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光阴,快如流水,各校寒假早已匆匆过去。朋寿在家整理各种书籍,预备明天赴校上课。婢子春红见他镇日理这样理那样,知道他是在准备一切,所以也前来帮同料理。朋寿见她娇小玲珑,好像金鱼般的一条,忽来忽去,做事又颇如人意,因此便戏叫她鱼。春红见少爷这样爱她,当然是愈加地献勤了,况且春红也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所以朋寿叫鱼,她便含笑地答应,一面还少爷长少爷短地很凑趣地喊个不停。这时,朋寿因春红而想友竹,因友竹而又想笑云和杏云。想笑云、杏云,而更想到那晚在大三元酒家和她姊妹两人聚餐,饭后又同到新上海戏院瞧电影。记得那晚的影片恰巧是个古装的《黛玉葬花》,片中主角即是南国皇后李雪芳所饰,表演、动作都还不错,唯黛玉的个性本来是很难描摹,即使叫鼎鼎大名的梅博士来饰,恐怕也不容易十分毕肖。不要说黛玉的身份了,就是要饰一个潇湘馆里的紫鹃丫头,恐怕也是很难很难。我记得那晚在电影院中,曾对笑云取笑,说妹妹的多情,真是活像一个林妹妹,可惜我没有像宝哥哥那样的福气呢。谁知我说了这一句话,倒被她捶了一记小拳,我觉得这记又软又香棉花似的拳打在我的腿上,真是甜蜜万分,这样温柔的滋味,我恨不得天天给她打一拳呢。但是,这话又得说回来了,林妹妹和宝哥哥虽然是真心相爱,他的结果到底是没有成功,我今把她比作林妹妹,无怪她要不高兴了,这一点想起来我实在是太鲁莽、太不应该了。我应当把她来比作宝姊姊,那她心里一定是会喜欢哩。但转而仔细一想,宝钗和宝玉虽然是结合成功,但后来宝玉出家,毕竟也不是个美满姻缘,这样我还是不比她好。朋寿想到这里,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见春红笑盈盈地拿着几本书走来,问少爷这要放进皮箱去时,他糊里糊涂地猛可把春红抱在怀中,向她哧哧地笑着,竟叫春红为好妹妹了。春红冷不防给他抱住,且又这样亲热地叫着好妹妹,心里不觉荡漾了一下,那脸上顿时便显出两朵红晕,羞涩万分,答应又不敢,不答应又不好,只是温和地动也不动地低垂了头。朋寿见她两颊白里泛红,好像两朵芙蓉花,无限娇媚,一时爱无可爱,便伸手把她拥到沙发上,捧着她的颊啧啧地吻个不住,一面还笑叫:

“好妹妹,我比错了你,你别生气呀!”

春红给他这样一下子,那心的跳跃几乎要跳出口腔子外,全身的血液是沸腾得厉害,每个细胞顿时紧张起来。她想:少爷竟是待她这样热情,虽然这热情自己也正是需要,但是到底还不能……况且被人撞见了,那可怎么好呢?因在他怀中挣扎着,一面轻轻叫道:

“少爷,你快不要这样呀!”

朋寿一听这话,见自己吻着的抱着的乃是春红,倒也不禁好笑起来,连忙放松了手。春红那盈盈秋波睃他一眼,便匆匆逃出书房去了。这大概所谓娇嗔吧,朋寿眼瞧她俊俏的背影逝去,心里不觉又抱着了一种妄想。我若把春红当作袭人一样看待,那倒也是一件十分有趣味的事,而且我的妈妈也决计不会不答应的。朋寿正在胡思乱想,见春红又从外面进来,掩着嘴笑叫道:

“少爷,太太等你进去用饭哩。”

朋寿抬头,瞧她身微微地扭动着,那种不胜娇羞的神情愈显得妩媚可爱,心中就更加怜惜,因站起答应一声,便携着她手一同进去。将到上房的时候,春红方把他手摔去,把嘴向他一努,叫他进去,朋寿笑了一笑,遂一脚跨进上房。柳老太是个极疼朋寿的慈母,她所以不许朋寿寄宿在校里的缘由,就是因为现在的风气样样崇尚欧化,学校里则男女同学,商店里则男女共事,单就这些倒也并没什么关系。但有些浪漫女子,男子倒没有去引诱她,她却反而诱惑着男子,使一班求学的青年往往恋爱啦、同居啦、情死啦、自杀啦,弄成种种不名誉事实,登在报上,供人做新闻的资料、茶余的笑话,这是多么可耻的事情。所以,柳老太对于朋寿,十分当中七分是疼他,倒有三分是束缚他,不许他接近女性,滥交朋友。在柳老太的意思,原是一番很好的主意,谁知因此一招,却又造成以下种种啼笑皆非的事实,这在柳老太的初意又哪能够意料得到?这时,柳老太坐在桌旁,见朋寿、春红前后进来,便对朋寿叫道:

“萱儿,你明天学校里是要开学了,你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在外面总要自己小心,切不可上人家的当。本来我叫你不去上学,只在家中自修,但又恐人家说我溺爱太甚,未免养而不教。我若叫你去了,一天到晚,我的心中又非常记挂。现在你是已这么长大了,凡事总得听妈妈的教训,保全你爸爸一生的家业,那你虽不能为亲扬名,为娘的也就心满意足了。”

朋寿对于妈妈这几句话,耳朵里原也听熟,因满脸含笑地答道:

“妈妈,你千万别再愁了,妈的话我都记在心头,况且这一学期里,我也可以毕业了。妈又何必再忧虑呢?”

柳老太笑道:

“我原知你是不会淘气,只因为外界风气愈来愈腐败,所以时常叮嘱着你,叫你留心些。”

朋寿点头。这时,春红已盛上饭,服侍两人用完午饭,又拧上手巾,给他们擦个脸。朋寿道:

“我下午还得到银行里去付学费,妈请睡会儿中觉,我去去就来。”

柳老太答应。朋寿遂回身到书房里,只见小厮墨童正在换胆瓶中插着的茶花,见朋寿进来,便叫声“少爷”,一面端上一杯玫瑰茶。朋寿道:

“你架上的鹦鹉,食料喂过没有?”

墨童道:

“早已喂过了。”

朋寿喝了一口茶,披上大衣。墨童道:

“少爷出去吗?”

朋寿点头,一面又嘱他好生看守门户,他便到银行付学费去了。那时正值旧历元宵,马路上车水马龙,游人好像潮水般拥挤。朋寿本待付好学费,再去一瞧笑云,因恐老母记挂,况且明天就好见面,所以就不再去。一宵容易,次早,朋寿便坐车急急到校,见过许多同学,又和笑云相会,谈起假期中的把晤,彼此都很快乐。流光如驶,匆匆又过了几星期。这天,朋寿正值下课,校役张三送上一信,朋寿接过一瞧,见信封上并没有寄信人具名,但瞧那字迹秀娟,好像是个女子手笔,因便于无人处拆开细瞧。原来正是高二里的好友赵笑云写来,一时喜欢得把粉红笺纸吻了一会儿,方才瞧她的来信写道:

朋寿哥哥爱鉴:

前日校中上算术课,内中难题极多,承蒙课后多方指教,妹才得把得数全数答出。高情厚谊,寻当永铭心版。又约四时后同往公园一游,不料妹至,而哥竟先我已到,妹见哥满面春风,握手欢迎,又嘱妹同坐池畔,闲数锦鳞,此时之妹第觉哥蜜意如云,柔情若水,心中愉快,不知所可。迨后携手回校,哥又坚约后会,说日来日长如年,闷坐斗室,于卫生诸多不合,并约妹于天天课后携书同往,既得一吸空气,又可共研学问,且可消去积闷。妹闻哥言,深惬鄙意,妹何幸而得此良朋耶!

妹无兄弟,得哥爱我,唯觉情逾手足,不禁喜上眉峰。妹作此书,非欲哥知妹爱哥之深,盖欲以书中文字,与我哥朝夕相切磨也。哥其有意教我乎?盍为妹润色而修正之,则妹之获益,将愈不能忘哥矣。

手此即问

学安!

同学赵笑云拜上

三月十五日

朋寿把信阅毕,仿佛得了至宝,即把那信又放到嘴旁吻了又吻,一面怕给同学撞见,遂把信笺折好,藏入怀中。正欲到第二教室去找笑云向她道谢,不料无情的上课钟早又当当敲起来。朋寿无奈,只好自归教室,静聆教科,谁知这个时候,朋寿一心只想在笑云身上,所以教师所讲的学科,他竟一些都不知道。后来,他又抽出一张冰榔笺,在案头里就簌簌地写了一封回信,并约笑云在下一个星期日,大家同赴梅园参观书画展览会,一则可以畅叙渴想,一则也可以欣赏艺术。朋寿把信写好封固,只等下课钟一敲,他便悄悄地独自跑到校门边,把信投入信箱中,一面又暗想:这信于今天夜里,一定可以送到笑云手里,想笑云接到我这一封信,不知又要怎样喜悦,或者她明天碰到了我,一定更有许多欢情要对我表示了。朋寿一面想,一面走,不觉已走入校园,他想笑云也许在里面玩,我倒不妨去踱一圈。不料那日笑云齐巧并不在,只见别个同学,个个手携着恋人,有的喁喁细语,有的笑声莺莺,有的并肩坐在长椅上,有的散步在草地,也有拍珠,也有唱歌,个个快乐十分。朋寿见在眼中,愈加暗暗生妒,因此他便没精打采地独自回家去了。

再说笑云和杏云的寄宿所。两人是睡在一个房间,昨天夜里,杏云已经睡在被窝里,笑云因算术一科难题很多,她便独坐烛下,把所有难题慢慢地一一演出。后来她又想起朋寿,在前天校园里,他见我拿本算术静自研究,他遂不惮烦劳,一一地指示与我,我正在感到困难,得了他的指示,使我顿时恍然,所有难题因都容易解答,他真是一个多情的青年。我现在若不写封信去谢谢他,心里实在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因把算术功课理过一旁,抽出一张桃花笺,把自己心里爱慕酬谢的意思统写在纸上。写好了后,她又重复仔细念一遍,方才套入信封。那时她的脸上是浮现了笑,心中是无限得意了。杏云躺在对面床上,她的床和笑云的床是只隔了一张写字台。笑云在台旁所做何事,她当然也能够瞧到一些,她因为姊姊不曾睡下,所以虽睡在床上,却是闭目假寐,并且随时还偷开星眼去瞧笑云。起初,她见姊姊埋头的确很认真做功课,后来却见她也不写字,也不瞧书,只管握了一支自来水笔呆呆地出神,一时心中便奇怪起来,遂用心暗暗地偷视她一会儿。听她忽然一个人又独自扑地笑了,杏云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她便立刻跳起床来,装作要如厕的样子,一面披上睡衣,一面却偷偷地用目侦察到写字台的纸上去,瞧笑云究竟在写些什么,谁知一瞧之下,杏云也不禁扑哧一声掩嘴笑了。原来那纸上并没有别的字句,她写的只有横横直直都是“宝哥哥、林妹妹”“林妹妹、宝哥哥”六个大字。笑云写好了信,心中非常得意,想起假期中同朋寿在新上海瞧《黛玉葬花》影片,那时他曾把我比作林妹妹,他自己却比作宝哥哥,瞧他的意思,对于我当然是十分相爱,要我答复他这个比方像不像,并且还问我是否有同样地爱他。我心中虽然是早已回答他我是一百二十分地爱他,但是叫我口中又怎样能够明白地告诉他呢?因为一个女孩儿家,在一个情人面前,究竟不好意思直接说我爱你呀,所以当时我还向他腿上轻轻捶了一拳,不晓得他的心中还是恨我还是爱我,他如果不明白我的意思,道我是拒绝他,那他心中一定是要怨我了。他怨我,他心中一定更要感到十二分痛苦,这个痛苦真是我害他的,现在想起来,我真有些悔不该打他了。但话又得说回来,他如果真是我的知心人,他一定明白我的意思,这轻轻的一拳,正就是女孩儿怕羞的表示呀。笑云想到这里,她就不由自主地在纸上写了许多宝哥哥、林妹妹的字句。正在这个当儿,冷不防听杏云扑地一笑,而且还从床上跳起,一时心里倒吃了一惊,又恐自己秘密被她窥破,所以立刻把写着的白纸捏作一团,很快地掷到桌子下去,一面抬头又假意问道:

“杏妹,你起来干吗?”

杏云听她这样问着,却并不回答她,只管望着她咯咯地笑。笑云心虚,两颊早已飞起红晕,但依旧镇静态度,嗔怪她道:

“这妮子可痴了,老是笑干吗?不要冻了身子,那才要哭哩。”

杏云噘起小嘴儿,啐她一口,笑道:

“我倒不痴,你自己不要痴那就是了。”

说着,弯了腰又哧哧地笑个不停。笑云被她笑得脸一阵红似一阵,连身子都热燥起来,几乎要恼羞成怒了,因板着脸不理她。杏云见她不睬,怕她真的生气,方停止笑,自到厕所里去。待杏云回来,笑云却依然坐着没睡,杏云又自语着道:

“宝哥哥来了,林妹妹,你还没睡觉吗?这样大冷天,冻出病来,宝哥哥是要肉疼着哩!”

笑云正在恼恨杏云刚才笑她,这时又听她这样说着,明明是嘲着自己在纸上写的字,一时又疑心她方才写给朋寿的信她也一定瞧见了。平日笑云本是好强的性格,今天不知怎的,竟不和她吵嘴,只觉心里一酸,便伏在桌上嘤嘤地啜泣起来。杏云以为笑云一定要骂自己了,倒冷不防竟会抽抽噎噎哭了,一时心中也深悔不该如此孟浪,打趣得她太厉害了,现在又怎样可以使她不哭呢?因连忙跑近她的身边,再三地赔不是道:

“姊姊,妹子年幼顽皮,不知轻重,请姊姊饶我这一遭吧,下次我是再也不敢说姊姊了,你快快不要生气了。”

笑云见她用手来拉自己,因把手摔开道:

“我要你理呢,各睡各的,你去好了。”

笑云一面说着,一面便站起解衣到床上去睡了。杏云知道她脾气,这时无法劝她,也只好快快自去睡觉。因姊妹两人的戏闹,所以第二天校园里,笑云没有玩,朋寿找不到她,就是这一个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