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年将尽,急景催人,寒风烈烈,砭人肌骨。校门外几株老树的丫杈枝上,花叶全无,好像脱尽绿衣,剩下了一副枯骨,显着可怜的模样。只有墙角旁一枝蜡梅冒寒着花,迎着风雪,毫不畏缩,倒是十分勇敢哩。
这个时候,各校均放寒假,所以校中寄宿所里鸦雀无声,景象至为幽寂,一会儿,东面楼窗忽然嘎吱一声地开启,那时便听有呖呖莺声由楼中吹送而出。接着有一对盈盈的姊妹花探首窗外,揆其年华,都只不过十五六岁,一个面如满月、年纪略幼的便向那个瓜子脸、年事稍长的叫道:
“笑云姊姊,你快来瞧呀,那桃花树底下的蜡梅果然着花满枝了。你闻那阵阵的幽香真好有趣呀!”
那瓜子脸的少女听了她话,便把眉一扬,一撩眼皮,笑着道:
“杏云,那你该输我一个东道了。你说今天梅花是不会开的,我不是说今天一定满树着花吗?现在到底怎样?”
杏云听她要讨她昨天赌的东道了,因拍着手对她笑道:
“这没有关系,妹子本来要请姊姊的,今天我们准定一道出去,待妹妹来做个东道。随姊姊说,是妹妹输你的也好,是妹妹请你的也好。”
笑云不待她说完,便呸了她一声,笑嗔道:
“好一个放刁的妮子,不说自己输的,却还要嘴硬,哪个要你请我?我不去了。”
杏云见笑云含嗔作态,意殊怫然,因连忙耸着肩,笑着赔不是道:
“姊姊真小气人,妹妹连一句话都不好占一些便宜的。妹妹说是请你,你就不去;说是输你,你就去了。那么现在妹妹情愿认一个输,那姊姊心中总好快乐了。好姊姊,快一道去吧,别再生什么气了,妹妹在这儿负荆请罪怎么样?”
杏云说时,把右手的大拇指向笑云屈了几屈,引得笑云扑哧地笑起来,睃她一眼道:
“不怕羞的,亏你说得出。”
杏云听了这话,红了脸,又向她不依。两人正在缠着闹笑,忽见校中女佣匆匆进来叫道:
“赵小姐,柳少爷在会客室里等着你,请你快快下楼去吧。”
笑云一听“柳少爷”三字,顿时笑逐颜开地欢喜万分道:
“知道了,你请他少待片刻吧。”
一面又推开杏云道:
“妹妹快别绕人了,他来约我们去玩,你快去披大衣吧。”
说着,奔到床后,换了一件秋葵色丝绒旗袍,披上灰背大衣。出来一见杏云,她也早已穿上豹皮大衣,两人因携手含笑匆匆下楼来。原来这个柳少爷名叫朋寿,和笑云、杏云都是同学,笑云姓赵,年十六岁,和杏云乃是同族姊妹,杏云年十五岁。笑云平日和朋寿感情极好,常以兄妹相称。朋寿今年才十七岁,为上海巨富,父已早殁,母林氏非常钟爱。他们三人在徐家汇旦华中学高中班肄业,她们姊妹同级,朋寿高一班,现在校中放寒假,学生大半回家。笑云姊妹因家住苏州木渎,不欲多事往返,所以没有回家。朋寿因恐她姊妹在校寂寞,所以不时到来相伴,今日正是黄羊祀灶的日子,家家都有送灶之举,朋寿想邀笑云到他家去玩耍,故一早就来校中陪伴。这时,笑云、杏云到了会客室,三人相见之下,便各握手问好,朋寿叫着道:
“两位妹妹,今天我想请你们到我家里去玩一天,晚上我已备好许多祀灶的果子,还有一乘挺大的绿呢大轿,特地是请灶君爷上天用的。请妹妹大家去嚼一会儿果子,不晓得两位妹子肯赏光吗?”
笑云抿嘴哧哧笑道:
“朋哥,你怎么也这样迷信呀?”
朋寿道:
“我哪儿迷信?只不过趁此热闹热闹罢了。”
笑云道:
“这话不错,不过今儿杏妹输我一个东道,她已情愿请我。我看还是朋哥也一同去,我还得叫杏妹好好儿请一请哩!”
朋寿忙问道:
“杏妹输你的是什么东道呀?”
杏云听了,便遥指院中墙角的一枝蜡梅道:
“你瞧这枝蜡梅不是已经开满了一枝的花吗?我就是为了它开花输的呀。”
朋寿不懂道:
“这是什么话?杏妹快明白地告诉我吧。”
杏云笑道:
“昨儿晚上,我和姊姊从外面回校,见它还是一颗颗含着苞蕾,我说这个蜡梅真好难开花呀,恐怕今年是不会开了。姊姊听我话,便扑哧笑道:‘我猜它明天早上一定已累累地开得满树了。妹妹,你可信吗?你如不信,敢和我赌个东道?’当时我瞧枝上的苞儿个个都还很结实,不像就要开花的样子,因便放胆和姊姊赌下东道。说是明天花开了,算妹子输;如花不开,算姊姊输。谁知今天早上,我和姊姊开窗一望,那含苞的花蕊果然已开得灿烂夺目,好像一树黄金。你想,这不是我输给了姊姊吗?所以我是很情愿做个东道请请我的姊姊,并且我还希望朋哥给我做位陪客吧。”
杏云说着,又向朋寿嫣然一笑,好像要待朋寿圆满地答复。朋寿见她两泓秋水,一弯春山,兀是一掀一掀地颤动着。那一副脉脉含情娇羞活泼的神情,和她姊姊相较,一个好像是凌波仙子,一个好像是下殿嫦娥。这时,朋寿一会儿瞧杏云,一会儿又瞧笑云,心中只觉得愈瞧愈爱,愈爱愈瞧,直把杏云对他说的话,他竟一些都听不清楚。笑云见他呆呆地只管出神,却不回答,早忍不住又扑哧一声笑起来道:
“朋哥,杏妹的话你听到了没有?怎么你不回答一声呀?可是有些不愿意吗?”
朋寿到此,方才觉得杏云是在叫自己和她们一块儿玩去,所以姊妹两人预先就穿好了大衣,因慌忙答应道:
“云妹,你这是什么话?我乐意都来不及,哪会不愿意呢?两位喜欢哪儿去,我就陪伴你们哪儿去好了。但一定要杏妹做东,那又何必认真呢?反正昨天到大东跑冰场去,杏妹不是已经请过一回客吗?”
笑云不等他说完,便噘起小嘴儿道:
“我不依,我晓得你心里一定又要替杏妹打算盘了,你老是袒护着她,疼着她花钱。你是个好人,今儿我偏不许你做好人,你要做东,明儿只管请我们,我是不会来阻你的。”
笑云说时,把身扭着,瞟他一眼,好似不高兴般的,但却又嫣然笑了。朋寿怕她生气,连忙向她打躬作揖赔笑道:
“好妹妹,我不说了,妹妹喜欢怎样就是怎样吧。”
杏云见朋寿柔声下气地向笑云赔不是,心中未免有些酸味,但却仍咯咯笑道:
“方才我只说一个‘请’字,姊姊尚且不答应,说我不肯认输,现在你又来这一套话,真是活该碰钉子。你还不知道吗?今儿姊姊已加着旦华皇后的徽号了,校中同学哪一个敢说她一声不是?偏你这不识趣的寿哥哥却要和她抢白,你真是个天下第一笨人,怪不得要讨没趣听骂声了。”
说着,又拍手狂笑。笑云听杏云含讥带嘲的话,一面伸手要去拧杏云的颊,一面含嗔笑骂道:
“我把你这烂舌根的妮子,多嘴嚼舌地真是愈说愈不成话了。什么皇后呀、笨人呀,我有几时骂过你来,又有几时碰过他的钉子?”
杏云见她猛可地向自己身上扑来,她连忙躲到朋寿的背后,把两手紧紧地拉着朋寿西装衣角。笑云见抓不到杏云,便把朋寿的身子翻过来。杏云一面笑,一面躲。笑云转到东,她便躲到西;笑云转到西,她便躲到东。把个朋寿的身子拉扯得没了主意,因伸手把笑云抱住道:
“好了,杏妹是不好,你瞧在我的脸上,就饶她这遭吧。”
笑云不依,怪他道:
“你帮助她,替她讨情,我是应该吃亏的。”
朋寿因一手又把杏云拖来,笑道:
“那么杏妹快向姊姊赔个不是吧。”
杏云只是笑。笑云见她也不依,越加要拧她嘴了。朋寿一面掩护杏云,一面又劝杏云快赔不是。朋寿说好说歹,杏云总算向姊姊赔个不是,笑云方才罢了。朋寿对她们笑了笑,因携着两人出了校门,跳上汽车,先到大新公司下车,朋寿吩咐车夫回去,三人遂进商场游鉴。时已年关将近,所以虽在上午,里面游人如织,有的唇留髭须,头戴獭皮大帽,一手挽着迷花眼笑的姨太太,一手拿着司的克,这个好像前清遗老,名叫绅士派。有的西装革履,鼻架晶镜,头戴呢帽,手挽情人,这个是名叫洋行派。有的身衣中山装,袋插钢笔,这个又叫学生派。还有头裹蓝花布、腰围蓝布裙、耳戴银大圈、手携拖鼻涕的孩子,这个就是浦东土著派了。他们手中个个大包小包,进进出出,来来去去,大概是都在忙着过新年哩。朋寿携着笑云姊妹,也随着形形色色的大众,先到下层地室里去逛一会儿,然后再由地室乘电梯到三楼。刚从电梯出口,突然迎面走来一个绅士派的中年男子,那男子后面,却又随着十七八岁的少女。朋寿见这个少女,淡扫蛾眉,巧笑流盼,明眸皓齿,真个是美丽极了,心里暗暗称赞,便把两眼盯住到那少女身上。说也奇怪,朋寿这时两脚却会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少女踱过去。笑云、杏云今天出来游玩,原没有一定宗旨,所以少女走到东,朋寿也跟到东,少女跑到西,朋寿因也跟到西。笑云姊妹也只好跟着朋寿从东到西地一道跑。这时朋寿的心中,又起了不少的妄想。本来自遇笑云、杏云,以为天下的少女再没有像笑云、杏云那样美丽了,谁知今天却又遇见了这个美人。这女子,我要比她是桃花,那桃花又嫌其轻薄;我要比她为梅花,那梅花又输其清瘦;我要比她为海棠,那海棠又不及她的幽香;我要比她为水仙,那水仙恐怕又没有她的艳丽。不要说容貌了,就是她那个背影,你瞧身材是多么苗条,腰肢是多么瘦削,真个是走一步娉娉婷婷,好像是杨柳临风,妖娇多姿,没有一处是不合乎时代的曲线美。笑云姊妹虽然是美无批评,但和她相比之下,总要输她几分。我现在又怎样地跑上前去,再把她的秀色细细领略一番,给我再和我的爱人笑云妹妹细细地比较一下。朋寿正在筹思,早走到那前面的首饰部了。朋寿把笑云臂一挟,跑到柜子旁边,假装看首饰的样子。不料这个时候,恰巧和那个绅士派的男子打个照面,那男子见了朋寿,便不禁“咦”起来,叫着道:
“朋寿侄,你也在这儿玩吗?”
朋寿见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爸爸的老世交夏一心,现任虹口一心女子中学的校长,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者,因忙回叫道:
“哦,原来是夏老伯,你好吗?我们有好多天没见面了,你们校里开课有几天呀?今天到这儿来有没道伴呀?”
朋寿明知那少女是他同道的,为什么要故意再问一声呢?原来他怕一心不替大家介绍,这样一问,那他不是总要说个明白吗?果然一心被他中计了,便指着那少女道:
“我因开校在即,校中要置备一架钢琴,所以我同这位梅友竹女士到这儿来想购一架,因这位梅女士是个音乐家,对于钢琴很有研究。”
一心说时,又和朋寿介绍一回。朋寿一听一心替他介绍,真是乐得心花怒放,连忙向友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四十五度的标准礼,一面说道:
“久仰女士盛名,今日得晤芳容,真是不胜荣幸。”
友竹羞答答地弯了一弯腰,含笑道:
“柳先生这样客气,真叫我不好意思了。”
朋寿一面又把笑云姊妹也向一心、友竹大家介绍,彼此又说了许多倾慕的话,方才各自道声再见走开。当时朋寿心里很有些恋恋不舍,本拟跟着一心一道搭讪过去,后来见笑云脸有不悦样子,也只得住了。况且那梅友竹既然和一心是在一块儿的,隔几天我不是可以借着访一心的名义,再和梅女士见面吗?朋寿这样想着,也就忍心瞧着他们远去。笑云待一心、友竹走开,见朋寿兀是呆着出神,因把他衣袖轻轻一拉,向他取笑道:
“朋哥,你瞧方才那位梅女士漂亮吗?”
朋寿给她这样一问,倒是暗暗吃惊,不要自己的妄想被她察破了,因镇静态度道:
“虽然漂亮,但和妹妹比较,到底是差得多了。”
笑云听朋寿的话,却不作答,只把鼻子哼了一声。杏云哧地笑道:
“朋哥,你这话恐怕不是真的吧?我见你从电梯上来,早就急急地盯在她的身后了。起初我以为你是碰到了什么熟人,谁知她到钟表部,你就跟她到钟表部;她走到西面瓷器部,你却又跟她到瓷器部。我瞧你的神气,丧魂失魄,好像针碰到了吸铁石似的。从这点看来,就知道你的心里是一定十二分地倾心她了,你现在还说及不来姊姊漂亮,这不是明明骗人吗?”
朋寿经杏云一语道破他的心事,两颊顿时绯红起来,口中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杏云笑道:
“不是给我说到心坎里去了吗?”
朋寿一听,便把杏云身子轻轻一推,怪她道:
“杏妹,你真瞎说冤枉人了,幸亏你姊姊不是多心人,要不然不是又要生气了吗?”
笑云道:
“你这话奇怪,你倾心她你爱她,我又生什么气呢?”
朋寿听了,白了杏云一眼,意思怪她不该说这话。杏云却向他扮个鬼脸,朋寿只好温柔地拉着笑云道:
“此刻时已不早,我们还是到餐室里用饭去。今天我要罚杏妹哩!”
杏云道:
“我已做了东,还罚什么呢?”
朋寿笑道:
“罚你酒,谁叫你胡说我。”
笑云听他这样解释着,也许我们误会,因装作没事一般地道:
“这儿上海化的大餐,实在没有好吃,我瞧还是到对面陶园里,大家真正地去尝一尝广东龙虎斗的风味吧。”
朋寿见她不生气了,心中方才安心,因首先赞成。杏云道:
“广东人吃龙虎斗,多半是约着好多客人,现在我们只有三个人,这样厚味的珍品,恐怕吃不了。”
笑云听了,拍着手早就哈哈笑道:
“我是试试你的心呀,谁知你当真肉疼花钱哩!说三个人吃不了,就是吃得了,谁又高兴真的尝这个异味吗?”
杏云红着脸,啐她一声道:
“这是哪儿话?谁像姊姊这样小气!我是直心肠人,什么话不顾前后的,就算妹子得罪了你俩,我真是个不识时务的多事人呢。姊姊喜欢吃龙虎斗,今天定去吃,就算妹子花不起钱,妹子也得尽力地张罗着来挣挣面子呢!”
朋寿听她们话中都有骨子,心中暗暗纳闷儿。笑云也有些懊悔了。朋寿怕大家赌气,因忙替她们解释道:
“自己姊妹,说句玩话当什么真?杏妹的话也不错,龙虎斗改天再约着几个同学来一道吃吧。笑云妹妹既然喜欢吃粤菜,我们今天就不妨到陶园先去试试。听说陶园的新丰鸡实在比较粤鸡要嫩得多哩。”
朋寿一面说着,一面也不待两人赞成不赞成,早把一手一人拉到电梯门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