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花听嫣红说国强来电话,叫自己去接听,心里好生不快乐,遂绷住了粉脸儿,说道:“什么要紧事情?大清早就来了电话,你对他去说我还没有起床好了。”

嫣红听小姐这么说的话,心里有些为难的样子,蹙了眉尖儿,低低地笑道:“小姐,你不知道,昨天姑爷就来电话问你为什么还不回去,要不姑爷亲自地来接你?我告诉姑爷说小姐和表少爷骑马玩去了。后来晚上十时光景又来电话,那时太太正在焦急你们,所以从实告诉了他。姑爷大约心里放不下,此刻来电话问了,我说小姐和表少爷在山洞里躲了一夜的雨,此刻才回到家中。姑爷便叫小姐接电话,这是不好再骗他没有起床了呀!”

雨秋见嫣红年幼无知,竟把他们整夜不归的话从实告诉了国强,虽然咱们心同日月坦然无愧,不过在国强心里未免要引起许多的嫌疑,所以心头不免暗暗焦急。但锦花却毫不介意地说道:“那么你跟他这样地说,小姐一夜没睡,此刻已睡在床上休息了,叫他不用来接自己,下午我自己会回去的。”

嫣红听了,这才又匆匆地回到电话间里去。锦花把纤手按在小嘴儿上,兀是连连地打呵欠。裘老太瞧了说道:“孩子,那么你快回房间去躺呀,要不就在我床上睡一会子吗?雨秋也到书房里去歇歇,瞧你们脸儿都落色了呢。”

“妈你也真糊涂的,人家昨晚到现在就一些东西也没有下过肚子,难道不想先吃些儿点心吗?”锦花听妈只管催着自己去睡,这就噘着嘴儿娇嗔地说。

裘老太“啊哟”了一声,她自己也笑出声音来,忙道:“该死,该死,你瞧瞧我这人简直越老越糊涂了。陈妈,你快端脸水,先给他们洗个脸儿,然后再吃点心。”

雨秋道:“我只喝一杯浓咖啡好了。”锦花自己已洗了个脸,她拧了毛巾,亲自走到雨秋面前,明眸逗了他一瞥多情的目光,说道:“别喝浓咖啡,你喝了后还能睡得着吗?”说着回头又向陈妈道,“你给咱们冲两杯牛奶,装一盆饼干来得了。”

“我原不想睡了,此刻倒也并不十分倦。”而雨秋把手巾擦过脸后,交还给锦花,低低地回答。在他以为要喝杯浓咖啡,也就是把精神刺激一下的意思。

“为什么不想睡?你难道还要到什么地方去不成?”锦花接过手巾,丢到梳妆台上的面盆里去,秋波逗了他一瞥猜疑的媚眼,蹙了眉毛儿向他低问。

“是的,我还有些事情,要去瞧望一个朋友。”雨秋点了点头,很自然地回答。

“是谁?你昨夜不是说好今天下午陪我回家去吗?”锦花猛可想到这个戴湘纹,她觉得表弟一定是到她家中去。不知为什么,她有些酸素作用,哀怨地向他追问。

“这个我记得,下午可以赶着再来陪你的。”雨秋并不回答她第一句的问题,他只装没有听见地谈后面一件事情。

锦花见他不肯告诉是谁,益发肯定是湘纹无疑,她怨恨得几乎要落下眼泪来。不过这到底是很难为情,所以她只有不依地说道:“不,我怕你会失信的。再说你一夜没睡,糊里糊涂的,还能再街上乱走吗?瞧朋友哪一天不可以,也值得这么性急?我不答应,你一定要休息一会儿的。”

裘老太因为自己横劝她回家、竖劝她回家,她终不答应,现在我托付了雨秋劝她,谁知居然把她劝醒过来,所以她也忙问雨秋说道:“雨秋,你就听从姊姊的话吧。瞧朋友明天也可以的,今天下午你就送她回家里去吧。”

“也好,那么我就不去瞧朋友了。”雨秋听姑妈也这样说,同时想到今天不是星期日,她也要上学校去的,所以乐得做一个人情,接着又道,“不过我送表姊回家后,对于住在你的家里一事,我瞧还是省去了吧。”

“不,那是彼此约好的事情。你若毁约,我也不回家了。”锦花见他耍赖了,遂鼓着红红的小腮子白了他一眼,这表情是包含了一些生气的成分。

“我不懂你们这些话是怎么的一回事?”裘老太不了解他们的谈话,怔怔地向他们问仔细。锦花听了遂把昨晚在山洞里彼此约定的话告诉了一遍。裘老太这才恍然,望了雨秋一眼,笑道:“雨秋,你这孩子也太会闹客气了。表姊的家原和姑妈的家一样,你能住在我这儿,你难道就不能住到表姊家里去玩几天吗?那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你在两家只管住来去好了。”

雨秋没有办法,也只好答应下来,可是心中却在想:姑妈,你老人家心中又懂得些什么呢?正在这时,锦花见陈妈端上牛奶和饼干,一面问:“爸还没有起来吗?”裘老太叹了一口气道:“你爸昨夜又不曾住到这儿来。”

锦花这才想到爸在外面原有好多个小公馆的,于是她也不再说什么,自管和雨秋匆匆地喝完牛奶,向他嫣然笑道:“来,我送你到书房去休息,要不是我在后面盯住着你,也许你又到外面顽皮去。”

锦花这两句话说得整个屋子里的人都笑了。雨秋红了两颊,倒有些难为情,但锦花拉了他的手,却已匆匆地跨出上房去了。两人先到了书房里,雨秋望了她一眼说道:“那么你也可以回房去休息了。”

“你忙什么?我瞧着你先躺进被窝里去,我才放心。”锦花瞟了他一眼,却多情地说。雨秋遂脱去了上褂子,锦花早已伸手接过,给他挂到衣架上去,回身儿见雨秋坐到床边去俯了身子脱皮靴,她忙着走过来蹲下身儿,笑道:“我给你脱吧。”

雨秋对于锦花这一下子举动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遂连忙说道:“表姊,你快起来吧,这我那么敢当?”

锦花手儿依然给他脱皮靴。她微抬了粉脸,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低低地道:“表弟,你这话叫我听了不受用,昨天晚上我靠在你身上舒服地睡了,你还脱了衣服牺牲自己的受冷给我取暖,这我难道就敢当了吗?”

“这是在野外的情形,又当别论。我在家中,连脱鞋子都要表姊服侍,我心中怎么说得过去呢?”雨秋听她这么说,心中有些感动,一面笑嘻嘻地回答,一面去搀扶她的身子。

“又有什么说得过去说不过去的?我觉得服侍一个表弟,这也是应该的事。”锦花因为已脱去他的靴子,遂也站起来坐到床边,秋波水盈盈地掠着他俊美的脸庞,柔情绵绵的样子回答。

“不过我又不是一个七八岁的表弟……”雨秋听她这论调,竟把自己当作一个小孩子看待,望着她媚人的娇靥,倒也忍不住笑起来了。

“可是我只把你当作一个小孩子看待,别坐着了,睡吧睡吧。”锦花又恨又爱地白了他一眼,把被儿掀开了,推着身子叫他睡下的意思。

雨秋在她这么柔媚的手腕之下,哪里还有什么拒绝的勇气?这就笑了一下,遂把身子躺进被窝内去。锦花俯了身子,还给他塞紧了被角。雨秋见她的樱口距离自己的嘴儿只不过三四寸光景,那股子吹气如兰的幽香,令人有些心醉。他把嘴唇掀动了一下,几乎有些想入非非起来了。

其实锦花这一个举动,多少是包含了一些诱惑性的成分,在她的芳心里,当然也希望雨秋对自己有个顽皮的行为。可是雨秋心里虽有这个意思,而事实上他是绝对没有实行的勇气,因此望着她的粉脸,不免愕住了一会儿。这在锦花心头自然感到有些儿失望,忽然她低下头儿去,在他俊美颊上“啧啧”地吻了两下,咯咯地一笑,身子方才匆匆地逃出房外去了。

下午两点钟的光景,雨秋躺在床上却被锦花吵醒了。他睁眼一见锦花笑盈盈地站在床前,心头不免有些惊异的感觉,立刻从床上坐起,笑问道:“什么时候了?你怎的没有睡过吗?”

“你瞧瞧手表吧,三天三夜在冰天雪地中不睡也算不了什么一回事的人,哪知道睡起来倒像个瞌睡虫哩!”锦花把手腕上的表伸到他的眼前去瞧,抿嘴噗地一笑,秋波逗了他一瞥神秘的媚眼,显然这句话是包含了讽刺的成分。

雨秋见锦花此刻已换穿了一件浅绿花呢的旗袍,两袖齐肩,当她伸过手腕来的时候,发觉她那条嫩藕样的臂胳真是白胖得可爱,又圆润又结实,暗想:假使这是长在湘纹身上的话,我一定拉住了要闻一闻香哩。一面这么地羡慕着想,一面不禁“哎哟”了一声,掀被跳下床来笑道:“该死,该死,我这人真睡得太舒服了。表姊对不起你,你等我伴你回家去,等急了吧?”

“不,你别误会我的意思。”锦花听他这么地说,遂把他身子又推到床上去,不让他起来,笑道,“我叫醒你,倒并不是为了要你急于伴我回家去,因为我怕你饿了肚子,所以叫你起来吃午饭的。你若没有睡够,你就只管再躺一会儿,反正我今天不回家也不要紧。”

雨秋听她这么地说,倒不禁为之愕然,暗想:她这么的一句话,可见表姊对国强这一个人真的是没有放在心上。不过自己怎能因此而伤了他们夫妇的感情?遂又跳下床来,笑道:“十点,十一点,十二点……睡了五个钟点,还不够睡畅吗?”

“你再派下去,还有你这个十三点。”锦花逗了他一个媚眼,弯了腰肢,却忍不住哧哧地笑得花枝乱抖了。

雨秋觉得穿了时装的锦花,自然比昨天更显得风流妩媚一些。因为表姊这种神情至少还带有些天真淘气的成分,所以由不得也被她引逗得笑起来了。

这时嫣红端上盆水,给他梳洗完毕,然后又拿进一盘子饭菜,放在桌儿上,问雨秋道:“表少爷,你喝酒吗?”

“不喝了,我就吃饭吧。表姊吃过了没有?”雨秋在桌边坐下,抬头望了锦花一眼,又向她含笑低低地问。锦花点头道:“我吃过了。表弟,你尝尝这只焖熟童子鸡的滋味,再回味昨夜的野兔子肉,两相比较怎么样?”

“不是说句笑话,还不及昨晚半生半熟的兔子肉美味得多。”雨秋拿筷子夹了一只鸡腿放进嘴里嚼着吃,却笑嘻嘻地回答了这两句话。

锦花呸了他一声,抿嘴笑道:“你还说美味,此刻我回想起来,几乎要呕吐起来了呢!”雨秋一面接过嫣红盛上的饭,一面笑道:“表姊,昨晚你还说最好一辈子住在山洞里过着原始人的生活,可是你到底过不惯这些苦日子。”

锦花被他这么地一说,一颗芳心倒不禁又怨恨起来了,遂冷笑了一声说道:“哼!那么我问你,你答应我也一同去住吗?你没有这个意思,你就别问我吃不了苦。假使你有这个意思的,不要说有野兔子肉吃,就是咬草根树皮我也甘心情愿的。”

雨秋觉得表姊的痴真可说是痴到了极点,一时深悔不敢再提起这些话,遂望着她苦笑了一下,却是垂头吃饭,默不作答。正在这个时候,陈妈悄悄地进来说道:“小姐,姑爷又来过了电话,问小姐为什么还不回去。”

“这就奇怪了,是不是他要断了气,怕等不及我回家去见面吗?你对他说,他要这么性急,我今天便不回去了。”锦花因为正在怨恨着雨秋不同情自己的爱,她所以把一股子怒气全都出到国强的头上去了。然而国强是没有听到这些怨语,听到这些气话的却是陈妈,陈妈不敢表示什么意思,向她笑了一笑,只好悄悄地又退了出去。

有了陈妈这个报告之后,雨秋吃饭的速度就加快了许多。所以在不到十分钟之后,他就匆匆吃完了饭,把手帕抿了抿嘴,站起身子说道:“表姊,那么我就送你回去吧。”

“忙什么?我今天偏不回去了,瞧他把我怎么样!”锦花恨恨地逗给他一个娇嗔,依然坐在椅子上不站起来。在她表面上是恼恨着国强,但实际上却有些和雨秋赌气的样子。嫣红知道小姐的脾气古怪,她也不敢多嘴,遂端了吃剩的饭菜,尽管到厨房里去。雨秋见室中并没有第三个人,方才走到她的身旁含笑说道:“表姊,好啦好啦,你快不要生气吧!好好儿的又何苦来呢?”

“你这话也太奇怪了,我是生国强的气,可不是生你的气,要你向我赔不是做什么?那不是笑话吗?”锦花噘了噘嘴儿,冷笑了一声,神情还是这一份儿的怨恨。

雨秋听她这么地说,就知道她分明是生我的气,一时倒忍不住笑出声音来了,遂厚着脸皮去拉她的手儿笑道:“不过国强没有在这儿,你给我瞧这一面孔的怒意,我就明白你对我有些生气。好表姊,你就饶了我吧!”

“你这个话益发有趣了,我凭什么要和你生气?”锦花见他涎脸,她心头显然有些爱怜他的意思,不过她还竭力绷住了粉脸,表示不了解的样子。

“那当然因为我得罪了表姊的缘故,好表姊,你要打要骂任凭你处罚,可是你千万不要生气了。我们走吧!”雨秋倒也会有这一下子小丑的功夫,因此锦花再也忍熬不住把粉脸儿浮现出一丝笑容来。但她赖着身子还是不肯走,白了他一眼,笑道:“想不到你比国强更性急,那你又不是我的那口子……”说到这里又显出赧赧然的样子,接着又故作生气地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你要到我家去,你一个人和国强做伴去好了。”

雨秋听她这么地说,脸儿也有些发红,但他也一味地显出顽皮模样,用力把她拉着站起身子。锦花这才嫣然地一笑,被他拉着走到上房里去了。

在上房里坐谈了一会儿,经裘老太再三地催促,说阿五汽车已经备好多时了,锦花这才委委屈屈地起身,和妈作别,由雨秋陪伴回到国强的公馆里去。

两人到了邵师长的公馆,早有丫鬟嫣雯笑盈盈地迎出来。嫣雯是嫣红的姊姊,她比嫣红长三年,今年十九岁,在裘公馆里原服侍锦花的。后来锦花嫁给了国强,她便做赠嫁婢女了。当下她见了雨秋便含笑鞠了一躬,叫道:“是表少爷伴小姐回来的吗?”

雨秋点点头,和锦花已步入内厅,只见国强背着两手,在室内踱圈子,瞧他脸部的表情,显然是十分生气的样子。但他突然瞧见了锦花之后,把生气的神情立刻换了一副贼秃嘻嘻的笑脸,说道:“太太,你在爸那儿住了三天,真把我寂寞死了。因为你临走的时候,叫我不许来陪伴你,所以我是不敢冒昧。好容易你今天回家了,我心里多高兴的。”

锦花听了这话,却绷住了粉脸,冷笑了一声说道:“回到娘家去住几天是不是应该的事情?奇怪了,我没有死呀,要你横一个电话、竖一个电话?我死了,你招魂灵招得这么起劲就好了。再说三天没见你就寂寞死了,那么我问你,你在一个月之前怎么办?不是死得不要死了吗?”

“是是,太太,我说错了话。”国强被她这一顿薄怒娇嗔的抢白,真弄得有些儿哭笑不得的,遂只好厚了脸皮,赔小心地回答。

雨秋瞧此情景想起锦花说得像个没气死人的样子,觉得真是一些儿也不错,他几乎要笑出声音来了,遂忙说道:“老邵,我表姊这人的性子实在很不好。今天姑妈叫我无论如何要伴她回家,她才答应哩。”

“多谢你,我觉得这全是表弟的大力哦。你已从大清镇回来了吗?你瞧我这人太糊涂,那么你调查的结果是怎样的情形呀?请坐,请坐。”国强听了这话,含了苦笑,一面向他勉强地感谢,一面招呼他坐下问大清镇的情形。

雨秋和他一同坐下,把大略情形向他告诉了一遍,并且笑道:“老邵,你和我表姊结婚,我连喜酒都赶不上喝一杯。而且你又高升了,所以我今天伴我表姊回家的意思,一半也是向你道贺道贺。”雨秋这几句话,也是竭力避嫌的意思。

“好说,好说,这也是裘将军瞧得起我,所以我是非常地感激。虽肝脑涂地,不足以报答他老人家的抬爱之情呢。表弟,你这次回来,途上多有辛苦,所以应该在我家玩几天。”国强原是个胸无城府的俗夫,他听雨秋这么地说,心里一阵欢喜,便哈哈地笑起来回答。不过他后面这句话,是并没有诚意的,无非口头上一种应酬而已。在他心头中以为雨秋必定会谢绝的,可是万不料锦花不等雨秋的开口,先含笑道:“你这句话倒很像个做姊夫的样子,我告诉你,表弟回来后,我爸叫他不干教导官的苦差使了,说如今休养一个时期,将来尚有重用。所以我也和他说定,在我家游玩几天,他已经是答应的了。”

国强听了这些话,心头真是有说不出的不受用,虽然是一万分不情愿,但表面上也只好含笑连说好极好极,并且说道:“表弟,你说没有赶上喝这杯喜酒,现在我可以补给你喝一杯的。所以今天晚上,我好好儿请你喝一个痛快,同时也表示给你洗尘的意思。你瞧好不好?”

“补喝一杯喜酒当然再好也没有,对于洗尘我却有些不敢当。”雨秋也含笑回答。

“这是应该的事情,怎么说不敢当?你太客气了。”国强正说时,嫣雯送上三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咖啡,锦花遂吩咐她道:“嫣雯,姑爷留表少爷在我家玩几天,你把东厢房去收拾收拾清洁。至于笨重的事情,你就指点指点李妈做好了。”嫣雯点头答应,遂悄悄地自管去了。

国强暗想:这妮子真也刁得可恶,明明是她自己早已和他说定了,此刻却偏推到我的身上来。唉,难道她是存心一定要我背脊硬一硬吗?想到这里,由不得在肚子里暗自地叹了一口气。

雨秋喝了一会儿咖啡,见时已三点半了,因为心里记挂着湘纹,遂站起身子,说道:“表姊、姊夫,我此刻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去瞧一个朋友,回头准定来吃晚饭的。”

国强心中是巴望不得他走了,自己可以和锦花一谈三日隔别相思的苦,所以他很欢喜地站起身子,表示已有送客的意思,一面笑道:“表弟,你既然要瞧朋友去,我也不留你,那么你晚上一定要回来吃饭,我们等着你。”

“那自然,那自然,我们晚上见。”雨秋含笑点头,他身子已跨出厅门。邵国强送到门槛为止,不再送他出去。但锦花却从后面跟着走出来,在院子里又把雨秋叫住了,说道:“表弟,你回来!”

雨秋是并没有知道表姊跟在后面,如今听了这一句话,倒是一怔。回头望去,见锦花却已站在一株法国梧桐树的下面,遂笑道:“表姊,你还有什么话跟我说吗?”

“当然有话跟你说才叫你回来,你为什么不过来呀?难道怕我吞吃了你不成?”锦花噘着小嘴,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这意态显然有些生气的样子。

雨秋在这个情形之下,只好又走到她的身旁,似乎静待她说话的意思。但锦花既在他走到身旁的时候,却又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儿来。雨秋笑道:“表姊,你说呀,你跟我开玩笑吗?”

“我问你,你瞧谁去?”锦花这才微蹙了眉,向他低低地问。

“瞧朋友去呀。”雨秋镇静了态度回答。

“瞧朋友是个含混的名称,你给我分析一个明白,是女的还是男的?是普通还是情人关系?”锦花含了哀怨的表情,向他絮絮地问出了这几句话。

雨秋忍不住要笑出声音来,暗想: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不过心里是这么地想,嘴里当然不敢这么地问,遂笑道:“我老实地告诉表姊,就是瞧湘纹去的,不过我们的关系实在很普通,对于情人两字根本谈不到,在昨天不是跟你声明过了吗?”

“好,你不瞒我,你就去吧。”锦花向他挥了挥手,她心头感到空洞洞的难受,暗想:我到底不是你的妻子,我怎么能束缚你的自由?她回过身子,垂了头儿,脚下移动的步子是特别沉重。

雨秋见她黯然的表情,心里也会激动了一些悲哀的情绪,望着她倒是愣住了一会儿。但不知有了一个什么感觉之后,他立刻又向月洞门外匆匆地走了。待锦花再回头望时,早已不见了雨秋的影子,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走到客厅里来。

国强站在厅前的石级上,昂起了头儿,不知在张望些什么。他见了锦花,方才落下了一块大石似的堆满了笑脸问道:“你又跟他说几句什么话呀?”

“我关照他早些回来,别叫咱们等急了。”锦花有气没力地回答,她连抬头望着国强一眼的举动都不高兴,自管匆匆地回到楼上卧房里去了。

国强忍气吞声地跟到楼上房中,只见她坐在沙发上,手托香腮,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般的样子,于是笑道:“太太,你为什么一回家就不高兴呀?”

“谁不高兴?要你胡猜些什么?你干吗不上军部里去办事情?”锦花抬头白了他一眼,用了责问的口吻向他恨恨地说。

“因为……这几天原没有什么大事情。再说咱们是新婚,你爸爸原叫我请一个月的假。现在我不请假,偶然在家中休息一天,那终也是可能的事。”国强始终是含了笑容,把身子在她的旁边坐了下来。

锦花这就没有什么话再可以和他闹气,沉默了一会儿后,方才向他冷笑道:“哼!原没有什么大事情,这句话简直是放屁之至!你应该明白一个人在世界上,是要人去找事情,并非要事情来找你呀。爸爸把你升任了师长的职位,这个职司也不算小,不过你要知道他并不是叫你任了师长之后,就叫你享起师长的福来。他是叫你更负起一些重大的责任。这在军法上说,你的罪大恶极是理应执行枪毙的,因为你享乐的思想太对不住国家呀!”

锦花这一顿教训,把国强责得面红耳赤,苦笑了一下,连说了两声是是,接着又低声下气地说道:“太太你这几句金玉良言,真不亏是我们军人的座右铭。我不但敬佩之至,而且益信太太不是个平凡的女子。不过你这几句话,未免有些儿太过分苛责了一些。因为我受你爸爸的厚恩,虽然粉骨碎身,也是不能算为报答的。我心中原存着非有一番努力的奋发,是不能交代得过你的爸爸,同时也不能安慰你那颗小小的心灵。不过我也知道自古来多少的英雄都仗有美人的鼓励和安慰,方才有一种奋发的精神。我虽不敢自比英雄,但你确实是个美人。我得了你这个美人做太太,我是多么快乐的。不过所遗憾的,你并不爱我。至于我想在家休息半天,也无非和你隔别了三天,彼此有个谈谈的机会。这在新婚不到一个月的夫妇,似乎应有的现象,所以你别误会我是个贪生怕死只想享快乐的军人才是。”

在锦花的意思,以为他受了自己这一顿教训之后,必定对自己有一种反感的态度。万不料他还会赞美自己,而且真挚地说出这一大套的话来,一时芳心中不免有些感动,遂望了他一眼,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不爱你?我若不爱你,我如何会嫁给你呀?”

“那么你是爱我的了……”国强喜欢得心花都开了,猛可握住她的手笑道,“好太太,我真感激你!不过你为什么老是显出愁眉苦脸的样子,你叫我瞧着心里不是也感到非常难受吗?”

“这是我的性情如此,你何必管我?”锦花兀是冷若冰霜的样子,淡淡地回答。

“太太,你不能把性情改变一些儿过来吗?”国强含笑地说,话声是包含了一些央求的成分。

“你这话奇怪了,一个人的性情如何能够改变?老实地跟你说,会随时更变性情的人,这是世界上最卑劣最可耻的东西!”锦花逗了他一个娇嗔,很认真地回答他,同时把被他握住的手挣脱了缩回来。

“是的,你这句话说得很有意思。”国强是抱定一味奉承的宗旨,他以为只要样样都说她对,那么当然能够博得她的欢心。假使她说太阳是出在西方,落在东方,他当然同样地认为绝对不错。接着他把身子偎近了她一些,又笑道:“不过我们是夫妇,夫妇在闺房之中,当然有欢笑的乐事。况且你这么一个美丽的太太,假使脸上浮了一些笑容的话,这是多么使我高兴呀!好太太,我最喜欢看你脸上的笑窝儿,你就对我笑一笑吧!”

不料国强这两句话又惹起了锦花的愤怒,尤其瞧了那一副丑容慢慢地偎过来的时候,她是恼得再也熬不住了,遂蹙了柳眉,伸手打了他一下耳刮子,冷笑道:“好!好!你这是什么话?你把我当作什么人看待?你喜欢看媚人的笑脸,那么你还是到窑子里和妓女去过一辈子生活的好……”说到这里,猛可站起身子,奔到床边倒下,呜呜咽咽地大哭起来了。

国强捧着脸儿倒是愕住了一会子,暗想:笑脸既看不到,哭脸倒看见了,而且还被她吃了这一记耳光,心头真有些儿怨恨。不过在她说起来,终还是我的错处。唉!他叹了一口气,只好走到床边去坐下,拍了拍她的腰肢说道:“太太,好啦好啦,你打了我,我不哭,你怎么反而哭起来了?”

“我打你你活该,你为什么把我当作妓女看待?我和你一同到爸爸那儿去评理好了,看到底是谁的错?”锦花躺在床上兀是呜呜咽咽地哭,仿佛受了一万分委屈的样子。

要到爸爸那儿去评理,这句话在国强心中是感到害怕的,这就推着她的身子,向她求饶道:“好太太,我错了,你就原谅我吧。不过你说我把你当作妓女看待,这实在是太冤枉了我。我若真的有这一个存心,那我还能算是个人了吗?好太太,我绝无此心,若有此心,天诛地灭,永世不得为人。”

锦花这才停止了哭泣,从床上坐起身子,拭了拭眼泪,逗了他一瞥又哀怨又娇媚的目光,说道:“你应该明白,夫妇之间绝不是一天到晚都沉醉在温柔乡的欢笑中的。丈夫有丈夫的样子,妻子有妻子的责任。在两性合作生活之后,是更应该努力一些事业的。你当我是什么人?一天到晚伴着你,对你笑对你温存,那你不是完全瞧轻我吗?不但瞧轻我,而且更失去了你自己的人格。”

国强听了她这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儿之后,他心中是感到万分的羞惭,觉得自己对她的情形确实错误的。因此把被打的怨恨也就完全地消失了,遂握住了她的手儿,紧紧地摇撼了一阵说道:“太太,你这话太有思想。我觉得我的被打完全是一个教训,以后我一定从事努力于事业上去,绝不跟你有亲热温存的意思了。”

锦花听了他这几句话,她芳心里感到欣慰的喜悦,觉得自己到底是胜利了,这就由不得挂着泪嫣然地笑起来了。国强瞧了这海棠着雨后的一笑,可真说是妩媚到了极点,几次他想把一句开玩笑的话说到喉咙口里,但结果他是没有这一个勇气,终于仍旧地又咽到肚子里去。但他的心中却在暗暗地庆幸,觉得这一记耳光有价值,假使被她打一记耳光能够笑一次的话,那我情愿被她天天打一记耳光的。国强正在痴然地想,嫣雯悄悄地走进来,忽然瞥见小姐满颊沾泪的情景,这就蹙了眉尖,低低地埋怨着道:“姑爷,咱们小姐可是个娇弱的身子,你怎么老是给她受委屈呢?”

“不,不,嫣雯,你误会了,我哪里敢给你小姐受委屈?”国强心中既十分地怕锦花,当然也连带怕着锦花的丫头,所以虽然被嫣雯恨恨地埋怨着,他还是含了笑容向她小心地辩解着回答。

这时锦花跳下床来,向嫣雯说道:“你给我倒盆洗脸水来吧,我要洗个脸儿。”嫣雯点头答应,遂把脸水倒上。锦花于是坐到梳妆台旁去对镜梳洗。国强在旁边瞧了一会儿,感到非常地有兴趣,脸上只是含了微微的笑容。

锦花回眸白了他一眼,有些娇嗔的神气说道:“为什么呆住着出神,难道今天下午真的不预备到军部办事去了吗?”

“去去,我此刻就去。”国强懂得锦花叫自己去办公的意思,他不敢违抗,遂连说了两声去,他走到衣架旁去拿取那顶军帽。可是他既戴上了军帽之后,却站住着还是没有走开去。锦花道:“你还有什么话吗?”

“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昨天你和表弟在野外骑马游玩,后来天落了大雨,你们怎么办的?在哪里住了一宵?”国强忽然又提起了这一回事,在他心头多少包含了一些猜疑的成分。锦花听了这话,冷笑了一声娇嗔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国强倒是愣住了一会儿。

“那么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何必又来问我?你没有问过嫣红?嫣红没有详细地告诉过你?哼!你心中存的是什么意思?”锦花回过身子,绷住了粉脸儿,一连串地向他问了五句,她显然是十二分的愤怒。

“哦!哦!我记得了,嫣红在电话中曾经含糊地告诉过我,不过我没有十分地听清楚,所以向你问一句。不料太太又误会了,又多心了,我一些没有什么别的作用。太太,你快不要生气了,我走了,你料理晚饭的菜是正经。再见。”国强一面说着话,一面把身子向后退,退到房门口的时候,几乎跌了一跤,慌忙扶住了门框,这才回过身子向门外匆匆地走了。

锦花瞧了这一个情景,忍不住又觉得好笑,这就把绷住的粉脸,又浮现出一丝微笑来。她瞧了瞧时钟,已经四点多了,于是匆匆地到厨下去,指点厨师做晚饭的菜了。

傍晚六点光景,国强先从军部回家,只见客室内灯光通明,正中那张百灵桌子上铺着一方镂花簇新的台布,上面压着一方玻璃台板,上放着四盆糖果、一瓶鲜花,布置得十分美丽。锦花在里面听了皮靴脚步声,还以为雨秋回来了,遂笑盈盈地走出来,及至一眼瞧到了国强,心头的热望早又冷了下来。国强笑道:“表弟来了没有?你什么都预备舒齐了吗?”

“真奇怪,他为什么还没有到来呢?”锦花知道雨秋一定被湘纹迷恋住的缘故,她心里非常难受,口里却猜疑地回答。

“也许就要回来了。”国强很平淡地安慰了她一句。他把帽子脱下来,走到桌旁,在盆子内拿了一粒奶油咖啡糖,剥了锡纸放在嘴里吃。锦花却懒懒地坐到沙发上去,手托了香腮,呆呆地想了一会子心事。时间毫无停顿地过去一刻,不知不觉地已经八点钟了,但雨秋还没有回来。厨子已来催问了好多次,热菜可以下锅了没有?锦花又焦急又怨恨,可是却也发泄不出来。国强道:“真奇怪,为什么直到这时还不见他回来?我瞧他这人靠不住,一定失约的了,否则一定被爱人留住了。所以我们不用再等他了,因为肚子已经叫得厉害呢。”

国强这几句话更触动了锦花芳心的怨恨和难受,这就把满腔的气愤都出到国强的身上去,冷笑道:“请客人吃饭,还是请你吃饭?假使是请你吃饭,那么你就先吃吧。只还不过八点多一些,你就等不耐烦了,无非表弟是我身上的亲戚,你讨厌着他罢了。”

“太太,你这又是什么话?我几时曾经讨厌过他?我也无非说一句笑话,怕他被爱人留住了,你又何必要生我的气呢?我再等他两个钟点也不成什么问题,因为你娇弱的身子恐怕会饿得受不了的呀!”

国强知道她的不如意又是我的不是,因此他含了笑容,一味地说好话赔错处。

锦花听了,一时也没有理由再怨到他的身上去,因此垂了脸儿默然了一会儿。这样又过了一个钟头,雨秋还是没有到来。国强虽然肚子饿,但却不敢开口说话。嫣雯这时从厨下出来,望了锦花一眼,说道:“小姐,我瞧表少爷是在外面吃饭了。厨子说菜再不下锅都要不新鲜了,现在到底怎么样呢?”

“你叫他烧上来吧。”锦花有气没力地回答。她叹了一口气,心头是无限的怨恨。国强待嫣雯走后,再也忍不住开口说道:“表弟这人实在也太岂有此理了,说得好好儿的,会失了咱们的约,这不是明明地瞧不起你吗!”

锦花明白他这几句话多少包含了一些搬弄是非的性质,这就冷笑了一声说道:“这也无所谓瞧得起瞧不起的,你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我老实地对你说,表弟这人是很会避嫌疑的,因为你待他太冷淡,所以他生气不来吃饭了。我告诉你,你以后假使再冷淡他,那么就是瞧不起我,换句话说,你就是瞧不起我的爸爸。”

国强听了她这几句话,心里真是哑子吃黄连的样子,一时呆呆地说不上口来,暗想:这又是我多嘴的害处了。遂叹了一口气,说道:“太太,你不要挖苦我了吧,我今天待表弟还不够亲热吗?那么照你的意思,我要怎么样待他才好呢?终不见得他来了,我还跪在地上叫他老子不成?”

“放你的臭屁!你这是什么话?你算拿这些话来气我吗?”锦花猛可地站起身子,向他柳眉倒竖地娇叱着。因为她芳心里怨恨到了极点,遂走到桌子旁把手向上面一挥,只听得乒乒乓乓的一阵子乱响,那四盆的糖果竟摔了一地。幸而这盆子都是银制的,所以还不至于到敲碎的地步。不过锦花的纤手是多么娇嫩,因为用力过猛,手指上就被银盆沿边割出了血,她又痛又恨,这就把脚在银盆上一阵子乱踏,倒在沙发上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国强见她哭倒还没有什么注意,因为她纤手淌着鲜血,这就急了起来,忙走到她的身旁说道:“这……这又何苦来?你把手受伤了啊,那可怎么办?”一面说,一面摸出手帕来要给她揩拭手上的血水。锦花挣扎着挥手连说:“不要你管,让我流完了血死了好。”两人正在闹得没处解决,忽然见雨秋喝得醉醺醺的,踉踉跄跄地走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