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云自给杏云嘲笑赌气之后,那夜睡在床上,一合眼便即梦见唇红齿白的一个少年向她殷殷含笑,亲密密地叫她林妹妹。笑云模模糊糊的,好像叫自己的正是朋寿,但向那少年瞧去,却又并不像是朋寿。笑云见这个少年,生平并未谋面,今忽涎皮笑脸地喊她妹妹,这明明又是不晓得哪一班同学故意向她讥讪,因此心中怒上加怒,愤愤地骂道:

“你是哪儿来的野男子?我不认识你,你敢喊我妹妹,你的妹妹是谁呀?谁又是你的妹妹呀?你不要认错了人吧!”

笑云一面说着,一面却又大声地喊道:

“朋哥,朋哥,你快来呀!你瞧这个人,他竟要欺负妹妹哩!”

不料笑云这样地一喊,却早又把杏云惊醒了。杏云听笑云叫着朋哥,说有人欺侮她,一时又误会笑云尚在气她骂她。既而再仔细一听,那笑云的鼾声却又大作,并且还有轻微叹息的声音,杏云方知笑云是在梦中气着她,心中不觉好笑。等到第二天早晨,笑云先一觉醒来,迷迷糊糊地回忆梦境,觉得那少年又好像就是朋寿,但自己为什么却又不认识他呢?想了许久,连那梦中少年容貌也记不清了,一时睡在床上,也懒得起身,脑海里只印上了朋寿的影儿。心中左思右想地忖着:朋寿得到我的信,他一定是有回信复我的,但不晓得他回信中说的是些什么话。既又自己回答自己说:朋寿的回信,一定不会使我失望。想到这里,她把气杏云的嘲笑自己早已忘记干净,脸上显出一万分的快乐。正在这个当儿,那校中的起身钟已当当地敲起来。笑云因连忙起身,回头见杏云,她亦早已下床,还望自己一眼,意思好像尚要赔不是,但笑云只装不见,各自盥洗完毕,出房去吃早点,过后便照常上课。杏云唯恐笑云再同她闹气,从此便不敢再向她取笑,笑云因恐杏云再要嘲她,她也不再常到校园去。过了一天,笑云因朋寿没有回信寄来,心中好生纳闷儿,所以忍耐不住,一个人便又踱到校园去,意欲见了朋寿,问他自己的信到底收到没有。杏云因尚有功课未完,却坐在宿舍里的写字台旁低头工作。正在静悄悄的时候,忽听门“呀”的一声,校役送进一信,杏云见是笑云的信,内中必有许多秘密,想来一定是朋寿寄来,遂拿过翻覆细瞧,不料那封口的胶水因天气干燥,竟不启而开。杏云顿时喜形于色,便把信笺偷偷地抽出,见是一张背面折着的冰榔笺,因更不迟延,便急急展开念道:

笑云学妹爱鉴:

顷获手书,快同面谈,誉我爱我,深觉汗颜。妹冰雪聪敏,好学不倦,且又不耻下问,久为同学所共仰。朋寿不过萤火之光,安能与妹天上之星月争耀乎!妹请切勿过谦,承情允同赴公园,共研学问,使我所得长亲芝兰,时饫清芬,衷心快慰,感何可言?

妹无兄弟,我无姊妹,今妹以兄视我,而我以妹爱若,是我无妹而有妹,妹亦无兄而有兄,真天下第一快事矣。上星期我在校园梅花底下观书,忆妹跳跃而前,含笑脉脉,握手言欢,已而促膝对坐,妹为我细数指螺,谓我指菱多于妹,我还观妹手,觉菱亦不少。盖妹有三菱,而我则四菱,其实人之聪敏,原不在菱之多少,特妹乃聪敏人,故作此谦辞耳。正在欢乐无央,突被同学小陈惊散,此境此情,及今思之,犹一半快乐,一半愤怒也。妹阅此,不悉亦有同感否?下星期日梅园举行书画展览会,妹亦有意同去一观乎?望风便惠我好音。

此颂

学安!

愚兄柳朋寿手启

十六日

杏云把那信一口气地念完,便忍不住一人哧哧笑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真是恩爱得来。姊姊昨晚还要假惺惺作态瞒我,亦太岂有此理了。”

正在这个时候,那隔壁房内突然起了一阵笑声。杏云道是笑云回来了,慌忙把信照旧折叠,插入信封,回头一瞧那房门,却依然闭着,方知不是笑云,一面把信封用舌尖舐湿,依旧给它封固,摆在桌上,但自己一颗芳心却别别地仍跳个不住。杏云托着下巴,又仔细地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这个行动太不妥当,因为姊姊平日乃是一个多疑好猜忌的人,此刻她自己不在房中,而校役恰巧把这信送来,就是我不曾给她偷瞧过,她也一定要疑心我窥她秘密,何况我实在是已把她的私信瞧了。万一给她知道,不是又要弄出许多是非,说不定还要闹得落花流水。这……可怎样好呢?啊!有了,我只有快些离开此间,装作这信送来,我也并不在房。对啦,对啦,只有这样办法,才得计出万全。杏云想到这里,便赶忙把书本合上,匆匆到外面去了。谁知走到膳堂的门口,恰巧遇到笑云迎面走来,一见杏云,便向她问道:

“妹妹到哪里去?”

杏云谎道:

“我因有个同学约着,去去就来的。”

说着,遂各自分开。不说杏云走到外面去闲散,再说笑云因不见朋寿,闷闷回到宿舍,忽然一眼瞥见桌上放着一信,因连忙把它拿来一瞧,正是自己的名,心知这信一定是朋寿回寄来的,一时不觉眉一扬,乐得心花怒放。一面把信拆开,一面倚在床栏上躺着,从头至尾细细地读了一遍,读到“我无妹而有妹,妹亦无兄而有兄,真天下第一快事矣”,觉得朋寿对我的情感,真是生平第一个知己了,他约我星期日到梅园去参观书画展览会,并又嘱我回他一信。这样瞧来,我还是明天和他当面谈话来得切实。笑云想着,把信折好,又放到嘴边去吻,一时鼻中忽又闻到一阵幽香,这种芬芳的香味竟是从这信函上发出来。笑云的心中才不免荡漾了一下,以为这个香气一定是朋寿故意把信笺渍过香水精的,或者信封内是曾经夹过花瓣的,不然那雪白的笺上,怎么会一阵阵发出很幽雅的香味来呢?也许朋哥对我故用这种香笺,以表示两人特种好感。想到此,那脸又只觉热辣辣地红起来,眼前好像真有个眉清目秀的朋寿和自己对话的样子。笑云展现了浅笑,呆呆地想出了神,突然从床上跳起,猛可地伸开两手向前抱去,当她抱个空时,身子险些跌向前去,她才意识到自己实在是沉迷在幻想中了。虽然房中是只有一个人,到底心中也感到难为情,就连忙退回床上躺下,把信笺拥贴在怀中,微闭了星眼,表示一万分的欣慰。正在悠然出神的当儿,突闻房门砰的一声,笑云倒吃了一惊,睁眼瞧去,早见杏云从室外跳进来。笑云连忙把信向枕下一塞,心中兀是跳跃不停。杏云进来,见她靠在枕上,因笑盈盈地坐到床边来,轻轻拍着她的身,问道:

“姊姊,你的脸怎么这般红呀?莫非身上有些不舒服吗?”

说着,又把拍她身的纤手柔软地按到笑云的额上去。笑云正欲回答,忽然鼻中又闻到一阵细香,和朋寿的信笺上所闻到的竟是一式一样。笑云原是个聪敏绝顶的人,灵机一动,顿时柳眉倒竖,向杏云啐了一口,嗔道:

“倒难为了妹妹这样关心,你咒我病吗?我病了你心上快活吗?”

说时,一面又把杏云的纤手拉过来放在鼻上细细闻了一会儿,觉得她掌上的香气确实和信封上的香一式无二,心中这就更加肯定,但并未亲眼瞧见,又怎能和人家理论?因假意回嗔作喜地打趣她道:

“杏妹现在是越发漂亮了,指上涂着蔻丹不算,掌上还要再搽些香水精啊。我明白了,你方才说有个同学约着,那个同学准是男性了。妹妹搽些香水精,原是给你爱人去吻香的呀,可不是吗?现在给姊姊猜中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杏云起初见她怪自己说她病,正想辩白,忽然听她又说出这许多取笑自己的话来,一时又羞又恼,恨不得把她狠狠地打几下,方泄气愤。但姊姊是个比自己还好强的性,如果真的和她闹翻了,究竟有伤感情,这又何苦要如此?因忍耐着把手连忙缩回,冷笑了一声道:

“妹子有什么男朋友呀?左不过是姊姊的朋寿哥哥罢了。方才叫我的乃是郁芬妹妹,姊姊不信,只管问她去。”

笑云见她动怒,本来欲笑赔不是,后来听她说出左不过是姊姊的朋寿哥罢了的话,一时心中愈加疑惑,觉得朋哥方才来信,这妮子一定是偷瞧过的。你听她的话,句句带着讥我的意思,她若不是有意地嘲笑我,怎么会说左不过是朋寿哥呢?况且信上的香味和她手上的又是一式无二,这不是笺上的香,明明是她偷瞧信时从她手上带过来的吗!笑云想到这里,心中既愤恨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因把脸板起,正色地说道:

“一个人本来是自由的,妹妹有男朋友有爱人,和姊姊本不相干,姊姊不过和妹妹开个玩笑。妹妹,你别误会,姊姊绝不会妒忌妹妹有知心着意人,因而做出些不道德的行为,这妹妹请放心吧!”

杏云一听这话,两颊也微红起来,觉得她这话中,都透出猜疑两字而来,好像她已晓得自己偷拆她的私信,心里有些懊悔,因轻声道:

“本来我和姊姊感情不坏,大家不过是开玩笑而起,昨晚上你竟认真了,其实这又何苦来呢?”

笑云道:

“谁认真?自己不要认真就是了。”

杏云道:

“我认真什么?”

笑云道:

“那么我认真什么?”

杏云道:

“不要说过去的事,只要看眼前的。我好好问你有没不舒服,你怎反说我咒你生病呢?”

笑云道:

“那么我说你男朋友约着你,你怎么板起面孔了呢?”

两人说时,两人都抿嘴笑起来。大家没有话说,总算各人心中都不生气,杏云也自到床上去躺了。笑云这时心中又静静地细想,觉得我们姊妹两人有时和朋寿在一块儿说笑,无论什么一桩小事,朋寿总每每庇护着杏云,莫非杏云和朋寿也有密切的意思吗?倘若真的也有意思,那我倒也要到处留些神了。杏云躺在床上也细细地想:自己拆人私信,原不应该,无怪要被人说不道德,这也奇怪,朋寿平日对我似乎也很多情,为什么瞧他信中竟和姊姊好到这样地步?他既然心爱着姊姊,为什么对我亦很有情呢?这以后我倒也要留意察瞧呢。两人各想了一会儿心事,晚膳的钟声早已敲起来,两人跳下了床,便一齐到膳室里去。饭后,两人对坐写字台,各人做了一会儿功课,便熄灯安息。

次日,笑云在校园里独自散步,恰巧碰到了朋寿,两人相见,都万分欢乐。朋寿握了她手,同到树荫下的椅上坐下。朋寿笑道:

“妹妹的信我已收到了,不晓得我的信妹妹收到了没有?”

笑云含笑点头道:

“早已收到,哥哥的柔情蜜意,布满在笺上的每一个字里行间,真叫妹妹心中感到无限的欣喜。”

朋寿却没回答,抚着她手,憨憨笑了一会儿,方才又道:

“星期日梅园相见,请妹妹万勿要爽约。”

笑云一撩眼皮道:

“这个你请放心,我是绝不会迟到的。”

笑云说罢,本欲试探朋寿的心究竟对杏云有没有意思,因为上课钟已敲,两人只好分手别去。

流光如驶,转眼已到星期。杏云见笑云一早便即起身,对镜修饰,心知她今天是准要赴朋寿的约会去了,因假装不知道,向她问道:

“今天是星期日,姊姊不多睡会儿干吗?敢是哪儿玩去?”

笑云道:

“你问我干吗?妹妹要不同去?”

杏云道:

“妹子腰酸得很,今天不敢出去,意欲静静地休息一天。”

笑云道:

“本来网球啦、篮球啦,妹妹也运动得太厉害了。你说不出去,恐怕不是真心话吧?待姊姊回来瞧,如果妹妹仍睡在床上,那时方才可作准呢。”

笑云一面说,一面早已披上单大衣,拿了皮匣,娉娉婷婷地走出房去,却还听杏云在床上扑地笑道:

“姊姊早些回来,别乐而忘返呢!”

梅园书画展览会,是海上书画名家全体大会,内中确有不少精品。笑云一心想早会朋寿,所以当即匆匆到会,签了姓名,便从入口进去。但见书画当中,山水也有,翎毛也有,仕女也有,花卉是更不要说了。有的小小立轴,有的丈二厅堂大画,有的册页,有的横披,有的手卷,真是洋洋大观,琳琅满目,人行其中,大有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之势。这时,场中来宾渐多,笑云因心念朋寿,所以站在进口处的旁边,把进来的来宾个个向他们注意一下,瞧有没有朋寿,不知者还当她是会场中的招待员,其实她醉翁之意并不在酒。又等了一会儿,好容易给她发现朋寿也从入口处进来,因连忙招手,口喊:“朋哥,我在这儿!”朋寿一听,忙抢步上来,两人相见之下,自然有说不出的喜悦,于是两人携手偕行,遂逐幅地瞧过去,后来瞧到一幅簪花仕女,朋寿便目不转睛,起不移步地痴痴立了二十分钟。笑云见他不走,当然也要细细欣赏,只见这幅仕女乃是海上著名画家张氏弟兄所画。张氏为四川人,一个善绘虎的各种姿势,最著名者约分十二种,名为十二金钗,以香艳的金钗名虎,也真可谓别致极了;一个善山水兼绘仕女,超神入化,妙到毫颠。笑云见那幅仕女的标价为三百六十元,很觉它定价之大,不料旁边尚有定价一千元的天女散花,画中爱宠,价值连城,也可谓书画界的创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