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个少妇不是别人,却是好久不见的绿美。贤琳心中自然十分惊异,遂赶上两步,走到她的身旁去,急急地说道:“陶小姐,你……你……怎么一个人站在黄浦江边哭泣呀?”
“哦!汪先生……”
绿美望着茫茫的浦江,正在自感身世孤苦,万分哀怨的时候,忽听有人招呼她,遂回眸望去,想不到是汪贤琳。不知怎么的,在绿美的心中,此刻见了汪贤琳,好像是遇到了什么亲人一般的悲伤,她低低地叫了一声“汪先生”,眼泪便像雨点一般滚落下来了。
贤琳见她满颊泪痕,而且神情惨然,遂又急急地问道:“陶小姐,你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呢?难道大保兄又和你发生了什么口角的事情了吗?怎么一个人独自在这儿伤心呢?”
“汪先生,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
绿美似乎委屈得跟什么似的,她说到这里,话声已有哽咽的成分。贤琳皱了眉毛,也表示有些难过的神气,说道:“陶小姐,你能不能告诉我听听呢?大保兄近来又怎么啦?”
“难道汪先生最近没有和他在一处吗?”
贤琳听绿美这样反问,脸上不由含了一丝苦笑,望了她一眼,沉吟了一回,方才徐徐地说道:“陶小姐,你还没有知道,我和大保兄的感情是早已完全地破裂了……”
“啊!这是为了什么呢?”
“这……这……就是为了你们伉俪间的事情。我曾经向他好意地劝告,谁知忠言逆耳,他反而和我大怒,甚至于我们动起武来。他向我百般地辱骂,并且与我绝交,从此不再相见,你想,他这样和我闹决绝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绿美听他这样告诉,心中自然大吃一惊,不禁啊了一声,向他急急地探问。贤琳只才把过去的事情,向她从实诉说了一遍。绿美有些怀疑地说道:“你们在什么时候才闹决裂的呢?”
“就在你生孩子那一天里……”
“什么?那你为何不老早地告诉我呀?”
“我那天到你府上来,原是想和你解释所以与大保兄闹决裂的原因。不料一到你家,你竟在腹痛如绞,因此我就不敢再把这不快人意的消息告诉你了。”
绿美心中方才有了一个恍然大悟,遂感入骨髓地忍不住又流下泪来,叹了一口气,说道:“汪先生,你太好了!我心里不知该怎么样感激你才好?”
“陶小姐,你别说这些话,现在我要你告诉我,到底又是为了什么事故而吵闹的呢?照理说起来,你们现在已经有了一个结晶品了,就是你们有争吵的时候,看见了这个孩子,你们也应该更增加爱情呀!”
贤琳这两句话听到绿美的耳朵里,在她是只有感到无限的悲酸,泪水是没有停止过,她感慨地说道:“在旁人的心中想来,谁都会这样猜测。然而事实上恰巧是相反的,我们有了一个孩子之后,他的生活上认为更感到枯燥乏味了。他把这个家庭简直当作旅馆一样,高兴了的时候便来宿一夜,不高兴就三天五天地不回家。你想,这个家庭还成什么样子呢?”
“那实在太岂有此理了,不过,我也觉得奇怪,他为什么这样厌恶这个家庭呢?”
“他说我有了孩子之后更不负妻子的责任了……”
“这……这话又是打从哪里说起呢?”贤琳听了,有些目瞪口呆,不解其意地追问。
绿美无限哀怨的表情,望了他一眼,凄切地说道:“原因是我一心一意地爱护着孩子,把他身上的服侍更不关心了。他说我心眼里只有孩子,没有丈夫。他认为我是没有做主妇的资格,他简直说我有了异心……”
“放屁,放屁,放他妈的臭狗屁……”贤琳听完了绿美的告诉,他心中的气愤实在有些熬不住了,遂情不自禁大声地骂起放屁来了。但既骂出了之后,他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遂很抱歉地说道:“对不起,陶小姐,我本来不该在你面前这样地骂他。不过,他这个人太没有道理了,我心中实在气得有些受不住。”
“没有关系,你骂得好,我听了,心中感觉爽快一点儿,他自己有了野心不说,还含血来喷人,你想他这个心肠狠毒不狠毒呢?”
“其实你肯爱护孩子,这真是一个贤妻良母的好典型,他这样的不明事理,他真枉为是个大学生呢!”
“汪先生,你还不知道更气愤的事情呢?今天早晨,孩子哭声把他吵醒了,他就心中大怒起来,和我大吵大闹,甚至于要把孩子丢掉送给人家。我见他近来对我凶恶的态度,变本加厉,更是无可理喻。我觉得做人太没有滋味,而且也太没有希望。这样下去,我根本是没有出头的日子了。所以……所以……我一个人就到这里来了。”
绿美一面流泪,一面告诉,她说到所以两个字,以下的话就哽咽住了,脸部上是浮现了更痛苦的样子。贤琳急得伸手一把拉住了她,惊慌地说道:“什么?你……你……难道预备轻生了吗?”
“活着没有乐趣,倒不如死了干净……”
绿美忍不住掩着脸啜泣起来,贤琳只觉得一阵悲酸,一时也忍不住掉落几滴同情的泪水,又痛愤又凄凉地说道:“陶小姐,你这话说错了,常言道,蝼蚁尚且爱惜生命,那何况是一个有感情有理智的人类呢?所以你千万死不得,你假使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别的且不要提,你难道忍心抛得了你那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儿子吗?”
“哦!哦!天哪!我早知今日,倒不如一辈子替社会服务好了。”
贤琳后面这一句话,好像是一枚利箭刺穿了绿美的芳心,使她更加地痛苦起来。她泪眼模糊地望着那浑浊的江水,觉得自己在这个环境之下,真是生死两难,一个孤零零的弱女子,在生不得、死不能的情形之下,她内心的悲痛,岂是作者一支秃笔所能形容其万一的呢?因此她悔恨不该嫁人,她觉得自己是错了主意,她忍不住闷声地哭泣起来,贤琳连忙拍拍她的肩胛,一面叹气,一面安慰她说道:“陶小姐,不要难受,你千万别存了死的念头,还是回家去吧!我慢慢地想法子,一定要使你们重归于好不可。”
“不,不!我这次出来,我是决心不回家的了。”
“这又何苦来?难道你不希望跟大保再有团圆的日子吗?”
“是的,我实在不大想,我……这次出来之前,我曾经留了一封信给他,我希望他另外再娶一个贤德的夫人,我是决定死的了……”绿美摇了摇头,她又伤心地哭了。
贤琳急得连连跺脚,哎哎了两声,皱了眉尖儿,埋怨她的口吻,说道:“什么?原来你是真的预备死了?这……你也太没有意思了,你要知道自杀也是法律所不允许的,那么你出来的时候,把孩子交给了谁呢?难道你没有仔细想想这孩子以后谁来给你抚养吗?”
“这个……连我自己的生命也不顾了,哪里还管得了孩子以后的抚养问题呢?我……把孩子交给了阿菊,叫阿菊回头交给大保,这孩子是大保的嫡血,不是我私生子,他若不把孩子好好地抚养,那也是他的事情,不是我的心狠。”
“不对,你这话不是这样说的,我以为这孩子完全是属于你的,不是属于大保的,所以你不能抛弃他,你要好好儿抚养他,况且他是一个男孩子。”
“你这话是什么理由呢?”绿美听贤琳这样说,遂莫名其妙地问他。
贤琳微微地一笑,望着她淡白的粉脸,低低地说道:“记得你们新婚不久的时候,我曾经向大保开玩笑,问他有没有红蛋吃。他也是得意忘形的话,说我们第一个生下的孩子归你姐姐红美所有的,第二个孩子是归晓保所有的,要养到第三个方才可算是自己的儿子了。你们从他这几句话中想来,可见这第一个孩子是你姐姐的了。然而你姐姐已经死了,这孩子抚养的责任当然是在你的身上,假使你死了之后,大保若把这孩子送掉,那么你们姐妹俩不是都没有后代了吗?至于大保呢,他还活着,他还年轻,他仍旧可以娶一个太太,他还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那么,我问你,你死得有什么价值呢?”
贤琳这几句话说得相当有力量,把绿美问得哑口无言,她默默地想了一回,一时也不免有些悔恨起来。因为她不愿意死了之后,反而成全了大保的愿望,这样似乎太便宜了大保。所以绿美此刻的心中,把决意死的念头倒又慢慢地打消了。贤琳见她默然无语,遂又继续地说道:“陶小姐,我现在有一个意思,不知你以为怎么样?”
“是什么意思呢?”绿美瞟了他一眼,低低地问。
贤琳遂附了她的耳朵,细细地说了良久。绿美的粉脸,由淡白色而变成红晕起来,雪白的牙齿,微咬了一会儿嘴唇皮子,表示沉吟的意思。贤琳见她似有猜疑的神色,遂又沉重了语气,一本正经地说道:“陶小姐,你不要误会,我这办法完全是一片好意。”
“我知道……不过,我担心他狠毒地真的会答应下来。”
“假使他真的如此狼心狗肺,那我以为你也不必和他客气,到法院里告他遗弃的罪吧!问他要了些抚养费,你就一面抚养孩子,一面再到社会去服务,这样也未始不是一件清净的事情。陶小姐,我后面这些话,也无非是最后的一个办法。假使可以使你们夫妇重圆的话,那当然还是希望你们白首偕老的。”
绿美听了贤琳这些热心肠的话,她除了深深感激之外,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谢他的言语来。这时斜阳淡淡地笼罩着茫茫的黄浦江,江水也像十分不平地伏着波动。贤琳又再三地向她怂恿劝慰,绿美方才听从贤琳的话答应下来。
贤琳把绿美这一方面的事情安排好了之后,他便打电话到厂里去找大保,茶房说厂长回家去了。贤琳知道这是因为早晨和绿美争吵过了,所以大保会这么早回去。从这一点看,可想大保并未完全把绿美忘却,那么前途还有些乐观的希望。他一面想,一面又坐车急急赶到大保的家中来。到了大保家中,由女仆报告,只见大保很不快乐地走出会客室来,向贤琳瞪了一眼,十分冷淡地问道:“你还到我家里来干什么?”
“大保兄,我特地来向你要求一件事情。”贤琳含了笑容,很谦和地说。
大保心中很是奇怪,遂皱眉又问道:“什么事情?你说吧。”大保说着话,又自管地在沙发椅上坐了下来,拿了一支烟卷来吸,把贤琳根本当作陌生人那么看待。
贤琳在这个时候,也只好厚了面皮,不等大保招呼坐下,他便自己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了,然后徐徐地说道:“听说你们贤伉俪在感情上又起了一点儿裂痕。”
“这不关你的事情,请你不用过问。”
“话虽不错,但陶小姐过去和我是同事关系,那么彼此也有一点儿照顾的义务。其实对于你家的情形,我也是洞悉之中,你有了新的,忘了旧的,听说你有遗弃她的意思,不知道这可是真实的消息?”
“就凭你这一点儿同事关系,那你也没有资格来干涉我家庭中的事情呀!所以这些问题,你跟我谈话的身份不够,因为你不是绿美的兄长,或是家属的一员,请你不必多费心力来管这些闲事。”大保严肃的脸上,大有训斥的神气,向他冷冷地回答。
可是贤琳点点头,还是微笑着说道:“你这些话理由很充足,不过,我的意思,也是为了你的好……”
“为我的好?”
“是的,为你的好。因为一个家庭,当然要亲亲热热、和和睦睦,那么彼此才有幸福,才有快乐,否则,不但陶小姐感到痛苦,就是你的心中,一定也感到万分的痛苦,所以我的意思,为了避免彼此痛苦起见,倒还不如爽爽快快地来解决一下的好。”
“你预备给我们怎么样解决呢?”
“比方说,你现在把陶小姐当作眼中钉一样地讨厌,一天到晚迷恋着沈爱玲。不过,陶小姐到底是你明媒正娶的结发妻,有陶小姐在着,你总不能把沈爱玲弄到家里来,所以我的意思,你假使真的不爱陶小姐了,倒还是爽爽快快地解决了,使你们大家都不会在烦恼圈子里度生活……”
大保听到这里,便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把手中的烟卷恨恨地掷向地上去,猛可地从沙发上站起,哈哈地冷笑了一阵,说道:“我明白了,我知道了,原来你是受了绿美的托付,来要求我跟她离异吗?”
“不,不!你千万别冤枉她,陶小姐根本没有这样托付我过。”
“那么你如何知道我们又不和睦了呢?哼!你也不必巧辩了,我知道绿美下午出去之后,这一下午的时间,一定在跟你商量,预备跟我离婚是不是?”
“这不是她的意思。”
“那么是你的意思?”
“是的,我是为了你们双方避免痛苦起见,我完全是一片好意。”
“放你妈的臭狗屁!你预备拆散我们家庭吗!汪贤琳!你告诉我,绿美她在什么地方?否则,我得告你引诱良家妇女的罪名!”大保听了,顿时暴跳如雷、怒发冲冠的表情,似乎恨不得又要和贤琳殴打起来的样子。
贤琳听大保不肯和绿美离婚,知道他心中尚有爱绿美的意思,心里十分安慰,遂也哈哈地大笑了一阵,说道:“你这话说得太渺茫太无头绪了,你有什么凭据证明我是引诱你的太太呢?照你这样胡说乱道,我倒可以告你一个妨害名誉的罪名。”
“你这该死的奴才!我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但你也逃不了是个重大的嫌疑犯!”
“哈哈,哈哈!你才是该死的奴才!昏昏沉沉的简直是在醉生梦死!”
“什么?你骂我?我……这屋子里也由得你来撒野吗?他妈的!我就和你拼了吧!”
大保是气得忍无可忍了,他铁青了脸,眼睛里好像要冒出火星来,在他说完了这两句话之后,便像一头发了狂的野兽一般,握了双拳,预备猛可地扑上来打贤琳。正在这个时候,阿菊抱了小少爷,拿了一封信匆匆地走到外面来,口中还急急说道:“少爷,少爷!少奶在房中还留着一封信呢!我还只有刚发觉,你快拆开了瞧吧!”
这又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大保的心头,不知怎么还忐忑地乱撞起来,连忙放过了贤琳,伸手接过阿菊的信件,拆开来急急细阅。贤琳这时呆呆地站在旁边,他的心中是非常的明白,暗暗窥测大保的脸,只见他由愤怒而转变到惨白,由惨白而转变到痛苦,接着眼泪也涌了上来。他回头望望阿菊手中抱着的孩子,他更加心痛如割,忽然奔到贤琳身旁,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泪下如雨地说道:“贤琳兄,绿美……她……她……到底上哪儿去了?你和她究竟碰见过了没有?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你急得这一分样儿做什么?她信中写些什么话呢?”贤琳听他居然又向自己称兄道弟起来,他忍不住暗暗地感到了胜利的欢笑,但表面上还绝对显出莫名其妙的样子,急急地问他。
大保这时已急得要哭出来的神气,哽咽了喉咙,说道:“这……是她的绝命书,她……竟然忍心去自杀了!”
“啊?真的吗?那……可怎么办呢?”贤琳还是故意惊慌的样子,急急地说,表示手足失措的神情。
大保听贤琳这样说,他是真的哭出声音来了,说道:“你……你……难道真的没有碰见过她吗?”
“午后一点钟的时候,她来找过我,谈了一小时,她便匆匆就走的,可是她走到什么地方去,我并没有知道。啊呀!她难道真的会去自杀吗?这……这……可怎么办呢?大保兄,并非我埋怨你,你也太没有情义了。常言道,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想你们结婚已一年多了,连结晶品都制造出来了。陶小姐纵然使你讨厌,你也要看看孩子的分上,而且更要看看陶小姐已死的姐姐情分上,你也不应该逼上她去走这一条死路啊!”
贤琳趁此机会把大保好好地教训了一顿,表示非常怨恨的意思。大保这回对贤林给他教训,表示十二分服帖,一点儿没有反感的成分。还连连打了自己两下额角,说了两声“该死该死”,他显然是悔恨到了极点的样子。这时候女仆匆匆地又来告诉,说厂中来了电话。大保不知道是什么事情,遂匆匆地到电话间去。就是贤琳心中也感到了奇怪,于是跟着入内。只见大保握了听筒的手在瑟瑟地发抖,他神情惨然的样子,大叫道:“什么?什么?厂里起了火?沈秘书怎么样?啊!她……放火的吗?这……消息可是真的?啊!把我要紧文件账册都拿走了吗?还有……原料……也都拉走了?该死!你们是死人吗?为什么不拦阻她?啊!天哪!什么都完了!”
大保有气无力地丢下听筒,两手捧了额角,大叫着完了完了。贤琳站在他的身旁,对于他的话是听得明明白白,一时心中感到了一阵痛快,他眸珠一转,便匆匆地自管不别而行了。贤琳到什么地方去呢?原来他在一家附近商店里,借打了一个电话到大保家中,冒充是大慈医院里打来的电话,说绿美自杀被救,现在医院里救治,快叫大保到医院里去。这个电话是阿菊接听的,由阿菊口中告诉到大保的耳朵里。大保因为在沈爱玲身上已经受了这么一个重大的打击,他对于绿美自然更加地需要关切了,当下坐了自备汽车急急地开赴大慈医院里去了。
绿美在医院休养,这都是贤琳想的办法。当时大保和绿美见了面,绿美却别转粉脸,表示不愿意见他的样子。大保伏在病床旁边,一阵阵的悔恨涌塞了心头,他抱着绿美的脸,却暗暗地哭泣起来。绿美生气地冷笑道:“我还没有死哩!你哭什么哪?”
“绿美,我错了,我该死,我不是人,我下次再也不敢荒唐了,我从今以后得好好做一个人。你千万饶了我,你要打要骂,只管处罚我,你第一要紧的饶了我的罪恶吧!”
大保一连串地说了五个我字,他一面苦苦地哀求,一面眼泪像雨点一般地滚落下来。绿美从来也没有听到过他会向自己这样忏悔,女子的心肠总是软弱得多,所以绿美把脾气再也发泄不出来了,她心中也说不出是悲酸还是喜悦,不过悲痛的成分占据的地位太多,因此她也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
两人相对地哭泣了一会儿,大保把手帕取出,给她拭了眼泪,一面低低地安慰,一面又问她是被谁相救的。绿美恨恨地说道:“我今天出走,是抱了决死之心,所以我写好了一封信给你,想你这封信也是终已看到过了吧!我觉得比起吃毒药自杀,还是跳黄浦来得痛快。我要让江水来洗雪我的怨愤,我要永远脱离这个黑暗的世界,但是,万万料不到会被汪贤琳发觉了,他把我救到这儿来,他又百般地安慰我劝告我,叫我想得明白,并且他愿意代我来跟你用计谋,试试你对我是否还有一点儿爱怜之情?你……和汪先生到底碰见过没有?”
“啊!汪贤琳,汪贤琳,你太伟大了!我想不到真挚的友爱,可以超乎天地间的一切,你的高情厚谊,地球没有你的大,日月没有你的高!你不但救了绿美我的爱妻,而且你更救了我的生命!我将怎么样报答你?我将怎么样地报答你?”
大保听了绿美这一番话的告诉,他的心中方才恍然大悟了,他想着贤琳几次三番地好心劝告我,反而遭到自己的白眼和侮辱。但是他始终没有怀恨在心,依然对我们夫妇两人这样关切,一时他感无可感,面对了窗外,像对着耶稣做祷告一般地说着,同时他的眼泪更像泉水一般地涌了上来。但绿美却还冷冷地说道:“哼!听说你还打过他!”
“啊!这是我该死,我该死!我简直像畜生一样不明事理,我应该跪在他的面前,向他求饶。”大保痛心疾首地说,他掩着脸,诚惶诚恐地几乎要哭出声音来。绿美于是不再说什么,她也跟着流下眼泪来了。
光阴匆匆,过了一星期,绿美早已由医院回到家里,大保为了厂内的事情,忙碌了几天,幸亏没有完全地烧毁,终算不幸中之大幸,他方知沈爱玲是个蛇蝎美人,遂报告警局通缉,但她已经逃之夭夭,不知所往了。这天大保和绿美想到贤琳的恩德,遂预备双双亲自地去道谢他,不料外面先来了一封信,是一个人送来的。大保见具名是汪贤琳三字,他心头别别地一跳,便急急拆开来,绿美遂和他一同瞧道:
荏苒光阴,一别数日,想贤伉俪已经和好如初,并且更增无限情深意蜜,可喜可贺!本当亲自造府庆祝,无奈北国战事日趋严重。弟本无家室之累,碌碌庸才,亦思舍身报国。故弟已立志即日动身北上,为国前驱,稍尽国民之责任。行色匆匆,不及登门面辞,万望宽恕是幸。倘凯歌有日,自当再行握手言欢耳!专此奉闻,并颂
大保吾兄 绿美女士 俪安!
弟汪贤琳临别上言 即日
大保和绿美看完了这一封信,两人不约而同地啊呀了一声叫起来,因为信上写着即日动身北上,也许还是在今天这一个日子里。所以他们还抱了一分儿希望之心,急急坐了汽车,赶到北火车站。买了月台票,奔进月台,只见火车呜呜地长鸣了一声,车身已经向前蠕动了。绿美眼尖,回眸四盼,只见二等车厢里的窗口旁,坐着一个青年,正是汪贤琳。这就一面拉了大保的手,向前直指,一面又高声地叫着汪先生。贤琳正在感慨地与上海告别了,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向自己高叫。这就慌忙探首向车窗外望出来,这似乎做梦也想不到大保夫妇俩会在月台上送行。他欢喜得笑了起来,意欲向他们说话,但车身已轧轧地向前进行了。贤琳只好向他们招了招手,表示感谢的意思。大保和绿美还跟着火车跑了一阵,但火车是并不像他们一样多情,它决不会因他们的恋恋不舍而等待他们一秒钟,照旧地还像飞一般地向着青青的草原中迈进了。剩下了月台上的大保和绿美,在一抹斜阳笼映之下,眼睁睁地望着火车的影子也都消失了。他们回眸互相地望了一眼,不知怎么的,都会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于是两人含了一颗说不出喜悦还是悲哀的心,只好携手踏上了归家的道路。(全书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