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寿和笑云两人携手既向会场巡视一周,最后两人又在这幅簪花仕女图的面前立了许久。笑云正在想这画标价的昂贵,却见朋寿对场中司事说明,把这幅画照定价购归。笑云见他出此重价买画,想他一定是心有所爱,当时虽然有些诧异,但也并没有阻他。见朋寿付了款子,把画夹在胁下,脸上浮着了笑意。窥他的意思,好像是万分的快乐。此时已午饭将近,两人因遂出会,赴新雅午餐。餐毕,朋寿道:
“妹妹,下午我们上哪儿玩去?”
笑云因恐杏云又要嘲笑她,所以今天必欲早时回校,况自己出校时曾听她说别乐而忘返,猜她意思,似乎晓得我和朋哥出去同玩模样,因摇头含笑道:
“明天有许多课程尚未完毕,下午想去料理舒齐。妹子想,不到哪儿去玩了,改天再和哥哥同去怎样?”
朋寿点头道:
“很好,我也回家了。”
说着,两人携手出了新雅,又替笑云讨好街车,朋寿方始自行回家。见过柳老太,便回到自己书房,早有墨童前来给他脱去春季薄呢大衣,端上茶来。朋寿见书室中靠壁有琴桌一张,壁上原挂着山水一幅,因连忙叫墨童将它收下,即把自己方才买归的一幅仕女亲自挂在中间,两旁又重新添挂一副对联。等到挂好之后,朋寿便对画而立,两眼呆呆地凝视画中,约莫有一刻多钟,又向画喃喃自语,一会儿又和画中美人微微含笑,继而竟喊起来道:“妹妹,妹妹,我不负你,想你亦绝不负我。”他这样一喊不打紧,把个墨童真愈瞧愈奇怪起来:少爷对画呆瞧,已经是很好笑,现在忽然又和画中人说起话来,那不是有趣吗?墨童想着,却也不敢去惊动他。一会儿,只听少爷又把那两旁对联的句子念道:
“笑更甜蜜颦更好,云想衣裳花想容。”
原来这副对联的顶上一字,恰巧嵌着“笑云”两字,朋寿把它念毕,他心中又暗暗地自赞道:这一副对联才配得过这一幅画,妹妹呀,我对你的心事,已托这一副对的句子做代表了。妹妹,你可知道吗?朋寿暗自说罢,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喜欢。朋寿声声口口地喊画中人为妹妹,这妹妹到底又指点谁呢?原来,朋寿因为那画中的美人容貌很像自己的爱人笑云,所以不惜重金把它买回。现在悬在书室,终日相对,好像就是挂了笑云的一张照相一般,因此他对画中人便时时地痴想,甚至于对话。在他的意思,是爱意中人而寄情于画中人。墨童见他站着差不多有一个多钟点,因端过一把椅子放在他身后,笑叫道:
“少爷,这样站着不吃力吗?要瞧还是坐下来瞧吧。”
朋寿给墨童一叫,遂回头来望他,见他扮了一个滑稽脸,心想:这孩子倒顽皮,但自己的举动,不免也太好笑。因笑喝他道:
“胡说,你快给我端开。”
墨童见少爷发怒,急得把椅子忙放到原处,自己便悄悄退到外面去了。朋寿待他走后,便坐到写字台边,抽出信笺,簌簌地写了一封情意缠绵的信,预备明天送给笑云。他把信写好,自己又念了一遍,觉得信中的意思已经是很好,一面抬头又望那画,觉得心中真有说不尽的喜欢。一时提笔,又作了两首绝句,把附在信封里。只见他写的是:
对画中人忆意中人作
意中人是画中人,
一笑相迎分外亲。
形影而今离不得,
含情脉脉意生春。
其二
绰约多姿笑兼颦,
画中人似意中人。
卿卿原是神仙种,
肯许柳郎一问津。
朋寿把诗题好,见时已上灯,春红走来叫用饭去。晚上朋寿又做了一会儿功课,方才脱衣就寝。次日早起,便把书又投到校门邮箱,自己匆匆到教室去。
再说笑云回到校中,时已两点,推进宿舍,见杏云果然不曾出外,坐在桌边写字。她见笑云这样早就回来,心中也很奇怪,因问道:
“姊姊怎么不在外面用了晚饭回来呀?”
笑云一面脱了大衣,一面答道:
“我恐妹妹一人寂寞,故而赶回来和妹妹做伴的。”
杏云鼻子里笑了一声道:
“姊姊这样爱我,妹妹真感激得很。”
说着,便仍低头写字。笑云也不多说,在对面坐下,也自管工作,两人悄悄地一声都没开口。时候随着一分分过去,早又上灯时分。杏云把臂向上一伸,打个呵欠,笑向笑云道:
“姊姊怎不说话?”
笑云抬头道:
“你功课完毕了,自然好说话了。”
杏云抿嘴道:
“那么上午到底是你玩得有趣呀。”
笑云听了,有些心虚,因道:
“别打岔我了,我工作要紧。”
说着,依然低头写字。杏云只管哧哧地笑。待笑云功课完毕,校中早已敲饭钟了。杏云拉笑云手道:
“功课晚上再做,我们先用饭去。”
笑云道:
“我也早完了。”
说着,一手合上书本,一手已给杏云拉着到饭堂里去。笑云因回忆朋寿同游的快乐,只吃一碗饭,便即匆匆回房,情思昏昏,也不想和杏云多谈,遂嘱杏云一同早睡。
第二天的早晨,杏云先起身出去,笑云尚懒在床上,校佣张妈匆匆递上一信。笑云见是朋寿手笔,心中乐得直跳起来,一面道声谢,一面便倚在床栏上,急急把信拆开,只见上面写着道:
笑云爱妹如面:
妹真信人也,前约参观书画,今果先我到矣。会中有仕女立轴一幅,搔首弄姿,傍花而立,我见其盈盈欲语,有若仙子凌波,窃叹艺人妙手巧夺天工,既而细细把玩,觉画中仙姝,酷似吾妹,意中人即画中人,我几惊喜欲狂,所以不惜重价,将画购归。妹以重金易画,疑我为痴,其实我非有爱于画,我实爱画中人之活似意中人妹妹也。诗人爱屋及乌,我今爱妹及画,妹谓我痴,我又何尝真痴哉!今我已将此画供在书室,朝夕供以鲜花,我与画形影不离,即我与妹日夕厮共。我睹画中人之对我含笑,我即觉吾妹之笑面迎人,我心有妹,妹心亦有我,妹我知心人也。但画中人则不知有我,是画中人虽艳比桃李,自不及吾妹多多矣。我为此言,我知妹必笑我为更痴,我为妹而痴,则我心快,我心快则妹心亦慰,妹以我言为然耶否耶?请妹于明日晤我时有以告我,妹其亦许我否乎?
夜漏已残,不尽欲言,附上绝句二首,一并奉赠。
即问
文安!
学兄朋寿手书
三月二十五日
笑云把书念毕,不禁哑然失笑,自语道:“朋哥真痴情人也,他昨天所以不惜重金买画,原来是为着这个意思,一时感到心头,觉得朋哥的为人,真别具用心。既然这样地爱着我,那何必花去三百多洋钿买这幅没用的死画呢?早知如此,我不如早送他一张照片好吗?”笑云想着,一面低头又把那两首绝句念了好多遍,觉得每一个字里,都从她的心坎里剔爬而起,一时把个朋寿真爱到极头,不由自主地将那信笺吻在嘴上,心中一片柔情荡漾不已。但这时,她却闻不到像前封信上那股的香气,于此更证实前信之确为杏妹偷窥无疑,不然前信既有香,这信又何以没有香了呢?笑云一面这样地研究着,一面遂披衣起身,洗漱完毕,把信藏好,匆匆到教室去,一会儿已是上课。笑云这时身子虽然坐在教室,而一寸心灵则时时萦绕着朋寿的小影,她想:朋寿的来信和他的诗句都已认我是他的意中人,末后一首绝句的下面两句,又说“卿卿原是神仙种,肯许柳郎一问津”,这叫人真好难为情啊。笑云想到此,顿时两颊不觉通红,一面又想:前人诗句有什么“怕有渔郎来问津”,那问津为什么要说个“怕”字?可见得这个问津当然是个不容易的事了。问津的典好像是出在《桃花源记》里,我记得内中有两句,什么“芳草鲜美”啦,“山有小口”啦,“豁然开朗”啦,他写桃花源的景致,也真幽雅极了。一时又想起那天在宿舍里,我一个人正在看《古文观止》,忽见朋哥推门进来,问我瞧什么,我把书移过去给他看,他便翻出一篇《兰亭集序》来叫我读,我读到“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他便哈哈大笑起来,说妹妹你读了别字了,妹妹连这个夫妇的夫字,难道都不认识了吗?现在妹妹读作语助词的夫(音胡),那能上能下读下去,便要失却统篇的意义。妹妹不信,请把以下再读下去,那底下不是尚有“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这一段文字吗?这篇文章,有人说它是比喻夫妇闺房之乐,谓夫人之相与丈夫,他的生活全在俯仰一世,有的拥抱到怀抱里,有的放浪到形体外,至修短的变化,虽有倏而长倏而短的不同样,但总以尽而不留为乐,不尽则不乐,这当然是别有所指点的了。我当时给朋哥这样一解释,觉得他的话虽然是个别解,倒也很有意思,而且也很觉有趣。后来又经我细细地一想,则又不禁羞涩万分,两颊通红,瞅他一眼,他却抿嘴咯咯笑了。现在他赠我两首七绝中,也有“肯许柳郎一问津”的句子,他的用意当然也是这个意思了。但叫我又怎样地回答他好呢?我许他问津,固然不好,我不许他问津,当然也是不好。笑云一翻一覆地想到这里,那两颊又阵阵地红起来,暗暗说声:“你这妮子,怎么去想这些呢?那不是……正经的,还是先复他一封信,再把自己新近拍好的小影一页也同时附赠他,一则聊慰他的痴情,二则即以作报答他的赠句。”笑云想到此,便决定主意,拿出钢笔,开了套子,瑟瑟地写了一封柔情绵绵的回信,一面又从袋内取出自己四寸小影一页。在影旁空余处,又题了两行小字道“朋郎惠存,妹笑云谨祝哥鹏程万里,寿同金石”。笑云把祝语当中,暗嵌“鹏寿”两字,也具见她的聪敏过人了。笑云把相片一并套入信封,抬头见众同学都已纷纷出教室去,原来下课钟早已敲过。笑云因心有所思,所以一些都不觉得,自己也不觉好笑起来,因遂合上书本,夹着信封,随着大众到外面去。低了头一面想,一面走,不知不觉已到了校园。笑云正欲找朋寿去说话,忽然瞥见东面的草地上坐着一对男女,男的正是朋寿,女的却是自己妹妹杏云。笑云见朋寿拉着杏云的手,喁喁情话,本待要过去向杏云取笑,后来不知怎样一转念,她反而躲到梅树底下去远远地瞧着两人行动。只见杏云笑语盈盈,朋寿则欢若生平,杏云和朋寿亲热的状态,在常人瞧来也并不为奇,但在笑云的眼中瞧来,就觉得两人要好的程度实在太以过分,而且心头感到的还有阵酸味。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朋寿、笑云既已互相认为唯一的知心人,当然不能容许再有第三者插身其间,要知爱情这样东西是最最小气不过的,一有了第三者,那很好的情愫就会起了裂痕。现在杏云和朋寿也有很亲密的神情显现在笑云的眼里,笑云的心中对于杏云当然要气得什么似的恨她了。这时朋寿和杏云愈显亲热,笑云心中也愈加地恨她,而且愈觉刺眼,因也不愿多瞧,遂匆匆自回宿舍里去,坐在桌边,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心想:原来这妮子要夺我的朋哥呢!无怪她要偷瞧我信,处处注意我们行动,以后恐怕还要破坏我俩的情爱哩。若果这样,她还算是我妹妹吗?简直变成了我的情敌了。笑云既存了这心,所以一见杏云进来,便冷冷地劈头劈脑对她道:
“妹妹是没有男朋友的人呀,现在可找到了没有?如果还没找到的话,我便来介绍给你一个,妹妹可赞成吗?”
杏云本是含笑进来,给她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一套话,一时羞愤交作,直气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一面又细想了许久,觉得姊姊突然说这话,她心中一定又有什么事要疑在我身上了,但我又不曾做了什么,难道方才校园里朋哥拉着我说笑几句,她又疑心到我要夺她的爱人了吗?其实方才也是朋哥来缠绕我的,早知姊姊如此多心,以后我若碰到了朋哥,倒不能不远远地避开他了。我若再不避开他,姊姊以为我抢她恋人,凭空地又要遭她欺侮,不是使自己很难堪吗?杏云想着,忍耐了一肚皮的怨气,向笑云淡淡笑道:
“姊姊,你这是哪儿话……我劝你想明白些,妹子是绝不会来破坏你的,何苦拿这种话来挖苦人家……”
杏云说到此,长叹一声,也不再说下去,就回身走出房去了。笑云见她走后,暗暗冷笑一声,自语道:“明明给我说到心坎里去,她却假惺惺地说这些漂亮话,真是气人。”笑云心中虽然暗恨杏云,但她对于朋寿则仍不敢稍有怨言,所以她在书中抽出方才写好的信,拿着依旧匆匆去投在邮箱里。这在朋寿心中,又怎能知道她姊妹俩为我一人却已生出这许多恶感的情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