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秋既把盒子炮拔了出来,遂向锦花急急地问道:“表姊,你瞧到了什么?你瞧到了什么?”锦花还是紧偎了他的胸怀,微侧转粉脸儿去,用了恐怖的目光向那边山石望着说:“表弟,你瞧那是什么呀?”
“哦,那是松鼠呀。表姊,你别害怕。大概是因为天下了大雨,所以它们也到山洞里来躲雨了。你瞧多好玩的,它们也有两只哩!”雨秋随了她的手指的山石上望去,他忍不住笑出声音来了。他把刚才极度紧张的心儿又松弛了许多,护抱着锦花的手儿也放松了,同时他把盒子炮依旧放入皮匣子内,含了微笑向她告诉。
锦花被他一说明,方才也瞧清楚了,遂笑道:“起初我还以为是条蛇儿呢,不知道它们也是表姊和表弟吗?”她说到这里,把粉脸儿又回了过来,秋波掠了他一眼,妩媚地微笑着问。
“也许它们是表哥和表妹。”雨秋听她这句话说得有趣,遂忍不住也微笑起来说。在他心中的感觉,这位长大了自己三岁的表姊,在神情上、在举动上真像自己表妹一样娇憨和温柔。
因了他这也许两个字,使锦花心中也有个也许的感觉来。她嫣然地笑道:“不过我的猜测,也许它们是对夫妻。你瞧它们偎在一起是多么亲热啊!”锦花说完了这两句话,故意把娇躯又偎到他的怀内去,显得分外亲热的样子。
雨秋心中忐忑地一阵子乱跳,他的两颊不期然地微红起来。经过了一阵愕住之后,他把锦花的手拉住了,向里走了几步,说道:“表姊,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锦花见他每次听到自己含有意思的话儿之后,他终显出木然无知的神气。虽然她明白这绝不是表弟不懂情义,也许正因为他懂得情义,所以才这么假装木人的吧。她在怨恨中有些悲哀的滋味,忍不住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雨秋却并不理会她心中的悲哀,他找到了一块大石,自己坐下一半,其余一半的地方给锦花坐下了。两人并坐大石上,还可以直对地望到洞外的雨景。花朵在满天地飞舞,树叶枝儿在不停地点头。雨秋笑道:“表姊,在山洞里面瞧外面的雨景,这也真是一件难得的事情。好好的天气,突然会下此大雨,这可怪不怪?”说到后面,又有些嗔怪老天的意思。
“那确实是件难得的事情,尤其和我心爱的表弟在一处。”锦花听他这么地说,频频地点了下头。她把身子偎紧了雨秋一些,含笑回答,可是她并不注意他后面这两句话。
雨秋回头望了她一眼,不禁噗地一笑。锦花被他笑得难为情,粉脸儿又涂了一层玫瑰的色彩,把手扳住他的肩头,秋波斜乜着他,怔怔地问道:“你笑什么?”
“没有什么……”雨秋也微红了脸儿,低低地说,接着他又瞧了一下手表,有些忧愁的口吻说道,“已四点半了,这雨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肯停止。”
“让它落一夜也好……”锦花哧地笑起来,但又觉不好意思,遂蹙了眉尖,正经地问道,“表弟,这雨假使真的不停止,那么我们怎样办?”
“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只好在山洞里坐一夜吗?”雨秋听了这话也不禁愁眉苦脸地搓着两手。他望着山洞外风是风、雨是雨的情景,低低地回答。
锦花起初的芳心里也是十分忧愁,此刻听到他这两句话之后,她立刻又感到欢喜起来,暗想:不错,我们在山洞里可以坐一夜的。那么但愿老天爷真的落他一整夜的大雨吧,也好给咱们这样相依相偎地亲热了一夜。不过在她表弟面前还故意拿话去挑逗他说道:“表弟,我们整夜地在外面,不怕……”
“怕什么?我是什么都不怕。可是我只怕你没有吃晚饭,会饿得受不了的。”雨秋并不待她说下去,就先接着回答她,同时回头望了她一眼,似乎有些忧愁的样子。
锦花见他又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心中不免感到好笑。不过从他后面这句话中猜想,可见他是很疼爱我的身子,一时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笑道:“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倒不怕肚子饿,饿一餐终还可以受得了。”
“那你怕什么?哦,你怕有什么野兽会来伤害你吗?不过有我在你的身边,你可以不用害怕的……”雨秋还是不了解她心中的意思,遂向她温和地安慰。
“是的,我有表弟陪伴着我,我什么都不怕,我希望表弟能永远地在我的身边。”锦花知道纯洁清白的表弟绝不会想到这些卑鄙的事情,所以他始终误解我的意思。她觉得表弟的可爱,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羞耻。她说完了这两句话,她满眶子的热泪忍不住又涌上来了。
“表姊,你干什么又伤心了?”雨秋见她痴得可怜,话声有些颤抖的成分。
“我并没有伤心,我感到很快乐。”锦花慌忙伸手擦了一下眼皮,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她又妩媚地笑。
雨秋见了表姊挂着眼泪的笑,不知怎么的,他也感觉到有些难受,遂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把脸儿又别向山洞外面去见那倾盆样的雨点了。
风只管地刮,雨只管地落,而天空已完全地昏暗下来。山洞外的桃花和树叶都已模糊得瞧不清楚了,山洞里的光线自然也越发黑沉沉的了。因为眼前都已黑暗的缘故,所以四周也更显得分外寂静。但是因了寂静的缘故,倒又显得山洞外的风雨之声,俄而如万马奔腾,俄而若千军哭喊。这响声触送到锦花的耳里,真有些心惊胆寒,全身不寒而栗起来。她忽然偎紧了雨秋的身子,低声道:“表弟,我心里太害怕了。”
“表姊,你不是说有我在你的身边,你并不害怕吗?”雨秋抱着她的娇躯,向她含笑低低地安慰。锦花颤抖地应了一声,她的粉脸已贴到他的颊上去说道:“不过我瞧不见你,我觉得我的四周太黑暗了。”
“你别害怕,我会想办法驱逐咱们这四周的黑暗。”雨秋灵机一动,他觉得自己糊涂得可怜,于是他把锦花身子扶起来,笑道,“我可以拾些枯枝来烧的,那么咱们四周不是可以光明了吗?”
“表弟,你带着火种吗?”锦花把身子在大石上坐正了向他低低地问。
“唔,表姊,你坐一会儿,我找枯枝去。”雨秋说着身子已走开去。
“表弟,你别走远。”锦花的话声是颤抖得厉害。
“你别怕,我一会儿就找来了。”雨秋见她那么胆小,他又忍不住笑出声音来。
不多一会儿,锦花的眼前忽然闪烁着火光。她见雨秋已燃烧了一根枯枝,同时他左手又抱了一大堆的枯枝。锦花既瞧到雨秋的脸儿之后,她胆子大了。而且也欢喜得跳起来,含笑迎上去帮着他捧过枯枝堆在大石的面前。然后把那根已燃烧的枝条抽在下面,于是那堆枯枝便燃烧起来。
一大堆的枯枝燃烧之后,黑暗就悄悄地溜走了。雨秋拉了她的手,大家又在石上坐下来了。望着闪烁不停的火光,锦花的脸庞像一朵芙蓉花。于是他低低地问道:“表姊,你现在终可以不用害怕的了。”
锦花点了点头,她脸部的表情至少还包含了一种天真的成分,笑道:“我只要瞧到了你的脸儿,我心里就一些儿害怕也没有了。”
雨秋觉得表姊对自己说的话,每一句里面终是有着那样缱绻的情意。他心头忐忑跳动之余,确实感到有些儿害怕,遂沉寂着脸部的笑容,默然地出了一会子神。忽然他把刚才所没有谈完的问题又提起来,望着锦花那种妩媚的神情,低低地道:“表姊,你的意思一定要和国强离婚。不过离婚终得有个理由,无缘无故的,这话如何说得出口?所以我以为不大妥当……”锦花想不到他又会谈起这些话,就颦锁翠眉,冷笑了一声说道:“这是很简单的理由,因为我不爱他。”
“你不爱他?那么你为什么要嫁给他?假使在法庭上的时候,这句话是法官必然要向你责问的一句。”雨秋并不同情她的苦楚,向她这么地反驳。
“可是你并不是法官,你不应该向我问这句话……”锦花逗了他一眼怨恨的目光,眼泪大颗儿地又滚了下来,说道,“你应该同情我的遭遇,因为我是被迫于父母之命而牺牲终身幸福的一个姑娘。”她说到这里,倒入雨秋的怀抱,忍不住又呜呜咽咽地伤心着哭泣起来。
雨秋有些无法可想的样子,他抚摸着锦花乌亮的头发,两眼望着融融的火光,愕住了一会子后,方才低低地道:“我虽然同情你的遭遇,然而外界未必会同情你而谅解你的。所以我觉得已经是结过婚了之后,你此刻提出离婚的条件还太早。”
“那么照你说,到什么才可以提出离婚的条件呢?”锦花并没有离开他的身怀,依然紧紧地偎住了他,停止了呜咽问他。
“当然要到了国强对你有冷淡或虐待的举动时候,这才有了充分的理由可以提出离婚的条件。”雨秋这才告诉了她自己的意思。
“照你这么说来,我是永远没有和他离婚的时候了。”锦花听到这里,忍不住又呜咽地哭泣不止。
“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雨秋有些不了解的样子,遂把她身子扶起来,瞅住了她海棠带雨般的娇靥,低低地问。
锦花把纤手揉擦了一下眼皮,叹了一口气说道:“国强长几颗脑袋,他敢虐待我?老实地说,我恨他,我骂他,我冷淡他,我天天给他白眼看。可是他就像没气死人的样子,不但不跟我吵嘴,而且还一味地赔小心。在这个情形下,你叫我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说他的不是吗?所以对于你的这一番见解,我是永远没有重睹天日的一天了。表弟,我应该在这黑暗地狱中过着痛苦的生活吗?”
雨秋见她说到这里,眼泪又盈盈地落了下来,遂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不过凭良心说,国强待你确实太好了,你也不应该抛弃他。所以我的意思你应该以他那么待你的热情去对待他,那么夫妇之间就自然和好起来。明天我准定送你回家。表姊,你千万不要执拗。假使你疼爱你弟弟的话,那么你就应该听从我的话。”
锦花起初芳心里还有一层怨恨的反感,不过听了他后面这两句话,她的怨恨又消失了。为了要表示自己确实是爱他的,所以她不得不委委屈屈地答应下来,说道:“表弟,我爱你,我就听从你的话。”说到这里,倒入他的怀抱又哭了。
雨秋听了她这一句听从了的话,他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快乐和安慰。他觉得自己在姑妈那里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使命,遂抚着她的背脊,含了微微的笑容说道:“表姊,很感激你听从我的话……”
“不过……表弟,我要有个条件的。”锦花不等他说下去,她立刻又坐正了身子,泪眼盈盈地瞟着他说。
“是个什么条件?”雨秋在愕住了一会儿之后,他猜疑地问。
“这条件就是请你住到我的家里去,因为我太冷静,我想常常能够和你见面在一块儿,你能答应我吗?”锦花这才把手搭着他的肩胛,含了央求的口吻,向他十二分痴情的样子说。
“只要国强那儿没有什么问题,我终可以答应你的要求。”雨秋想了一会儿,遂望着她粉脸儿轻声地回答。
“国强有什么问题?表弟,我不解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一个表弟在表姊家里住几天玩玩有什么不合情理的地方吗?”锦花听他这句话中显然有神秘的作用,这就镇静了态度问他有些责问的口吻。
雨秋只希望她有这几句坦白的话,所以他感到无上的安慰,点了点头,笑着赔错道:“可不是,那也许是我多虑的缘故。”
锦花却逗了他一瞥怨恨的目光,慢慢地垂下粉脸儿来。雨秋也装出不理会地没有作声,拿了一根枯枝去拨拢着正在燃烧得很旺的树枝条儿。彼此静坐着各自出了一会子神。外面的风雨还是没有停,虽然是比较小了一些了。雨秋偶然回头向她望了一眼,见她把纤手按住小嘴打呵欠,瞧手表已经九点多了,遂向她低低地问道:“表姊,你倦吗?那么靠着睡一会子吧。”
“倒不倦什么,只是有些冷丝丝的。”锦花说着话,还是接带着打了两个呵欠。雨秋伸手摸了她一下手,似乎有些凉意。他知道表姊的感到冷是有好多种的缘故:第一,也许肚子有些饿了;第二,在这荒僻的山洞里;第三,是凄风苦雨的深夜;第四,心中还有种种的不如意。瞧了她那种打呵欠的表情感到了楚楚可怜的意思,这就怕她明天因此会生病的,遂劝她说道:“表姊,你就靠在我身上躺一会儿吧。”
锦花听他这么地说,心中又感到他的多情,于是把身子倒在他的怀里,微仰了粉脸,望着他赧赧然地一笑。这一笑妩媚得太好看了,雨秋心头也震动了一下,遂问道:“你这么躺着还觉得舒服吗?”
“在我当然是很舒服,不过……”锦花含情脉脉地望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表弟,你不是太受累了吗?”
“我倒不要紧。因为在过去我在冰雪连天中,也曾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过,今天这么的一夜,似乎不算怎么的一回事。”雨秋摇了摇头,微笑着安慰她。
“表弟,我觉得你太勇敢了。”锦花听他这么地说,她的纤手撩到雨秋的脸颊上,十二分爱怜的情意温柔地抚摸着。
“表姊,你睡熟吧。”雨秋笑了一笑,把她手儿拉了下来,温柔地握了一会儿,低低地催她睡熟的意思。锦花见他对自己仿佛当作一个小孩子般看待,虽然自己比他还大了三年,不过自己此刻躺在他的怀内,也会像在慈母怀抱里一样安慰。她含笑点了点头,握着雨秋的手儿真的微微地入梦乡去了。
锦花睡去了后,四周是更显得寂寞和冷静了。雨秋并不敢动一动地坐着,怕惊醒了锦花。不过他还没有肯定锦花究竟睡着了没有,遂把手心凑到她的鼻管旁边,似乎微微地有股子气息在吹送,于是他知道锦花确实是睡着了,他笑了一笑,又叹了一口气,觉得表姊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夜风从山洞外吹钻进来,锦花熟睡的身子似乎也会抖动了一下。他觉得睡着的人是很容易受寒的,这就把她握着自己的纤手轻轻地放下,然后解脱了自己上装的衣纽,脱下来军服的上装,给她身子上轻轻地盖了下去。
大约有了一个小时之后,表上的时针已指在十一时了。雨秋抬头见山洞外的雨点是细小了,风儿也平静了许多。因为自己的面前燃烧着枯枝,所以瞧到外面还是黑漆漆的一片。不过那堆枯枝已是燃烧得剩余烬了,山洞里的光线自然也不像刚才那么明亮。雨秋想再找些枯枝加上去,但又怕因此而闹醒了锦花,所以他只好任它慢慢地熄灭下去。
这当然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枯枝的火光在熄灭不到十分钟,忽然从洞外透露进来一片清辉的光芒。雨秋连忙抬头望去,使他感到意外惊喜的,原来天空中的浮云已经散去,此刻显出一方青布样的天空,而对着山洞的当空悬起了一轮光圆玉洁的明月,想不到在这凄风苦雨之后,竟然有这么一幅清幽的画片。他情不自禁暗暗地念道:“好一个光圆的明月。”凝望着这一轮光圆的明月,在雨秋的眼前,仿佛明月里映现了一个姑娘的脸庞。她有玫瑰花样的两颊,柳条儿那么的眉毛,碧波那么的明眸,樱桃似的小嘴,玉蜀黍似的洁齿,浅笑含颦,美目流盼。虽然不及表姊那样风流妩媚,却胜过了表姊的温重幽静。雨秋脑海里有了这一个幻象之后,他的脸上不自然地浮现出一丝笑意,暗想到大清镇前一天曾经和她同游了一次中山公园,分别至今,算来也有两个月光景了。在这两个月中,她一定很记挂我,花晨月夜终会想起我这个人吧,当然因为我也没有一天不在想念她的。雨秋在这么感觉之下,明月内那个粉脸似乎有些薄怒娇嗔的样子,她在怨恨地埋怨着道:“你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先来瞧望我?”
“是的,我原想先来望你,不过我终以为该先完毕了公务。至于表姊叫我同游的事情,是意外的枝节,所以你应该原谅我的……”雨秋望着光圆的明月,他情不自禁地低低地自个儿说出了这几句话。
不过四周依然静悄悄的,当然不会有什么人去回答他。雨秋这才感到自己也会痴得那么有趣,忍不住好笑起来。谁料正在这个时候,锦花“哎”了一声,却醒了过来。她睁眸一见山洞里是那么漆黑一片,糊里糊涂地还以为雨秋丢下自己走了,她芳心里这一害怕,立刻尖锐地竭叫起来。
锦花这一声竭叫不打紧,把正在沉思的雨秋真是大吃了一惊,慌忙抱住她的身子,低低地唤道:“表姊,你怎么啦?梦魇了吗?”
“表弟,你没有走开?你就一直在我的身旁做伴吗?”锦花经他一抱,方知洞里虽然这么漆黑,但自己依然躺在表弟的怀内。她在得到无限安慰之余,心头真是有说不出的感激,遂也紧抱了他的身子低低地问。
雨秋笑道:“我几时曾经离开过?你不是躺睡在我的身上吗?”锦花只好说谎道:“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表弟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所以我急起来。表弟,怎么枯枝烧完了吗?”雨秋告诉到这里,指着山洞外笑道:“表姊,你瞧天不但晴了,而且还有个挺大的月亮哩!”
“啊哟!真的,好大的月亮!”锦花回过头去,一眼瞥见了,她情不自禁地坐正了身子,一面伸手理着睡乱蓬松的云发,一面惊喜地说。
雨秋在她坐正了身子之后,遂站起来,又去拾了一大堆枯枝堆在地上,继续地燃烧。经此一烧,山洞里恢复到刚才的明亮。锦花见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衫,方欲问他上装到哪儿去,瞥见到他的上装却落在自己的脚边。锦花原是个聪敏的女子,她在乌圆眼珠一转之后,这就恍然地明白起来,遂很快地把上装拾起,走到雨秋的面前,提了衣领子,是给他穿上的意思。
“火光烧得那么旺,我倒不感到寒冷。”雨秋是蹲在地上拢着枯枝,他似乎理会她这一个举动,虽然他已经站起了身子,不过口里还这么地说。
“还说不会寒冷,此刻到底夜深了,而且四周又那么荒凉。表弟,我觉得你的爱我,真把我当作了亲姊姊的样子,我实在太感激你了。”锦花秋波逗了他一瞥,又嗔恨又爱怜的目光,一面服侍他穿上衣服,一面感动地说。
雨秋在穿上衣服之后,又回过身子面对着她,笑道:“表姊,你末了这句话说得使我感到非常快乐,所以我希望你也得把我当作亲弟弟那么地疼爱。我觉得人与人之间对于这一些爱,是最纯洁、最伟大而且最悦快的了。”
“是的,表弟,我知道你是个理智健全的青年……”锦花对于他的这些话当然也了解,无非声明不能接受超出表姊弟范围之外的爱情罢了。不过锦花相信他并非是不爱自己,他可说是真正地爱自己。她只感到雨秋的多情、雨秋的伟大和那光圆明月一样皎洁温和。她偎到雨秋的胸怀,把手扣着他的衣服上的纽子,微仰了粉脸,眼角旁展现了晶莹莹的泪水,话声是包含了凄婉的成分。
雨秋对于她这个多情的举动,心里除了喜悦之外,自然地也感受到一些凄凉的意味。尤其在瞧到她眼角旁展现着泪水的情景,他明白表姊心中是充满了甜酸苦辣的滋味。他确实同情着表姊,不过他除了同情之外,没有给予她现实的安慰,因为在他的心头当然也有说不出的苦衷。遂伸手把她眼角旁的泪水抹去了,笑道:“表姊,你别傻了。好好儿的又伤心干吗?你这一觉也睡了一个半的钟点,大概此刻精神又舒畅得多了吧?来,咱们到洞外赏月去。”
锦花知道他竭力把话题扯开去,是避免我伤心的意思。她心中奇怪,这样富于感情的表弟却竟也同样地具有这么冷静的理智,始终把我的情感镇压了下去。不过她也明白这是因为自己和国强结婚了的缘故,她恨自己为什么会屈服在爸爸强迫势力下而做了盲目婚姻的牺牲品,当初何以一些也不反抗?她心里是痛悔到了极点,而且也伤心到了极点。虽然身子是被雨秋拉着一同走出山洞外去,但她满眶子里的热泪仍旧扑簌簌地滚湿了衣襟。
这时山洞外的平原上那一片景致,和白天里是另有一股子幽静的风韵了。桃花虽然经过一阵子暴风雨的飘淋,但此刻在那清辉柔软的月光笼映下,更显得艳丽可爱。花瓣上留着的雨水亮晶晶地一闪一烁,这好像古代美人身上的服饰添了许多名贵的珍珠。那个小小的池塘里水差不多已溢到池面上来了,微风吹动着水波,月影倒映其间,仿佛是倒翻了一片水银。
雨秋睹此幽美的夜景,他全身感到无限轻松,只觉精神为之一振,头脑也清新了许多,遂回眸望着锦花笑道:“表姊,你瞧碧天如洗,月圆如镜,好一片大自然的境界。我觉得这幽静美丽的春夜,到底比白天里更使人感到留恋一些……”说到这里,忽然在月光下瞧到锦花的粉颊上和桃花同样地沾着晶莹的水珠,他怔了一会子,故作惊讶的口吻说道,“天又下雨了吗?”
“不,这么好的月色,哪会再下雨?”锦花并不理会他问这句话的意思,她很忠厚地辩答着。
“既没有落雨,你的脸上哪来这许多的雨水?”雨秋望着她微微地笑。
“也许一阵风吹来从树叶上滚下来的。”锦花这才明白他的意思,遂抬手儿去揉擦了一下,她这次回答的也是相当俏皮。
雨秋笑了,锦花在逗给他一个娇嗔之后,也破涕嫣然地笑起来。
“表姊,你这一笑,我念两句诗给你听:‘桃花纵具娇颜色,输于卿淌两点春。’你听我念得切不切?”雨秋望着她的粉脸,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两句话。锦花“嗯”了一声,伸手向他一扬,做个要打的姿势,但不知怎么的一个感觉之后,她把手儿落了下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低地道:“表弟,我也念两句别人家的诗给你听:‘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在这里说的还是红颜老,而我以为在不如意的环境里,红颜虽然未老,恐怕也会像今夜春雨中的飞花一般地幻灭了。”
雨秋觉得表姊这几句话当然是自感身世可怜而发的,一时也不禁为之黯然神伤,这就握住她的手儿,劝慰她道:“表姊,你为什么要抱怎么悲观的思想?我以为表姊是个学校中的高才生,当然你一定有不平凡的思想和抱负。所以我的意思,你应该挣扎地起来有个奋斗,为大众创造幸福的精神。因为咱们青年在这一个时代之中,实在还有更重大的使命哩!”
“表弟,你这话说得真不错,我希望你能够多给我一些勇气,至少来干一件有益于社会的事情。”锦花感动地回答,她的泪又像泉水般地涌上来。
“表姊,你这话才对了。那么你应该高兴,似乎不应该再淌泪呀。”雨秋两手按住她的肩胛,用了温和的口吻向她含笑着说。
“是的,我当然很高兴……”锦花拭去了泪水,但她这句话是说得非常勉强。
“既然很高兴,那么你就对我笑一笑。”雨秋倒又显出顽皮的神情,向她缠绕着。
“你真顽皮……”锦花在嫣然一笑之后,她到底又感觉难为情,这就别转身子去,又回进山洞里面去。锦花走进山洞,见那堆枯枝融融地还燃烧得很旺。不知怎的,她身子感到有些寒意,于是坐到大石上,俯了身子伸了两手烤火。不过她有些明白,所以寒冷多半还是为了肚子饿的缘故。瞧了瞧手表,还只有十二点过十分。假使这是在城内的话,此刻也许正是舞厅馆子散场的时候,咖啡、黄松松的奶油蛋糕……不过抽象的甜蜜抵不住现实的饥饿,肚子里叽里咕噜地也更吵闹得厉害,嘴里的清酸的水会溢上来。锦花是个贵族小姐,平日里不要说一顿不吃,就是丫头迟拿上来十分钟她也会饿得受不了,所以此刻她心头的难受真也不是一支秃笔所能形容其万一的了。
不料正在感到饥饿十分的当儿,突然听到“砰”的一声枪响触入了耳朵鼓。因为是深夜的缘故,其声格外清晰响亮,锦花由不得大吃了一惊,立刻抬头望去,这才意识到雨秋并没有跟着走进山洞来,她“啊哟”一声,芳心像小鹿般地乱撞,以为表弟在外面一定发现暴徒了。锦花到底是真心爱着表弟的人,所以她虽然吓得全身发抖,不过她究竟鼓足了勇气,很快地奔到山洞外面去,口里还高声叫道:“表弟!表弟!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哪知话声未完,雨秋先笑嘻嘻地走进山洞来,两人险些儿撞了一个满怀。锦花急问道:“表弟,你为什么开枪呀?真把我急死了!”
“你瞧这是什么东西?它知道你今夜会饿得受不了,所以出来给你充饥了。”雨秋把手中提着的那只血淋淋的野兔子向她扬了扬,笑着告诉她。
锦花这才惊魂稍定,笑了一笑,说道:“这么脏的东西,如何可以吃呢?”雨秋笑道:“肚子饿的时候,还管它脏不脏,这真是天大的幸福呢!”一面说,一面拉了她的手到大石上坐下。在怀内又取出一柄小刀,把兔子的毛皮刮去,切下四条腿儿,用树枝条儿夹着烤火。不多一会儿,那兔肉也烤熟了,递到锦花的面前,笑道:“表姊,咱们今夜复古做个原始人,不要以为它脏,这兔肉也是极鲜美的哩!”
锦花起初还不敢吃,后来实在饿极了,因此也只管吃了。不料一吃到口里之后,她倒吃出滋味来了,秋波斜乜了他一眼,抿嘴嫣然地笑了,说道:“表弟,假使我和你一辈子就在这山洞里生活,我心中倒也不再有其他的奢望了,不知你心中也有同样感觉吗?”
雨秋不敢向她表示明显的意见,也只好含糊地回答了她。同时为了要时候过得快一些起见,雨秋又把上次随军出征的经过绘声绘色地告诉了她。锦花听得出了神,所以也忘记疲倦。如此不知不觉地过去,回头向山洞外一望,谁知东方已经是发白了。两人这才牵了马匹,匆匆地出洞,骑上马背一路下山,赶到城里的松云别墅。裘老太一见他们回来,这才放下一块大石,说昨晚一夜不曾合眼,为你们担了一夜心事。锦花笑着告诉昨夜的事情,一面打着呵欠说人家还没有睡过哩。裘老太叫两人快快休息去,别累病了。正在这时嫣红来报告说姑爷来了电话,请小姐去接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