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早晨,校役好像红娘般地又把笑云的一封情书递给到朋寿的手里。朋寿接来一瞧,知道是笑云的回信来了,因便急急把信打开,念道:

朋哥我爱吻鉴:

顷展华翰,并绝句两首,借悉种种,因爱妹而购画,至晨夕供以鲜花,柔情蜜意,溢于言表。妹拜读之下,只觉每个字里都嵌满哥哥心灵,昔人谓“一树梅花一放翁”,今妹则一寸心花一朋哥,哥认妹为意中人,妹亦认哥为心上人,心领神会,情投意合。哥固才高倚马,妹实质愧咏絮,所幸惺惺相惜,梦魂时依乎左右,心心相印,倩影不离于脑海。妹无文君貌,兄有相如才,今奉赠小影一页,聊慰司马之渴,哥得此,请与画中人一较,不悉其貌果相似否?哥爱妹甚,妹知哥之爱吾影,定必不减于爱妹,妹也何幸?妹之影何幸?似妹之画中人更何幸乎?妹将感到心头,其滋味为甜,其境遇为快,其情况为温柔而美满。哥乎,哥乎,不悉亦与妹有同情否?妹为此言,实为妹生平之第一得意语也。手此奉复,诸希心照不宣。

妹笑云拜上

二十七日

朋寿读到“哥认妹为意中人,妹亦认哥为心上人”两句,不禁惊喜欲狂,一面忙又抽出一页小影。只见笑云婷婷倩影,把身半靠栏杆,纤手持着一束鲜花,活活秋波,盈盈含笑,好像玉树临风,仙子凌波,对我浅笑含颦,似有万千心事,欲语还停的神气。朋寿真是爱极,不禁偎着小影狂吻,一会儿又细细瞧着,见影旁还注着两行小字,称我朋郎,又祝我鹏程万里,并希望我俩的爱情要像金石一样永久和坚固,所以谓之寿同金石,却又把我“朋寿”两字嵌在里面,一时又想起自己书房里的对句“笑更甜蜜颦更好,云想衣裳花想容”,我还没告诉她这句上也是嵌着妹妹的一个芳名,怎么她倒先把我的名嵌在祝语当中先送给我了,可知我俩的心心相印,真是不约而同了。今天过会儿如碰到她,我一定还要好好儿地取笑她呢。朋寿想着,便急急到校园去找她了。

再说这时离上课钟点尚还很早,笑云、杏云自从昨日斗嘴后,始终没有开过口。杏云见姊姊突然改变态度,虽然平日大家也有闹嘴,过后总仍有说有笑,现在她却脸色铁青,沉默寡言,好像和自己是仇人一样,心中颇觉难过,因一早就离了宿舍,拿着书本一个人匆匆到校园去。笑云见杏云一声不响地走了,以为她有什么秘密,遂也暗暗地跟在后面。

杏云走到校园,一见朋寿立在草地上探首四望,好像找人模样,她因急急地回避到东面树林中去,朋寿还道杏云没有瞧见自己,因也向东面追来,口中还喊杏妹。杏云见他追来,早又从东面转到北面木香棚底下去,朋寿心中奇怪,暗想:杏妹聋了耳朵不成?因一面高声喊着,一面仍向前追赶。正在这个时候,笑云亦已走来,朋寿欲回身向北,恰巧与笑云撞个满怀,朋寿连忙抱住,一见是笑云,因笑起来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我的爱妹。妹妹,我告诉你,杏云妹妹今天不晓得怎样,见了我不但不睬,而且反逃跑了。我想问她一声,你已起来没有,不想妹妹正在后面和我撞个满怀呢,不晓得妹妹可曾给我撞痛了哪里没有?”

笑云听了,一面笑着说没有,一面心中却想:杏妹不理朋哥,想来她和朋哥是没有意思了,自己错怪了她,无怪她心里生气。这时朋寿早拉着她手在长椅上坐下,笑盈盈叫道:

“妹妹,多承你的爱我,给我这样甜蜜的复信,并又给我小影,我心里是多么感激妹妹呀!”

朋寿一面说着,一面又凝视笑云,觉得笑云的脸蛋,娇羞含情时候固然是很美丽,但即使带些薄怒微嗔,亦很觉是个妩媚动人。笑云见朋寿目不转睛地瞧自己,心中真感到说不出的得意和相爱,因便低头含羞说道:

“哥哥非妹不欢,所以爱妹而更及于画,但妹亦非哥哥不乐,故送哥以一页小影,妹愿哥哥见了小影和见了妹一样相爱,则妹当始终感激哥哥了。妹所虑的是恐妹妹福薄,不能长得哥哥终身的相爱呀!”

笑云这几句话,当然是心有所感而说,所以说到后来,那眼眶竟红起来。朋寿见她好端端的忽又多心疑着自己不能爱她到底了,因忙诚恳地道:

“妹妹,你这话该打嘴,你在小影里已称我为朋郎,那你实是我的人了。我当时见到这两个字,我的心是多么喜欢呀!我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妹妹瞧。你放心,我的心、我的身,甚至我的灵魂,所有一切的一切,都交付给妹妹了,那你总放心得下了。”

笑云听他提起这事,一时又喜又羞,当初是自己爱极欲狂,情感的沸腾不能听理智的约束,模糊地题上这个称呼。现在听他不怪自己放浪,并已表明他是整个属于我了,这时心中一喜欢,几乎要舞蹈起来,眉一扬,眼珠一转,那娇靥上早已泛起了甜蜜的笑容。朋寿这时又笑着道:

“妹妹,你的心真好细呀,你送我的照片,又注着‘鹏程万里,寿同金石’的两句祝语,却把我的名嵌在里面。现在我也送你一副对子,妹妹,你听着。”

说着,把“笑更甜蜜颦更好,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句子念给她听。笑云听他把自己名嵌在顶头,便瞟他一眼,笑道:

“我早晓得朋哥是没有好话的,你真不是个好人哩!”

说着,把纤指向他额上一点。朋寿把她手握住笑道:

“我不是好人,难道是个歪人吗?”

笑云听他说出歪人,早又咯咯地笑道:

“‘歪人’两个字真好新鲜,我想别人家题的名都用端端整整的字,只有你这个‘朋’字,总是歪斜不正,好像你在门前挂了两条肉似的,引诱着人,所以你自己也承认是个歪人了。”

笑云说时,又咯咯笑弯了腰。朋寿听她嘲笑自己门前挂肉,心里暗暗佩服她有滑稽拆字的天才,因灵机一动,把她的“笑”字也拆开,还嘲她道:

“哥哥门前挂了两条肉,妹妹门口却养了两个犬,我把这两条肉喂你这两个犬,那三月不知肉味的妹妹,不是要喜欢欲罢不能了吗?”

笑云听朋寿的话,起初不懂,后来她把笑字写在手掌,方觉得上面是两个“个”字,下面果然是个犬字,怪不得他要取笑我门口养两个犬了。笑云扑哧一笑,倒并不怪他占自己的便宜,反而也敬佩他思想的敏捷,因把手在脸上划着,羞他道:

“哥哥,你把人家比作犬,不晓得你那肉是什么做的?妹妹不来说你了,说起来恐怕你要更加难为情呢!”

这时,杏云早又从木香棚底下转出来,瞥眼见两人坐在长椅上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因慢慢踱到他们后面,先咳嗽了一声,叫着道:

“朋哥,不早了,怕要上课哩!”

两人回头瞧时,杏云却早又自管跑到教室里去。笑云恨她又把话打断,但一瞧手表,果然真的就要敲钟,因站起拉了拉衣裳。朋寿道:

“杏妹早晨一定受人委屈过,否则她是喜欢说笑的。”

笑云假装不知道。

“我不晓得,回头我也正要去问她哩。”

说着,遂和朋寿握手分别,各自到教室去。朋寿坐在案头上,静静地想,觉得笑云不但容貌好、性情好,而且心思更灵敏,用情又真挚专一,她真是自己将来的一个好妻子。笑云这时也坐在案桌上想,觉得朋寿这人性情固然温柔,而才学亦是出众,且他对待自己到处能够体贴,这样多情的人,全校里再也找不出一个。虽然他对杏云妹似乎也很多情,也许他所以对杏妹多情,完全是为了我的关系。他今天不是已很明白地向我表明了吗?两人这样地想着,相爱的情感当然逐步增高,差不多要到沸点以上。所以朋寿放学回家,又长长地写了一封回信给笑云。朋寿作书每在夜间,因晚上人静,思虑清明。这晚气候温和,窗外一树桃花,适值含苞待放,东风拂槛,吹面不寒,一刹那间,又落下几点儿细雨。朋寿正在握管寻思,突听有人叫道:

“天下雨了,雨打在桃花了。”

朋寿连忙抬头向窗外一望,果然有阵细雨掠檐而过,但回头再瞧喊雨的人,却毫无踪影。心中奇怪,便喊墨童,却听又有人答道:

“墨童不在。”

朋寿一时省悟,原来这说话声音乃出自架上的鹦鹉嘴中。朋寿见这个鹦鹉已养到这样乖觉,心中十分喜欢。正在这时,忽见春红嘻嘻进来叫道:

“少爷,你怎么吃了晚饭只在书房里,不到上房去?老太太等着你说话已有好半天了,请你快进去吧!”

朋寿见春红的两颊好像两个苹果,细长的眉毛下两道秋波又透露着春情,因笑问道:

“你知道太太叫我有什么事呀?”

春红听了,便靠近桌边,扬着眉,抿嘴笑道:

“恭喜少爷,太太是为你说亲呢!”

朋寿还道她和自己开玩笑,因伸手乘她不防,拖到身边,抱着她笑道:

“你敢打趣我?”

春红怕痒,身子缩作一团,一面又哧哧笑说:

“没有骗你。”

朋寿见她躲在怀里,好像小鸟依人的意态,也深觉怜惜,听她说不骗我,因忙放了手,顿时一呆,急急问道:

“真的吗?是哪一家?你知道是个怎样的姑娘?”

春红又躲到对面桌边,瞟他一眼,抿嘴笑道:

“是一个好模样的姑娘,是一个好人家。少爷,你急什么?过一会儿太太不是会详细地对你说吗?快些到上房去吧!”

朋寿听了不依,便站起去捉她。春红早已哧哧笑着先逃到上房去了。朋寿这时心中又喜悦又着急,喜的是春红这样有趣,将来少不得也是我的人,急的是妈妈替我说亲,不知究竟是谁家。朋寿一路走,一路想,早已到了上房。这时,柳老太倚在床上还没有睡,一见朋寿,便叫道:

“我儿,你今天怎的这样晚还不进来睡?”

朋寿道:

“我学校里功课还不曾完毕呢,妈妈叫我做什么呀?”

春红在旁听了,瞅他一眼,笑了。柳老太道:

“萱儿,你且坐在这把椅上,我告诉你一件好事。今儿我的大侄女来,说我内侄儿竹山有个妹子,名唤凤仙,今年恰与我儿同庚,他们是从小就跟着我的。堂哥哥是在南洋经商,现在我的哥哥已没了,因为不欲抛弃家乡的亲戚,所以叫我这个大侄女前来替我儿和凤仙作伐,联成一个美满姻缘。我想彼此门第相对,兼之亲上加亲,娘的意思,倒颇相合。”

柳老太说到此,一面又从枕边递出一个红纸封,又接着道:

“我儿你瞧,这个就是凤姑娘的照片,我见她身材倒不高不低,模样也不能算坏,据大侄女告诉我,说她的性情也是一个温柔不过的人。娘想这样的一个好女子,一时又哪儿找得着?娘现在已五十开外的人,一生只有我儿的一滴骨血,娘的意思,就把这个凤姑娘定为媳妇。萱儿,你不要怕羞,快快地答应我吧,为娘的可以代儿订婚,也好放下一桩心事呢!”

朋寿坐在椅上,万不料他妈有这样的一个主儿,瞧妈妈手持照片要自己去接,一时又哪里高兴去接过来,因摇头很坚决地对柳老太道:

“妈妈,我现在年纪尚轻,这头婚事决计不要,请妈妈早日地回绝她吧。”

柳老太见朋寿并不来接照片,且又说出这样话来,因把红纸封自己打开,抽出那张照片,塞到朋寿手里去道:

“儿呀,你没瞧到凤姑娘的脸,怪不得你不喜欢。儿若瞧到了凤姑娘的容儿、身儿,恐怕就要欢喜也来不及哩!”

说着,便一定要他接去看,朋寿却呆坐着不语。柳老太因叫春红把相片交给他瞧,春红听了,便笑着,手捧那张玉照送到朋寿眼前,又笑盈盈地叫道:

“少爷,你瞧这位凤姑娘是一个很漂亮、很有福相的少奶呢!”

朋寿到此,只好把照片接在手中,一则怕妈生气,一则倒要瞧瞧,难道真还有比我笑云妹妹更好看的人吗?因向照片内望了一眼,虽然的确是很漂亮,但我的心已交付了云妹,一时又想起云妹来信中有“哥爱妹甚,妹知哥爱吾影定必不减于爱妹”两句,并小影上的“朋郎”称呼,因而更想起早晨校园中和她谈笑的一幕,她疑心我不能爱她到底,这事奇了,难道她早已知道今晚的事了吗?但我绝不负她,我既已爱了云妹,凤姑娘虽美比西子,我也岂能再移爱于彼?朋寿决定主意,把照片仍交还春红,又对老太太说道:

“承妈妈的美意,欲为儿定此姻事。想儿尚在青年,学业未成,况家国多难,昔人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儿的意思,不如迟几年再说。妈妈,我瞧你老人家还是不要操这个心吧。”

柳老太见他这样坚决地回绝这头亲事,心中也有几分料到子萱在外面也许已有了情人,但少年既无把握,又少阅历,万一和那种不三不四的女人相恋,那不是要贻误他的终身吗?想到这里,遂不再把这亲事相劝,从此便时时留心子萱有没有在外滥交异性女友。朋寿见妈已没有话吩咐了,遂向妈辞出,仍回到书房里,重新握笔。想了一会儿,把方才写给笑云还未完的信接下去,写毕封好。他本欲把凤姑娘说亲的事也告诉笑云,后来仔细地一想,觉得不妥当,我虽表示坦白,赤裸裸地对待云妹,但她见了总不免有些刺眼,不要因此又发生别的枝节来,那倒不是玩的呢。因此对于妈向自己提亲的事,绝对没有说起,只向笑云郑重声明,终身相爱,并立誓要娶笑云为终身伴侣,请笑云早日答应。在朋寿的意思,以为得到了笑云的答复,自己固然安心,并且也可以把这事向妈妈慢慢地告诉。妈妈倘然知道笑云是我的同学,想来她也不会不答应,她既欲为我早定一门亲事,那她心中自然也可得到安慰了。谁知柳老太的心理与朋寿恰成一反比例,因此便演成以后种种的错误,这在柳老太的初意当然不能逆料,即作者之一支笔尖亦是不能前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