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桃花帘内人,
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
花欲窥人帘不卷。
柳绿桃红,雨丝风片,闹人天气,最容易诱人怀病,何况是个羁旅孤客、怀春少女呢?这时,一心女子中学有一个女生正睡在床上,倚枕假寐,只听她口中不住地呓语,好像模糊地在说:“这位是柳朋寿呀,乃是旦华中学的高才生,人品……真……美……呀!”一会儿又有长吁短叹的声音回旋于寂静的书室,慢慢播送到沉沉帘栊的外面。那好事的东风又一阵阵地吹送,掀动得湘帘发出瑟瑟含有节拍的音调。那时女生已星眼微张,伸手把枕底一本袖珍小册抽出,懒懒地翻开瞧着念道:
“欲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鲜妍花自媚。”
念罢,又听她轻声叹道:“九十春光,怎这样过得快呀!不想那艳丽的桃花已一瓣瓣地化落红了。想吾辈现时虽在青春,但不久恐怕也要难免像这花瓣一样飘零到溷泥里去。”女生想到这里,心中一阵辛酸,早又引起无限的伤感,眼皮一红,那晶莹莹的泪珠忍不住滚滚地掉了下来。
阅者诸君尚还记得朋寿那天和笑云、杏云两人在大新公司楼上曾碰到夏一心、梅友竹的一回事吗?原来这个恹恹病在床的女生,就是梅友竹。友竹自从夏一心给她介绍朋寿晤谈,别后到校,心中便留着一个朋寿的影像。她自己也不晓得是怎样的缘故,起初不过是懒怠吃饭,后来竟至精神恍惚,恹恹生起病来。一心见她的情状,以为她是在思念家乡,因为上学期她是不曾回家,后来慢慢给他探出口气,知道她是系念着朋寿。一心暗想:友竹的妈妈生平只有一个女儿,我和她的爸爸又是个多年好友,此次友竹到上海来读书,她妈是完全地拜托我照顾,现在她既因钟情于朋寿而害起病来,我当然要设法使她称了心愿,去医好她的心病。但用什么方法呢?那自然我只有和朋寿的妈妈说亲去,得能联成这头姻缘,那我也可以对得住故友在天之灵了。一心想定了这个主意,那天便亲自走到友竹的宿舍里,只见她睡昏昏,好像十分倦怠的模样,这种娇懒的睡态,当然谁也觉得有些爱怜。一心走近床边,低低唤道:
“梅小姐,你的身儿今天可大好了吗?”
友竹一听有人唤她,睁开星眼,见是一心,因忙半靠身子,回喊一声夏老伯道:
“我也并没什么大病,睡几天就会好的,倒叫老伯关心,真使我感激。”
一心微微笑了笑,在床边椅上坐下道:
“梅小姐,我想给你做一件事,不知你心里可欢喜?假使你愿意的话,我再写信告诉你妈去。”
友竹听了,心里一跳,暗想:难道我心事被他瞧出了吗?因假装不知,问道:
“老伯,什么事呀?”
一心望着她道:
“那天我们在大新公司遇见的这个柳朋寿,他爸爸和我也是极要好朋友,但是可惜得很,和梅小姐一样,爸爸是也很早殁了,现在只有一个老母。对于朋寿的品貌,那天你已见过,大概能够和你配对,我的意思,欲把两家联成秦晋,结为永好。不晓得梅小姐心中可能同意吗?”
友竹听到这个消息,果然被自己猜中,一时高兴、喜悦、羞涩……各种滋味都错综在心头,低垂了颊,哪里还回答出半句话?一心见她那粉颊红红的,好像堆着两朵芙蓉,真是娇媚无比,因忍不住扑哧一声笑道:
“婚姻大事,须得本人同意,才得说合有效,所以你妈那儿我并不预先告知,要待你答应后再去通知你妈。因为现在做父母的对于儿女婚事只不过是个名义上的顾问罢了。梅小姐,你不用害羞,不如把你心事说给我知道,那我才可以着手去进行呀。”
友竹见他这样热心,这样地爱护她,一时感激得了不得,因抬头含羞道:
“我自幼就没了爸爸,事事全仗老伯照顾,所以老伯就和我的爸爸一样,友竹实在是很感激……”
说到这里,她的脸就格外红晕。一心见她羞答答地不肯直爽说下去,但以下的话,虽然不说,原也可晓得她已经是默认了,因便呵呵地笑道:
“这样是极好啦,我必定给你竭力说合去。”
说罢,便站起身来,又嘱她好生休养,他便走出房去。照平日梅友竹总得说些送他的客套,今天不但没说,当一心呵呵大笑的时候,梅友竹已钻身到被窝里去躲着了。这也并不是友竹一个人是这样,恐怕天下的少女个个是这样心情吧。友竹的心病经一心一剂心药早已医得心花怒放,百病消散,第二天照常起身去上课。一心见了,暗暗说声痴妮子,又可怜又可爱,所以一等放学,便即匆匆回家,见了他夫人李氏,便把自己要替友竹作伐的话告诉一遍。李氏也很赞成,说:
“这真是一个美满的姻缘,你这时就去吧。”
一心听了,便戴上呢帽,正欲出门,忽听壁上电话铃丁零零地响起来。一心遂忙去接来听筒,只听对方一个女子口音的说道:
“你可是夏一心先生吗?”
一心道:
“在下正是。你是谁呀?”
那女子又道:
“我是苏州来的赵太太,现在太和医院特等病室,因为我女儿杏云病得很沉重,请一心伯伯可否即来一视?”
一心忙道:
“你是苏州赵家的舅太太吗?”
那边又道:
“正是。”
一心想这事不好回绝,便答应马上就来,遂把听筒搁起。李氏在房听得明白,奇怪道:
“是伯伯的舅太太吗?我们好多年不见了,她们向来在苏州,怎的会到上海来呢?”
一心道:
“可不是,她说她女儿杏云病得很厉害,不知她女儿多少年纪了。”
李氏道:
“你也真糊涂,算来恐怕也有十五六岁了。”
一心道:
“多年不知信息,当然有些忘了。现在她们在太和医院,我想是不得不先去一趟的。”
李氏道:
“说亲戚也不远,为了住开了,大家好像就生疏了。照理我也该同去瞧瞧。”
一心道:
“这话不错,我们就一同走吧。”
于是李氏也不换衣服,就这样和一心跳上汽车,叫车夫开到太和医院。走入特等病房,只见房中床上睡着一个少女,床畔坐着一个白发萧萧的老媪。一心连忙喊道:
“舅太太几时到上海的?”
赵太太见一心和他夫人同来,心中愈加感激,慌忙站起接着,一面让座,一面道:
“我们是许多年不见了,你们一向都好?”
夏太太道:
“舅太太倒是苍老多了,杏囡到底是什么病呀?”
赵太太便低低地告诉道:
“我是昨天才得到电报,晚车立刻到上海的。据医生对我说,杏囡的病症名叫肝膜炎,病由怒气伤肝,心中郁闷,发泄不出,积之既久,便成这个现象。总之是受一种刺激起因,所以神经也非常紊乱。昨晚上我听她病中呓语,一会儿喊朋哥,一会儿又骂姊姊。这样不明不白,你想不是叫人闷死吗?”
夏太太道:
“杏囡是在上海读书吗?”
赵太太道:
“她和她堂姊笑云是在上海旦华中学读书,差不多已有三四年了。”
一心听了这话,灵机一动,再瞧杏云容貌,又觉好生面熟,一会儿顿时恍然。自己在大新公司遇见朋寿时,不是旁边有两个少女吗?这样说,一个定是她姊姊笑云了。自己当时倒也并不理会,此刻听了赵太太的话,觉得这件事真不得了,事情是已变成四角恋爱了。这时又听赵太太说下去道:
“今早晨,她只叫心烦,我因抚摩她胸口,觉得她的衬衣里面好像还藏着一封信似的,把它取出一瞧,却是一页照片。”
说着,伸手在枕边取出,递给夏太太道:
“你瞧瞧,可认得这个少年是谁?”
夏太太接过同一心一道瞧看,只见照片上摄着两个少女、一个少年。这个少年西装革履,丰神奕奕,风流美貌,立在一条石桥上,一个稍矮的少女偎着另一个少女的身子,两人同靠在柳树枝旁,手拈一朵桃花。其中一个就是杏云,那照上两旁又有两行小字,一行写的是我的好友柳朋寿,一行是我的姊姊笑云,三月十三日同游半淞园摄。一心暗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这时,夏太太早又“咦咦”叫起来道:
“啊哟!这……怎么好呢?”
赵太太不懂,忙问道:
“夏太太,你为什么这样吃惊?这个少年男子到底是谁呀?你可认得吗?”
夏太太道:
“怎么我会不认识?他是上海柳林别墅里的小主人,名叫柳朋寿呀!他也在旦华中学读书,这样说和你杏囡是同学了,朋寿的爸爸和一心也是老朋友,现在可惜已殁了。我晓得朋寿这孩子是很聪敏美貌的,所以一班女学生都和他感情很好。说也好笑,我们一心校里有个学生……”
赵老太听她认识朋寿,而且知这孩子又是个有名望人家的儿子,心中大喜,哪里还听夏太太后面的话,就立刻笑容满面地道:
“夏太太,这是好极了,我杏囡病也许有救星了。我听杏囡病中不时地喊着朋哥,我想杏囡的病一定是为了这个朋寿而起的。我的好太太,你能不能救救我的杏囡,替她联成这一个姻事吧!”
一心听了这话,觉得十分左右为难。夏太太一时也不敢答应,只管向一心呆望。赵太太见他们不语,心中着急,便淌泪道:
“你们若不答应,我杏囡怕没救了。”
夏太太见此情形,心中不忍,这儿究竟是亲戚,友竹虽是一心的学生,自己到底差一层了,便一口答应下来。赵太太方才破涕为笑,一面又连连道谢。这时,杏云睡在床上,脸是侧着向外,闭眼昏睡,一会儿又听她嘤嘤地泣道:
“你一心地爱着他,难道就不许他一心地爱着我吗?”
这两句话在寂静的空气中,听在三人耳鼓自然是分外清晰。一心点头暗想:杏云的病恐怕不单是为了恋着朋寿,多半实在还是和她姊姊争夺朋寿一个人呢。但不晓得朋寿的心中,他到底是爱姊妹哪一个?万一朋寿是爱着她姊姊,那杏云便成为失恋,恐怕这个病就很危险了。假使朋寿是爱着杏云,那杏云固然如愿以偿,但是我那边的一个痴情妮子又将用什么方法去安慰她好呢?一心想到这里,两手不住地搓着,脸上显出一万分的踌躇。这时,杏云经她梦中泣醒,喉间犹哽咽不止。赵太太忙拍着她喊她,一面又劝她喝些牛奶。杏云睁眼见妈身后坐着一男一女,男的有些面熟,一时心中愈加模糊,回忆梦境,又伤心十分,因拉着妈手呜咽道:
“妈,儿这个病恐怕是不中用了,儿不肖,儿死了,妈你切不要悲伤……”
赵太太听她说出这等话来,心中无限酸楚,含泪道:
“儿怎么说这话?妈只有你一个孩子,你死了叫妈怎样做人呀?”
说着,又抚她发儿道:
“孩子,你也别愁了。这位夏老伯,算起来也是你的姑爹,是妈特地打电话去请来的。因为儿的同学柳朋寿和你姑爹是个很莫逆的通家,现在妈已托你姑爹、姑妈向柳家说亲去,儿要千万保重身子才好呀!”
杏云一听自己心事被妈道破,倒又羞答答起来。回头见一心,又好像认识,一时知觉明白些,便眼皮一撩,含笑叫道:
“姑爹,我们去年祀灶那天,不是在大新公司遇到过吗?”
一心忙答道:
“正是。你真好记性,当初我们却不认识呢。”
这时,夏太太也走近床边,抚着杏云手,觉得柔软如绵,雪白粉嫩,心中也很爱怜。杏云叫声“姑妈”,夏太太见她脸似芙蓉,柳眉杏眼,正是个绝好的模样,因此愈要帮她成功,因劝她道:
“你东西只管吃,病也只管养,姑妈总给你去说成功就是了。”
杏云露齿一笑,低头无语,心中无限欣喜。但是一会儿又想起朋寿的一封信来,他不是已向姊姊设誓娶她吗?那么姑妈虽去说亲,也是徒然,恐怕自己是断断没有希望了。因此心里又好像死灰,脸上又现出淡白颜色,长长叹口气,叫声妈妈道:
“你千万别妄想了,我知道这事今生是不会成功了。”
说罢,泪又如雨般地落下。众人一听,脸上都变色吃惊。夏太太因忙打岔道:
“杏囡,你放心,这事保管在我身上。你年纪正轻,不该存这个念头呀!”
杏云不语,一心因催他夫人快到柳林别墅去。
“我们等你回话。”
夏太太一听,遂向赵太太、杏云作别,匆匆到柳家去了。赵太太、杏云见一心夫妇这样热心,当然不免要感激涕零了。
再说杏云前几天不是在校好好儿读书吗,现在怎么会病到这个样子呢?原来,朋寿自听到妈妈要给他定亲的话,他一面拒绝,一面很肯定地写封信给笑云,表示真心相爱。次日把信投到邮箱,一面又急急亲自问笑云去,并约她出去玩。原来这天正是星期日,杏云却坐在宿舍里阅书,将到午饭时候,忽见朋寿的信由校役匆匆送来。杏云见朋寿给笑云的信差不多天天一封,心中未免有些酸意,她倒不怪朋寿,怪的是笑云姊姊,因为朋哥确实也很爱我,完全是给姊姊迷住的。记得那天,朋哥在校园和自己只说笑了几句,她就吃醋多心,她自己和朋哥一块儿去玩倒可以的。杏云心中愈想愈气,本待存心不再拆人家私信,这时因恨她,所以把信拿来,先用湿手巾覆在信口上,把封的胶水弄潮了,她便轻轻启开,抽出信笺瞧道:
笑云我爱吻鉴:
昨奉手教,无任欣慰,附下芳影一页,影中人亭亭玉立,细聆之真盈盈欲活矣。妹非哥不乐,哥非妹不欢,斯言也,出妹之口,入哥之耳,哥心实滋快也。今哥再为妹进一步言之,哥非妹不娶,妹非哥不嫁,妹聆哥言,哥知妹心当更快也,妹其信哥言乎?
设妹心犹怀疑者,哥敢再设誓以明之。总之,此生如不得妹为伴侣者,哥必遁身佛门,缁衣终身,以谢吾爱妹。妹如不信,请拭目俟之。第哥与妹,年龄尚稚,恋爱虽可自由,婚嫁尚难自主,妹则双亲在堂,而哥则已有母无父。我母爱我甚,事无不可相商,唯妹之双亲,究竟能否顺从妹意,则妹与我一时尚难猜测。但以我俩之情爱言,则总希望妹之双亲亦如哥之慈母一样听从儿意耳。哥已言尽于此,还望我妹明白答复,庶哥之心安,而妹之愿亦偿矣。哥真急不待命,不胜迫切之至。书到专候好音。
顺颂
永好!
哥朋寿谨上
三月三十日
杏云瞧到“哥非妹不娶,妹非哥不嫁”两句,心中便好像万箭穿胸,十分难过。后来又瞧到“此生不得妹为终身伴侣者,哥必遁身佛门”,杏云到此,脑子便大大地受了刺激,一时眼花缭乱,几乎昏厥过去。
原来朋寿对于笑云姊妹,平日之间本是一样的深情蜜意,只因为杏云天真烂漫,热情不显露于外,所以朋寿对笑云比较格外亲爱,因而使她们姊妹俩暗中相猜忌。现在居然给杏云发现朋寿对笑云的一封誓言,你想杏云此时心中怎不要酸溜溜地难受呢?在这封信未瞧见之前,朋寿究竟爱谁的心迹尚未表明,现在朋寿和笑云相恋到这样程度的事实,已完全暴露到情敌杏云的眼里。杏云虽然不敢和笑云计较,但内心的愤怒正好像火烧的一般。这时,杏云把朋寿的来信狠狠地掷到地上去,自己却伏在案上嘤嘤地抽噎,一面心中又不住地想着:我若把这封信用火毁了,他们回来定要向校役追究,万一校役说是已经交给我了,那我又怎样地回复他们呢?想来想去,总是恨笑云太会狐媚人,所以把朋哥迷住了。一面又只好把信从地上拾去,封好摆在桌上,自己哪里还有心思瞧书?托着下巴,细细地想:朋哥本是很爱我的,现在是给姊姊硬生生地夺去了。倘然若没有姊姊从中阻梗,那朋哥的一颗心当然不会变的。愈想愈气,愈气愈恨,而且也愈伤心,一时只觉头疼起来。虽然已在打吃饭钟了,她却没有到饭堂去,躺在床上,身子只觉发抖。直到夜间十二点笑云回来,一见杏云早已周身沸烫,两眼尽赤,脸上又带着泪痕,笑云倒吃了一惊,急问:
“怎样了?”
杏云咬牙始终不答。次日早上,笑云因急报告舍监先生,便把杏云送到太和医院,一面又打一个快电给赵老太。在笑云以为是杏云患什么流行症,谁知杏云的病却是完全为着朋寿给你的一封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