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太太,你别着急,我想柳太太爱儿心切,那朋寿孩子既然和杏囡同心相爱,想过去这事当然一说便合的,我们且待她回话转来就晓得了。”

这是一心对赵太太的安慰话。赵太太听了,很感谢地递给他一支烟卷,又抬头望着天空道:

“夏老伯的话不错,但愿夏太太此去,一说便成,那老身的心便就安了。天呀!总希望你可怜我的女儿,叫她霍然地病愈吧!”

赵太太这样默默地祈祷着,那老泪忍不住又淌了下来。这样可见天下做父母的爱儿女心,真是多么至性啊!室中是静得一丝声息都没有。一心望着从嘴中喷出的一团团烟圈,只管呆呆地想心事。时钟是一秒一分地过去,直待一心抽完了烟卷,把烟端向痰盂中掷去时,这就听得房门响处,夏太太果已匆匆地回来。赵太太慌忙让坐,一面又急问:

“事情怎样?”

夏太太见杏云躺在床上,亦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好像希望自己说出来的最好能使她心中得到满意,因此她要先来安慰病人,便很快乐地答道: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那柳太太是已答应了。”

杏云一听这话,顿时乐得心花怒放,几乎要掀开被直跳起来。但是一心的心中却是又喜又忧,喜的当然是自己外甥女有了救星,忧的却是自己已答应了友竹,现在反把她丢过一旁,这叫我心中怎能够对得她住?各人的想头不同,听夏太太又说下去道:

“柳太太虽已答应,但她说要待晚上朋寿回来再做正式的回话。”

赵太太一面竭力向夏太太道谢,一面又请她明天再去一次。一心道:

“既这样,那回音一层,我明天也可去听的。”

赵太太道:

“承夏老伯、夏太太都这样热心,那真是我杏囡的幸运了。”

夏太太忙道:

“自己人还客气什么?”

这时,杏云心中又阵阵地想:柳太太虽已答应,但须要问过朋寿方可作准,这话可有些靠不住了。朋哥既然已设誓娶姊姊,他还会答应我吗?就算朋哥知道我是为他病了,他可怜我而出发慈悲心,他也不能娶两个妻呀。杏云这样一想,失望的痛苦又充满在她的心头,忍不住又掉下泪来。一心夫妇又安慰赵太太一会儿,遂即告别回家。两人在车中,一心问道:

“柳太太方才有没其他的意见呀?”

夏太太低声道:

“这个事恐怕是不容易成功的。”

一心忙道:

“你不是说柳太太答应了吗?只要家长答应,想朋寿和杏云整天在一块儿,他哪有不同意吗?”

夏太太道:

“你别问,我说给你听。柳太太在前几天也曾向朋寿提起亲事,是柳太太一个内侄女叫林凤仙的,要配给朋寿,朋寿却说要待学业成就方肯定亲,把林姑娘亲事再三拒绝。这样瞧来,朋寿这孩子心中一定是另有意中人了。”

一心道:

“你这话不错,但他意中人也许是杏囡呢,现在你去代她说合,不是顺水推舟的一个事吗?”

夏太太道:

“我的意思想来,朋寿的意中人未必是杏云。要如他们两人相爱的话,杏云何必又病呢?这明明是失恋的病呀。”

一心一怔道:

“这话难道还有什么人吗?”

夏太太道:

“你好糊涂,不是还有杏云姊姊笑云吗?我想她们姊妹两人一定在角逐情场。想来朋寿是爱上笑云了,不晓得笑云的人品怎样。”

一心听了,方始恍然,暗暗佩服女人家心细,因道:

“这个是你糊涂了。杏云这样容貌,不能不可谓是个美人,朋寿尚且不爱,那她姊姊的容貌自不必说了。”

夏太太倒被他说得更笑了。一心又道:

“那么照你这样说,他们已在闹三角恋爱。我这友竹孩子,想来是说也不用去说了。其实我看她们姊妹两人还及不来我这女弟子呢。”

夏太太道:

“你现在怎样回友竹的话呢?”

一心皱眉道:

“我正在踌躇呀,我想看机会,还是要把我女弟子介绍过去。”

夏太太道:

“那么她们两个孩子不是要被你断送了吗?这种事我劝你还是不干的好。”

一心道:

“那么我校里这个孩子,不是也要……”

夏太太叹道:

“这孩子这样痴情呀!所以青年人是最怕踏上恋爱途径,谁失败,真是谁的不幸。我的意思,你还是去劝劝她,叫她想明白些,只要自己有才有貌,不怕找不到一个如意郎君,何苦定要恋着朋寿?这样友竹也许会想得转来的。”

一心点头道:

“事到如此,我也只好向她说一句谎了。”

不说一心夫妇两人在车上磋商,再说笑云那夜回来,见杏云病在床上,问她不答。她因把朋寿来信自管细细念了一遍,觉得朋寿对她甚至立誓非我不娶,并且情愿出家,如此深情相爱,心中快活,真是非笔墨所能形容,一时倒又懊悔不该和杏妹争吵。朋哥对她究竟并无意思,但想别人的到底只有一时间的,于是她又想起方才和朋哥在大东晚餐时,他嘱我先向爸妈处将这事禀明。我想暑假回家先和妈说知,妈妈爱我若掌珠,想来不会不答应,妈一答应,爸爸当然是没有不同意了,这一层倒不用忧愁。现在我所恨的,却是自己的学业,本学期不能与朋哥同时毕业,否则他转入他校,我不是也可以跟着一块儿过去吗?现在他毕业去了,将来不久便要各自分别,伯劳飞燕,东西两地,那时见面的时少,别离的时长,这真是个恨事了。笑云想到这里,心中又暗暗不乐,因提起笔来,对灯簌簌先写个回信。只见她写道:

朋哥我爱心鉴:

捧读还云,渴念顿消。《易》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今哥与妹既已心心相印矣。《语》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恋爱首重自由,婚嫁端在儿女。妹与哥既已情投意合,更何愁两方家长之不我允许耶?是以妹所愁者,倒不在双亲之阻我自由,第恐哥哥毕业在即,一旦转入他校,别长会短,自未免情深恨阔为可忧耳。哥不明妹意,动谓妹不信哥,孰知妹固信哥至深,哥即不设誓明心,妹亦早知哥绝不变其初衷也。

妹自恨毕业尚有待耳,否则哥转入何校,妹亦可以追随左右,妹之不能与哥同时毕业,妹之不幸,亦妹之恨事。嗟夫朋哥,其亦有以解遗憾慰妹愠心乎?妹所望者,哥毕业后,仍时通音问,以慰渴念。如是虽身处两地,而心自仿佛同校矣。悲欢离合为人所难免,亦为人所难堪,妹不愿再提此事,恐又重伤哥心。哥心不快,则妹心更不快,妹不愿闻哥遁身空门之誓,妹唯愿哥早践白头偕老之约。手此奉复。

敬祝

进步!

妹笑云拜书

四月一日

笑云把信写完,自己又从头地读了一遍,再把信封上的胶水用舌尖轻轻润湿封固,遂偷偷地掩身出房,把信投到校门信箱。回到房中,见杏云两颊通红,已经沉沉入睡。笑云方才也脱衣就寝。

再说朋寿第二天放学回家,春红却早等在廊下笑脸相迎,口中喊道:

“少爷,恭喜你,今天虹口的夏太太又来给少爷做媒人了。”

朋寿一听“夏太太”三字,陡然忆起夏一心和梅友竹购钢琴事来,以为夏太太一定是替梅友竹来说亲的,因急问道:

“是不是一心老伯家的夏太太吗?”

春红抿嘴笑道:

“不是那个,还有第二个夏太太吗?”

这时,朋寿一想起友竹,好像友竹这人就含笑欢然地立在面前。自从大新公司遇见后,我的心里就印上她的倩影,本欲过几天就去拜访她,后来被杏云一语道破心事,自己就有些良心发现。既然爱上笑云和杏云,现在姊妹两人还缠不清,怎么还要妄想去爱友竹呢?因此就死了这条心,不曾去瞧她。现在她这个多情女子,难道倒想着我吗?唉!我只恨老天为什么要生了这许多美人,既生了一个笑云,又生了一个杏云,还要再生这一个友竹,这叫我心中究竟和哪个订婚好呢?现在我既已立誓和笑云订婚,那么其余一切美人,我也只好把她们抛弃了。友竹呀,杏云呀,这不是我朋寿没有情,实在是事实上不容许我一个人恋爱你们三个人呀!朋寿一面想着,一面已是步进上房。柳老太一见,便即喊道:

“萱儿回来了。”

朋寿点头道:

“是的。”

一面又用目注意春红,春红向柳老太努嘴,点一下头。柳老太见朋寿坐下,因又问道:

“前日我给你说凤姑娘亲事,你不喜欢。今儿夏太太又要给你做媒,这个姑娘就是你的同学,名叫赵杏云,还是夏太太的外甥女。她的容貌性情,我儿当然是早已知道的,我因早日欲了我心愿,我想这头亲事,你总可以答应的了。”

朋寿一听妈妈所说,并不是友竹,却是杏云,一时心中好生奇怪。原来杏妹还是夏太太的亲戚,杏妹本来我也很爱她,但她近来很和我不快,我以为她另有爱人,所以就毅然先和她姊姊立誓相爱了。她为什么不早一步叫夏太太来做媒呢?现在既答应了她姊姊,叫我怎能够再好答应杏妹?这事可怎么办?我只有忍心地回绝她,但妈倘然问起你的心中到底喜欢哪样人家的女儿,这我又怎样回答她呢?我若说是喜欢她的姊姊笑云,那杏云知道了,不是心中要感到无限痛苦吗?我和杏云本来感情也极好,我又怎能忍心叫杏妹为我而受到难堪?现在我只有把笑云的事暂不发表,对于杏云的事,再用婉言回复她吧。柳太太见他呆呆地不作一声,脸上一会儿显出喜,一会儿又显出忧,因又催着问道:

“儿呀,那杏云这孩子,你究竟欢喜她不欢喜她?”

朋寿想定主意,便抬头道:

“妈这样替儿操心,儿实在是十分感激。可是儿的年纪尚轻,而杏云的年纪是比儿更轻,儿的意思,且等毕业之后,儿再复上妈妈吧。这在前天妈妈对我说凤姑娘时,不是也这样回答妈妈?”

柳老太见他又是执意不要,以为他果然还不需要结婚,心中倒也不再猜疑他了,因道:

“本来婚姻大事,是得郑重考虑,儿的意思,也很有理。明天我便将这个意思回复夏太太,说待我儿毕业之后,再行给切实的回复。”

朋寿道:

“这样很好。”

柳老太又问他在哪儿玩,朋寿谎说和同学在瞧赛球,两人又说了一会儿家中琐屑的事,朋寿方始回房安寝。一宿无话,第二天早晨,待朋寿上学校去后,柳老太便把朋寿的意思打个电话给夏太太。夏太太听了,在电话里又向柳太太靠一句道:

“那么朋寿贤侄毕业后,如要定亲,一定要尽我为先的。”

柳老太道:

“这个自然。”

因此遂即挂断。柳太太既把这个意思告诉夏太太,夏太太当然也把柳太太的意思去回复赵太太。这个事是只有赵太太心里着急,但又不好一厢情愿地要做,人家既然须待毕业后方可定夺,因只好一面劝慰着杏云,一面再重重地拜托夏太太。

不说杏云在医院养病,再说朋寿自得到杏云做媒消息,次日急急到校,先去找笑云说话。这天笑云刚巧也起得早,正在校园里呼吸空气,两人一见,便忙握手说早。朋寿道:

“昨天妹妹怎的一天不见,而杏妹也没有碰到呢?”

笑云道:

“你还没有知道吗?杏妹在星期日晚上突然寒热大作,昨天我是把她送到太和医院去的。她的妈妈也已由苏州出来了呢。”

朋寿听了这话,突然一怔,暗想:杏妹怎么会病得这样厉害呀?莫非就是为着这个亲事吗?倘然真的为了这事,那倒是我害了她了。这便怎么好呢?因急急又问道:

“杏妹好好儿的,怎的病得这样快呀?她在太和医院里,妹妹今天去瞧她吗?”

笑云道:

“早晨我已打过一个电话,据她妈说,病已好些了,下午放学我想去瞧瞧她。”

朋寿道:

“我和你一同去好吗?”

笑云笑道:

“这有什么不好呢?”

说着,又低声问道:

“朋哥,我的复信,你接到了没有?”

朋寿拉起她手笑道:

“昨天早接到了。”

笑云靠近他身子,一手抚着他肩,微笑道:

“朋哥,你毕业后到底转入哪一校呀?妹妹心中实在不愿你离开我呢……”

说到这里,声音是几乎轻得听不出,两颊上早已泛起两朵桃花。朋寿见她这样娇羞,因偎着她颊,在她耳边答道:

“现在虽没定,但我想转到民智大学去。”

笑云道:

“民智大学不是在江湾吗?那我们见面的机会恐怕是很少的了。”

说时,脸上顿现了不快,低垂了头。朋寿因拍着她肩劝道:

“妹妹,你不用难过,虽然不能天天见面,我们星期日是总可以在一块儿的。并且又可以通信,那通信不是和见面一样的吗?”

笑云不语。朋寿因捧起她的脸,见她眼帘下却沾着几点泪水,因笑起来道:

“妹妹,你可痴了。这又有什么可伤心呢?况且我们还没到这个时候了呀。”

说着,便抽出手帕,亲自给她拭了泪痕。笑云总觉有些不快,朋寿道:

“这一层是一些都没有关系的,要不然我就不去住读,天天坐汽车来回,到了家里,立刻再到你校里来看望妹妹,那你总好不用忧愁了。妹妹,你快给我笑一笑吧!”

笑云给他这样一说,自忍不住嫣然笑了。这一笑在朋寿眼中瞧来,觉得真是千娇百媚,虽然西子再生,也没有像她那样美丽了。一时爱极欲狂,情不自禁在她樱唇上很快地啧一声,吻去了一个嘴。笑云“嗯”了一声,待欲躲避,早已来不及,因白了他一眼道:

“朋哥,你胡闹,幸亏四下无人,倘然给同学们瞧见了,可怎么好?”

朋寿一面笑,一面赔不是,说下次绝不敢了。笑云啐他一口道:

“你还想下次……我不捶你……”

说着,把纤手举起,做个要打的姿势。朋寿并不躲避,反把身子挨上来凑打道:

“该打,该打!妹妹,请你责罚吧!”

笑云到此,却又不舍得打下去了,把手缩回,在颊上划着羞他,笑道:

“厚脸皮,你不怕难为情吗?”

朋寿半抱她纤腰笑道:

“在妹妹面前,怕什么羞?妹妹,你打呀!”

笑云咯咯笑道:

“亏你说得出,我不和你说了。”

两人正在柔情蜜意地说笑着,忽听上课的钟声早又敲起来,两人遂各自匆匆回教室去。

等到全日课毕,笑云便兴冲冲地来约朋寿同赴太和医院瞧杏云去。这时,朋寿突然想起昨日笑云复信中有“悲欢离合为人所难免,亦为人所难堪”之句,一时思前想后,觉得昨天我拒绝夏太太的亲事,实在是很使杏云难堪,此刻我若和笑云再同去瞧她,相形之下,不是使杏云更加难堪吗?今我既欲与笑云相合,则与杏云当然是出于悲离的一途,我又何能貌合神离地去欺骗她呢?她一颗洁白的心为我已尝到无限的痛苦,在我已是十二分抱歉,今我若再去瞧她,在我并不是安慰她,明明是使她痛苦更深一层,这我的内心又怎样能安呢?朋寿想到这里,便坚决不去。所以待笑云来约他,他便对笑云道:

“妹妹,你自己一个子去吧,我因想着了一件事,回头还得去干,不得空闲,请你代我问问她的好吧。”

笑云听他忽然不去了,遂也不相勉强,笑盈盈地和朋寿握一会儿手,便各自出校了。