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快别哭啦,事到如今,你就该听从爸爸的话,还是回你的家里去吧。”这是一个很富丽很堂皇的上房里,裘将军的太太坐在炕床上,一面呼噜噜地吸着水烟筒,一面向歪躺在沙发上正抽抽噎噎哭泣着的女儿低低地劝告。

她的女儿锦花听了娘的话,遂坐正了身子,停止了哭泣,鼓着红红的小嘴,冷笑了一声说道:“哼!这是邵国强的家,为什么偏要说我的家?这儿才是我自己的家,难道爸爸妈妈就不要我了吗?我偏不走,我要死也得死在这儿的。”她说完了这两句话,倒在沙发椅背上,掩着脸儿忍不住又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哎,你这孩子还是那样脾气。”裘太太在叹过了一声气之后,她倒不禁又笑了起来,向正在房中反剪着双手踱步的裘廷章望了一眼,同时又努了努嘴,这是叫她丈夫劝劝女儿的意思。

裘廷章嘴里嚼着雪茄,好像很有些焦急的样子,他只管在室中来回地踱步。因为事情在发生困难的时候,他终是这样一个老样子的。

裘老太见丈夫并不理会自己的意思,遂也只好又接下去说道:“孩子,你不是堂堂正正地已经和邵国强结过婚了吗?那么你们就是夫妇啦。既成了夫妇,他的家还不是你的家吗?唉,你真是一个孩子气未脱的姑娘。并不是说你来母亲家中住几天就讨厌你了,因为你要闹着一辈子不肯回去,所以咱们总这么劝劝你的。你要明白,比方说我嫁给你爸爸之后,难道也依然把妈的家当作自己的家吗?”

“可是你也不知道,那时因为妈妈爱爸爸的,我可并不爱他呀!”裘锦花回答的理由还是相当充足。但这两句话倒把他们老夫妇引逗得笑出声音来了。裘老太因为裘廷章曾经向自己望了一眼,所以她苍老的脸颊上也会盖了一层微红。她放下手中的水烟筒,把手拍了拍身兜上的烟末子,笑道:“不过你已经嫁给他了,还能再反抗他吗?邵国强这孩子年纪虽然大一些,但事情很会干的。你爸爸为了怕你心中不快乐,特地提拔他做了师长,这样你也是一位师长太太,将来你的前途还不是很光明的吗?唉,一个人终应该满足,我们也只有你一个孩子,所以你爸爸老后,这个地位终也是你们夫妇所有的了,你为什么老是闹着不快乐呢?”

“你以为我希望做一个将军太太吗?”裘锦花听妈说了这么一大套劝慰的话,她心里头更感到悲酸一些。因为做娘的太不了解女儿的心理,所以恨恨地问出了这一句话,眼泪还是像雨点一般地滚了下来。

“孩子你这话奇怪,那么做人为了些什么?”裘老太还是不了解女儿心中的意思,皱了两条稀疏的眉毛,向她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

“做人为了些什么?……”裘锦花心头虽然怨恨到了极点,但她到底说不出苦楚来,噘了小嘴向她妈妈反问了一句,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裘老太被她反问得也有些莫名其妙,遂向裘廷章望望,谁知他还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地打着圈子。因为事情还得不到一个圆满的解决,所以在她心中也不免怨恨到老头子身上来,白了他一眼说道:“这头婚事本来是你做的主意,现在女儿闹着不如意,尽管让我一个人唱独角戏,你不劝劝她倒也罢了,偏还能在室内团团地打圈子。你圈子再转下去,我的头脑子要痛晕起来了呢!”

裘廷章这才停止了踱步,靠在那花架子旁,喷去了一口烟,笑道:“好太太,你也不要埋怨我了。我还不是为了急得没了主意,所以才打圈子吗?”

裘老太听了这话,又好气又好笑,啐道:“这儿可不是跑马厅,我对你说你只管打着圈子,女儿难道就懂得你的意思了吗?这一些小小的事情,你就急得这份没了主意,亏你还是一位大将军哩!唉!”裘老太后面这句话至少有些讥笑他的意思。

“你不知道,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自己家庭中的事情,真是重不得轻不得的。比方说,我答应女儿和他离婚吧,这叫我面子上如何坍得了这个台?假使向女儿狠狠地教训一顿吧,说起来咱们一个独养女儿,她又如何受得了这个委屈?你想叫我为难不为难?倘然是别人家的事情,管他妈的!天大的事情我也这么不管死活地判决了下去。不要说这些小事,十万八万军队的事儿,我也早已解决了。”裘廷章听太太这么地讽刺自己,也只好向她苦笑了一下,接着把自己心头那番为难的意思,向她滔滔不绝地告诉出来。在他心中的意思,一方面固然是讨女儿的好,而同一方面也表示自己并非像太太所说的那样没有主意、没有判决能力的人。

可是裘锦花并不记她爸爸的情,冷笑了一声说道:“那么为了怕丢了你的面子,难道就不管女儿终身的幸福了吗?况且女儿和他离婚,这是女儿自己的事情,和爸爸有什么相干?又不是爸和妈闹离婚,这才要被外界笑话的呢!”

“唉!你这孩子胡说!”裘廷章这才把脚在地板上一顿,表示有些恼怒的意思。

“妈,你们也不用发什么脾气给我瞧的。”裘锦花倒也刁得可爱,发脾气的是爸,而她却向妈这样地说,同时站起来身子,一面哭,一面说道,“反正你们把女儿是赶出了,我就去死好了,我就去死好了……”她口里说着话,人已向房门口走了。

裘锦花这一下子举动是瞧准了妈的弱点才实行的。果然裘老太急起来了,她一面跟着站起,一面哭叫着道:“孩子,你是死不得的,你是死不得的!我是只有你这一个宝贝呀!你要死,咱们娘俩就一块儿去死吧!”

这样的话,裘廷章觉得事情是闹大了,他不得不委委屈屈地赶上一步,把锦花的身子拉住了,皱了眉说道:“孩子,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别这么地发脾气吧。你瞧眼前的情景,还是爸爸的脾气大,还是你的脾气大?我也没有什么得罪过你呀,你就闹死闹活了。这样吧,我也不做人了,叫阿根到药房里去买瓶安神片来,让咱们三个人一起吞服了可好?”

“何苦来,爸说这些气话给我听。”裘锦花虽然觉得爸是软化了,不过后面这句话,叫人听了有些不受用,就一面说,一面益发大哭起来。

大家正闹得不得开交,忽见嫣红匆匆进来报告道:“老爷,表少爷从大清镇回来了!”随了这句话就听一阵皮靴声响,外面走进来一个身穿戎装的少年军官。他向裘廷章叫了一声姑爹,忽然瞧了锦花的情形,他倒是怔怔地愣住了一会儿。

廷章这才把锦花的身子放下了,向他说道:“雨秋,你回来了,快坐下息息。”冷雨秋于是走到沙发旁边去,一面向裘老太太叫声姑妈,然后方坐了下来。

锦花见了表弟到来,自然不好意思再哭。她拭了拭眼泪,把身子退到母亲身旁去坐下了,垂了粉脸默不作声。嫣红倒上了香茗后,又把热毛巾偷偷地递给锦花擦了脸。这时裘廷章也在太师椅上坐下,把右腿搁在左膝上去抖动了一回,一面吸着雪茄,一面问道:“雨秋,你瞧大清镇的军队怎样?纪律还好吗?有人报告谢旅长克扣军饷,这件事情到底属实吗?我这次派你去调查,大概你一定很详细的了吧?”

冷雨秋喝了一口茶后,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情完全是诬告谢旅长的,因为他的部下都没说有这一回事。据说谢旅长告诉我,一个月前有个王得中排长因强奸妇女被处罚五十记军棍,现在人儿业已逃走,故而散布谣言,我想大概是这个情形的了。”

“唔!这王八蛋可恶得很!但谢旅长治军欠严,以后有强奸妇女等行为,理应枪毙了才是呀!”裘廷章点了点头,他心头不免有些儿着苦恼,遂愤愤地说。

雨秋道:“据谢旅长告我,本当原欲将他枪毙,因为他颇有一些小功劳,所以从轻发落,以为人才难得,不料他竟怀恨在心,谢旅长也颇觉得遗憾。”

“那么这件事既已明白真相,倒放下我一心头事。你来回也辛苦了,且在这儿休养几天,至于军部里教导官一职另有他人担任了,你将来我尚有重用,所以你不必再去干这个苦差事了。”廷章听了这话也觉得谢旅长不错,遂很欣慰地回答,一面向雨秋表示慰劳,是又表示颇有提拔他的意思。

雨秋也很感激地笑道:“承蒙姑爹热爱栽培,当然叫小侄感恩不尽。我回北京后,听说表姊已在上月嫁给邵国强了,我却没有赶得上喝这杯喜酒。”他说到后面因为公事已经完毕,遂把话题扯到私事上去了。

裘老太听他这么地说,方才叹了一口气,插嘴说道:“雨秋,你快不要再说起这头婚事了,你想想总结婚不到一个月,锦花就要闹着和他离婚,这……叫我们真没了办法。现在你回来得正好,你也给我们代为劝劝她吧。”

雨秋听了这些话,一时倒不禁为之愕然,暗想怪不得我走进房中的时候,却见表姊眼泪鼻涕地在哭泣。一面想着,一面又向表姊望了一眼。不料锦花的秋波掠到自己脸上来,四目相接,她似乎感到有些难为情,颊上飞过了一阵红后,立刻又垂下了粉脸儿。雨秋这才低低地说道:“好好儿地结了婚,为什么又会要闹离婚了?我想其中终有缘故的吧。”

“谁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廷章站起身子,怕事情又要闹大了,自己还是一走了事为好,于是又说道,“你们谈谈,我军部例还有公事。嫣红,你叫阿根给我备车。”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跟着嫣红跨出房门外面去了。

雨秋这时也跟着站起,在他是表示相送的意思。不过在他站起之后,他就没有再坐下去,向锦花又说:“我听说姑爹已给国强升做师长了,那么这也是件很喜欢的事情……”

“得!得!表弟,你别站在爸妈那一派劝我,就是他做了军长,我也不会欢喜的。他们不同情我,你也不同情我……”锦花不待他说下去,就开始抬头把秋波逗了他一瞥怨恨的目光,先恨恨地埋怨他,但说到这里,泪水又扑簌簌地占据了她整个面容。

雨秋听了她末后这两句话,不但哑口无言,而且心中也感到有些黯然。因为他明白国强是个三十八岁的男子,但表姊却还只有二十三岁的年纪。假使国强是个面目英俊身材魁伟的男子倒也罢了,偏是个矮大块头的样子,仿佛一只肥胖的猪猡。你想叫一个风流美丽的表姊如何会爱上他呢?在这么沉思之下,因此要把劝慰的话便再也说不上口来了。

裘老太见雨秋被女儿抢白得红了脸儿,默不作声,还以为他有些生气了,遂向锦花瞅了一眼,也埋怨道:“瞧你这个孩子真有些儿疯了,雨秋是听了我的话才劝告你几句,你不能得罪他的呀!叫他下不了台面子,可不是叫他心中生气吗?”

“我哪儿曾经得罪过表弟?”锦花被妈这么地一说,方才泪眼盈盈地瞟了他一眼,破涕嫣然地笑了。雨秋见表姊挂着泪眼会笑,觉得一个二十三岁的姑娘也还脱不了孩子气,忙也连连笑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即使表姊骂我几句我也不会生气的。”

雨秋这几句话无非要引逗她高兴而已,其实在他是并无一些儿作用的。不过听到锦花的耳里,芳心倒不免荡漾了下,逗给他一个娇嗔之后,益发背过身子去笑出声音来了。裘老太见女儿回家后泪眼就没有干过,如今好容易也有笑的时候,内心也觉欢喜,这就说道:“锦花,你听听,雨秋就像你亲弟弟一样。我瞧这么好的天气,你们别闷在家里了,还是到外面玩上一阵子。明天叫雨秋送你好好儿地回家,两小口子多几句嘴也是常有的事情,一会儿好一会儿闹算得了什么稀奇。”

锦花对后面这几句话,虽然有些格格不入耳,但前面这一同去玩的意思,她倒引起了无限的兴趣,于是伸手揉擦了一下眼皮,很干脆地站起身子笑道:“也好,我不再自寻烦恼了,表弟,我们到城外一起骑马去好吗?”

“好的,表姊有兴趣,我当然奉陪。”雨秋因为姑妈先提议同玩的意思,所以也没有异议,表示赞成。

这时嫣红又走进房内来,锦花道:“你叫阿诚去备两匹马儿,我和表少爷骑马玩去。”一面回头又向雨秋道:“你等一会儿,我回去换身衣服去。”雨秋点头答应,锦花遂和嫣红匆匆地走到房外去了。

裘老太待锦花走后,她向雨秋低低地叮嘱道:“雨秋,你表姊的脾气真是古怪,我瞧她对于你的话倒还听从,所以我把这件事情拜托你了,你千万给我负一个责任,叫她不要和邵国强闹离婚。假使她果然听从了你的话,我和姑爹都很感激你。对于你的前程问题,你放心,我终会叫姑爹竭力帮你忙的。

“姑妈,你也放心,我终会尽我的力量劝表姊不要跟姊夫离婚的。”雨秋口里虽然这么地回答,心里却在暗想:这可糟糕的了。表姊刚已对我说“他们不同情我,你也不同情我”,可见表姊对我还认作知音看待,那叫我再有什么话可以劝她呢?因为我在良心上说,确实也同情她的呀。

雨秋这么地沉思着,裘老太在一旁还是絮絮地叮咛着他。直到锦花穿着骑马的服装笑盈盈进来了,她才停止了说话,转向锦花道:“锦花,你们早去早回,晚饭回家里来吃吧!我等着你们。”

“人家还没有开步走哩,妈就叫人家早回了,那么我们还是别去了吧,就算已经玩过回来了,那不是再快也没有了吗?”锦花在十分悲哀之余,今天表弟突然回到家里,而且一同骑马游玩,所以她是感到意外的喜悦,说话的时候表情是分外轻松。

“好啦好啦,你这妮子终会派我的不是。妈妈承认自己又说错了话,那终好了。”裘老太见女儿这么欢悦的神情,虽然感到女儿的脾气真有些古怪,但她也不去追思女儿为什么突然又高兴起来了。她含了满面皱纹的笑容,这话声是包在母亲含了讨饶的成分。

雨秋听姑妈这么地说,从可知表姊平日是娇养得这一份样儿的程度,遂向她望了回,只见她穿着戎装的打扮,俨然是一位英俊风流的英雄,别具一股子妩媚的风韵。因为她在母亲的面前至少还带着些小女儿撒娇的成分,望着她也微微地笑起来。

“奇怪了,干么望着我傻笑?走吧!”锦花的秋波又掠到雨秋俊美的脸蛋上来,她见雨秋出神的意态,遂逗给他一个娇嗔。在她说了一句走吧之后,身子已向房门口跨出去了。雨秋这才向裘老太点头作别,匆匆地跟出。

院子里四周植着许多高大的银杏树,西首堆着拖曳的假山,假山前有个小小的池塘。从假山上斜插出一支红杏,倒映在池水面上,显得分外艳丽。嫣红牵了两匹马,一黄一白,手里拿着两根马鞭子,见小姐和表少爷从上房里走出,遂含笑问道:“小姐,你骑白马还是黄马?”

“我骑白马好了。”锦花先走到嫣红身旁,接过马鞭子分一根给雨秋,两人蹿身上马,一前一后的,先按辔徐行,踱出了松云别墅的大门。

是三月里暮春的季节,鸟语花香,草长莺飞。他们出了城外之后,一路上的风景自然格外美丽了。在经过了一阵子的疾驰,锦花不免香汗盈盈、娇喘吁吁起来。她勒住了丝缰,向前面的雨秋娇声叫道:“表弟,我受不了了,你别太快呀!”

雨秋听了遂也停马不前,回头来笑道:“表姊,你这么不中用吗?总跑不了多少路,你就感到累乏了吗?”

就在说话时,锦花从后面追上来,她冷笑着道:“表弟,你不要小觑我,我偏要和你决赛一下谁跑得快!”她一面说,一面连连地加鞭,同时把马腹一夹,只听哗啦啦的一阵马蹄声,便向前绝尘而去。

雨秋见她刁难得厉害,把自己哄得停止了进行,她自己却抢前疾驰去了,于是也挥了一鞭子,那匹马跟着飞驰追上去了。

这一阵子疾驰,路跑得实在不少,前面已是山脉之地了。雨秋跟在她的背后,见她兀是疾驰,遂叫道:“表姊!你歇歇吧,算我输给你了,那终好了。”

不料锦花仍旧向前飞跑,雨秋心里奇怪,只听锦花急急地叫道:“表弟,那马发了性子,我收拾它不住了!”

雨秋听了这话,方才明白,忍不住笑道:“你怎么会收拾它不住?把丝缰快勒住了呀!”谁知话还没有说完,只见锦花的身子已被马儿耸得横倒在马背上了。她又急又怕,不禁竭声地叫起来。雨秋到此,也吃了一惊,遂加上一鞭,把马疾驰到她那匹马的旁边,见锦花的身子差不多头向下、脚朝上的了,不过她的手还是拉住了丝缰不放,否则她的身子是已跌到地下去了。

正在万分危急之间,雨秋不慌不忙地把右臂伸了过去,将锦花的腰肢一把抱了过来。锦花的身子既到了雨秋的马背上,她手里拉着的丝缰也就放去了。这时候雨秋也把左手勒住缰绳,停住了马,笑道:“表姊,别怕别怕,真的太危险了。”

锦花横在马背上一阵子颠簸之后,她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神志几乎也有些模糊了。此刻倒在雨秋的怀里,虽然惊魂稍定,但她的粉脸还是白一阵红一阵地变化着,同时额角上的香汗也像雨点一般地冒上来。

雨秋见她星眸微饧,娇柔无力,气吁不止,知道她确实又吓又累,一些气力都没有的了。一时心头又好笑,又觉爱怜,遂把她抱着跳下马背,走到山脚旁一堆草丛内坐下。这时锦花虽已清楚了许多,不过自己有倒在表弟怀里的机会也是很不容易,所以她索性装出吓昏了的样子,老实不客气地把整个身子都倒在雨秋的怀里,紧紧地偎住了。

雨秋见她这个神情,遂伸手理着她披散的云发,低低地唤道:“表姊!表姊!你快醒醒吧!你快醒醒吧!”

锦花被他这一阵子的叫喊,当然不好意思再装糊涂了,遂微蹙了两条翠眉,把明眸慢慢地睁了开来,逗了他一瞥多情的目光,叹了一口气,柔和地道:“表弟,这次要没有你奋勇相救的话,恐怕我是要跌得头破血流,没有小性命哩!”

“我问你,你下次还要逞强吗?”雨秋听她这么说话,忍不住微微地一笑,把头点了点,这表情至少包含了一些顽皮的成分。

“表弟,我再也不敢了。”锦花把头低低地回答,她躺在雨秋的怀内似乎得到了十分的安慰,白里透粉的粉颊上浮现了一丝妩媚的浅笑。

雨秋对于表姊会向自己讨饶了,一时倒也出乎意料之外的。因为她这娇媚的意态至少有些令人感到可怜的样子,所以他情不自禁地把手帕取出,给她额角上轻轻地拭着香汗,笑道:“幸亏还好,否则把你跌得头破血流的话,叫我心中也太抱歉太肉疼的了。”

“表弟你也肉疼着我吗?”锦花对于他这句话感到惊喜,她乌圆眸珠一转,忍不住笑出声音来了,接着又道,“不过这次骑马原是我约你出来游玩的,就是跌伤了也不干你的事,你何必抱歉呢?”

雨秋说肉疼这句话原也无心的,如今被她这么地一问,他也感到十分难为情,微红了脸儿,笑道:“你是我的表姊,我是你的表弟。姑妈刚才说过我像你的亲弟弟一样,那么你若真的跌伤了,怎么叫弟弟心中能不肉疼吗?”

“是的弟弟,你待我太好一些了,我真感激你!”锦花见他天真地说,芳心里有些感动,遂把他手儿紧紧地握了一阵,亲切地说。

雨秋觉得她的手软绵得可爱,同时见了她微微起伏的胸部,吹气如兰的口风,明眸含情脉脉地凝望了自己,他心里不免跳动了一下,遂低低地道:“表姊,你此刻好一些儿了吗?我们站起来把那边两匹马儿去牵过来好吗?”

“我还觉得有些头晕,表弟,你不肯给我多靠一会儿吗?”锦花怎么舍得就离开表弟的怀抱呢?她把纤手摸着额角,蹙了眉尖低低地说。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既然表姊还有些头晕,那么你就不妨多靠一会儿。”雨秋没有勇气拒绝她的要求,只好反而用话去安慰她。

锦花感到胜利的喜悦,含笑点了点头说道:“表弟,你真是一个多情温柔的青年……”雨秋听到了这话,两颊涨红了,却不知所对。锦花这就愈感到他老实得可爱,忽然噗的一声笑道:“表弟,我想不到你这么一个文弱的人却有这一份的力气吗?”

“表姊,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话。”雨秋似乎不了解般的神气问她。

“咦!你刚才不是把我身子猛可地抱过去的吗?当时我昏昏糊糊的,还以为一阵风儿把我身子吹到半空里去了。”锦花含了微笑低低地告诉。

“哦!那是我一时情急了,所以自己也不知打那儿来的一股子气力,就把你抱过来了。不过表姊的身材儿原也太娇小一些。”雨秋这才“哦”了一声,他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几句话,微微地笑。

“嗯!表弟,我不依你取笑我。”锦花觉得这是一个撒娇的好机会,遂扭捏了一下身子,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伸手在他身上打了一下,却又嫣然地笑了。

雨秋没有作答,心弦震动得厉害,也只好对她憨然地傻笑。锦花仰着粉脸,见他笑的神情实在俊美得可爱,真可说唇红齿白、一表人才的,遂把纤手抬到他的脸儿上抚摸了一会儿,瞟了他一眼,低低地叫道:“表弟……”

“做什么?是不是现在好些儿了吗?”雨秋见她低声儿叫了自己一声,却是欲语还停的神气,一时误会她要站起身子来了,遂向她问了一句,同时扶着她的肋间是要她站起身子的意思。

锦花见他并不了解自己的芳心,一时真有说不出的怨恨,不过在表弟怀内实在躺了好一会儿的时候,大概他也有些累了吧,于是只好跟着他站起身子。但既站了起来,她忽然把身子又扑到雨秋的怀内去,把头儿靠到他的肩胛上。

“表姊,怎么啦?你……”雨秋不知她做什么缘故,心头有些惊慌,急急地问。

“没有什么,眼花缭乱的,只觉一片漆黑……”锦花抱住他的脖子说。

“那是你身子虚亏的缘故。表姊,你应该服些补品才是。”雨秋信以为真,遂拍着她的背脊,向她正经地劝告。

“表弟,你真会体贴女孩儿家的心理,我真感激你。”锦花觉得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的多情,因此心里也愈感到他的可爱,她微仰了粉脸,望着她柔声儿地说。

雨秋在她微仰起粉脸的同时,感到彼此脸儿的距离只有两三寸的光景。因为锦花的脸她太具有一股子妩媚的引诱力,兼之小嘴里吹气如兰的香味,把自己差不多有些熏醉的样子。他几次想低下头儿去接吻,然而他到底始终鼓不起这个勇气。最后他把锦花身子轻轻地推开了,微笑道:“表姊,你站一会儿,我去把马儿牵过来,大家到半山上游玩一会儿好吗?那里有很美丽的花朵,还有小池塘,真是清静得很。”

锦花心中自然也很需要他热情的灌溉,然而使她失望得很。她觉得表弟究竟是个鲁男子式的处子,他的老实更衬托他的多情,所以虽有怨恨的意思,却更增了一分爱他的心。向他点了点头,雨秋便奔到草丛中去牵那低了头儿在吃草的马儿了。两人各牵了马匹,一同步上了半山。那边有平原一块,前有桃林一丛,在淡淡的春阳光芒下瞧那些花朵更灿烂得可爱。桃林的旁边有小池一方,里面浮萍落红相映成趣。雨秋把马匹拴在桃林下,他在池塘旁的石凳上铺上了手帕,向锦花招手笑道:“表姊,我们在这儿坐下谈谈好吗?”

“表弟,你这儿也常来玩儿的吗?”锦花含笑和他并肩坐下来了,低声儿地问。

“是的,咱们也来玩过几次,因为这儿的风景太美丽了。”雨秋两眼凝望着池中的落红,毫不介意地回答。

“咱们?你们两个人来玩的吗?是谁?”锦花却相当细心,猜疑地追问。

“是……朋友……”雨秋这才意识到似的回过脸儿来,飞过了一阵红,支吾着说。

“我知道,是女朋友,对不?”锦花心头有些酸溜溜的滋味,但表面上还含了妩媚的笑。

“不,你猜错了……”雨秋搓着两手,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哼!你还赖吗?不用吧。弟弟在阿姊的面前少说谎。你告诉我!那女朋友叫什么名字?”锦花冷笑了一声,她瞧出雨秋那种局促的表情是因为心虚的缘故。

“告诉你也不要紧,她是我的同学,名叫戴湘纹。”雨秋这才红了脸儿,老实地告诉了她。

“她今年几岁了?家里住在什么地方?”锦花心头有些悲哀的意味,但她兀自镇静了态度,含笑探听她的仔细。

“唔,大概十九岁吧,家里是狮子胡同第十四号门牌,这倒记不大清楚了。”雨秋虽然告诉了,但他还装出糊涂的样子。

“十九岁,比你小一岁,我想你一定爱上她了是不是?”锦花点了点头,秋波向他默默地望,她的话声有些凄婉的成分。

“咱们不过是普通的朋友,还谈不上爱与不爱的问题。”雨秋含笑低声儿辩解。

“那也不必骗我了。”锦花淡淡地说了这一句话,她垂下粉脸儿来默然了。

“表姊,”过了一会儿,雨秋把手搭到她的肩头上去,也问她说道,“我现在也问你一句话,你既然和国强结了婚,为什么此刻又要和他闹离婚?”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句话?你心头存的是什么意思?”锦花听到表弟有了爱人的消息之后,她已经感到要哭,但还有些不好意思,此刻听到他问出这些话来,因此她的眼眶子里再也忍熬不住贮满了晶莹莹的泪水。

雨秋道:“因为姑妈刚才叮嘱我,要我负责任来劝告你,请你不要再有这个意思。我负了这个使命,所以我不得不向姊姊再劝告几句……”

“可是我不希望听你说这些话……”锦花大胆伸过手儿扪住他的嘴,接着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已对你说过,你竟也不同情我……”说到这里,倒入他的怀抱哭泣起来,因为她胸口闷得紧,若不是这么地哭一场,她内心会更感到痛苦一些的。

雨秋被她这么一哭,自己眼皮也感到有些湿润起来,遂叹道:“表姊,并非我不同情你,但是我觉得奇怪,你当初为什么要嫁过去?因为这不过前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你既然情愿了,何必反悔?若不情愿,又何必要答应这个婚姻?所以我以为你的思想不免有些矛盾。”

“我何尝是心甘情愿的!”锦花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这就益发痛哭起来说道,“爸爸说国强是个好人好角色,将来很有希望,他强迫我……我……”说到这里,她感到自己的意志薄弱,没有决断的能力,这不啻把自己的终身幸福在当儿戏玩,所以她痛悔得说不下去,抽抽噎噎地更加哭泣不停。

因为她哭的地方是在雨秋的怀中,所以他感到有些不舒服,遂把她扶起身子,望着她海棠着雨般的娇容,安慰她说道:“表姊,你不要哭了,我的心也被你哭酸了。现在事情已到这个地步,你也只好委屈一些儿了。要知道离婚到底是件不名誉的事情,再说姑爹也不会答应你的。在谈婚姻的时候,当然有拒绝的可能。如今结婚已一个多月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所以你还是受些委屈,明天回家去吧。”

锦花见他的眼角旁也涌着一颗泪水,从可知表弟真是个富于感情的青年。她芳心在感动十分之余,更感到他的可爱,遂把娇躯又偎到他的怀内去,把粉脸靠着他的脸颊。叹息着道:“表弟,别的事情可以受一些委屈,这……的事情,日子久长,叫我如何能够忍受得了?唉!我近来见了他,愈觉愈讨厌,愈觉愈惹气。又胖又丑,像一只猪猡。假使我和他做一辈子夫妻的话,我情愿一个人终身寡居的……”她一面絮絮地说,一面把脸儿略为偏过去。她的小嘴就凑在他的颊上,不过她的手指却十分多情地抹去他眼角旁的泪水。

雨秋虽然对于表姊对待自己的举动未免感到太显亲热一些,不过在她这么柔媚的手腕之下,又觉得缺少了抵拒的勇气,这就勉强推开了她的身子,也把手帕给她拭了泪水,低低地问道:“表姊,那么你的意思预备怎么样呢?”

“我的意思……”锦花抬了粉脸,望着淡蓝的天空中是飘飞着朵朵的浮云。她见阳光已被浮云遮蔽了去,大地上的一切显出了一层阴影。她蹙了眉尖,似乎有些触景生情,感到自己往后的命运也会像浮云遮蔽了阳光一样暗淡。这就把手猛可地摇了他一下肩胛,秋波充满了坚强的毅力,说道:“我的意思……决定和他离婚,我寻找新的生命。”

“可是离了婚后,又将怎么办?”雨秋觉得风儿吹大得多了,锦花鬓边的云发一丝一丝地飘飞起来。因为锦花这么坚决的口吻,使他心头感到竭度的紧张,还沉着脸认真地问。

“我……我……”锦花几次吐露到喉咙口的话,她终究没有勇气说出来。忽然她颊上飞溅了一点水珠,她意识到地叫道:“表弟,你瞧天下雨了,那可怎么办呀?咱们到什么地方去躲一躲呢?”

“那边有山洞,我们快到洞里去吧。”雨秋也感到雨点落得大了,遂站起身子,取了石凳上的手帕,先到桃林下解了缰绳,和锦花把马一同牵到山洞里去。

山洞里的光线并不十分透明,有些黑魆魆的。锦花感到害怕,她把马匹系在山石上,偎着雨秋却不敢走进深处去。两人站在洞口,见天空由灰淡而变成黑暗,同时那斜风细雨也变成暴风狂雨了。锦花急道:“雨落得这么大,我们怎么回去?”

“过一会儿自然会停止的,你担心什么?”雨秋拍着她的肩胛,含笑安慰着她。忽然他指着那边桃林又笑道:“表姊,你瞧那桃花被雨淋打被风吹动,满天都是飞着花瓣,多好看的。”

“是的,真好看的……”锦花明眸望着春雨绵绵,满天飞舞的花瓣,她也附和着回答。不过她这说话的声音是包含了一些颤抖的成分。

“为什么?表姊,你又淌泪了?”雨秋似乎感到她的话声有些异样,遂低头去望她的粉颊,却笼罩着了无数点的泪珠。他不了解锦花心中的意思,遂急急地问。

锦花泪眼盈盈望了他一眼,脸上又浮现了一丝苦笑,低声地道:“在这春雨飞花的情景之下,虽然是非常好看和美丽,不过到底有些暮春的凄凉。尤其在我的眼睛里看来,倍觉分外伤神。我觉得我现在的身世,正和那风雨中落红一样可怜,一样悲哀。唉!美丽的花朵,生命是多么短促啊!”说到这里,眼泪也更加扑簌簌地滚下来了。

“表姊,你太会多愁善感了。好好儿的为什么又想到这个悲哀的观念上去?不要太抱消极了。你瞧这雨实在落得太大了。我们别站在洞口,看一时里不会停止,还是走到里面找块大石坐坐吧。”雨秋听她这么说,一时心头也感到她的可怜,遂抹着她颊上的泪水,一面安慰,一面扶了她身子向山洞里面走进去。

不料总走了十余步路,锦花突然竭叫了一声“啊哟”,抱住了雨秋的身子,脸儿在他胸口乱藏。雨秋被她冷不防这么一来,当然大吃了一惊,以为锦花发现了什么怪物,他一面抱住了锦花,一面把腰间的盒子炮也拔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