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秋坐车到戴湘纹的家里,一瞧手表,正巧四时敲过,心中暗想:此刻湘纹大概也已放学回家的了。遂伸手敲门,开门出来的是秦妈。她含笑道:“冷少爷,你从大清镇回来了吗?人儿黑得多了。快请里面坐吧。”
“你家大小姐二小姐都在家里吗?”雨秋一面走进去,一面随口地问。秦妈还没有作答,只见湘纹的姊姊湘绮从院子里的假山后面走出来,她手里折了一枝挺茂盛的桃花。雨秋连忙赶上两步,叫道:“大姊!大姊!”
“咦!是雨秋弟吗?你多早晚回来的?”湘绮见了雨秋,遂回过身子,停住了步,笑盈盈地问他。
雨秋道:“还只有今天才回来的。二妹呢?她学校里可回家了吗?”湘绮听他说还只有今天回来,遂神秘地笑了一笑,向他告诉道:“二妹早晨到学校里去还好好儿的,中午回家,不知怎么的就不舒服起来,所以请了半天假,此刻正躺在房中呢。雨秋弟,你快到妹妹房中去瞧瞧她吧。”
雨秋听湘纹生了病,遂三脚两步地匆匆走到湘纹的房中。在走进房内的时候,脚步是放得特别轻微。湘纹房中的丫头小琴见了雨秋,便要向床上的湘纹叫喊二小姐。雨秋连忙摇了摇手,小琴理会他的意思,遂笑了一笑,悄悄地退出房外去了。湘纹躺在床上,脸儿是向着床里面的,所以雨秋已走进了房里,她当然是没有瞧到。雨秋见她身上并没有盖着被儿,穿的是件湖色花呢的旗袍,因为她侧卧着,从旗袍叉子里可以瞧到她穿着咖啡色丝袜的大腿,生怕她受了凉,遂把床后那条金山毯拿来,轻轻地盖到她的身子上去。在雨秋的心中,以为湘纹终是熟睡着的,万不料湘纹伸手把金山毯恨恨地撩过一旁,带了娇嗔的口吻说道:“我不盖你偏给我盖,那你不是小心,简直是明明地和我作着对了!”
雨秋突然听了她这两句话,心中倒是不禁为之愕然,及至细细地一想,方才理会过来了。她在小琴面前,一定在使着小姐的性子了。一时由不得暗暗地好笑,想道:这姑娘倒也是怪不容易侍候的。小琴第一次要给她盖被儿,这也是她的好意,谁知她还嗔小琴和她作对哩。雨秋这么地沉思着,少不得怔住了一会儿。这时听湘纹又叫道:
“小琴!小琴!”
“我这么说了你几句,你就不理我了吗?想不到你的脾气,倒比我还大呢!”湘纹听好久不见答应,遂又怨恨地自言自语地说着:
雨秋听她又这么地说,一时再也忍熬不住,扑哧的一声笑出来了,遂故意捏尖了喉咙,低低地说道:“我的好二小姐,你叫我有什么事情吗?”
湘纹听这声音有异,遂猛可地回过身来,映在她眼帘下的却不是小琴,原来正是她心中又恨又爱的冷雨秋。一时又喜欢又伤心,红晕着娇靥,啐了他一口,却把身子仍旧回过床里面去,给他一个不理睬。雨秋这就感到奇怪了,暗想:这算怎么的一回事情?如何和我也生气了?照理我们两个月没瞧见了,她见我突然地回来,该是怎么惊喜才是呀,如何反而不理我了?雨秋是个聪明的人,他觉得湘纹的生病,至少是包含一些神秘的作用了。不过她为什么要生我的气?这叫我委实有些想不出来。遂把手儿按着她的腰肢,温和地叫道:
“湘纹,你怎么啦?大姊说你有些不舒服,你到底生了什么病呢?我从大清镇一回来,就急急忙忙地来瞧望你,你为什么和我生气啦?”
湘纹并不理睬他,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冷笑了一声,说道:“我好好儿的生什么病?你凭空地来咒念我,我若死了,于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呀!”
雨秋听了这话,真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了头脑,这就叹了一口气,说道:“阿弥陀佛!这真是天晓得的事情,我若存心咒念你生病的话,那我一定死在枪弹之下的……”
湘纹猛可地坐起身子,倒竖了柳眉,逗给他一瞥娇嗔的目光,说道:“你不用说这些气话来给我听,你是永远不会死的,我先死给你看好了。”她一面说,一面便要跳下床儿来。雨秋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些什么事,遂忙把她身子抱住了,坐在床沿边,说道:“何苦来?我的好二妹,你就饶了我吧!”
湘纹被他抱住了身子,这就没有挣扎的勇气,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地伤心,她内心只觉有股子蓬勃之气,因此倒入他的怀内,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
雨秋见她哭得十分伤心,一时十分地奇怪,遂让她哭泣了一会儿,方才给她拭了拭泪痕,理了理她的云发,低低地说道:“湘纹,哭过一会儿算了吧,到底我哪儿错待了你,你好歹也给我说一个明白。因为我委实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你要这样子地怨恨我呢?”
湘纹见自己身子整个地倒在他怀内,芳心里倒又羞涩起来,遂离开他的胸怀,要跳下床来的样子。雨秋忙道:“为什么又要起床了?我不敢说你有了病,不过大姊确实说你有些儿不舒服,而且说你下午还请了半天的假,那么你就不要起床。好二妹,你就听从我的话吧!”
雨秋这句柔情绵绵的话,到底把湘纹那颗哀怨的芳心又软下来了。她不再起床,可是她也没有躺下床来,折中的办法她是偎坐在床栏杆旁。不过面对着一个年轻的男子,就这样地坐着,到底有些儿不好意思,这回她自动地撩过那条金山毯盖到自己的身体上来。雨秋望了她一会儿粉脸,兀是沾着丝丝的泪痕,忍不住笑问道:“二妹,你现在怒气可以平一些了吗?”
湘纹被他这么一问,两颊上立刻浮现了桃花的色彩,觉得一个女孩儿家,在自己认为情人的男人面前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娇嗔,一会儿又情意绵绵起来,这似乎失了姑娘的身份。所以她始终绷住了粉脸,给他一个不理睬。
雨秋见她愈是一本正经的样子,自己也愈加涎皮嬉脸地去拉她的手儿,笑道:“二妹,你要打要骂我都忍受得住,可是千万别不理睬我,我们两个多月不见了,今日好容易又相聚在一处,你难道忍心不和我说一句话吗?”
“有什么可说的,反正我是个没有心肝的狠心人罢了。”湘纹把手儿挣扎着回来,噘了噘嘴,秋波恨恨地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
雨秋觉得她这两句话中含有了骨子,遂愣住了一会儿,方才笑道:“你不用说这些相反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说我是没有心肝的狠心人对不对?”
“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青年,我怎么敢骂你?”湘纹撇了撇小嘴,还是俏皮地回答。
“二妹,你别给我闷着了好吗?”雨秋被她俏皮得有些哭笑不得的神气,把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下去道,“天地良心,我这次到大清镇去,在路上两个月的日子中,不论是浮云飘浮的清晨,星月依稀的黑夜,我心里就无时无刻地不在想着你。这次回来,我满以为彼此见了面,你一定会对我满脸含笑地叙一叙相思之情,万不料你会把我恨得这一份样儿,那叫我心中不是太不明白了吗?”
“多谢你这么地记挂着我,我心里真感激得很。”湘纹淡淡地一笑,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话声还是包含了俏皮的成分。
雨秋皱了皱眉尖,望着她白里透红的粉脸,出了一会子神,说道:“二妹,你说这些话,那么你显然有不相信我的意思,难道你以为我说的话全是虚伪的吗?”
湘纹冷笑道:“谁不相信你?你这么地记挂我,我感激你难道感激错了吗?”雨秋无话可答,不免苦笑了一下,说道:“湘纹,我们只不过隔别了两个月的日子,想不到你的人儿竟变了。”
“是的,我变了,你也变了,大家都变了。”湘纹哀怨地回答。泪水在眼眶子里盛满了,这几句话包含了凄婉的成分。
“可是我并不变呀!”雨秋不了解似的回答。
“我觉得你是变了,变得比我更快……”湘纹泪水滚落下来。
“湘纹,你说这些话,你简直有些疯了。”雨秋莫名其妙的神气,他心头也有些儿怨恨,遂怏怏不乐地说。
“你说的不错,我也许会疯起来。雨秋,你现在有好的朋友了,当然不需要一个疯女人了。你走吧!你走吧!”湘纹说到这里,她倒在床上,这就再也忍熬不住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
雨秋正在莫名其妙的时候,湘绮含笑走进房中来,说道:“好好儿的又为了什么呢?二妹,你也不要一味地闹着孩子气了。”
雨秋见了湘绮,遂离开了床边,站起身子,搓了搓手,皱眉说道:“大姊,这叫我真有些弄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呢?二妹一见了我,就生气起来。”
湘绮笑了一笑,站在百灵桌子旁,说道:“雨秋弟,你来了这许多时候,难道还没有晓得我二妹生病的原因吗?”
“大姊,我委实没有知道,因为二妹并不会告诉我。我想其中说不定有许多的误会,说出来给我听了,也好给你们解释一下,别冤枉了我,那叫我也不是太受一些委屈了吗?”雨秋听湘绮这么说,知道事情有了蹊跷,遂也走到桌子旁,来低低地回答。
“可不是?雨秋弟,你且坐下来,我告诉你吧。”湘绮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遂把手儿摆了摆,是请他在桌旁沙发椅子上坐下来的意思。
这时床上的湘纹却停止了哭泣,她又坐起身子,向湘绮说道:“姊姊,你别给我说出来,自己做的事情,难道还有个不知道的吗?何必假惺惺地作态?哼!我是疯了,疯了才会惹人的厌呀,还说什么呢?”
雨秋和湘绮在桌子旁坐下后,他望了湘纹一眼,向湘绮笑道:“大姊,你瞧她这一副凶人的样儿,好像把我恨得要吞吃的神气呢!”
因了雨秋这几句话,倒把湘纹引逗得破涕笑了出来。但既笑出来了之后,到底又觉得十分难为情,这就恨恨地啐了他一口,娇嗔道:“谁和你贼秃嘻嘻地涎脸?叫人生气的。”
雨秋不理她,对湘绮又道:“大姊,你告诉我吧!二妹到底为什么事情要这样地痛恨我?难道我有什么对不住二妹的事情吗?”
“姊姊,你不要说,叫他自己说出来好了。他这样地放刁,你倒偏做忠厚人吗?”湘纹不待湘绮的回答,遂急急地阻拦她。
“大姊,我自己真的莫名其妙,叫我说什么好呢?你别理她,只管告诉我好了。”雨秋也向湘绮很急忙地催促着。
湘绮向两人愣住了一会儿,忍不住好笑道:“你们这么地赌着气,那可不是难为了我吗?”雨秋道:“不要紧,二妹要骂要打,我来承当。”
“不,姊姊,他明知故问,你告诉他,你是犬子!”湘纹用激将之法,阻止姊姊的告诉。湘绮笑道:“雨秋弟,我也不必告诉你,只向你提醒一句,你大概终可以想明白过来了。早晨二妹到学校里去的时候,她在大街上是瞧见你的,现在你自己可以向二妹解释了,我可不管。”
雨秋“哦”了一声,方才明白自己和锦花从郊外骑马回来,她是曾经瞧见的,这就说道:“原来是为了这个事情吗?二妹,你这就不该了,既然瞧见了我们,为什么不来招呼呢?”
湘纹冷笑了一声,说道:“我可没有这样不识趣,犯不着被人家惹厌。”湘绮也低低地问道:“雨秋弟,那么这个女子是谁呀?你到底哪一天回来的?”
雨秋想到刚才自己说的还只刚回来的话,显然在她们心中都认为我是说了谎,不免微红了两颊,说道:“我是昨天回来的。”
“昨天回来的?你记错了,今天一回来就急急赶着望我来了。”湘纹在床上噘着小嘴儿讽刺他。
雨秋支吾了一会儿,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我想从大清镇回来,先到姑爸那儿去完毕了公务,不料表姊却叫我一同到郊外骑马玩去,我们到了郊外,已经四五点钟光景了。那时候天下了大雨,我们没法回来,只好在山洞里躲一会儿雨。可是等雨停止,时已深夜,我们就在山洞里坐到天明,直到今天早晨才回来的。这些全是真实的话,若有一句骗你们,那我便要烂脱了嘴巴。”
湘绮笑道:“我相信你,不过你为什么不早些儿自己告诉出来?而且还说今天才回来,我觉得这是你的不应该了。”
“不过我心头原也有苦衷的。”雨秋微红了脸儿回答。
“你有什么苦衷呢?”湘绮听了这句话,心里感到有些儿奇怪。
“我怕说出来了,二妹听了多心,这原是我为了小心起见的缘故。”雨秋望着湘纹愕住着的粉脸儿,低低地说。
“多心?多什么心?怕人家多心,那显然是有意思的了。”湘纹听见他们在山洞里坐了一夜,心中已经有些酸溜溜地不受用,这就冷笑了一声,十二分怨恨地回答。
雨秋暗想:这还不是多心吗?多了心,偏说不多心,觉得一个女孩儿的心理,真也够叫人感到好笑的了。遂忙说道:“二妹,你别误会吧,我表姊已经是嫁了人,哪里还说得上什么有意思没意思的话吗?”
“原来你表姊已嫁过了人?”湘绮先开心地问,“嫁过了人,怎么还住在母亲的家里呢?我听二妹告诉说,真长得美丽呀!”
雨秋笑道:“哪里及得来二妹的万分之一。表姊嫁给一个邵国强师长做太太的,因为两口子多了几句嘴,所以回家来住几天的。”
湘纹垂了粉脸不作声,湘绮却含笑站起身子,说道:“事情不说不明白的,既然说明白了,那么二妹也不用生气了。你们谈一会儿,我去叫厨房里做些好小菜,给雨弟洗尘吧。”
“不,大姊,你别忙,因为我晚饭已经有朋友约好了,所以今天不能在你家吃了,明天来吃饭好不好?”雨秋想到锦花临别时再三叮嘱早些回来吃晚饭的话,所以他不得不向湘绮婉言辞谢着。
“是什么朋友?一回来就先约好了吗?”湘绮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又回过身子,向雨秋逗了一瞥猜疑的目光问。
“管他是什么朋友?何必留他?叫他此刻就走好了。”湘纹芳心里是多么不受用,遂鼓着粉腮子,故意和姊姊薄怒娇嗔地说。
雨秋这就为难了,搓了搓手,一时不知怎么是好。湘绮向雨秋挤挤眼儿,笑着又向床上努了努嘴,说道:“雨秋弟,是什么好朋友?难道不能为了我的二妹牺牲一些吗?”
雨秋也知道若不答应下来的话,湘纹也许真的会生了气,于是只好含笑道:“也好,我就听从大姊的话,牺牲这一次的约会吧。”
湘绮扑哧一笑,这才回身走出房外去了。湘纹却冷冷地道:“这样重大的牺牲多可惜的,我瞧你还是立刻地走了好。”
雨秋涎皮嬉脸地走到床边去坐下了,笑了一笑,说道:“二妹,你不要老是给我瞧这一副生气的脸庞儿了,我们六七年来的友谊,难道彼此还有个不知道的性情的吗?我是没有一分钟间断地爱着你,这完全是从心眼儿上说出来的话,你难道还一味地跟我喝这一罐子干醋吗?”
湘纹粉脸上添了一圆圈玫瑰的娇晕,啐了他一口,忍不住笑出声音来道:“这样肉麻的话,你给我少说几句吧。”秋波白了他一眼,接着又道,“我问你,你不预备在我家吃饭,那么你做什么来的?来了不上几分钟就走,那你来也不用来了。”
雨秋笑着把手表给她瞧,说道:“怎么说几分钟?我四点到这儿,此刻已五点十分,不是已过去一个点钟了吗?”
“可是我心中的感觉,好像还只有过去一分钟。”湘纹用了多情的目光,在他英挺的脸颊上逗了那么一瞥,低低地回答。
雨秋听了她这一句话,心里就感到她痴得可怜,遂很感动地把她手儿握住了,温柔地抚摸了一会儿,说道:“湘纹,我知道你的心,我觉得你待我太好了,不过你应该相信我,我不会像风雨那么没有情感而使你感到失望的。”
湘纹听他这样说,不禁慢慢地垂下粉脸儿来,默然了一会儿,又抬头低低地道:“只要你心里明白,也就是了。”
“那么你现在可以起床了,怪暖和的天气,是会越睡越懒倦的。”雨秋点了点头,含了浅浅的微笑回答。
湘纹细味着他这一句话,心里真觉得十二分的难为情,暗想:换句话说,我不是真的生病,竟是为了跟他吃醋了。想到这一个感觉之后,她的粉脸是更加娇红起来了,遂赧赧然地道:“不,我真的有些儿头痛。”
雨秋从床边站起来,笑着拉她起床,说道:“当初我听说你病了,你要起床,我也不肯给你起床的。现在事情明白了真相之后,你不肯起床,我也要叫你起来。因为这样闷躺着,好好儿的人原也会闷得头脑子昏沉的呢。二妹,听从我的话,你起来吧。”
湘纹虽然是被他拉着跳下床来了,可是心头更加觉得不好意思,只手摆在脑后理着蓬松的云发,秋波逗给他一个又喜又羞的娇嗔,笑道:“你这人说话……”只说了这一句,以下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遂一骨碌转身,坐到梳妆台旁边去,对了玻镜去梳头发了。
雨秋站在后面,望着她娇小的背影,也不禁笑了一笑,觉得一个小女孩儿家,生气得快,高兴得快,天真烂漫,至少还包含一些孩子稚气的成分。遂走了上去,就坐在梳妆台旁的一角望着她梳头发的姿态,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
“奇怪了,望着我出神干什么?”湘纹绕过媚意的俏眼儿,斜乜了他一下子,似嗔似笑的神情问他。
“两个多月没见你了,难道你就舍不得给我多瞧一会儿吗?”雨秋望她妩媚得可爱,遂望着她憨然地傻笑。在这笑的成分中,多少包含了一些得意的意思。
湘纹红晕了粉脸,嫣然地一笑,在一笑之后,却又逗给他一个白眼,俏皮地道:“瞧着我有什么意思?瞧你表姊去才有意思哩!两个人一块儿骑马游玩,一块儿山洞避雨坐夜,多亲热多有意思哪!”
“你这孩子,又来这一套了。”雨秋瞅了她一眼,忍不住笑了说。
“哦哟,你多大了,就叫人家孩子?”湘纹不等他说下去,噘了噘嘴,逗给他一个含有妩媚神态的娇嗔。
“那么你干吗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么酸溜溜的,叫人听着不受用?难道我这样地给你解释,你还疑心我不成?”雨秋向她低低地责问。
湘纹理整齐了云发,站起身子,走到窗口旁去倚着,又回头来望了他一眼,说道:“这并不是我的疑心,原是事实如此。你假使没有爱她的意思,你怎么会伴她骑马玩去?而且既到了北京,为什么不先来瞧望我?”湘纹说到这里,脸儿微微一红,羞人答答地却有些儿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雨秋忍不住笑起来,遂也跟着走到窗口旁去,说道:“你别说傻话了,我如何爱上一个有夫之妇吗?至于不先来瞧你,是为了公务的缘故。在我的意思,是想完毕公务后,立刻到你家里来。可是万不料表姊齐巧也在母家,她要我去骑马玩,我一时推却不得,所以只好答应了。不过我们是因为有着一层亲戚的关系,其实毫没一些儿意思的。”
“何必撇得这么清洁?谁知道你们有意思没意思的!”湘纹噘着小嘴儿,只手理着被风吹起来的云发,俏皮地回答。
雨秋拉过她的手儿,轻轻地打了她一下,笑道:“你说这两句话,你就该打嘴。那么照你说,我是爱上了表姊,所以你要气得生病了对不对?”
“呸!我真犯不着气你!”湘纹愈是要吃醋却愈喜欢说得坦白。雨秋感到女孩儿家的有趣和可爱,遂又笑道:“那么你下午为什么不去读书,却躺在床上发脾气呢?”
湘纹的粉脸又红了起来,转了转乌圆眸珠,说道:“因为我有些儿头痛,而且我也没有发什么脾气呀。”
“你忘记给你盖被儿的时候你说的是些儿什么话?”雨秋笑着问她,“你心里恨我,怎么把性子使到小琴的身上去?小琴给你盖被儿,怕你着凉,这也是为你好的呀。”
“你又胡说,没有这一回事的。”湘纹竭力地强辩着,她抿着嘴儿,忍不住已笑出声音来了,接着又正经地问道,“你刚才说你表姊在母家住着,是因为他们吵了嘴的缘故,那么他们的感情难道不甚好吗?”
雨秋不愿把表姊对国强毫无爱情的话告诉,因为又怕湘纹会多心的,遂故意笑道:“两小口子一会儿吵,一会儿好,那也常有的事情,算不了什么稀奇。其实夫妇之间,和情人之间是一样的,要波折愈多,那么爱情也会愈坚固浓厚了,你说对不对?”
湘纹是个聪明的姑娘,对于雨秋这几句话,岂有不了解的道理?她心里感觉到有些甜蜜的滋味,望着他嫣然地一笑,却并不作答。正在这时,小琴走进房来,说道:“天这么黑了,小姐,你怎么连电灯也不开呀?”随了小琴的话,她把室中灯光已经扭亮了。雨秋笑道:“时候真快,一会儿已六点钟了。”
湘纹问小琴道:“太太回来了没有?”小琴道:“没有回来,刚才徐公馆来了电话,因为还有四圈牌不曾打完,所以太太在那边吃饭了。”说着,给他们在暖水壶里斟上两杯玫瑰花茶。雨秋道:“你妈在徐公馆打牌吗?”
“妈就是爱着一百三十六张的牌,可是我见了就会头痛的。”湘纹走到桌子旁坐下,一面说话,一面握了杯子,微微地喝了一口茶。
小琴悄悄地又退出去了,她进房来的意思,仿佛是为了瞧瞧他们的情形似的,这当然是湘绮吩咐她的。因为他们两人已和好如初了,小琴去告诉了大小姐,湘绮的心中自然十分地安慰。这里雨秋和湘纹默然了一会儿,雨秋因为想到表姊在家里等我回去吃饭的焦急,所以他的心中同样地会感到焦急起来,湘纹见他呆若木鸡似的出神,遂问道:“你又在想什么心事吗?”
“想你呀。”雨秋也走到桌子旁去,望着她顽皮地笑。
“只怕想着今晚约你吃饭的人吧?”湘纹鬼灵精似的偏会这么聪明,她想到雨秋当初不肯在我家吃饭的情形,就猜到约他吃饭的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朋友,所以此刻趁机会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雨秋向她愣住了一会儿,笑道:“二妹,你真会多心的,约我吃饭的原是个军部里的朋友,照你的口吻说,又猜疑是我的女朋友了。”
“谁知道?”湘纹撇了撇嘴,俏皮地回答了这三个字。
“你不知道,老天是能明白我的。”雨秋指了指天空说。
“老天管得了你这些闲事?”湘纹抿嘴忍不住笑了,“我正经地问你,你这次回来,依旧担任教导官的差使吗?”
“不,姑爸对我说暂时闲几天,也许给我任一个重要一些的职务。”雨秋也很正经地告诉她。
“那么你这几天住在什么地方呢?”湘纹很关怀地问,在她的芳心里当然是包含了无限缠绵之情。
“姑妈的意思,叫我住在她的家里。”雨秋说到这里,又怕湘纹以后会去找自己的,所以不得不从实告诉下去道,“不过表姊叫我暂时到她家里去玩几天,所以最近几天中,我也许住到表姊家中去的。”
湘纹点了点头,她觉得这个表姊对待雨秋未免有情。虽然雨秋对于一个已嫁的表姊是绝不会去爱上她的,不过锦花那种风流的人品,我在早晨是瞧得很清楚的,只怕日子久了,难免发生尴尬的事情。所以她沉吟了一会儿,笑道:“雨秋,我瞧你准是被表姊爱上了。别的倒没有什么问题,就是怕你的姊夫心中不快乐罢了。”
雨秋想不到被她说到心眼儿里去,一时倒有些心惊肉跳,暗想:这句话倒是金玉之言。但表面上兀是正色地道:“二妹,你这句别的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未免太以瞧轻我的人格了。你以为我对于爱的认识,是这样糊涂吗?”
“你忙什么?”湘纹见他焦急,遂给他解释道,“我并不是说你会去爱上一个有夫之妇,原说你已被你表姊爱上了,因为这是有关于你前途问题的事情,所以我终希望你能够加倍地小心才好。”
“你这一番金玉之言,我心里当然感激。不过表姊知书识字,也绝不会有越礼的行为吧。”雨秋为了使湘纹安心起见,所以竭力抬高锦花的人格。湘纹虽然感到雨秋有些庇护锦花的意思,但自己到底有些轻视了人家,遂俏皮地说道:“很对不起,这原是我的多事了。”
雨秋正欲向她再解释几句,湘绮含笑走进房中来说道:“谈完了没有?谈完了我们就吃饭了。否则你们就再谈一会儿。”
两人被她说得都有些难为情,湘纹站起身子,忸怩着腰肢儿,撒娇着道:“嗯,我不依!姊姊,你怎么也取笑我们了?”因了这一句“嗯”,倒把雨秋、湘绮两人都笑出声音来了。这时小琴又来报告说酒已烫热,于是三个人遂走到外面饭厅里去了。
这一餐晚饭自然吃得很快乐,雨秋的心中,当初还想着表姊的焦急着我没有回去,但有了三分酒下肚子后,他把锦花的焦急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晚饭后,三人的脸儿都有些发红,因为大家都喝了较多的酒。雨秋道:“我今夜的酒喝得不少,恐怕有些儿醉的了。”
“算来也只不过一斤酒罢了,还算你是个宏量。”湘纹水汪汪的俏眼儿斜乜了他一下,掀着媚人的酒窝儿,得意地笑。
“谁像你酒量好?因为你颊上是有一个酒窝的。”雨秋顽皮地笑。
“呸!”湘纹逗给他一个娇嗔,湘绮雨秋都笑起来。不多一会儿,戴太太回来了,她见了雨秋,少不得又问长问短地说了许多时候。直到九时敲过,雨秋才告别回来。不料一到邵师长的公馆,他们夫妇两人却又在闹得不可收拾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