个陈先生一见红美的容貌不俗,心中十分欢喜,便向众人得意地笑道:“我留着最后喊,到底给我喊着一个国色天香了。陶小姐,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小王,是纸业界巨头。这位老熊,是银行界领袖……这位……”

红美一面听他介绍,一面随着他手指的人望去。当她看到老熊的时候,芳心顿时大惊起来,同时她的脸部也转变成铁青的颜色。不过一会儿之后,她的脸色又慢慢地转红了,照旧地和众人一一点头。不过陈先生后面介绍的几位,姓什么则全然没有听到,连他们是个怎么样的人,红美也不再去注意了。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呢?原来这个老熊不是别人,正是红美要找寻的熊子云。熊子云是杀害红美丈夫的仇人,这在《红粉飘零》中已经叙述得很详细了。红美所以流落到上海来,大半也是为了来找寻她的仇人。不过茫茫大地,何处去找寻好呢?所以她要下海来做舞女,一半固然是为了解决生活,一半也是为了便利找寻仇人起见。因为这种有钱的人,难免时常涉足于歌台舞榭,现在不出红美所料,果然在无意之中发现了仇人。你想,她在骤见之下,怎能不叫她粉脸色变呢?当时子云在瞧到红美的时候,脑海里也有这么一个感觉,这个舞女好生面熟,仿佛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似的。不过他却想不到秀琴就是宋祖贻的夫人,自己曾经为了她而下毒手把祖贻的性命害了。就在这个时候,音乐声起,这里六对舞侣,便挽手到舞池里去了。

红美为了要探听子云的消息,所以不得不向陈先生显出特别亲热的样子,低低地问道:“陈先生,你的大号是……”

“哦,草字文达,陶小姐跳舞有几年了?”

“唉!哪里谈得上一个年字?不瞒陈先生说,我做舞女还不到一个月呢!”

“还不到一个月?可是你的舞跳得很不错呀!”文达见她很感慨的样子回答,一时不免有些将信将疑,遂望着她的粉脸,微笑着说。

红美知道他有些怀疑的意思,遂哀怨地说道:“跳舞我本来会的,那算不得什么稀奇。总而言之,我从前也是一个小姐的身份。因为运道不好,才没有办法,沦落舞海,暂操舞女生涯的。”

“哦,这么说来,陶小姐从前的环境一定很好啰?”

“当然,我爸爸在世时也是一个银行家,和你刚才介绍的这位熊先生一样。唉!陈先生,你干什么贵业的?”

“我吗?在证券交易所做股票的……”

“那么这几天股票大涨,陈先生一定是发足财的了。”

“这也不见得,因为前两天我做的空头,所以股票大涨,我反而大大蚀本哩!这位熊先生,他把银行的存款,大量地去买股票,倒真的给他发足了财。”

“熊先生在什么银行做事?”

“他是海文银行经理,我和他还有一点儿亲戚关系。”红美听他说到这里,遂不再细问,点了点头,微微地一笑。这时音乐停止,大家遂携手回座。

熊子云在跳舞的时候,他的脑海里还是一阵一阵地细想:这个舞女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了呢?忽然被他想到了,这……这……不是宋祖贻的夫人陶红美小姐吗?哎呀!她怎么会流落到上海来做舞女呢?不知道她晓得祖贻是我用毒药害死的吗?倘若她知道的话,那么她一定不肯和我罢休了。子云这样想着,所以他回座的时候,不免怀了鬼胎,竭力避免和她的视线相接在一起。但他心里十分矛盾,虽然是竭力避过她的视线,而自己却还偷偷地要去窥测红美的举止。不料子云向红美脸上偷望的时候,红美的秋波也向他含情脉脉地瞟了过来,而且还非常娇媚地微笑,在这微笑中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勾引的成分。男子都是爱色的多,何况子云本是色中饿鬼。他见红美向自己微微地笑,在这笑的成分中包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一时心中不免又有一个感觉,莫非她死了丈夫之后,性情改变了吗?那么她对我微笑,当然还有一点儿感情了。假使她肯嫁给我做姨太太的话,我还是把她当作珍宝一般看待呢!子云想到这里,胆子便慢慢地大起来,于是含情脉脉地也向红美报之以微笑。

两人这样地眉来眼去,却被子云旁边那个舞女发觉了。这个舞女名叫夏秀娟,和子云是早已发生过肉体关系的,所以近来打得火热。子云固然把秀娟视作泄欲器具,而秀娟也无非把他当作一家钱庄而已。现在见子云对红美这一种色眯眯的态度,心里当然酸溜溜的大不受用,遂伸过手去,在子云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子云手里正拿着一支雪茄烟,他的两眼全神贯注到红美的粉脸上去,此刻冷不防被秀娟一拧,他便情不自禁“哎哟”一声叫起来,而且他手里那支雪茄烟也落到地上去了。众人回头都向子云望去,笑问做什么?子云明知是秀娟吃醋,口中却说不出,一面俯身拾烟,一面才情急智生地说道:“雪茄烟灰烫了手,没有什么。”

“好好的拿着怎么会烫痛了手?你的魂灵敢是飞掉了不成?”秀娟听他这样说,便向他嘲笑着回答。

这一句俏皮的话,除了子云本身明白,别人当然不大明了。所以那个小王还接口笑道:“对啦,熊先生的魂灵本来早就飞到你的身上去了。哈哈,哈哈!”

“王先生,你不要跟我开玩笑了,你们要好朋友,难道还会不知道熊行长的脾气吗?他是见了新的,就忘旧的,他此刻的魂灵捉也捉不到我的身上来呢!”

“那么照你说,他的魂灵飞到什么人身上去了呢?”

“问他自己好了,死人肚子里自明白。陈先生,你不要笑眯眯,我劝你自己当心一点儿吧!”秀娟见文达笑嘻嘻地向自己望着,这就灵机一动地向他关照着说。

其实秀娟后面这两句话说得非常明显,但在众人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中便也含糊了过去。只有红美是个心细如发的姑娘,她知道那个舞女是指自己而言的,从而可知他们的关系不是平常可比的了。因为她和自己吃醋,想想真有些好笑。遂故作毫不介意的样子,自管和陈文达好像很亲热似的说话了。

茶舞时间,是五点半到七点半,在灯红酒绿、爵士乐声中的光阴过得分外快速。不多一会儿,音乐已成了尾声,客人都络绎地散去。这时子云先发言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大家还是到荣光酒家吃晚饭去吧!”

“熊先生请客,再好也没有了,我们赞成!”小王是刮皮鬼,他首先这么声明了一句,脸上是含了一种卑鄙的笑容。子云今天特别干脆,他说道:“我们开步走吧!”于是大家买了舞票,付了茶账,一共六男六女,浩浩荡荡地开赴荣光酒家去了。

在荣光酒家的筵席上,十二个人团团地围坐了一桌子,嘻嘻哈哈,莺莺燕燕,男女的笑声充满了一室。红美这时的脑海里,又浮现了过去在罗琳酒家宴会上的一幕,这是子云特地请我和祖贻两人吃饭的,万不料祖贻在吃完了这一餐饭后,他的性命就被子云害了。此刻面对仇人,酒落愁肠,却不能立刻把仇人手刃以快人心,所以她不免醉了起来。陈文达见她手捧额角,好像十分不舒服的样子,这就向她低低地问道:“陶小姐,你怎么啦?只喝了一杯酒,难道你就醉了吗?”

“是的,我不会喝酒,恐怕真有些醉了。各位慢用,让我在沙发上去靠一会儿吧!”红美一面说,一面已站起身子来,坐到靠窗那张沙发上去歪躺着。

子云很关怀地站起来,准备叫侍者拿些水果来醒醒酒,但还没有向侍者吩咐,却被秀娟把手一拉,他只好又坐下来了。但这里陈文达已叫侍者端上一盆蜜橘,给红美醒酒。红美吃了几瓣,便静静地靠着沙发养神。她心里是暗暗计划着,仇人已经有了下落,那么将来总有报仇的日子,我眼前千万要忍耐,绝对不能露一点儿痕迹。红美只管呆呆地思忖,他们的酒饭亦已完毕。文达悄悄地走到红美身边,低低地问道:“陶小姐,你此刻觉得好一点儿了吗?”

“嗯,好得多了,谢谢你。”

“那么你肚子饿了没有?我给你叫一客火腿蛋饭吃好吗?”

“不要,我一点儿也没有饿,几点钟了?”

“九点多了,你舞厅里还去吗?假使支撑不住,我给你签票,送你回家去休息怎么样?”

“谢谢你,那可不必了,我还是仍旧上舞厅去吧!”

“好,那么我们仍旧一同去吧!陶小姐,我扶着你走。”

文达见红美站起身子,好像有些跌跌撞撞的样子,一时便显出十分多情,上前去搀扶着她。红美这时也觉得有些头重脚轻,遂靠着文达,大家一同下楼,坐车到新光舞厅。红美向他们点点头,先到盥洗室内去,洗了一个冷水面,把头脑清醒了一下,方才觉得好过一点儿。她走到舞池旁边去坐下的时候,陈文达早又叫侍者来请她坐台子了。文达因为刚才扶着红美,只觉一阵阵的脂粉香味,甜人心腑,所以有些想入非非。他此刻见了红美,和她偎坐一起,更加显出柔情蜜意的态度,向她关心地问道:“陶小姐,你酒可曾醒了吗?其实你也没有喝多少酒,怎么就会醉起来?”

“因为我是向来不会喝酒的,再说我近来身体很不好,时常闹着咳嗽,心中一烦,就会头痛脑涨,只怕我这已成了病呢!”

红美微蹙着弯弯的眉尖儿,她说这几句话的表情,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楚楚可怜的成分。在陈文达眼中看来,更感到她有西子捧心的美丽,遂很怜惜地说道:“我想陶小姐身子既然这么孱弱,照理是应该休养休养的了。现在你天天过着夜生活,确实是太劳苦了。”

“休养?哈!陈先生,你不要跟我开玩笑了。像我们这样命穷的女子,哪里有福气配得上休养呢?不休养,生活已经难以维持了。你想,生活水平是这么飞涨,比不得你们大老板,今天赚一万,明儿赚八千,不算什么回事。我们一天不跳舞,得饿一天肚子,除非两脚一直,才可以总休养了。”红美说完了这些话,使她激起了旧恨新愁的悲哀,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文达听她这么诉苦,在一个女人的身上,他感到了一点儿同情,遂温和地说道:“陶小姐,我想你这么一个美人儿,把青春在舞海里消沉,这确实也是一件可惜的事。我的意思,你不是可以拣一个对象,作为归宿吗?”

“话虽这么说,但社会上可靠的人太少了。要找个忠实的对象,那可太不容易了。假使给人家做姨太太后,再被抛弃,那我觉得还是一个人干净。”

“社会上坏的人虽然多,但良心好的人,也未始没有。我以为妻妾不过是一个名义,那倒不必斤斤计较。因为一个没有娶亲的少年,假使他在舞厅里沉迷,那大都是脱抵小开,没有事业、没有才能,所以你们假使要醉心于小白脸的话,往往反被他们连累的……哦,陶小姐,我说的不过是一个比方,你听了可不要生气。”

“没有关系,因为你说的,也是社会上常有的事情,所以我说要在舞厅里找对象,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好在我已打定主意,既不看中小白脸,也不去嫁大富翁,一个人自由自在,多么好呢!常言道,受人一饭,听人使唤。嫁了人,不是自寻麻烦吗?”

陈文达听她这么说,一时暗暗叫着糟糕。因为自己纵然有不少的话要跟她说,可是却无从说起了。就在这个时候,舞女大班又来请红美转台子了。红美向文达说声坐会儿,她便到另一张台子旁去了。这倒是出乎意料的事情,原来叫自己坐台子的却是汪贤琳,红美这才想到了,表示很歉意地说道:“哎呀,汪先生,你……对不起,刚才他们请我吃晚饭,我连回头告诉你一声都忘记了……你……你……用了晚饭没有?”

“谢谢你还记挂我吃了饭没有。陶小姐,这是茶舞时间的舞票,我虽然不能像他们大老板那么成千成万地买舞票给你,但我也不愿意白跳你的舞。”

汪贤琳的脸色很不好看,他一面把舞票交给红美,一面便冷讥热嘲地向她讽刺。红美却毫不介意地把舞票接过,藏在随身带着的皮包内。她微微地一笑,很自然地说道:“汪先生,你何必说这些话来挖苦我?要如你们到舞厅里来是为了争风吃醋的话,那么我劝你以后还是在家里看看书比较省却麻烦。我早已对你说过,你们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买了这些花花绿绿的舞票,情情愿愿送到人家手里,所得代价,还是一泡气,那又是何苦?你一定说不叫冤枉,现在总可以知道是冤枉了吧!”

“好!好!原来欢场中的女子,都是口是心非、只认金钱、不懂情义的贱货,算我瞎了眼睛,从此以后,烂掉我脚后跟不跑舞厅。陶小姐,我们再见!”

“汪先生,你且慢走。”

贤琳再也想不到红美伸手又会拉住了自己,一时望着她倒不免愕住了,遂怒气冲冲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既然你已经觉悟到欢场中的女子,都是只认金钱、不认人的,你以后烂掉脚后跟也不上舞厅了,那么你后面这‘我们再见’四个字又从哪儿说起呢?难道你还想有一个时期再进舞厅来找我吗?”

“笑话?难道只有舞厅里可以相见?说不定路上也会碰到的。算了,我没有工夫跟你说这些废话,再……”贤琳听她这样问,自己细细一想,也觉得“我们再见”这四个字说得近乎矛盾,但他表面上还竭力保持着严肃的态度,向她强辩着回答。因为说得太快,几乎又忘记了,他后面又要来上这“再见”两个字了。但到底没有说下去,转身匆匆地走了。

红美并不因为他侮辱自己而感到难堪和气愤,她只觉得这般青年可怜,遂又说道:“我希望你再不要踏进这万恶之门,那就是你的幸福了。”

红美这两句话是近乎自言自语的,远去了的贤琳,当然是没有听到。红美心中总觉得十分感触,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方才回到陈文达的座桌旁来。齐巧陈文达等都到舞池里跳舞去了,只有熊子云一个人坐在桌子旁边吸烟卷。他低了头,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的样子。不知怎么的,红美一见了子云,她的芳心便开始跳跃得厉害起来。同时全身的血液,好像在热烈地沸腾。她的眉宇之间,无形之中浮现了一股子杀气。就在这时候,子云忽然抬头瞥见了红美,他立刻站起身子,微微地一笑,很温情地说道:“陶小姐,那边的客人走了吗?陈先生因为嫌冷清,他去请别一个舞女了,我叫的这个秀娟,她也转台子去了,我们坐下来谈谈吧!”

“嗯,这位是……哦,对了,我的记性最坏,你是熊先生。”红美竭力压制心中的痛愤,她一面坐下,一面显出自然的态度,微笑着回答。

子云见她并不认识自己,一时心中倒有些怀疑起来,这位陶秀琴小姐到底是不是宋祖贻的夫人呢?难道是真的面目相同吗?不过自己和祖贻夫人确实只见过四五次的面,到现在分别差不多快两年了,那么事实上也许是我认错了人,或者是这位小姐把我忘记了。一面想,一面便低问道:“陶小姐,你是什么地方人呀?”

“我……我是广东人,不过在上海住很久了。”红美见他对自己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一时转了转乌圆的眸珠,便圆了一个谎回答。

子云听她说是广东人,一时便肯定自己认错了人。既然明白她不是祖贻的夫人,因此他就放心了不少,遂色眯眯地说道:“陶小姐,我觉得你这个人很和气,处处地方令人可爱可亲,所以我想和你交一个朋友,不知道你心中愿意吗?”

“陈先生介绍说,你不是银行界巨子吗?想你这么一个有地位的人,我哪儿来福气跟你高攀做朋友呢?”

子云见她秋波盈盈地向自己瞟,说话的表情是十二分的妩媚。他心里不住地荡漾,情不自禁伸过手去,把她柔荑微微一握,说道:“陶小姐,你何必这么客气呢?像你这样倾国倾城的女子,我和你交了朋友,这真是我的福气,你怎么说是高攀了我呢?陶小姐,我是赤胆忠心地对你有十万分的诚意,你到底会不会使我感到失望?”

“哎呀!我不过是一个舞女罢了,就怕我无福消受。”

“陶小姐,舞女不也是一个人吗?请你不要自视太低。假使你一定不答应的话,我想你一定忘不了这位陈先生。”

红美听他这样说,不由得嫣然地一笑,秋波向他逗了一瞥勾人灵魂的媚眼,却并不作答。子云有些酸素的,很难堪的样子,苦笑着道:“可不是,我猜到你心眼儿里去了吧?”

“熊先生,你不要跟我开玩笑了,陈先生又不是老舞客,他和我根本也只是今天认识呀!所以你这种猜测,简直是寻我开心。我老实地对你说,你有了这位夏秀娟小姐做朋友,不是已经很好了吗?”红美这才正了脸色,向他认真地解释。但说到后面,又故意用了俏皮的口吻,低低地问他。

子云听她这样说,方才明白她不肯答应的缘故。因此心里立刻又欢喜起来,望着她的粉脸,说道:“陶小姐,你不要误会呀!我和夏秀娟根本谈不上朋友两个字。她无非是一个舞女,我花钞票跟她跳舞,那算得了什么稀奇?难道我跟你交朋友,她有权力过问我吗?”

“嘿,熊先生,我觉得你这几句话未免说得太矛盾了。你说她是一个舞女而已,那么我难道就不是舞女吗?你此刻见了我,把夏秀娟当作舞女看待,明儿见了别的女子,不是把我也同样地视作现在的夏秀娟一般看待了吗?所以凭这一点,就可以知道男子都是见花爱花得新忘旧。老实说,你看不起夏秀娟,那就是看不起我呀!因为你该知道我和夏秀娟是同样供人搂抱的舞女呀!”

子云听了红美这一番话,他才猛可想到自己这话不免得罪了人,一时红了两颊,倒有些发窘,但他慌忙又辩白道:“不!不!陶小姐,你千万不要生气,我敢向你发誓,我确实没有把你当作舞女看待,所以才愿意跟你交朋友呀!你的性情是那么温柔,你的态度又那么大方,你的容貌,这不用说了,无论哪一个女子,都及不上你万分之一的。所以你虽然是个舞女的身份,而你的品格,却比贵族小姐更要高上万倍。陶小姐,我绝对没有跟你说一点儿虚伪的话,假使我有半分假情假意对待你,那我一定没有好死的!”

“哎哟!熊先生,你念了这么重的誓,那又何苦呢?你把我捧得这么高,我虽然是万分感激你,不过我也有些惭愧,因为你说得有些言过其实,我不过是个最普通最庸俗的女子罢了。”红美听他一连串很快地说了这许多的话,好像是一个教徒在主耶稣面前,读赞美诗般的恭敬虔诚,一时又可笑,又可恨,暗自骂声恶贼,你本来没有什么好死的。不过表面上还显出无限欣喜的样子,向他竭力地自谦。

子云连忙摇着头,笑嘻嘻道:“不对,不对,我觉得你不用这么客气,我的目光向来是十分准确的。比方说这个夏秀娟,她的容貌,虽然也算不错,不过她的脾气就十分泼辣,而且平日的行为,也并不十分规矩。听说舞客和她坐过三只台子,便可以跟她发生肉体关系。你想,这种女子,有资格跟我做朋友吗?”

“我倒不相信,一个做舞女的人,虽然是为了吃饭,不过用两只脚去跳来的代价养活自己,这也不算低贱。我以为你说这种话,根本就是侮辱了我。”

子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对她十二分地讨好,反而使她感到十分生气,一时倒不免急了起来,脸涨得血喷猪头那么红,急急说道:“陶小姐,你千万别多心,我怎么敢来侮辱你呢?我说舞厅里的舞女,免不得是良莠不齐,有好的,当然也有坏的。我说秀娟,也不过是坏之中的一个。比方你陶小姐,那就和她天壤之别,好坏岂能以道理计呢?”

“我也不希望你说我太好,同时也不希望你说别的舞女就一钱不值。只要你们舞客不存野心去玩弄舞女,我觉得已经是够好了。”

“对,对,你这话才是真正金玉良言了。陶小姐,你好像是我们男子的指南针,我简直是少不了你。现在我跟你约定,明天下午,我们在大光明看影戏好不好?届时我还要面聆雅教,承蒙不弃,我是感铭心腑,至死不忘。”

“好!我就答应了你,可是别让陈先生知道。”

“当然,当然。”红美故意对他叮嘱了一句,子云心中乐得什么似的,把她纤手紧紧一握,含笑连连答应。

两人商量定妥,一节音乐已完,陈文达等都舞毕归座。一见红美回来,心中甚喜,但却又怀了鬼胎,因为自己又去跳了别个舞女,生怕红美吃醋,便向她更加殷勤奉承。红美明知其故,但却愈加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表示非常冷淡。子云见了,十分得意,还从中笑嘻嘻地俏皮地说道:“老陈,你看陶小姐在酸溜溜了呢!我老早对你说过,陶小姐一会儿就会过来的,你偏性急,去跟别人跳舞了。而且还跳得那么恶形恶状贴住了面孔,无怪陶小姐见了要生气哩!”

“老熊,你这人也太不够朋友了,人家已经生了气,你还要搬弄是非吗?其实我根本没有贴过面孔,你为什么要冤枉我呢?老实说,这种老蟹,就是贴了面孔,也没有什么胃口啊!”陈文达对于红美冷淡的表情,心中已经感到十分着急。此刻又听子云这么说,一时便非常怨恨,向他认真地埋怨。

红美见他们两人要多嘴起来,还故意把手搭在文达的肩胛上,笑盈盈地说道:“陈先生,你别听熊先生胡说八道,一个舞客到舞厅里来跳舞,当然有自由之权。只要有钞票,你爱跳谁就跳谁,那根本不算怎么回事。假使我要跟陈先生吃醋的话,那我除非是傻子了。”

“不过……我倒愿意你跟我吃醋,只怕你不肯。”

“对啦,陈先生这话不错,我就根本不想和谁吃醋,只要拿到我应拿的舞票,我就什么都不管了。”

红美点了点头回答,她的意思,自己在舞厅跳舞也是一种为了解决面包问题的职业,根本不会和谁发生情感的作用。陈文达听她这么说,心中有些灰冷,觉得舞厅里的女子,本来是以金钱为目标,所以不再谈论这些,站起身子,和红美到舞池里跳舞去了。

这晚子云文达等到舞厅快散场了,方才买了舞票,兴尽而归。临走,子云还向红美丢眼色,表示明天约会不要忘记的意思。红美点头会意,方才匆匆而别。她叫了车子,也自管回家。一路之上,想起祖贻惨死的情形以及他叮嘱自己报仇的话,她怒目切齿,但又痛心万分,忍不住暗暗地淌了许多眼泪。车到斯文里的家,红美匆匆忙忙地奔到楼上。因为仇人已经有了下落,她神经受了一种刺激,推进房门,忍不住便发狂地大笑起来,口里还叫着:“子云,子云!你今天也被我找到了吗?我要杀死你!”谁知话声未完,她的身子已向地上扑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